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説倪繼祖又聽朱烈女喚轉來,連忙説道:“姐姐還有什麼吩咐?’朱絳貞道:“一時忙亂,忘了一事。奴有一個信物,是自幼佩戴不離身的。倘若救出我爹爹之時,就將此物交付我爹爹,如同見女兒一般。就説奴誓以貞潔自守,雖死不辱,千萬叫我爹爹不必掛念。”説罷,遞與倪繼祖。又道:“大老爺務要珍重。”倪繼祖接來,就着燈籠一看,不由的失聲道:“曖喲!這蓮花……”剛説至此,只見倪忠忙跑回來道:“快些走吧!”將手往胳肢窩裏一夾,拉着就走。倪繼祖回頭看來,後門已關,燈火已遠。
且説朱絳貞從花園回來,芳心亂跳,猛然想起,暗暗道:“一不作,二不休。趁此時,我何不到地牢將錦娘也救了,豈不妙哉?”連忙到了地牢。惡賊因這是個女子,不用人看守。朱小姐也是佩了鑰匙,開了牢門,便問錦娘有投靠之處沒有。錦娘道:“我有一姑母離此不遠。”朱統貞道:“我如今將你放了,你可認得麼?”錦娘道:“我外祖時常帶我往來,奴是認得的。”朱絳貞道:“既如此,你隨我來。”兩個人仍然來至花園後門。錦娘感恩不盡,也就逃命去了。
朱小姐回來靜靜一想,暗説:“不好!我這事鬧的不小。”又轉想:“自己服侍郭氏,他雖然嫉妒,也是水性揚花。倘若他被惡賊哄轉,要討丈夫歡喜,那時我難保不受污辱。哎!人生百歲,終須一死。何況我爹爹冤枉已有太守搭救,心願已完。英若自盡了,省得耽驚受怕。但死於何地才好呢?——有了!我索性縊死在地牢。他們以為是錦娘懸樑,及至細瞧,卻曉得是我。也叫他們知道是我放的錦娘,由錦娘又可以知道那主僕也是我放的。我這一死,也就有了名了。”主意已定,來到地牢之中,將絹巾解下,拴好套兒,一伸脖頸,覺的香魂縹緲,悠悠盪盪,落在一人身上。漸漸甦醒,耳內只聽説道:“似你這毛賊,也敢打門棍,豈不令人可笑。”
這話説的是誰?朱絳貞如何又在他身上?到底是上了吊了?不知是死了沒死?説的好不明白,其中必有緣故,待我慢慢敍明。
朱絳貞原是自縊來着。只因馬強白晝間在招賢館將錦娘搶來,眾目所觀,早就引動了一人,暗自想道:“看此女美貌非常,惜乎便宜了老馬。不然時,我若得此女,一生快樂,豈不勝似神仙?”後來見錦娘要刺馬強,馬強一怒,將他下在地牢,卻又暗暗歡喜道:“活該這是我的姻緣。我何不如此如此呢?”
