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會面臨許多問題,其中一些我建議不妨化解抑或迴避。我曾經遭遇不少滿臉嚴肅、不斷探求答案的旅遊者,這些人大多數是男性,他們在旅程中,只知道一味地刨根問底,卻不懂得輕鬆地享受。他去度假的時候好像是去完成公務,只是沒有平時的西裝。領帶和助手罷了。對於那些太過隨意的遊玩或者沒有嚴格安排的旅行表,他表示深深的懷疑。只要旅行計劃中哪怕有一點點的疏漏,他都會坐立不安,從而對秘書的能力大加懷疑。他繼承了從前那種揹着大包小包五天之內驕傲地遊遍歐洲的先驅者的精神遺產。於是當考慮去普羅旺斯旅遊的時候,他要問的第一個問題——通常是用電話詢問並且毫無疑問要由傳真來確認——一定是:什麼時候來最好?
這實在是一個令人無從回答的問題。而我,只能再提幾個同樣愚蠢的問題以做權宜之計。他想不想看春天盛開的罌粟和櫻桃?想不想沐浴盛夏七八月份的陽光?對欣賞阿威格農音樂舞蹈節是否有興趣?能不能騎着自行車登上旺圖山?打算去呂貝隆游泳嗎?在收穫時節踩踏葡萄加工葡萄酒——當然,有些事情不可能親力親為——看葡萄藤開始變為金黃色?是不是還想去看古建築和羅馬遺蹟,並且到古董市場和三星級飯店逛一逛?
想啊,想啊。他一疊聲地説。我喜歡聽到他這麼説。但是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卻要把這麼多東西都安排進去。那麼什麼時候來最好呢?
我努力地去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至少一個能使他滿意的答案,但是卻經常而且悲慘地不能成功。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的一個答案——這是我多年的研究心得——歲月的碎片不能像日記或者流水帳那樣可以簡單地拼湊起來。這一切,與其歸咎於精確的時間和地點的安排,不如在我們的態度裏找找原因。我的這種回答,肯定會令那些嚴肅的旅遊者默然不語,甚至迷惑不解。我只好告訴他,要來看看普羅旺斯,最好是在午後。
最好是吃過了午飯,因為要盡事快樂的假日有兩個最簡單的要素,一是和煦澄淨的陽光,一是一個隨心所欲的計劃,只有這樣,你才能盡情享受漫長的午後時光。
付完賬單,嚥下了最後一口玫瑰酒,酒瓶子底朝天地扔在冰箱裏,等於給侍者道個別,這時你就可以;上路了,當然,不要忘記考慮到氣温、你的體力、還有你的愛好究竟是屬於運動型的、智力型的還是文化型的。(為了來點靈感,考慮的空隙,再來杯葡萄酒是個不錯的主意。)儘管沒有主題公園、多屏影院和購物街,普羅旺斯一點也不乏其精彩之處,雖説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大多因人而異,但我希望你會證明我的想法絕對不錯——普羅旺斯是這個世界上不須做任何事情就可以玩得高高興興的最好的地方。
球場小憩
幾乎普羅旺斯的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現化化體育場,規模不盡相同,而有一點是一樣的,大都是一塊大約二十或三十碼長、上面鋪滿礫石和堅硬泥土的平地。如果設施良好的話,比如説,在一個已經有二百多年曆史的體育場,你還可能發現另外兩種精妙絕倫的東西,一是鬱郁的蔭涼,來自於一排井然有序的法國梧桐。這些樹很可能就是拿破崙的軍士當年種下的;二是從咖啡館俯視運動場的那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咖啡館吧枱後面的架子上經常會擺着一排晶光閃閃的滾球戲獎盃。)自從人類發現了把球投向一個不能彈回的目標起,滾球的各種變化就已經存在了。早期的滾球,就像木質的網球和山核桃木的高爾夫球杆一樣,現在早已變成古董,它們的樣子長得出奇的漂亮,是用釘子針進黃楊木的核裏做成的球形,釘子的頭釘得異常地緊,就像魚身上的鱗一樣。這東西雖然悦人耳目,運用自然,但亦有缺點,由於是人工製成,形狀不免凸凹不平,所以一旦擊地,很容易偏離正軌。而滾木球遊戲中,哪怕差之毫釐,都會謬以千里,惹得人肝火上升,這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很多悲傷和爭吵的根源,當然,這種老式的滾球已被我們今天常見的完全機器加工、極其精緻的圓溜溜的鋼球所代替。
