黎明時分,班奈就起身了。他站在陽臺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自艾自憐。海面上,第一道金光破浪而出,一輛掃街車在山的那達轟隆地駛過,一面噴水,一面刷洗人行道,以便於摩納哥居民安心地行走。對於摩納哥居民而言,今天又是美好、悠閒的一天,陽光亮麗,或許在他們吃午餐之前,會踱步到銀行裡去看望他們的金錢——這也是他一向希望過的一種生活。接著他又回到了現實中:到機場去和某個長相有如大猩猩的傢伙會合,一大串危險跟在他後面,失敗的機率不可謂不大;當然,還有未知的,卻一定是令人毛骨驚然的懲罰方式在等著他。突然間,他的咖啡變得澀了起來。他將殘渣倒太陽臺上的一個天竺葵花盆中,走進房間更衣,準備投入那酷厲的考驗。
他駕車沿著海岸行駛,早晨的空氣十分清爽,太陽的高度很快地越過了他的肩頭。
到了機場時,第一批旅客正走出大門。個個睡眼惺鬆,呵欠連天。班奈將那份報紙舉在胸前,猶如粉紅色的旗子。不知道要前來和他會合的人,是副什麼德性;裘裡安事業的夥伴越來越令人捉摸不定了。根據班奈的預測,由於意大利人的捲入,裘裡安一定會在他紐約家族的成員中找一個人來補充。這人想必是和席莫相當的西西里人,刀槍等配備一應俱全的。他在諸多旅客之中搜尋,試找出一個下巴青黑,而且服裝相稱的傢伙。
過了五分種,他並沒有看見這號人物,他開始產生了一種希望:說不定移民局的人會幫他一個大忙,把他的搭檔逮捕起來。這時,有人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差點兒沒讓他跳起來。
“你就是班奈沒錯吧?”
他轉過去,看見一個女孩——個子高挑,膚色黝黑。她的雙眉高高挑起,等著他的回答。“是你吧?”
班奈點了點頭,回過神來。“是的,是的,我就是。”
“我名叫賀安娜。你的西裝呢?你看來不像是那種暴徒的樣子嘛!”
“天哪你是……”
那女孩看見他驚訝的神情,覺得很好玩似的。“你以為你會看見誰?小熊維尼嗎?
難道裘裡安沒對你說?”
“沒有,他只要我帶著報紙到這兒來。”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他就是愛玩這種把戲。”她搖了搖頭。“老天爺,他真是一點兒也沒變。”
班奈仍處於輕度的驚恐中。他的預期落了空——美女取代了野獸。她的髮色棕得近乎黑色,頗富光澤,剪得幾乎像男人的一樣短。棕色的眼眸炯炯有神。弧度優美的鼻子,橄欖色的皮膚,潤澤有力的雙唇。她的裝束是牛仔褲,白色T恤,和一件舊的皮外套。
身高几乎與班奈等齊。
“怎樣?看夠了嗎?”
她的問話打斷了班奈的觀察。“你說得沒錯,我原以為是個彪形大漢。”班奈讓自己鎮靜下來,心思也靈活多了。“好了,我們去拿你的行李吧!”
那女孩朝地上一隻過夜的帆布袋努努嘴。“只有這個,我沒有長期抗戰的打算。”
他們駕車離開機場,前往尼斯。班奈空洞的胃部和汽車引擎一樣,發出轟隆之聲。
他這才想起最後一餐是昨天中午吃的。他瞄了安娜一眼,說:“我餓死了,我們停下來吃個早餐,你不介意吧?”
“我沒問題,好幾年沒喝法國咖啡了。”
她將頭部往後傾斜,讓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班奈不明白她的態度何以如此輕鬆。也許她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不管怎麼說,這種情況是會傳染的,他發現這天早晨鬱悶的心情開始高亢起來了。他把將來可能發生的恐懼擱在一旁,先專注於他的這位夥伴比較可能帶來的即時危險。
他們在一家超市附設的吧檯那兒找到一個室外的座位,並點了餐飲。賀安娜脫了外套,在陽光中舒展四肢。之後,她將一隻修長的玉臂往後搭在椅背上。“告訴我,”她說:“你並不是裘裡安那幫子兄弟之中的一個。你怎麼會跟他搞在一塊兒的?”