你道此人是誰?乃是賽方朔方貂。這個人且不問他出身行為,只他這個綽號兒,便知是個不通的了。他不知聽誰説過東方朔偷桃,是個神賦。他便起了綽號叫賽方朔。他又何嘗知道複姓東方名朔呢。如果知道,他必將“東”字添了,叫“賽東方朔”。不但念着不受聽,而且拗口,莫若是賽方朔吧,管他通不通,不過是賦罷了。
這方貂因到二更之半,不見馬強出來,他便悄悄離了招賢館,暗暗到了地牢。黑影中正碰在吊死鬼身上,暗説:“不好。”也不管是錦娘不是,他卻右手攬定,聽了聽喉間尚然作響,忙用左手順着身體摸到項下,把巾帕解開,輕輕放在牀上。他卻在對面將左手拉住右手,右手拉住左手,往上一揚,把頭一低,自己一翻身,便把女子兩胳膊搭在肩頭上;然後一長身,回手把兩腿一攏往上一顛,把女子揹負起來,邁開大步,往後就走。誰知他也是奔花園後門,皆因素來瞧在眼裏的。及至來到門前,卻是雙扇虛掩,暗暗道:“此門如何會開了呢?不要管他,且自走路要緊。”一氣走了三四里之遙,剛然背到夾溝,不想遇見個打問棍的,只道他揹着包袱行李,冷不防就是一棍。方貂早已留神,見棍臨近,一側身把手一揚,奪住悶棍往懷裏一帶,又往外一聳,只見那打門棍的將手一撒,哈哈一聲栽倒在地,爬起來就跑,因此方貂説道:“似你這毛賊,也敢打門棍,豈不令人可笑。”可巧朱絳貞就在此時甦醒,聽見此話。
誰知那毛賊正然跑時,只見迎面來了一條大漢攔住,問道:“你是作什麼的?快講!”真是賊起飛智,他就連忙跪倒,道:“爺爺救命呵!後面有個打悶棍的,搶了小人的包袱去了。”原來此人卻是北俠,一聞此言,便問道:“賊在那裏?”賊説:“賊在後面。”北俠回手抽出七寶鋼刀,迎將上來。
這裏方貂揹着朱絳貞往前,正然走着,迎面來了個高大漢子,口中吆喝着:“快將包袱留下!”方貂以為是方才那賊的夥計,便在樹下將身體一蹲,往後一仰,將朱絳貞放下,就舉起那賊的問棍打來。北俠將刀只一磕,根已削去半截。方貂道:“好傢伙!”撒了那半截木棍,回手即抽出朴刀,斜刺裏砍來。北俠一順手,只聽噌的一聲,朴刀分為兩段。方貂“哎呀”一聲,不敢戀戰,回身逃命去了。北俠也不追趕。
誰知這賊在旁邊看熱鬧兒,見北俠把那賊戰跑了。他早已看見樹下黑黢黢一堆,他以為是包袱,便道:“多虧爺爺搭救。幸喜他包袱撂在樹下。”北俠道:“既如此,隨我來,你就拿去。”那賊滿心歡喜,剛剛走到跟前,不防包袱活了,連北俠也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是什麼人?”只聽道:“奴家是遇難之人,被歹人背至此處。不想遇見此人,他也是個打門棍的。”北俠聽了,一伸手將賊人抓住,道:“好賊!你竟敢哄我不成?”賦人央告道:“小人實實出於無奈。家中現有八旬老母,求爺爺饒命。”北俠道:“這女子從何而來?快説!”賊人道:“小人不知,你老問他。”
北俠揪着賊人問女子道:“你因何遇難?”朱絳貞將已往情由述了一遍:“原是自己上吊,不知如何被那人背出。如今無路可投,求老爺搭救搭救。”北俠聽了,心中為難,如何帶着女子黑夜而行呢?猛然省悟道:“有了,何不如此如此。”回頭對賊人道:“你果有老母麼?”賊人道:“小人再不敢撒謊。”北俠道:“你家住在那裏?”賊人道:“離此不遠,不過二里之遙,有一小村,北上坡就是。”北俠道:“我對你説:我放了你,你要依我一件事。”賊人道:“任憑爺爺吩咐。”北俠道:“你將此女背到你家中,我自有道理。”賊人聽了,便不言語。北俠道:“你怎麼不願意?”將手一攏勁。賦人“哎呀”道:“我願意,我願意。我背,我背。”北俠道:“將他好好背起,不許回首。背的好了,我還要賞你。如若不好生背時,難道你這頭顱比方才那人朴刀還結實麼?”賊人道:“爺爺放心,我管保背的好好的。”便背起來,北俠緊緊跟隨,竟奔喊人家中而來。一時來在高坡之上,向前叩門。暫且不表。