但是這不意味着悲傷和爭吵由此消失了,事實上,悲傷和爭吵,就如同比賽中的精確度和技巧一樣,不論是對於遊戲者還是觀眾,都至關重要。否則,這項運動就可能變得索然無味。
這項競賽的原則是要把自己的球儘可能擊向目標球,一個應當叫做滾水球的小扣球。如果有必要,還可以把別的球撞開。遊戲者把球投出去之後,就沿着場地走過去測量距離。你可能會認為,這不是很簡單嘛,就像其他的運動一樣,誰打得最好,誰就贏唄,但不是這麼回事,一點也不是。打球的人吵吵嚷嚷地擠作一團,為了頭髮絲那麼寬的距離揮胳膊、搭袖子地大叫大嚷,爭論不休,有時候甚至都拿出了衣袋裏帶來的尺子,滿臉的勝利或懷疑之情。在這裏,同其他運動不同的是,勝利還取決於參賽的涵養和噪音,誰的脾氣大,誰的嗓門高,誰就有可能獲勝。
這些嘈雜可能不僅是對勝利的真誠追求引起的,更是出於某種強烈的願望,就我所知,滾球遊戲是這個世界上比較獨特的一種户外競技活動。打球的時候你可以喝酒,只要身體協調性好,手力穩定,你甚至可以不必放下手中的杯子。因此,我經常想,也許是酒精造就了這種運動中的一些隨意卻相當精彩的技巧。
投球時高於或低於軌道的下手投擲,這本身便是對精神高度集中、彎膝以及緊緊盯住目標的眼神的一種把握,因為投手不難越過投擲線,所以投擲手對自身動作的把握能力便相當重要,這種動作看起來像是一種現場表演的奇怪的芭蕾。投出球之後,只見球手站在那裏,經常是一條腿着地,身體隨投擲的方向向前、向後或向一邊傾斜,而他揮動的手臂則有時候是一個加速器,驅使球使勁朝前跑,有時候又是一個閘門,期望能使快球慢下來。之後,他便一隻腳着地,一條腿高高抬起,遠遠望去,倒像是一隻站在泥潭裏展翅欲飛的鴛鴦。球快速滾過引起陣陣飛揚的塵土,鋼球撞擊銅球叮略作響(就像恐龍在磨牙),中間伴隨着此起彼伏的爭吵聲以及咖啡館裏收音機發出的音樂噪聲,所有這些會令坐在樹蔭裏的你捧腹大笑。打球的人從球場的一頭慢慢地挪到另一頭,然後)折回來,如此往復。空氣又熱又靜。時間停止了。
滾球戲的最大魅力在於,不管你打得怎麼樣,你都可以玩得津津有味。沒有年齡的限制,心計與好眼神往往比體力更為重要,但我卻發現有一點很奇怪,這項運動好像是專門為男人準備。為此我觀察了很長時間,村子裏的男人們從早玩到晚,卻從未見過一位婦女踏進球場。好奇心促使我有一次詢問一對老滾球高手,為什麼他們的妻子不加入到他們的行列呢?一個人對我聳了聳肩,另外一個卻毫不遲疑地説:“有什麼可奇怪的,”他説,“否則,誰做飯呢?”
花田耕耘
上帝沒有賜予我成功的園丁所必須的品質——耐心,具有這種能力的人眼光渺遠,能根據四季的轉換調節自己的腳步,為了讓嫩枝變成成熟的、可辨識的形狀,可以耐心地等上數載。我身體上也有某種缺陷:我的拇指不是傳統的園丁所有的那種綠色,而是一種暗淡的、相當罪過的褐色。其他人的手指觸摸一下羸弱的細枝,似乎就能使它重新煥發出青春的本色,而我呢,雖説往往是好心腸,但卻總是事與願違。只要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就足以把一枝茁壯成長的花蕾照顧成奄奄一息的病秧子,花兒一看到我來就早已蔫了。
我之所以覺得普羅旺斯的花園和我的花園是一類,這也是其中的部分原因。這兒的氣候相當惡劣,既可以一下子跌至零度以下,又能夠一下子竄到一百多度。土地如岩石般堅硬,更談不上肥沃。雨水滂論而至,要不然就滴水皆無。密思特北風吹過來的時候,剝落花草枝蔓,揭掉表層土壤,所到之處,寸物不留。經驗告訴我,能經受這樣惡劣天氣的植物就肯定能夠承受得住我最好的照顧。
我認識一兩個很好的園丁,他們沉醉於自己的園藝學術語,總是相當隨便卻又學究氣十足地用拉丁語談論園中的植物居民,對他們而言,毛茂和雛菊是Ra-nunculusacrlst和Lencanthemumvulgars。
小小的蒲公英被高升為Taraxacumofficinale,對於類似的技術表演,我只能報以曖昧的點頭,或者極力將話題岔開,但他們並不為之所動。於是,不久以後,他們就開始打我的主意,建議我將我那塊乾燥的普羅旺斯土地轉化成移植而來的別墅花園。