班奈從頭細說。這當兒,安娜一面喝著咖啡,一面吃著她那份火腿麵包。
“事情就是這樣子的。”班奈說完了,把侍者叫了過來。“我並沒有其他的選擇,也就是說,如果我臨陣脫逃了,裘裡安絕對不會放過我的。”
安娜點點頭,說:“他可不是開玩笑的,他不喜歡成為一個輸家。而且他朋友多得是,你必須相信我,那些人為了五千元、一萬元,甚至會把自己的媽也給賣了。”她看了看班奈的空盤子,笑說:“我想你可以再吃些三明治。”
他又請侍者送了三明治來,並且再添了些咖啡。“你好像一點兒也不擔憂為一個殺人狂的老闆工作。或者說,你也是他手下的兄弟之一。”他上下打量著她。“不過,你的偽裝功夫實在太好了;不穿黑西裝,也不配戴武器,更沒有藏在花椰萊裡的竊聽器。
我會把你當做一個教養良好的女孩,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安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直到侍者又送來了咖啡和三明治。班奈兩手抓起了三明治。“我忘記了英國人是多麼地善於恭維。”她剝開一塊方糖,丟進咖啡里加以攪拌。
班奈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沒戴任何戒指,保養良好的短指甲上也沒有塗指甲油。
“如果對於和你一決工作的人多一點了解——像是背景啦,各種資格啦,宗教信仰啦,血緣關係啦,休閒嗜好啦……等等,通常會有很大的幫助。”
“好啦,好啦,”她抬起頭來一看,“你知道你臉上沾著三明治的碎屑嗎?”
班奈抹去嘴角的三明治碎屑,傾身聆聽。
“你知道紐約吧?”他點了點頭。“我住在濱河大道。我父親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我母親則是個家庭主婦。我是生長在猶太家庭的好女孩。我猜他們是希望我能嫁給一個牙醫,然後安定下來。但我想要浪跡天涯。因此就在我做大學新鮮人的那一年,我便休了學,前往巴黎。在巴黎的第一個星期,我投入了模特兒的事業。後來又遇到了一個法國攝影師。凡是你能夠想到的壞毛病,在他身上全部都有,而且他的主觀意識非常強烈。”她攪了攪咖啡,淺嘗一口。
“最要命的是,他有吸古柯鹼的習慣,簡直好像一部真空吸塵器似的。到了最後,我們一塊兒賺到的錢,等於都流進了他的鼻孔。我漸漸發現模特兒就像是一塊肉,把腦子留在家裡,沒有人會管你,只要你動作夠利落,更衣的速度夠快就行了。反正,不管就哪一方面看來,我認為非離開巴黎不可了。然後我又想到:其一,我是個猶太人;其二,我待在大西洋的東岸。就該去拜訪以色列,尋尋自己的根。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投身軍旅的由來。那時我二十歲,從沒有到過一個像以色列一樣的地方。當時我內心有一種非常理想化的想法,覺得自己應該加入對抗阿拉伯聯盟的陣線。因此我搖身一變,成了賀上土。”
班親很難想象眼前這苗條優雅的女人,穿著刻板的以色列軍裝,來回操練的景象。
“最初的時候十分令人興奮——邊界巡防啦,反恐怖主義分子等等的任務。後來就變成了一種公式。每件事情都一樣,即使危險的事情也不例外。過了一陣子以後,這份工作就變得像是警察一樣了。但我確實學了很多。”她笑了笑,說:“我想我是全尼斯唯一能夠駕駛坦克車的女人。”
班奈環顧其他的餐桌,只見一群群女人聚在一塊兒喝咖啡,準備待會兒發動對於各個商店的攻擊。“確實沒有看到坦克車駕駛員,只見到用信用卡作為全身裝備的聖羅蘭特攻隊。總之,你再說下去吧!你並沒有決定成為以色列第一位女將軍吧?”