再説太守被倪忠夾了胳膊,拉了就走。太守回頭看時,門已關閉,燈光已遠,只得沒命的奔馳。一個懦弱書生,一個年老蒼頭,又是黑夜之間,瞧的是忙,腳底下邁步卻不能大。剛走一二里地,倪太守道:“容我歇息歇息。”倪忠道:“老奴也發了喘了。與其歇息,莫若款款而行。”倪太守道:“老人家説的真是。只是這蓮花從何而來,為何到了這女子手內?”倪忠道:“老爺説什麼蓮花?”倪太守道:“方才那救命姐姐説,他父親有冤枉,恐不憑信。他給了我這一枚白玉蓮花,作為信物,彼時就着燈光一看,合我那枝一樣顏色一樣光潤。我才待要問,就被你夾着胳膊跑了。我心中好生納悶。”倪忠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悶的。物件相同的頗多,且自收好了,再作理會。只是這位小姐搭救我主僕,此乃莫大之恩。而且老奴在燈下看這小姐,生得十分端莊美貌。老爺呀!為人總要知恩報恩。莫要因門媚,辜負了他這番好意。”倪太守聽了此話,嘆道:“-!你我性命尚且顧不來,還説什麼門楣不門楣,報恩不報恩呢。”
誰知他主僕絮絮叨叨,奔奔波波,慌不擇路,原是往西北,卻忙忙誤走了正西。忽聽後面人馬聲嘶,猛回頭見一片火光燎亮。倪忠着急道:“不好了!有人追了來了。老爺且自逃生,待老奴迎上前去,以死相拚便了。”説罷,他也不顧太守,一直往東,竟奔火光而來。剛剛的迎了有半里之遙,見火光往西北去了。原來這火光走的是正路,可見他主僕方才走的岔了。
倪忠喘息了喘息,道:“敢則不是追我們的。”(何嘗不是追你們的。若是走大路,也追上了。)他定了定神,仍然往西,來尋太守。又不好明明呼喚,他也會想法子,口呼:“同人!同人!同人在那裏?同人在那裏?”只見迎面來了一人,答道:“那個喚同人?”卻也是個老者聲音。倪忠來至切近,道:“我因有個同行之人失散,故此呼喚。”那老者道:“既是同人失散,待我幫你呼喚。”於是也就“同人”“同人”呼喚多時,並無人影。倪忠道:“請問老丈,是往何方去的?”那老者嘆道:“-!只因我老伴兒有個侄女被人陷害,是我前去探聽並無消息,因此回來晚了。又聽人説前面有夾溝子,有打問棍的,這怎麼處呢?”倪忠道:“我與同人也是受了顛險的,偏偏的到此失散。如今我這兩腿痠疼,再也不能走了,如何是好?我還沒問老丈貴姓。”那老者道:“小老兒姓王名鳳山。動問老兄貴姓?”倪忠道:“我姓李。咱們找個地方,歇息歇息方好。”鳳山道:“你看那邊有個燈光,咱們且到那裏。”
二人來到高坡之上,向前叩門,只聽裏面有婦人問道:“什麼人叩門?”外面答道:“我們是遇見打問棍的了,望乞方便方便。”裏頭答道:“等一等。”不多時門已開放,卻是一個婦人,將二人讓進,仍然把門閉好。來至屋中,卻是三間草屋,兩明一暗。將二人讓到牀上坐了。倪忠道:“有熱水討杯吃。”婦人道:“水卻沒有,倒有村醪酒。”王鳳山道:“有酒更妙了。求大嫂温的熱熱的,我們全是受了驚恐的了。”不一時,婦人暖了酒來,拿兩個茶碗斟上。二人端起就喝。每人三口兩氣,就是一碗。還要喝時,只見王鳳山説:“不好了!我為何天旋地轉?”倪忠説:“我也有些頭迷眼昏。”説話時,二人栽倒牀上,口內流涎。婦人笑道:“老孃也是服侍你們的!這等受用,還叫老孃温的熱熱的。你們下牀去吧,讓老孃歇息歇息。”説罷,拉拉拽拽,拉下牀來。他便坐在牀上,暗想道:“好天殺王八!看他回來如何見我?”他這樣害人的婦人,比那救人的女子真有天淵之別。