他們略帶不滿地環顧了一下,説:有點顏色會更好。這會化腐朽為神奇。還要有塊草坪,沒有什麼東西比草坪更令人賞心悦目(遺憾的是,草坪似乎沒有一個拉丁語名字),這想象中的草坪才只是一個小小的開端,後面還有攀架的水果樹,玫瑰涼亭,長滿花的籬笆以及那些對英國人來説感覺親切的生活必須裝飾物——綠草帶。有那麼一天,他們還會建議説,要有一個花圃。我現在已經能感到快有這麼一天了。
他們走後我覺得一下子輕鬆許多。不妨考慮一下自己喜歡什麼花:薰衣草、檀香文、柏、撒爾維亞。迷迭香、月掛、夾竹桃、黃楊和百里香。從幾乎是純藍色到近白色,從亮晶晶的暗綠色到淡淡的淺綠色,夏季的亮紫色,所有適合這片風景的顏色和形狀,能克服這兒的氣候並能容忍我服伺的植物我都想到了。這是一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幾乎不需要什麼東西就可以維持生存,而唯一要我做的,只是在七月要給薰衣草剪剪枝。
剪枝最好趨自己全身濕淥淥時去做。在拿起鐮刀或者修校剪葉開始幹活之前,你要先把自己泡在水池裏。花枝很乾,幾乎很脆,剪起來很乾淨。收拾了幾堆之後,你的手就帶上薰衣草的清香味了,這是一種很強烈的味道,五分鐘後,太陽把你皮膚上的最後一滴水蒸乾了;十分鐘後,你開始出開了;半小時之後,你必須再回游泳池裏泡一泡,撲通一聲跳下去,簡直就像走進天堂。
一個下午的功夫,你就能得到一堆剪下來的薰衣草,可以有多種方法處理它們,香味可以保留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抽屜裏或者亞麻衣櫃裏放上一個小香袋,可以持續到十二月甚至更長遠,屆時,其味道雖然淡了,但卻依舊很明顯是那種淡淡的、熟檢的清香。在橄欖油或者醋瓶子裏放上一兩校,可以使暖暖的春意終年長駐。還有其精華,叫作普羅旺斯萬金油,包治百病。擦傷或被蚊蟲叮咬,可以滴上幾滴消消炎;嗓子疼可以當作漱口液;放入一碗熱水中可以提神醒腦;清洗廚房時放上一點,可以驅蟲除蟑,最後,省下幾枝乾的,在冬天來臨時燒上一燒,那真是滿屋生香,有如數月前剛剪下來的鮮技一般。搞一塊綠草帶,什麼都有了。
約見工匠
門和窗户才初步加工、方便廚房以及許多其他的現代組合式建築還沒來得及給人帶來含糊的喜悦之前就建好的老房子,既給人帶來歡笑,同時又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道經常的障礙。個性上的極度張揚必然導致建築的某種不完美。地板會不知不覺形成斜坡,冬季還會神秘地鼓出幾塊莫名其妙的東西來。牆向一邊傾斜,門廊則向另一邊。樓梯各個台階間的整齊排列不見了,並且該有的拐角也不知道失落到哪裏去了。所以,當欄杆歪到一邊,門讓蟲給咬了,百葉窗打不開了,要更換的時候,卻發現根本就忘記準備替代品。這時,你就必須準備經受幾次與可親、聰明、行蹤不定的普羅旺斯工匠的會面,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給你打做出來。
在整個沃克呂茲,你可以找到好幾打工匠,每個人都是不同工種的能工巧匠。但不管他們是用木頭、陶、石頭、大理石、毛鐵還是鋼鐵創造他們的藝術,有些是不變的,這些不變的特點在製造的過程中變得更為明顯,並且會根據你造訪的次數來顯現。在普羅旺斯夏日午後,飽餐一頓會使人寬厚無比,能量無窮,這時候去拜訪你要找的工匠是再好不過的時候了。
第一次,工匠肯定會帶着你參觀一下他的工作室,在那兒你會發現許多他為別的顧客承接的活計,令人咂舌的半成品胡亂地擺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讓你覺得他能精確而萬無一失地做出你想要的任何東西。在這樣一位藝術家面前,真是誠惶誠恐。還不僅僅是這些。他恨不得立即接下你的活計,恨不得馬上扔下手中的一切,馬上就趕到你家裏把要做的東西量一下,你要提防某個深夜突然響起的敲門聲。
到你家裏後,他翻出一本飽經風霜的練習本,把每個細節都仔細地記在皺巴巴的紙片上。當然,那上面所記的東西都有一些深造的含義,像你這樣單純無知的人,不經過幾次簡短的講座是不可能懂得的,困難和麻煩給你-一指出來,鏽跡和腐爛所造成的破壞向你闡明,時不時難過地搖搖頭,當然,此時他還會細心並且同情地輕輕拍打你一下。不過,你自己要堅信你要找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點也沒錯。出了價,兩個人都同意,然後,你就開始茫然無所知地問他什麼時候可以交貨,他則會反問你想什麼時候要。