安娜搖了搖頭,“我不想。三年已經夠長了。最後幾個月當中,我不能忍受一些醜陋的事情。我經常在早晨醒來的時候,心裡想著,不知道又要看見多少人被屠殺、被槍擊,或是被炸彈炸死了?而我是個美國人,以色列甚至不是我的國家。”她聳了聳肩膀。
“因此,我就不再繼續留營了,我存了些錢,打算繞道回家,取道歐洲。”她舉起了咖啡杯,視若無睹地盯著班奈。從她的眼神可以得知她的思緒回到了從前。
他默默地等待著她再度啟齒。
她回過神來。“我打算拜訪威尼斯。那是我父母度蜜月的地方,他們時常談論重遊舊地的事。當我有了這計劃後,就想要他們到威尼斯來和我會合。這也就是我遇見裘裡安·玻的時候。在聖馬克廣場的一家咖啡館裡,我們因為塔便車之故而結識。”
“不用說我也知道,他一定是邀你搭他的車子,請你上他的遊艇去。”
“差不多就是那麼糟糕的一回事。你也見過他了。他實在善於操縱人心。而當我在和一群粗魯不文明的男人共事之餘,他是與眾不同的,他的約會方式也別出心裁。最好的旅館、私人飛機、華衣美服、鮮花佳餚,無不面面俱到。我完全被包圍了。我想我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麼有水平。”她做個鬼臉,聳了聳肩。
班奈想象著軍旅生活和由裘裡安所提供的豪奢禁育生活的對比。“駕駛坦克車以來的大轉變,是嗎?如果你剛好喜歡一個老而有錢的愛託尼亞人,他倒是滿有吸引力的。”
安娜繼續說下去。“他當時在日內瓦有間公寓,我們就住在那裡一一我住在那裡。
他經常離開,去做他的生意。”
“什麼生意?”
“金融方面的,房地產方面的——他談論的無非就是這些。還有一些他是不說的。
也許有軍火吧?他有些朋友,是將軍級的人物。但是他總是避開我。我待在日內瓦的日子裡,就是用來學法文,以及等待他回來。後來有一天,過了幾年以後,他沒有回來。
他派了他的一個手下,帶了一大把玫瑰花來,還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一切都結束了’。”
“有任何理由嗎?”
“嗅,後來一切都清楚了——他曾經對很多年輕的女孩施以如此的手腕。當你二十五歲、二十六歲……有一天,你就會往谷底滑落。我聽說他現在是和某個法國小女人在一起。你見過她了吧?”
班奈點點頭。“是秋秋,絕對不會開坦克車的。我想你一定很沮喪吧?那麼你為什麼還要替他工作呢?”
她嘆了一口氣,戴上太陽鏡遮住了眼睛。“五萬塊錢,這就是替他工作的原因,我父親去年過世了,而我母親在生病。我一直在做模特兒的工作,同時在蘇活區的一家畫廊兼差。只是醫生要錢的速度永遠比我賺錢的速度快。所以當他上個星期打電話給我,提出這樣的待遇後,反正,我需要錢啊,我就來了。他說我受過軍事訓練,剛好派得上用場,只要花個幾天的工夫就好。相信我,這其中絕不摻雜情愛的成分,完全著眼於生意。”她喝完了咖啡,站起身來。“我們就開始吧!”
班奈立刻站起來。“是的,立刻,報告軍官,我立刻去佔領機場。”
安娜穿上外套。“天啊!英國佬。你天生就這麼富於幽默感的嗎?”
他們駕車返回摩納哥。一路上,安娜打著瞌睡,而班奈的情緒已大有改善了。看到了漂亮的臉孔,他總是精神大振。而且既然裘裡安付了如此高價給這女孩子,讓她作為他的夥伴,她一定擁有極為高明的長處。她看來不是很喜歡英國人,這也難怪。在受到裘裡安那樣的始亂終棄之後,她的反應一點兒也不令人驚訝。他在柯尼其某處一個緊急右轉彎,安娜的頭部也偏斜了,歪到他肩膀上。接下來一路上,他做著快樂的白日夢:
他們不要待在摩納哥,他們應該一路去意大利,找一家濱海小旅館,讓他來改變她心裡對英國人留下的惡劣印象。然後,他心想:“有一天早晨,他們會下樓來,看見那天殺的席莫,赤手空拳地把他們住的旅館劈成了碎片。”
車子剛進車庫大門當兒,安娜清醒了。她豁地離開他的肩膀,揉搓著眼睛。
“家,甜蜜的家,”班親說:“我想你該知道這個地方吧?”
“裘裡安曾經說過,不過我從沒來過。”
班奈按了電梯的按鈕。“它和旅館套房差不多,但那陽臺倒是大有看頭。而賭場近在颶尺,你想試試手氣的話倒很不錯。”
“你去試手氣吧,我先衝個涼。”
班奈看了看時間。“等一會兒,我們最好打電話告訴裘裡安說你已經到了。我想他希望和你說話。”
安娜翻了個白眼。“是啊!我迫不及待。”
整個作業計劃的人員安置好了。他把吐茲在坎城的助理的電話給了席莫,那人會負責送他們出海。在問到安娜之前,他還花了些時間和班奈討論一下細節問題。安娜由班親手中接過電話,那副模樣,好像電話上有什麼傳染病菌似的。
她的回答簡潔乾脆,顯然對於裘裡安所說的感到十分憤怒。最後,她聳了聳肩,說:
“好吧,那是你的錢。”她用力地放下電話筒。“天哪!”
