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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到處是他。幾十噸的、一兩多的、戴八角帽的、梳背頭的、正對大街的、邁向人間的、老得睜不開眼的、年輕靦腆像個大姑娘的、全須全尾兒的、笑的、沉思的、夾菸捲的、拿雨傘的、揚臂召喚的、掰手算賬的、裹軍大衣的、套藍大褂的、戳在大門口的、別在胸脯上的、彩色的、全素的、大理石的、白水泥的、石膏的、磚頭的、瓷的、鋁的、塑料的還有海綿的。走到哪兒,他都和你在一起,好像自然界的一部分。

    那就像掀開了糞井的蓋子,所有的齷齪都亮了出來。我們到處去看大字報。

    我們院禮堂、一食堂那一角有一些,辦公區有一些,文化大革命開始,辦公區警衛得也不那麼森嚴了,小孩也能進出。有時,我們還到翠微小學和翠微中學去看,那兒的大字報更是鋪天蓋地,每一尺牆都糊滿了,樓道、院內拉著一道道鐵絲像晾衣服一樣掛著直垂到地的大字報,整個院子變成用紙牆隔離的曲回迷宮。

    烈日炎炎之下我一次次感到震驚。我發現罪惡離自己那樣近,就在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經威武不屈的大人之中。他們撒謊、背叛、佔別人便宜,個個都是卑鄙小人和無恥之徒。尤其令人痛恨的是他們多次結婚。第一個娶的老太婆挺好,都是老幹部,工資都挺高的,一定要離,換個年輕級別低的。我們院小孩的媽沒有幾個是大房,淨是後娶的。我當然不懂結婚之後兩個人在一起主要幹什麼,直覺上感到那裡有一種下流的勾當,什麼純潔的東西被砧汙了。也許是大字報提到此類事所用的輕蔑或義憤填膺的字句影響了我,我以為那屬於犯罪。坦白講,我發覺自己被這類事吸引住了,受到一種下賤的情緒支配。看到白紙黑字寫的涉及男女關係的細節我十分不適,情感一點點波動,像被狗舔了,越不適越想再來一下。

    對自己的反應很生氣,很厭惡,又無法平復心情的紊亂,於是大怒,於是升騰起強烈的道德觀念:和女的好就是動物,最低一等動物。這些人都該死!以後堅決不結婚,一直跟著毛主席幹革命。

    每個星期都有外面地方的造反派開著卡車衝我們院西門想揪院裡在地方單位工作的家屬。警衛排的戰士攔著不讓他們進,他們就堵在門口和前去勸阻的管理科幹部激烈辯論。雙方都拿著紅寶書,胃疼似地捧在胸前,各自引用毛主席語錄針鋒相對地對罵,不時一齊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警衛戰士有紀律,叫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般只是徒手組成人牆。畢竟那也不關他們的事,他們也不是太起勁,造反派豁出去一衝就衝開個口子。這時,我們小孩就飛跑回各樓叫大孩。這些大孩都是紅衛兵,打人也不犯法,戴著紅箍下樓見外人就打。前來滋擾的造反派大都是文教系統的小知識分子,體格弱,架著眼鏡,很多人是中年人,被打得臉紅脖子粗還掙扎著昂首講理。有時大孩們一直把他們追殺出院,小孩們也跟在後面起鬨吶喊射彈弓砍磚頭,遠遠看去也是頗有聲勢的好幾百口子,浩浩蕩蕩追到翠微路口,才散了隊形,後隊改前隊,一路狂奔,爭先恐後逃回院裡。

    我們院都靠小孩保衛了。那使院裡孩子油然而起一種使命在身的責任感。也就產生了很強的地盤概念。見到外院孩子進院就要去截,百般盤查,動釩群起追打。很多來走親戚串門做客的小孩都捱了打。就是從那時起,我們院孩子開始和海軍的孩子打群架。我們老要到他們院看演出、澡堂鍋爐壞了要到他們院洗澡、看熱鬧玩玩什麼的,他們也認為這是一種冒犯和侵略。