你想了個日子,再加上月份,告訴了他。
這是工匠典型的作法,我已經聽到很多很多次了,以致於我認為有必要把這一點傳授給每個剛出道的學徒,在你提出你的交貨日期之後,會有一段短暫的沉默,然後是緊吸一口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有可能。”他會説。你注意到他實際上並沒有説可以,只是説,你所提的期限並沒有超越實際的可能性,你會發十現.這是一個很細微卻又相當重要的區別,但這一會兒,你覺得你們兩人已經達成了一項條理清晰的貿易協定。
因為不希望讓人以為你是個沒有耐心、不安分的外行,你大方地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打電話去檢查工作做得怎麼樣了。但談話卻將是一次令人非常不滿意的談話——如果你以為這還算一次交談的話。因為工匠的電話總是裝在工作室裏最吵鬧的角落裏,那兒的釘鑽聲最大。我敢肯定,這是故意安排的,因為這樣可以讓某種特定性質的不受歡迎的問題在噪聲中溜過去,或者説這很可能是能自動切人的一段錄音,不管怎麼説,這很管用。面對着嗡嗡的電鋸、發瘋的石頭切割機和電焊機,沒人有本事説上很長一段時間。幾句半半拉拉的話可能與工作室裏的叮哨聲、呼拉聲相混,但是什麼意思也沒辦法表達出來,所以,尋求真理者就不得不再親自拜訪一次。
工作室裏沒有多大變化。那些曾經令你驚羨的作品還在那兒擺着,依舊沒有完成,如果幸運的話,你會看到另外一件——你所要的東西——也加入了它們的行列,而工匠會像一位父親介紹他心愛的女兒一樣把這件作品展示給你。作品很漂亮,正如你所想象的。
你問,有沒有可能下星期交貨。
他又深深地吸一口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可能吧。”
當然,到時還不會完工。但是管它呢,反正房子不會因此而倒塌的。
經歷購物
不知道有沒有人研究過人們嬌生慣養的胃同幾杯葡萄酒以及愈來愈膨脹的慾望之間有沒有關係,從本質上來講,我不是個喜歡購物的人。
逛來逛去地看那些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除非我剛剛飽餐了一頓。只有酒足飯飽,精神煥發,興致勃勃,才會變成一個心甘情願、易受影響的數鈔機,一個大手大腳花錢的消費者。在城市裏,這已經偶爾地導致昂貴的尷尬以及快訊的嚴厲批評,但這一切在普羅旺斯是安全的,因為這兒對鈔票有一種不息的眷戀之情。
我們有很多鄰居都是小供應商的熱情悼念者和支持者,這些小供應商自產自銷,用不着什麼連鎖店或者超市,直接向公眾兜售他們的產品,他們規模小,犯不着做廣告,他們的總部經常躲在鄉村旮旯,或者深街小巷裏,既簡樸又不顯眼,沒有人領路是很難找得到的,房子既有白鰱魚的特點,也有家做的布面平底涼鞋的個性,簡直包羅萬象。但無論如何,如果你不額外加點好處,什麼也不會賣給你的。首先要給你講堂課,其費用包含在價格裏面。授課內容包括簡要的歷史回顧、三兩句對建造過程的評點、對自身地位的慷慨估價,偶爾也會聰明地譏諷一下時下的競爭,換句話説,顧客千萬不能着急。這就是我喜歡的購物方式,用掉一個慢騰騰、冒着熱氣的夏日下午。有人曾經提供給我們一個下威龍的地址,推薦説那兒的西瓜非常誘人。而同時,你要付出的是,同性格古怪孤病的賣主打交道的勇氣和信念。真是個有趣的結合。經過長途跋涉,我們終於走到了鎮子邊的一個死衚衕裏,知道離我們要找的地方不遠了。
小巷久無人煙,寂靜如洗,似乎可以聽得見蒼蠅的嗡嗡聲,這羣蒼蠅聚集在一個豬圈模樣的門廊前,空氣中瀰漫着熟透水果的腐爛香味,一輛白色的奔馳小汽車停在門對面的樹蔭裏,一定是哪個闊綽的顧客的,也許他正在裏面和那個古怪的老瓜王——一個滿臉皺紋和塵土的法國農民討價還價。我們奮力穿過蒼蠅羣,來到一塊陰暗的空地前,厚厚的柴草之上堆滿了黃綠色的西瓜,一個人正盤踞在門口一張滿目瘡瘦的金屬桌上,對着話筒大喊大叫。他又黑又瘦,幾縷黑頭髮搭拉在褐色的腦袋上。