“怎麼回事?”
“我竟然被安排成為你的執行秘書,真是笑死人了!”
“啊,我並不知情。不過這倒是個好主意。賀小姐,訪問你速記的功夫如何?”
“不如我肉搏戰的功夫好。你的幽默感省一省,拜託你了!”她起身拿起自己的袋子。“浴室在哪裡?”
班奈指了指樓下的方向,然後他檢視和裘裡安通話時所做的摘要,拔通了坎城的電話。接電話的女孩很客氣地和他打招呼,除了建議他晚上用餐的地點之外,並要他在次日傍晚五點鐘抵達坎城的坎多港。有一艘船會送他出海,送他到“拿坡里女郎”號上。
吐茲已計劃在甲板上舉行盛宴,所以班奈和他的助理無疑地會度過愉快而令人難忘的一晚。最後,她向班奈保證:只要他有任何需要,她隨時聽候吩咐。她並祝他一帆風順。
一切準備就緒——他帶著一隻仿冒的公事包,一些偽裝用的商業名片,還帶著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執行秘書。在他們正式登船、瞭解其安全系統之前,無法制訂深入的計劃。所以目前唯有等待。
“班奈,這兒有啤酒嗎?”
安娜上樓來了。她打著赤腳,頭髮溼淋淋的,穿了一條牛仔褲和T恤。班奈這才想到她沒帶什麼行李。自然更不用談什麼浴施了。他走進廚房,拿了兩罐啤酒出來。“安娜,不要以為我涉及個人隱私,只是,你認為你帶的服裝夠用嗎?”
她直接從罐子裡喝了一大口酒。“當然了,”她回答。
“我真正的意思是說:除了牛仔褲和T恤,你還有沒有帶別的服裝?像是洋裝、裙子之類的?”
“洋裝?”她搖搖頭,說:“我都留在紐約沒帶來。什麼小禮服、長禮服也都沒帶來。如果你要看一場服裝秀的話,我明天換一件不同的T恤好了。”
她使他感到頗不輕鬆。“目前現狀是這樣的,”班奈說:“我的身份被定位為投資家,而你則被指定為我的……我的秘書。
“多謝你的提醒。”
“不要這麼容易動怒。這是工作,記得嗎?你稍微想一想:一個大權在握,來自蘇黎世的投資顧問,帶了一個女秘書,會是穿牛仔褲和T恤的嗎?不太像。是嗎?”
安娜咬著下唇,嘆了一口氣,說:“不像,我猜是不像。”
“所以我們必須幫你打扮一下。你說是正式服裝也好,說是制服也好,隨便你怎麼說,我們得回尼斯一趟。”
當天下午稍晚時分,他們一塊兒出現在曾經為素西置裝的服飾店——那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售貨小姐並未忘記班奈。當安娜進入更衣室之後,她冷眼望著班奈。
“業務方面的同事,”班奈清了清喉頭,說:“我們是並肩作戰的。”小姐笑了笑。
安娜身穿絲質套裝出現在班奈眼前時,他驚為天人。穿著班親被視為“真正的衣服”
的她,舉手投足之間,風情遇異於以往,猶如模特兒般轉身、昂首等。她在落地穿衣鏡前嚴格地檢視自己,不管那售貨小姐絮絮叨叨地說盡了奉承的話。“這套衣服看來還不錯,”安娜對他說:“以蘇黎世的標準來衡量,這條裙子夠長嗎?或者說,瑞士女郎穿的都是長達腳踝的裙子呢?”
班奈從容地打量她的美腿。這麼一個女孩穿著牛仔褲真是暴殮天物!“長度剛剛在膝部上方,”他說:“既摩登,又有職業女性的風度。事實上,這就是女秘書的招牌裝扮。你還需要一些裙子和其他的配件。至於鞋子嘛,我們可以到克蕾姬兒去買,就在這條街往前走點。”
安娜一面走向更衣室,一面回頭問他。“你怎麼知道這些服飾的?”