    翠微路口天天都有幾百輛自行車聚在那裡,車座拔得很高,露出一截兒掙亮的不鏽鋼管,很多車都拆了後支架,車把安了轉鈴,一根或紅或綠的鋼絲鎖彎彎曲曲蛇一樣架在上面。那些人都穿著鬆鬆垮垮的黃軍裝,戴著呢子軍帽,很寬的紅綢子袖標隨隨便便套在小手臂上,被挽起的袖口遮住大部分,只露出無字的一圈邊兒。他們一腳支地,歪著肩膀駝著背扎著大堆兒聊天說笑,幾乎人手一支菸,邊說邊有煙霧從嘴裡鼻孔中散出;有人騎車帶人在拐小圈;有人孤獨傲慢且懷惡意地盯著過路的人;有時會有兩個、三個穿軍裝的女孩子站在他們中間和他們說話,那時一些人臉上就笑嘻嘻的;不時,會飛車而來又一群同樣打扮的人,新到的就會和原來在那兒的紛紛握手,說一些很豪爽的話。有一個人總是獨自走來,戴著布軍帽,很黑,臉上很多壯疙瘩,很沉穩的樣子,一路走去,誰都認識,他們叫他“小保”。

    看見這些人,方槍槍之輩就會互相使個眼色,捅捅肋骨,很敬仰地小聲說:“三校”的。那是翠微、育英、太平路三所中學的紅衛兵搞的所謂“三校聯防”。

    我們那一帶最狂的紅衛兵組織。這幾百號人只是翠微中學的一小撮。真正的大隊人馬是從西邊過來,黃釅釅,明晃晃,鋪天壓地,使我總覺得那曾是在下午臨近黃昏看到的景象。不能盡書那種壯觀的場面,只記得受到震撼的心情,覺得他們很輝煌,進行著偉大的事業——他們去衝公安部。

    有時清晨,也能看到一些妖嬈的男女現役軍人。一卡車一卡車地從街上疾駛而過,沿途亂喊亂叫,狂呼口號。她們有一個很響亮的名稱:三軍衝派。

    一些魁梧黝黑的大個子軍人從禮堂怒氣衝衝地出來,邊走邊吼,紛紛往一輛卡車上爬。他們是駐在長辛店靶場的“三項隊”的人,經常來院裡訂光籃球場和機關年輕幹部打籃球。他們中有幾個是歷屆“社會主義國家友軍比賽”全能和射擊、障礙、投彈各單項的冠軍得主,可說是武藝超群。他們在和什麼人吵架,上了車立在後擋板旁還連比劃帶揮手扯著脖子嚷。衛生科的兩個女兵勾肩搭背慢慢從禮堂裡踱出來,站在臺階上罵他們,嗓門也放得很開,又尖又脆。卡車開動了,他們和她們還在不依不饒地對罵。

    我也不記得是哪邊罵哪邊的,只覺得這話很上口,一下就記牢了:河邊無青草,餓死保皇驢。

    孫中將摘了領章帽徽,敲打著一面很響的銅鑼,沿著大操場西邊的馬路邊走邊喊:打倒老孫。

    我們在操場另一邊桃樹掩映的馬路上邁著正步跟在他兒子身後,一齊有節奏地喊:大腚、大腚。

    他兒子突然笑著轉身做追趕狀,我們也笑著一鬨而散。

    大批外地的紅衛兵住進了我們院,在俱樂部、禮堂、食堂凡是有空地的房子內席地而臥,每人一張草蓆,吃飯的時候就到一食堂領兩個饅頭一碗白開水。、他們穿的軍裝很多是自己染的,色兒很不正,像青蘋果。正經軍裝也多是僅兩個上兜的士兵服。有人自己在下面開了兩個兜,還是能看出來,因為士兵服上兜蓋有釦眼,而幹部服則是藏在裡面的扣樣。

    他們很憨厚,個個都是樸實的農家子弟的模樣,口音很侉,見到去找他們玩的小孩就問:你爸是什麼官?你們院都是團長吧?