小鬍子整潔服貼,一副太陽鏡掛在尖大的鼻樑上。穿着一件條格的開領襯衫和一條暗藍色的褲子,烏黑的皮鞋上裝飾着流行的銅飾釦。難道這個打扮入時的人物就是西瓜王?他嘟嚷了一聲,掛上電話,伸手取了支煙,才轉過頭看着我們。
“我們要買些西瓜,”我説道,“聽説你這兒的瓜最好。”
也許是奉承話起了作用,他變得可親一點,或者他還沉浸在午飯的回憶中。他禮貌地站起來,用手裏的煙捲指着身後的一大堆西瓜,説,這些西瓜是百裏挑一的,當年大仲馬最喜歡吃的就是這一種。他拿起水管,對着堆在牆邊的西瓜噴了一陣,西瓜的香味更加濃烈、濕潤。他挑了一個出來,用大拇指握了握瓜蒂,又嗅了嗅頂部,將瓜遞給了我們,就扭過頭去,不再理睬我們,只盯着身後桌子的一角。
這個西瓜個頭不大,但是特別地重,瓜皮還帶着點點滴滴的水珠。
莖部稍微有點軟,我們聞了一下,嘖嘖稱歎。瓜王微笑着,表情同他身後那把十英寸長的大砍刀極不相稱。“現在得讓你看看瓜肉怎麼樣。”他説着,把瓜拿了過去,用刀輕輕一劃,西瓜就裂成了兩半,瓜瓤鮮美,汁水四溢,“吃這樣的西瓜,生津利咽,清熱消暑。”(後來我發現,這句話是他從一位西瓜行家那兒借來的。這位行家碰巧也是位詩人,不過在當時我聽到這句話還是不覺心中一動。)
他滿懷期待地看着我們。“要一百斤可以打點折,”他説,“超過一噸還可以再打折。但是不負責搬運。”他的眉毛高挑着,好像要從眼鏡上邊跳出來,高高在上地等着我們訂貨。
怎麼會是這樣子呢?朋友可沒告訴我們他是個批發商,每年夏天都要運上成千上萬噸的西瓜到巴黎。為了我們,他不顧自己的名聲,破例讓我們買了一打,然後不耐煩地扔過幾根濕草繩,要我們自己將那些裝滿西瓜的淺水箱子綁好,運走。
返回汽車之前,我們到一家咖啡店小坐,意外地發現招呼我們的侍者也是個西瓜專家,他告訴我們,先把西瓜的頂部切開,把籽都挖出去,倒進一瓶伏特加酒,然後把西瓜放在冰箱裏二十四小時;伏特加被瓜瓤吸收之後,其清香甜美,無以言表。
生津利咽,清熱消暑?
“對,”他説,“就是這麼回事。”
開塞器博物館
世界上有哪個國家舉辦過青蛙博覽會或蝸牛節?正式的香腸慶祝會?專門的大蒜日?除了法國你還能在哪兒看到為慶祝奶酪、海膽、牡蠣、栗子、李子和煎蛋餅的五顏六色焰火?在其他的國家,這樣的盛會只能是為獲勝的足球隊或彩票中獎者舉辦的。
當我聽説有一家專門收集身價不凡的開塞器的博物館時,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畢竟,在這樣一個把製造和飲用葡萄酒視為一種較為文明和神聖的國家裏,給予開塞器以適當的生存空間是不足為奇的。但是我想,博物館一定小得不能再小,一個袖珍博物館,裏面放着幾打從哪個老祖宗的閣樓裏發現的稀奇古怪的開塞器。我可沒指望會看到一個微型的盧浮宮。
實際上,這個博物館只是門內博斯的D188號故事變遷的一部分,這兒曾經是一條路,就像山谷中的其他地方一樣。路邊是一個隱沒在葡萄園裏的破舊的農舍,另一邊是帕蒂岡先生的車庫,門口有兩隻鵝把守。金色的土地完全被豐收的葡萄掩埋了,和風拂面,但沒有什麼東西會使你放慢腳步,更不要説停下來了。
如今車庫和鵝都沒有了,老農舍也向外擴張出一間間新廂房。建築師別有用心地讓新舊房舍間看不出明顯的界限。葡萄藤也被梳理過了,每一排的前面都種上玫瑰叢。街道兩側栽滿葱葱郁郁的橄欖樹,直道通向大路。舉目之處,一切都生機勃勃,欣欣向榮,可見當初花費的慷慨。
徹底改變鄉村面貌的人就是現任的門內博斯市的市長依斯-羅塞一盧阿德先生。他對葡萄酒尤為青睞,一天,他來到巴黎的德盧奧特拍賣行,發現拍賣的物品中有一堆品種繁多、歷史悠久的開塞器,便欣然買下。之後,他漸漸地聞名於其他的收藏者和交易商之間了,他不停地購買,現在也未停止。如今他的收藏品已達數百個之多,各不相同。假如你沒有一個葡萄園,一個地窖和一所漂亮的樓房可以支撐你的愛好,這簡直就是個噩夢。
走進品味室,你才會明白你看到了什麼。一張木質的桌子上放着一隻巨型的開塞器,足有三尺多長,需要用兩隻手才能拿起來,只有那種裝幾加侖的瓶子才能對得起它,並且還有一個渾身是肌肉、力大無窮的助手才可以用它來開瓶子。它實在是太大了,以致於陳列櫥窗裏都容納不下,只能擺在品味室裏頭的一個陰暗高貴的空間裏,屋裏像教堂一樣陰沉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於嵌在牆內的幾盞燈。