“記得我和你談到過的素西嗎?她買了些東西帶回英國去。”
兩個多小時以後,班奈宣稱他已感到滿意,“而安娜的配備也購置得直了。他看到一個剛健的女孩被改變為柔美的女性,內心真有說不出來的滿足。即使率性如安娜,她本來斬釘截鐵地說她厭惡逛街購物,然而當她感覺到一個男人對她興趣大增時,心情亦是愉悅無比。裘裡安不同於班奈的地方,在於裘裡安的奉承話彷彿是從字典上背下來的;
而班奈的恭維卻臨場感十足,毫無事先排練過的跡象,令人平添暖意。
時近黃昏,他們隨著車潮返回尼斯。海風中夾帶著淡淡的汽油味。車窗外飛駛而過的摩托車,發出刺耳的噪音,使得他們坐在打開項窗的車子裡,連談話都不可能。班奈渴望安靜下來,一杯冰鎮的酒,再配合一些食物。他猛踩油門,很有魄力地切到一輛返回意大利的卡車前方,告別對方駕駛憤怒的喇叭聲,轉往濱海的路途上,噪音的程度迅即降低了。
“我想你大概餓壞了,因為我們錯過了午餐。”他對安娜說。方才她與那卡車車頭的距離,僅有數英寸之遙。“你想吃什麼海鮮嗎?”
“能夠活著已經算是運氣了。”她說。
“真抱歉,不過剛才是一時興起。港灣一帶有些不錯的小餐廳,餓著肚子的士兵是無法上場作戰的——這句話好像是威靈頓說的。”
“是拿破崙說的。”
“就算是咱。”
奔馳車終於在濱海小村威利法蘭區的彌足珍貴的停車點停了下來。班奈和安娜走到碼頭上一排餐廳前面。距離吃晚飯為時尚早,侍者仍忙著安排戶外的餐桌,並趁著旅客蜂擁而來之前,點燃最後一根香菸,忙裡偷閒一番。
測覽過菜單上那些大同小異的萊餚之後,班奈有種想法——此地想必有唯—一間的大廚房,以供應所有餐廳的需求——他們選了一張面對夕陽的餐桌坐下。班奈拿起酒類目錄,發出滿足讚歎,然後抬頭望著安娜。
“你喝酒吧?”
“為什麼不?”
“我是想:你有從軍的背景,再加上猶太人……”
“你的意思是說有猶太戒規的束縛?”
“正是這意思。”
“我連火腿三明治都吃了,不是嗎?”
班奈看見她展現了笑容。“不過,”她說:“有些猶太教的信仰倒是涵意深厚的。”
“嗅,我相信。你要白酒還是紅酒?”
“來杯紅酒吧!”
“好極了,我們就用紅酒做餐前酒。”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他們便談得很投機了,也發現類似的經驗十分有趣,甚至可說是愉快的。安娜對於法國的認知僅限於巴黎,於是她要求班奈談談法國南部的事情。他談起了聖馬丁、艾威農和愛克斯的風土人情。在談話的過程之中,安娜發現她的警覺心開始消失了——這種警覺心是打從她和裘裡安分手之後就持續至今的。而班奈亦有感於自己不該那麼明顯地盯著她落日餘暉染亮的臉蛋和明眸。
侍者的來臨使他們回到了現實之中。“班奈先生嗎?電話。”
半是疑惑,半是憤怒的班奈跟隨傳者進入室內,拿起了聽筒。“喂?”
“請原諒我打擾你們親密的晚餐之約,”裘裡安話雖這樣說,從他的口氣之中卻絲毫聽不出一絲歉意。“每件事情都和吐茲的手下安排好了嗎?”
“是的。我們定於明天晚上上船。”
“太好了!很高興你和賀小姐相處甚歡。下午買東西還稱心吧?不是嗎?”
“你怎知道我們在這兒的?”
“我告訴過你,我們會友善地跟蹤你。希望下次和你通話的時候,會聽到好消息,進餐愉快。”
走回餐桌的當兒,班奈停下腳步,環顧碼頭四周。如今碼頭上的人是越來越多,聲音也是越來越嘈雜了。這看來不足為慮的人潮當中,有著裘裡安的手下。他們正虎視眈眈地跟著他。他們看著他進膳,他們將尾隨他返回摩納哥。他懷疑他們是否會闖入他居住的公寓。
他坐下來的時候,安娜發現他雙唇抿得緊緊的。“我來猜猜看,”她說:“電話必定是我們摯愛的領導人所打來的,他的目的是要讓我們知道他沒有缺席。我說得對不對?”
班奈點了點頭,又多倒了些酒。“他們必定整天跟蹤著我們。這種感覺讓人不愉快,是嗎?”