    我們一邊在他們的地鋪上躺下起來折騰,一邊告訴他們:我們院還有好多軍長呢。

    白天,他們就坐我們院卡車走了,晚上回來都很幸福,眼中閃爍著生理滿足之後尚未平復的激動和愜意。經常還有一個人處於歇斯底里狀態,跳著腳又笑又叫,眼角冒出一片片淚花,耷拉著一隻膀子,扎著五個指頭。我們院好事者圍上去輪流握他那隻手,再三地握,雙手捧住,緊緊抖動,臉上也顯示出巨大的亢進和陶醉。那是一隻被毛主席握過的手,我也擠上去拉了拉那隻手,很想叫自己激動。但沒有,只是一手汗和幾個老繭。

    那人發誓這隻手一輩子不洗了。

    後來,方槍槍看過毛主席檢閱紅衛兵的彩色紀錄片。

    毛主席很莊重,緩緩移動著身軀,在天安門城樓的白欄杆上走來走去。再看金水橋畔的那群紅衛兵,滿臉是淚,身體一上一下地抽動,喊、叫、大汗淋漓——幹嘛呢嘿!

    紅衛兵來來去去,過把癮就走。後來就有點討厭了。

    有一幫舒服了幾遍還不走,泡在我們院免費吃住在北京逛公園。再後來他們居然貼大字報,說我們院給他們吃得太次,光饅頭白開水沒菜,而我們院的老爺少爺淨吃大魚大肉。廢話我們是花錢吃。這幫白眼狼真是蹬鼻子上臉。他們在我們院食堂前聲淚俱下地控訴自己遭受的迫害,說他們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在我們這兒都餓瘦了,動員我們起來打破這不平等的社會。講的是慷慨激昂,上綱上線,骨子裡還是要飯。自己的動機陰暗說成全世界人都有罪這幫紅衛兵也讓我見識了形而上是怎麼為形而下服務的。

    這就叫刁民食堂任師傅說。

    一股黑煙在海軍大院上升,直衝藍天。消防車拉著驚心動魄的汽笛從遠處駛來。方槍槍爬上院牆,看到海軍食堂旁的一溜高大的平房著了大火。火苗穿透屋頂,在一排排白瓦上陰險妖撓地晃動,看上去相當無害,所到之處並無異樣。戴頭盔的消防隊員把白練般的水柱澆上去,它們就低頭縮回屋內。房子的門窗往外冒的只是滾滾濃煙,燻黑了框子和牆壁,一點火星也看不見,這使場面顯得不那麼危急,看到的只是一群群忙忙碌碌的人,地面到處淌著小溪般的水。很多海軍的小孩也站在周圍看熱鬧。看見我們院牆頭站滿人,就朝我們吆喝:看什麼看,找打呢。

    我們院孩子就揮舞著彈弓說:你過來。

    他們就撿石子奮力向我們投來,我們院小孩就拉開彈弓射他們。他們一窩蜂向我們衝來,我們連忙跳回院內,滿地找石頭隔著院牆扔過去,那邊的磚頭瓦塊也如雨點般飛過來。

    等我們再次探頭探腦爬上牆,那房子已成一個花架般的黑框子,遍地冒煙,火全滅了,一個消防隊員剛從房頂摔下來,人都癱了被同伴抬著往外跑,他捂著肋部表情極其痛苦,接著好像就昏迷了。我沒看到血。‘李作鵬家的“一面紅旗”

    像一艘黑色遊艇從我們樓前矯健駛過,長腰豐臀,體圍寬及兩邊的馬路牙子。

    聽到“嘟嘟乓乓”猶如巨人放嘟嚕屁的聲音,就知道李家的胖兒子和他胯下的那輛自動小板凳般的濟南“輕騎”牌摩托車很拉風地來了。

    海軍院內的牆上刷著大字標語:堅決擁護李王張首長!