在這裏,你會發現一千多隻開塞器,每一個都附有一份有關起源及地位的簡介。這排成長陣的開塞器是人與瓶子之間感情的見證,也充分證明了人將一種實用的工具轉化成另一種幽默、滑稽、甚而怪異的具有裝飾性的物品的才能。有的竟然是男性生殖器模樣,有用一對陰腿操作的,有的可以充作槍或者獵刀的一個零件,有的藏在手杖裏,有的附着在一個指節似的銅套上面。五花八門,令人目不暇接,只要你能想象得到的,都可以在這個珠寶般的展室裏發現。一支巴爾幹的啓子也出神入化地出現在展品中,啓子的柄用牛角、橄欖木、酚、塑、鹿腳製成;有沃爾斯德參議員、禁酒之父的肖像樣的;有摺疊的、袖珍的、最早期老祖宗輩開塞器的一個樣品(據説現存只有三個),以及更為精緻的二十世紀的小字輩們。如果這些東西還不夠吸引你的話,你還可以在這裏求得一醉,因為這裏是唯-一個我所知道的可以飲酒的博物館,並且博物館的主人們也鼓勵你來一杯。
返回品味室,太陽已經西斜,午後的陽光依然眩目,花上半個小時品嚐一下博物館自制的葡萄酒會令你神情凜然一爽,也許還會使你着迷。如果你餘興未盡的話,你甚至在這兒可以買下一隻開塞器,這就不足為奇了。
策劃莊園
唐突地走進陌生人的閣樓,逛逛從盤盤罐罐到老太太的衣櫥幾乎無所不包的雜貨市場,我們孜孜不倦,樂此不疲,整個普羅旺斯買賣興隆,況且閒逛集市也並無風險可言。在裏面挑來檢去,久而久之,會讓人上癮,嚴重的還會導致一位美國朋友宣稱的古董興奮症:什麼便宜貨都想買,到最後,要開一輛大卡車來才能將一大堆選中的東西拉走。如果你已經買下一所房子,或者其中的大部分,幹嘛要滿足於其內部設施呢?建築學中有一個術語叫作建築救助,在艾普特的郊區就有這樣的一個倉庫,在那兒你可以高興地花上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建造你魂牽夢繞的夢中花園。
夏伯德兄弟、亨利和讓,就擁有好幾畝看上去更像是古域廢墟的田園,每次我去那裏,都只是為了找到點小東西,比如,一個破舊的鐵煙囱、殘缺不全的石盆、幾塊手工燒製的磚。但去了之後,這些最初的想法就會被拋到九霄雲外,想要買的東西也一定會大大超出錢包的承受力。
這一次,高貴的錯覺剛一進門就開始襲上心頭,在那兒放着一隻斜靠着的兩耳細頸橢圓士罐。罐子有七英尺長,罐口比我的肩膀還寬,足可以放得進一個大個子。如果放在花園裏柏樹小徑的盡頭,肯定氣勢磅確。但裏面放什麼呢?三噸泥土再種上天竺葵?給不願離開的客人開幾個房間?這個問題還是留給想象中的園丁吧,我繼續前行。
遠遠地,我看到另外一種可以給家居環境增添點個人特色的:一條完整的門道,石柱,石拱,外帶華麗的鐵門,走近仔細端詳,才發現原來門牌都早已鑲進石拱裏:拉歌茲恩莊園。用的是特大號的字體。
你想要的東西這兒都有了,但即使把這些東西組裝起來也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屋頂上用的瓦,地板用的石板,巨大的切割石壁爐,橡樹樑,三角牆,帕拉弟奧式柱子,通向各處的摟梯,先是直的,然後向左拐或向右拐,幾乎每樣東西都是特大號的,似乎更適合於籃球運動員,而不是十七八世紀的那些原來的主人,那時候的人身材沒有這麼高大。在這樣的屋子裏住着,似乎顯得更為渺小,他們喜歡嗎?習慣嗎?穿庭過院是不是也要憑藉地圖呢?會不會在迷宮般的院子裏不知不覺地把僕人丟了?
陽光很刺眼,我坐在一尊奇怪的女人雕像旁邊的陰涼裏。這個雕像胸部豐滿,腰部以下卻幻化成獅子的模樣,在她身後,我看到一對中年夫婦,一個年輕人陪着他們,我想那是他們的設計師。他剛剛測量完一個老式、典雅的壁爐。
“太大了,屋裏放不下,”他説。
“胡説,”顧客説,“砍掉一塊不就行了嗎?”
設計師皺了皺眉,滿臉的不悦。這是個很漂亮、很協調的石制像俱,經歷了二百多年的劫掠和破壞,甚至在法國大革命和二次世界大戰都能倖免於難,如今卻要為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而慘遭塗炭了。
壁爐的後面有一道樓梯,有一間房子那麼寬,十五英尺高,在天空中的那一頭,一隻貓正在打盹。目光所及,是令人暈眩的壯麗。我不禁要想象這個莊園的生活該是什麼景象,在如此奢侈的石洞裏的人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樣子妮?