“我早就對你說過:他不是個讓人開心的人。”
他們默默進食,好幾分鐘不再交談,偶爾瞄瞄他們附近的餐桌,此時每張桌子旁都坐滿了人。不同於他們的沉默,周遭的人用不同的語言愉快地交談著,不時舉杯互道假日快樂。班奈沒有胃口,把餐盤推開。
“你明天有什麼計劃嗎?”他問道。
安娜用叉子叉起了一團班奈所留下來的麵條。“那得看吐茲把公事包放在哪兒才能決定了。出價的人一定會想看見它,這時說不定就有掉包的機會。不過我可不敢保證。”
她咀嚼吞嚥之後,聳了聳肩。“我想或許在拍賣結束之後,我們的運氣會比較好。跟蹤著買主,一旦下了船,再將他一舉成擒。”
班奈開始瞭解裘裡安為什麼把重要大任託付給安娜的原因了。“你對這類的事情有經驗嗎?就是說擒拿一個人這種事?”
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我想可能比你強吧!”
不快的心情一掃而空。班奈付了賬單,他倆一塊兒離開碼頭,往一條地形稍陡的街道走去,走向停車的地方。班奈在路旁一個報攤上買了一份報紙和一包香菸。安娜看見一堆觀光客圍在攤子前面選購明信片,感覺很不耐煩。“我到停車的地方去等你好嗎?”
班奈抽身而出,站在一盞街燈下閱覽報紙的標題。之後,他將報紙塞在臂膀下,轉過街角,走到他方才停車的小廣場。安娜站在汽車旁邊,和一個男人說話一一他心想:
必是裘裡安的手下之一,帶來了什麼進一步的訊息。於是,他加快了腳步。
他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整個事件已經結束了。他看見那男人舉起手臂,安娜的手迅即往他臉上劈過去,同時那人的頭被扭向後面,再猛力被推向前方,安娜的手臂順勢卡住了他的喉頭。這時,只見那人雙腿一軟,像是個漏了氣的袋子,癱軟在地。
班奈總算發出了聲音。“安娜,你還好吧?”
彎著腰的她,拾起頭來,鬆了口氣。“我很好。看這個,”她指著駕駛座那一邊的窗戶,抽出一根長鐵棒來。那根鐵棒原先是被塞在車門和玻璃間的夾縫中。“小雜種,再過三十秒鐘的話,他就得手了。”
班奈低下頭去看著那人,說:“你把他怎麼樣了?”
“最基本的扼住咽喉。他會昏迷個兩三分鐘。”說完,她打了個呵欠,繞到乘客座位那一邊去。“我們走吧!這一天真夠長的!”
班奈的車速放得很慢。坐在他身邊的安娜打著呵欠。這是數天以來第二次他親眼目睹暴力的示範了。席莫的表演已經夠嚇人了,不過,倒了榻的也不過是一根竹竿而已。
安娜撂倒的卻是個活生生的人,只要她願意,輕易便可置他於死地。同時比起席莫來,她很顯然地更輕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緒、這個事件是另外一項不愉快的揭示,讓他了解自己已陷入危機重重的遊戲中。
滿天星斗歡迎他們回到摩納哥。他輕輕搖酸蟋縮在他身旁、睡得很熟的安娜。
“我們到了。”
進入公寓後,他跟著她走到樓下的臥室裡。他把購物袋丟在床邊。“謝了,”安娜說著,打開了窗戶。迎接夜風。“你的房間在哪裡?”
“就是這間。”。
“算你運氣差,小夥子,你去沙發上享受吧。”
“你不介意我趕快衝個驚嗎?”
“請便。”
等他從浴室裡出來時,她已趴在床上睡著了,一雙臂膀抱著個枕頭。睡夢中,她的臉蛋看來較為年輕而柔和。班奈為她好,想替她脫下靴子。但是進一步想想,她可能以為他要輸她的東西,而對他施以最基本的招式,就是一腳踢過來,也會讓他從窗口飛出去。他對她的臉蛋投下了最後一瞥,關掉電燈,走上樓去,預備睡在一張令人不甚舒服的沙發上。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黑暗中,心裡想著他的生活怎會做了如此劇烈的改變?和聖馬丁相距甚遠,而和一群危險人物相隔如是之近。他閉上眼睛,安娜修理那個傢伙的一幕又在眼前出現。他喝乾了杯中的酒,搖了搖頭,再伸手去拿那個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