    夜夜都能聽到海軍黃樓那個方向的一群大喇叭在吵架,有著吱吶般高腔的女聲們天天對著喊話、譏諷、謾罵、朗誦毛主席語錄和詩詞。經常聽到杜聿明的名字,不知此人與此有何相干,急忙去查毛主席語錄,始知此人是國軍干將,20年前就被俘了。

    一個風黑月高之夜,迷迷糊糊聽到有女人呼救,其間伴有《國際歌》,這些聲響之悲愴,情緒之絕望,使我一夜輾轉反側,噩夢不斷。早晨起來,人人都在傳說海軍黃樓打了一場慘烈的攻堅戰,堅守在裡面的人失敗了。在最後關頭,我們熟知的那位能唱花旦的女播音員緊緊摸住一個攻進來的革命者的褲檔,捏碎了這名年輕軍官的睪九。

    批鬥大會那天海軍大院沿途佈滿警衛連的崗哨。操場上人山人海,一片海灰。

    他們院小孩也都沒空搭理我們,一幫幫站在外圍,爬在樹上,伸著脖子往舞臺上瞅。舞臺鋪著白桌布的長桌後面上坐著幾排首長,都是老頭,一邊望著臺下一邊端起茶杯吹開茶葉喝茶。一個跟他們年齡相仿的老頭,穿著被捕了領章帽徽的棉軍服棉帽子,十分沮喪地單獨一把椅子靠前坐在臺口。人很白,很富態,臉部輪廓像新疆人。那感覺很怪,很像一群朋友突然鬧掰了,大夥都和一個人翻了臉,把他孤立、遺棄在一邊,寒摻他。

    臺上臺下的人都對他很兇,不斷舉起小樹林子般的手臂向他吼,聲若悶雷。

    這位看上去挺老實的老頭被說的十分可怕,最引起公憤的是他下令戰士吃西餐,一年到頭牛奶麵包,餓得戰士們皮包骨頭。

    還有一次海軍也戒了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通我們院的小門都關了。我們院也加了崗,派出一些遊動哨。

    聽說那是林副主席來了,叫做“親自視察海軍”。隱隱聽得他們院裡敲鑼打鼓,口號陣陣,一派熱鬧。

    如果你有那樣的堅定觀念: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那麼這些場面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劇色彩和恐怖氣氛。相反你會覺得熱烈、振奮、長長透出一口氣,如同風箏斷了線,越飄越高,似乎將要上升到一個純粹的境界——那是個很大的無邊無垠的水晶世界,你變成紅桃尖兒,別人都是黑桃4方片3和梅花2.我得說那是一種很良好的自我感覺,你會如大夢初覺,激靈一下以為自己明白了人生,接著覺得自己力大無窮,目光如炬,再發展下去,十有八九就像女人達到性高xdx潮,一剎那一剎那,如痴如醉。這時若有醫生切開你的大腦,一定可以發現有大片剛剛分泌的致幻物質。現代醫學也許能命名這種現象。

    我叫它:“天堂來潮”。

    那種物質一旦分泌便很難再被吸收。很多病例證明,品嚐過這種高xdx潮的人難以再過平靜的生活,就像吸毒者常說的: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終生想毒。病得比較重的人主要特徵為:假裝性格峻烈,浪跡天涯,倡導怪力亂神。等而下之的:自立門戶,妖言惑眾,裝神弄鬼,開班授功。

    作為小孩,我實在也看不出這是哪個階級在推翻哪個階級,一定要往那個革命理論上靠,我只能希望是小孩這個階級推翻大人那個階級。奴隸制廢除了,婦女平等了,殖民地人民獨立了,只剩小孩還老受壓。誰在乎誰推翻誰呢?只要好看。畢竟沒有斷頭臺、毒氣室、大規模槍殺、剝皮抽筋和五馬分屍,只是戴戴高帽、剃剃陰陽頭、遊遊街、姓氏打個叉、掛掛牌子、撅撅噴氣式。說是革命,更像是演戲,卓別林也無非這一套嚎頭。所以,紅衛兵也別覺得自己真怎麼著了,大人呢也不要太悲壯,你們都是著名喜劇演員,寓教於樂,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無窮歡樂。

    方槍槍緊走兩步雙手握住方超的雙手:你好啊,康斯坦丁。彼得洛維奇。

    方超:你好你好。弗拉吉米爾。依裡奇。然後他坐下很發愁地說:是不是有些不必要的殘酷。

    方槍槍兩手插在小背心上向他彎下腰:誰殘酷?我們,布爾什維克?幾千年來工人們的鮮血流成了河……方槍槍的手在桌面上曲裡拐彎蛇行:尼古拉大門也要打開?