擁有足球場那麼大的一間餐廳給人的顫慄的感覺一旦消失,就需面對現實了:沒有中央空調,潮氣上升,斯巴達式的衞生設施,照明不足,從廚房到餐桌上的長途旅行使食物變得冰冷了——這一幕好像與英國一家最昂貴的寄宿學校的情景很相似。
我不要這個莊園,更不要這個昏昏沉沉的午後。這樣的莊園只能存在於永遠的夏日想象中。對我而言,就讓它沉潤於想象中吧。
選房之行
在普羅旺斯住上一兩個星期之後,曬夠了陽光浴,也逛夠了市場,看過了葡萄園,參觀了教堂,也到一家羅馬劇院裏回顧了一小段歷史。換句話説,每個積極的有好奇心的遊客應該看的你都看過了。現在你也許要看點其他的東西,也許是想看一下當地人住得如何。
事實上,你真應該好好看一看他們的房舍。
別人家的房子一向對我們有着巨大的誘惑力,如果這個人和他的房子都在國外的話,那麼這種誘惑力似乎就更大了。假如你被邀請進人這個充滿誘惑力的房子,那麼任何瑣碎的細節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書名的書寫方向與我們的不一樣;從肥皂到冰箱所有東西都是很陌生的品牌;窗户向裏開而不是向外開;百葉窗都褪得快沒有了顏色;石頭的壁爐;拱形的房間。連房子的氣味都不一樣,陌生而奇特。你自己會想如果除了自己的家,在普羅旺斯再有個家該多好啊。面對這麼多吸引人的東西,有沒有個辦法自由自在地度過這個下午呢?
那就去找家房產代理商吧。
呂貝隆有多少房產代理商,我沒有確切的數字,但似乎和這兒的麪包師一樣多得不可勝數。每個擁有自己的節日和正式停車場的村莊似乎都至少有一間小時裝店大小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窗户上掛滿了閃閃發亮、引人注目的照片:有待開發的荒地,帶櫻桃園以及二十里開闊地的農莊,豪華住宅,牧場,整個小莊園——都在陽光下等待着新主人來愛撫。你就來挑罷。
房產商非常高興地迎接你。在他看來,你撇開他的同行直接來找他真是太明智了。儘管你從窗户上的照片中看不出什麼,他卻會告訴你,呂貝隆吸引人的房產並不多,而他卻非常幸運地蒐集到了其中的精華,而且非常願意親自陪你去看看。
這時你就會遇到一點小麻煩,你很體貼他説你想先看三四處較理想的房產的位置,然後再去看房子裏面的情況如何,而且你自己有車有地圖,如果他能告訴你怎麼去,就不必佔用他的時間,也沒有必要打攪房主了。
很不幸,那不太可能。這正是你要學會的第一課。他會用種種藉口拒絕你用心良苦的建議,而你早已心知肚明,呂貝隆缺乏迷人的房產,但卻從來也不缺房產代理商,而且多得無以數計。因而導致競爭非常激烈。一處房產由三四個房產代理商共同經營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了。最終將房產賣出的代理商理所當然就會獲得佣金(佣金的數目相當可觀:通常是房價的百分之五,甚至更多)。捷足先登是商場的金科玉律。陪顧客去觀看的必要性就可想而知了。代理商借此就可以先下手為強。
第二課。代理商會極力迴避你最簡單、最無心的問題,使其真情隱而不現,吊你的胃口。比如説,你在南方的著名雜誌《海岸》上看到一則房產廣告。你很喜歡房子的樣子。於是你就按廣告上的地址給代理商打電話:——
能不能給我講一講你們的F2637號房子的情況?——
啊,那座房子漂亮極了!——
是的,看起來的確不錯。它在什麼地方?——
那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吧,所有的照片我都有——
那當然好啦。但房子在那兒呢?——
位於聖萊米和阿維翁之間,離機場只有45分鐘的路程……——
具體在哪兒?(他提到的地區足可以使一支軍隊深藏不露,更別説是一棟房子了。)——
……從樓上的窗户可以欣賞到阿爾卑斯山令人陶醉的風景……——
靠近村莊?——
座北朝南,陽光充足,環境幽靜,但並不偏僻——
靠着哪個村子?——
如果你能來一下,明天我就可以帶你去看一看。
談話會這樣繼續下去,代理商極盡讚美之辭,向你介紹房子的羅馬式屋頂瓦、小院、有二百年曆史的梧桐樹和葡萄酒窖,他還會告訴你那裏的小氣候,冬天能避開凜冽的寒風,而夏天又可以享受宜人的微風,可謂冬暖夏涼。他會告訴你房子的所有細節,而偏偏避而不説房子在哪兒。最後,如果還不能使你相信在他的辦公室裏與他見面是你通向天堂的第一步,他會絕望地答應送你一份書面介紹,裏面附有很多這座房子的照片以及所有的溢美之辭。
第三課。在這些介紹中他們用了一些密碼式的詞彙,對於這些詞彙,只有經過幾次,你才能學會“解密”。
一般來説,房價不會太具體,但無非也就是以下三類:
1.吸引人的價格。幾乎可以肯定價錢不會像你從他的描述中得出的價錢那麼低。然而,只要你決定要買個帶頂的東西,這已是最好的價了。