婦人正自暗想,忽聽外面叫道:“快開門來!快開門來!”婦人在屋內答道:“你將就着,等等兒吧。來了就是這時候。要忙,早些兒來呀。不要臉的王八!”北俠在外聽了,問道:“這是你母親麼?”賊人道:“不是。不是。這是小人的女人。”忽又聽婦人來到院內,埋怨道:“這是你出去打槓子呢!好麼,把行路的趕到家裏來。若不虧老孃用藥將他二人迷倒,孩兒呀,明日打不了的官司呢。”北俠外面聽了有氣,道:“明是你母親,怎麼説是你女人呢?”賊人聽了着急,恨道:“快開開門吧!爺爺來了。”
北俠已聽見藥倒二人,就知這婦人也是個不良之輩。開開門時,婦人將燈一照,只見丈夫背了個女子。婦人大怒道:“好呀!你敢則鬧這個兒呢。還説爺爺來了。”剛説到此,忽然瞧見北俠身量高大,手內拿着明晃晃的鋼刀,便不敢言語了。
北俠進了門,順手將門關好,叫婦人前面引路。婦人戰戰兢兢引到屋內,早見地下躺着二人。北俠叫賊人將朱絳貞放在牀上。只見賊夫賊婦俱備跪下,説道:“只求爺爺開一線之路,饒我二人性命。”北俠道:“我且問你,此二人何藥迷倒?”婦人道:“有解法。只用涼水灌下,立刻甦醒。”北俠道:“既如此,涼水在那裏?”賊人道:“那邊罈子裏就是。”北俠伸手拿過碗來,舀了一碗,遞與賊人道:“快將他二人救醒。”賊人接過去灌了。
北俠見他夫婦俱不是善類,已定了主意,道:“這蒙汗灑只可迷倒他二人,若是我喝了決不能迷倒。不信,你等就對一碗來試試看,如何?”婦人聽了,先自歡喜,連忙取出酒與藥來,加料的合了一碗,温了個熱。北俠對賊婦説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既可藥人,自己也當嚐嚐。”賊人聽了,慌張道:“別人吃了,用涼水解。我們吃了,誰給涼水呢?”北俠道:“不妨事,有我呢。縱然不用涼水,難道藥性走了,便不能甦醒麼?”賊人道:“雖則甦醒,是遲的。須等藥性發散盡了,總不如涼水醒的快。”
正説間,只見地下二人甦醒過來。一個道:“李兄,喝得一碗酒就醉了。”一個道:“王兄,這酒別有些不妥當吧?”説罷,俱各坐起來揉眼。北俠一眼望去,忙問道:“你不是倪忠麼?”倪忠道:“我正是倪忠。”一回頭看見了賊人,忙問道:“你不是賀豹麼?”賊人道:“我正是賀豹。楊夥計,你因何至此?”王鳳山便問倪忠道:“李兄,你到底姓什麼?如何又姓楊呢?”北俠聽了,且不追問,立刻催逼他夫婦將藥酒喝了,二人頓時迷倒在地。方問倪忠:“太守那裏去了?”倪忠就把誆到霸王莊、被陶宗識破、多虧一個被搶的女人名喚朱絳貞這位小姐搭救他主僕逃生、不想見了火光、只道是有人追來、卻又失散的話,説了一遍。北俠尚未答言,只聽牀上的朱絳貞説道:“如此説來,奴是枉用了心機了。”倪忠聽此話,往牀上一看,道:“曖喲!小姐如何也到這裏?”朱絳貞便把地牢又釋放了錦娘、自己自縊的話,也説了一遍。王鳳山道:“這錦娘可是翟九成的外孫女麼?”倪忠道:“正是。”王鳳山道:“這錦娘就是小老兒的侄女兒。小老兒方才説打聽遇難之女,正是錦娘。不料已被這位小姐搭救。此恩此德,何以報答!”北俠在旁聽明此事,便道:“為今之計,太守要緊。事不宜遲,我還要上霸王莊去呢。等候天明,務必僱一乘小轎,將朱小姐就送在王老丈家中。倪主管,你須要安置妥協了,即刻趕到本府。那時自有太守的下落。”倪忠與王鳳山一一答應。
北俠又將賀豹夫婦提到裏間屋內。惟恐他們甦醒過來,他二人又要難為倪忠等。那邊有現成的繩子,將他二人捆綁了結實,倪忠等更覺放心。北俠臨別,又諄諄囑咐了一番,竟奔了霸王莊而來。
要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