    方超嚴肅地點點頭:要打開。

    方槍槍把手曲裡拐彎原路撤回來,掏出媽媽的化學梳子吹了口氣,一本正經在自己的短頭髮上梳了梳。

    除了生活中的活劇,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就是電影了。我們的文化生活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一片空白。那時我們院操場天天放電影,集中放映蘇聯電影和批判電影,所謂批判電影就是文革前十七年拍的所有電影。我們不知道這些電影有什麼值得批判的內容,只是如飢似渴地吸收那裡面的人物性格和隻言片語,就像學習自己的神話傳統和古老方言。那使我們看上去似乎變得是一個擁有自己獨特文化的部落,從電影起源,長出自己的根。那幾乎、差點發展為一門可用於交際流利表達思想的外語,你要不懂,就沒法跟我們相處。

    當你站在一個高處,心情很好,打算抒抒情,你要說日語:兔子給給媽耶。

    或者:人們萬歲。

    當你想往下跳時,在空中要喊“瓦西里”,落地之後不管是躺著還是站著都要說一句:布哈林是叛徒。

    困了,想睡覺,上了床,要對自己說:就這樣,在地上,蓋著別人的斗篷,睡著無產階級的導師。

    別人間你剛才說了什麼,你要回答:好像是世界革命萬歲。

    別人看你,你要告訴他:看著我的眼睛——叛徒的眼睛。

    要是有人熱情地樓住你,你一定要說:麵包沒有,牛奶也沒有。

    那人就會說: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稱讚別人你必須豎起一個大拇指,瞪圓眼睛:高,實在高。

    想讓別人信任,你只能說:皇軍不搶糧食,不殺人,皇軍是來建設王道樂土。

    逼問一個人:在人民政府面前抵賴,沒有用。

    表示有路子: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老子在城裡吃館子都不要錢。

    叫誰滾開:黑不溜秋靠邊站。

    叫誰站住:二曼,開槍。

    事情辦砸了:這一下美國顧問團又要說我們無能了。

    安慰朋友:不是我們無能,而是共軍太狡猾了。

    變本加厲:別說搶包袱,還要搶人呢。

    姓高的就叫“高鐵桿”,姓李的就叫:李狗順“,姓王的就叫”胖翻譯“。

    還有一些日語、協和語:吃飯是“米西米西”;徵求別人意見是“那你”;有人敲門是“什麼的幹活”;給別人添噁心是“衛生丸新交的給”。

    還有大量的歌舞演出,每隔幾天院裡就會發票,一家—張,集體坐班車到京西賓館禮堂、北展劇場或者人民大會堂劇場看節目。

    海軍大院操場也有頻繁的露天晚會,我們經常到那兒免票觀賞高水平的演出。

    他們院操場的那座舞臺十分專業,除了沒有觀眾席,一個劇場舞臺該有的配置一應俱全:全套燈光、音響設備,層層幕幃化妝間和深闊的後臺。每個星期海政文工團和其他外請的著名文藝團體就在此輪流上演不同的歌舞、話劇。後來就演樣板戲京劇、芭蕾和鋼琴伴唱。那等於是一次藝術普及,讓人大開眼界。文化大革命在這段時間內倒是與她的字面含義頗為相符。最流行的是那種人數眾多,佈景堂皇,跟百老匯秀十分近似的華麗歌舞。這廂叫大型音樂舞蹈史詩的。始作俑者大概是文革前的《東方紅》。那也算是登峰造極,坦克都開上了舞臺。後來的劇目也極力想要那個氣魄,幾個文工團糾集在一起,自我吹噓“三軍聯合演出”,規模雖無一及〈東方紅〉,內容卻也是光怪陸離,五光十色。充分體現出中國導演固有的想象力:大型團體操加奢華服裝發佈會加各種新奇淫巧的道具機關加異國風情。印象比較深的有<椰林怒火>、<赤道戰鼓>什麼的。