2.名正言順的價格。咯,這可就是個大數目了。但裏面的確配有大理石洗澡間和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十二世紀的地牢,而且地牢裏還有那時的手銬。想一想在這裏開個晚會會是個什麼樣子。
3.最終的價格。最終的數目會很離譜,連他們都不願寫在紙上。而你一旦到他的辦公室坐下來,他們就會輕聲告訴你一個天價,使你大吃一驚,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啦,在底價裏還要加上把房屋改造成適合你個人使用的費用,而這些費用又要取決於修補與裝飾的整體狀況,這也有三種情況:
1.居住型:理論上你可以提着行李箱直接住進去,雖然抽水馬桶和電線已面目全非,而且屋脊也出現了令人憂心的傾斜。但不論怎樣,你一定可以進去,現在的房主就在裏面住着嘛。
2.原貌型:古老的石板,暴露在外的橫樑,驚人的裂縫,常常還有諸多迷宮似的陰暗的小角落——這一切都反映了十八世紀農民的生活方式。想要些更敞亮的房間嗎?那可得先準備好僱一名鑿牆匠和五六名磚瓦匠。
3.情趣型:情趣總是很難定義的。你對垂花飾和壁式燭台還有壁畫的口味不可能跟現在的房主一模一樣。但對代理商來説,所有的情趣都是一樣的,因為反正都有利於提高房價。
逐漸地你還會遇到其他諸如此類的詞彙,但這些應該足夠你用來度過你的第一個下午了。鼓起勇氣!(對了,千萬別忘記帶上你的支票本。)
寤寐讀書
如果説普羅旺斯有個習俗,每個旅遊者至少都應經歷一次的話,那就是午睡,室外的午睡。
但奇怪的是,我們發現很難讓我們的客人相信午睡是度過炎熱午後的一種健康、神聖、提神的方式。他們人雖到了普羅旺斯,但舊的觀念絲毫未損,盎格魯撒克遜人不信任個人消遣的觀念根深蒂固,對地中海這種隨意並略顯有點沉淪的習慣持一種抵制的態度。
無所事事的憂慮時時浮上心頭,他們説,我們大老遠的跑來,不是來躺着什麼都不幹的。
我盡力給他們指出無所事事對神經和腸胃的好處,但總是遭人懷疑,午飯後打打網球一類的瘋狂念頭卻大受歡迎。別問我這是為什麼。我只能設想在一百度的高温下追趕一隻小球所造成的體力和潛在的心臟勞損對他們有種反常的吸引力。當有理有據的勸説不能使選手們清楚他們所處的危險之後,我只好給當地的“南丁格爾”——佛勞倫斯-耐提尼先生打電話,讓他把救護車開過來停在球場邊上,並且別熄火,這樣幾乎每一次都可以使網球賽結束。到目前為止我們一個選手也沒有損傷,為此我們自豪不已。但如何給他們一個體面的藉口,使他們不會產生負疚感,並且免於看到他們在餐桌上拉長的臉,還是個問題。
我們發現,要解決這個問題,得給他們一個文學的理由,給他們一個豐富知識、開闊眼界的讀書機會。
書的選擇是重中之重,恐怖、探險、言情類小説都不行。這類的小説不論從內容還是體積上來講都很不夠級別。這兒需要的是本大部頭的書。就是你覺得應該讀也一直想讀,但卻一直沒有時間讀的那種書。有幾百個書名和作者符合條件,我們選了一小部分,稱作吊牀圖書館,其中包括特羅洛普、勃朗特、奧斯汀、哈代、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和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但是有一部書在這項指定的任務上卻從來沒有失過手,它就是愛德華-吉本的三卷盒裝的《羅馬帝國衰亡史》。
胳膊底下夾上一卷,穿過小樹林,在花園裏找一處可以俯視山谷的陰涼角落。輕輕地滾進吊牀,把枕頭放好,先把書本放在肚子上歇一會兒。聽聽周圍的聲音:樹叢中蟬正叫得起勁,刺耳卻又奇怪地令人慰藉的知了聲在午後温暖的空氣中此起彼伏,好像永不疲倦。遠處一隻狗在叫,那熱得不得不叫的吠聲到最後就成了們嗚嗚聲。吊牀下面的乾草叢中,一隻蜥蜴抓住了一隻小蟲,發出一陣急促的索索聲。
在吊牀裏倒一側身,擺好姿勢準備讀書。好沉重的書本喲。越過打開的書,你看到了自己的腳趾,吊牀的吊索,矮橡樹的一動不動的葉子。藍藍的呂貝隆在眼下一覽無遺。一隻小蟲在空中懶散地飛來飛去,翅膀好像不動似的,手中的書本好像變重了。書,從你的手中滑脱了,又回到了肚子上他剛才休息的地方。你於是像很多在同一環境下的人一樣,決定先讓自己打個盹,也就是五分鐘吧,醒後再讀羅馬帝國。
你醒來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了。山上的光亮開始變了,天邊的藍色正變成紫蘭色,書本懶散地躺在吊牀下,書頁都散了,你把它撿起來,撣了撣書上的塵土,為了面子你把書翻到135頁,在那兒放了張書籤,然後帶著書穿過樹林,回到了游泳池邊。一條魚跳進水裏,你覺得出奇地愜意,這時你才意識到午睡並非是個壞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