    我在夜色之下,萬眾之中,遠遠眺望那一張十元鈔票大小明晃晃色彩擯紛的舞臺上演繹的中外故事,嘛也不懂又驚又喜,深以為那叫一美。

    那些演員都是臉譜化的。好人衣著整潔,俊男美女,塗著一整張紅臉蛋,動作也是剛勁為主,間或輔以優美的舒展。壞人一張青臉,怪模怪樣,跳起來也是哆哆嗦嗦,一般匍匐在好人腳下。今天想來很誇張,當時卻是自然主義的表現,社會上的好人壞人莫不如此。

    《椰林怒火〉中一對美軍哨兵跳了段搖擺舞,是剪影,執著屁股,兩手幅度很小頻率很快地向上、左右亂捅,引起觀眾陣陣笑聲,也是我們小孩很長時間模仿的對象。

    <赤道戰鼓>中黑人婦女把鼓夾在兩膝之間一通敲,也使我們學會了新的打擊樂姿勢,回到家裡見什麼都夾在腿中間亂敲一氣,邊敲邊張著嘴鬼哭狼嚎。

    <毛主席來到我們軍艦上>是我最喜歡的一齣劇。那裡有個噱頭,就是毛主席怎麼來到我們舞臺上。真毛主席肯定沒工夫,演員激動半天,唱半天。總得給觀眾個交代,那又是戲核,情節所在,列寧斯大林在蘇聯都有人演了,還沒聽說中國有人演毛主席,我們都很習慣現實主義創作,情緒跟到那兒都以為會看到破天荒的一幕。結果,什麼也沒看到,到點兒他們打出了一束紅光代替毛主席,挺實的戲到這兒就虛了,儘管不免失望,那也全場歡聲雷動,陣陣狂呼毛主席萬歲,演員唱什麼也聽不見了,要停頓半天,再重新起範兒。

    劇裡的歌都很好聽,歌詞也不見得高明,都是大白話,但曲調抒情,聽起來也是情深意長。那時的一批作曲家很有辦法,什麼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都能成歌,唱起來卻也比今天的二等流行歌曲上口。“老三篇”那麼長的書都譜成了歌。至今還會唱一倆句:“我們的隊伍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受美國共產黨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云云。

    那齣劇裡最著名的唱段也是一段絮絮叨叨。一水兵哥們兒,好像是老呂文科扮的,被毛主席握了手,舉著大巴掌,瞪著受驚的大眼,一步三嘆,一五一十告訴大家毛主席都跟他說了什麼:“他問我姓名叫什麼,又問我今年有多大……”

    下死眼盯著看的那些翩翩來去的女舞蹈演員。她們面容妓好,身段婀娜,穿的軍裝也和一般軍人的軍裝不一樣。不那麼寬肥,剪裁可體,薄薄一層,加上扎皮帶打綁腿,騰挪扯動,身體往往處於打開狀態,可謂曲線畢露。

    她們極力要表現陽剛之氣,還是流露了很多柔媚和一點點性感。革命時期最性感的表演要算芭蕾舞<紅色娘子軍>了,女戰士們穿著緊身短褲,露著半截大腿,端著步槍從臺一側一個接一個大跳兩腿幾乎拉直竄到臺的另一側,怎麼也不像在作戰,就是一群美女美腿向我們展示人體。我得承認,我一直是把芭蕾當作色情表演觀看的,直到改革開放,見過真正的色情表演,再看芭蕾才覺得這是藝術——高雅。怎麼說呢?告訴你一個私人體會:小孩不學壞——那是不可能的。

    這些虛張聲勢的大型歌舞加深了我對浮誇事物的愛好。以大為美,濃豔為美,一切皆達極致趕盡殺絕為美。一種火鍋式的口味,貪它熱乎、東西多、色兒重、味兒雜、一道規湯裡什麼都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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