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格倫基福特上校是位紳士,他從頭到腳都是個絕對的紳士,他全家也一樣.正象俗話說的,他出生好,這對一個人來說,就如同對一匹馬來說,最有價值.道格拉斯寡婦就是這樣說的.至於這位寡婦,周圍所有的人都極其肯定地認為她是我們鎮上第一家貴族人家,我爸爸也總是這樣說,儘管他自己的身份,比一條大鯰魚好不了多少.格倫基福特上校個子挺高,身材細長,皮膚黑裡透著蒼白,哪兒也找不到一丁點血色.每天天亮,總把那清瘦的臉颳得乾乾淨淨,他長著薄嘴唇,薄鼻翼,高鼻子,濃眉毛.眼睛烏黑,深深地陷在眼眶裡,看著你時,不妨說如同從山洞裡朝外望著你.額骨高高的,頭髮又黑又直,一直拖到肩上,雙手又長又細.他這一生,每天穿著一件乾淨襯衫,從頭到腳的一套服裝是細帆布做的白色西服,白得簡直刺眼睛.每到星期天,總是穿一身藍色的燕尾服,鈕釦是黃銅的.他手提一根鑲銀的紅木手杖.他沒有輕浮的神態,一點也沒有;也從來沒有高談闊論.為人和藹可親你知道吧,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一點.因此,你也就感覺到了一種信任之感.他有時候微微一笑,而這是挺迷人的.可是一旦他把腰板子那麼一挺,如同一根旗竿屹立在那裡,再加兩道濃眉下目光一閃一閃,那你就一心想往樹上爬,然後再打聽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毋庸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行動,不論他到哪裡,在他的面前,一個個都遵規守矩.誰都喜歡跟他在一起;他多半總是一片陽光我的意思是說,他神態總象晴朗天氣.一旦他成了層層密雲,那就半分鐘之間,一片黑壓壓的,怪嚇人的;而一旦過了這下子,那就足夠了,一個星期之內,準定不會有什麼不恰當之事發生.
早上,每逢他和老夫人下樓來,全家人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向他們說一聲"早上好".在他們兩位落坐以前,其他人是不會坐下的.然後由湯姆和鮑勃走到櫥櫃那兒,取出酒瓶,配好一杯苦味補酒遞給他,他就在手裡端著,直到湯姆和鮑勃的也斟好了,並彎了腰,說一聲,"敬兩位老人家一杯,"他們稍稍欠一下身子,說聲謝謝你們,於是三個全都喝了.鮑勃和湯姆把一勺羹水,倒在他們的杯子裡,和剩下的一點兒白糖和威士忌,或者把一些蘋果白蘭地滲和起來,遞給我和勃克,由我們向兩位老人家舉杯請安,喝下肚.
鮑勃年紀最長,湯姆是老二.個子高高的,肩膀寬寬的,棕色的臉,長長的黑髮,兩隻有神的眼睛,都可說是一表人才.他們從頭到腳,一身細帆布服裝,跟老紳士一個模樣.頭上戴的是寬邊的巴拿馬帽.
而後再說說夏洛特小姐.個子高高的她二十五歲,驕傲而別有一番氣派.不過只要不是在她生氣的時候,她總是很和氣的.但只要她一生氣,那就象她父親一樣,立刻,叫你蔫了下去.她長得很美.
還有她的妹妹蘇菲亞小姐,但是她是另一種類型,她既文靜,又長得甜,象只鴿子,她才只二十歲.
每一個人都有貼身黑奴侍候勃克也有.我的貼身黑奴悠閒得很,因為我從來都是慣於自立,不讓人服侍我.不過,勃克的黑奴整天跑東跑西,忙個不停.
全家人的情形都在這裡了.不過,原來還有人的另外的三個兒子.他們被殺死了.還有哀美琳,她也死了.
老紳士在村裡和鎮上有好幾處農莊黑奴在一百個以上.有的日子裡,會有許多人聚集在這裡,是騎了馬從十英里或者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趕來的,呆個五六天,在附近的各處.在河上,痛快地玩一玩.白天,在林子裡跳舞,野餐.夜晚,在屋裡舉行舞會.他們許多是這家人的親戚.男人身上都帶了槍.我對你說吧,這些人可謂是精英啦.
旁邊還有另一族貴族人家一共六七家吧大多姓歇佛遜的.跟格倫基福特家族相比,一樣格調高,身出名門,又有錢,又氣派.歇佛遜家和格倫基福特家使用同一個輪船碼頭,距我們這座大屋兩英里多路.因此我有時候和大夥兒到那兒去,在那裡見到過不少歇佛遜家的人,一個個都騎著駿馬.
有一天,我和勃克拿著工具去林子裡打獵.我們聽到了朝我們走來的馬蹄聲.我們正要穿過大路.勃克說:
"快!朝林子裡竄!"
我們跑進了林子,透過林子裡一簇簇樹葉叢朝外張望.不一會兒,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夥子騎著馬沿大道飛奔而來.他騎在馬上,態度從容,儼然象個軍人.他把槍平放在鞍鞽上.我過去這人見到過的,他是哈尼.歇佛遜.但聽得一聲槍聲,勃克發的子彈從我耳邊擦過,哈尼頭上戴的帽子滾落在地.他緊握了槍,徑直朝我們藏身的地方衝過來.不過我們可沒有耽誤.我們在林子裡奔了起來.林子長得不密,所以我曾幾次回頭察看,為了好躲避子彈.我看到哈尼兩次瞄準了勃克.後來他從來處往回轉我估計,是去找帽子的,但是我沒有能看到.我們一路上狂奔不停,直到回到了家.那位老紳士的眼睛亮了一下,有十幾分鍾,據我判斷,這往往是欣慰的表示接著他平靜下來,很平和,語氣溫和地說:
"我不喜歡躲在矮樹叢裡打槍那種打法.我的孩子,為何不到大路上去呢?"
"爸爸,歇佛遜家才不幹呢.他們就愛投機."
夏洛特小姐呢,在勃克講述事情的前後經過時,頭部挺挺的,彷彿一位女王.她的鼻翼張開,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兩個兄弟顯得很陰沉,但全都沒有說話.蘇菲亞小姐呢,突然臉色發白.不過,當她知道那個男子沒有受傷,臉色就回過來了.
等我把勃克帶到樹底下玉米倉房的旁邊,就只是兩人時,我說:
"你真的想幹掉他麼,勃克?"
"對,我想是的."
"他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啊?"
"他呀?他從沒有陷害過我啊."
"既然這樣說,那你又為何要殺死他呢?"
"哦,沒有什麼啊,我只是為了打冤家嘛."
"什麼叫打冤家?"
"啊,你是在哪兒長大的?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打冤家?"
"從沒有聽說過啊講給我聽聽."
"嗯,"勃克說,"打冤家是這麼一回事: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吵了架,於是把他殺了.另一個人的弟兄便殺了他.接下來,其他弟兄們,這是指雙方的,便我打你,然後你打我.再下來,堂兄弟表兄弟,參加了進來到後來,一個個都給殺死了,打冤家也就打完了.這是進行得很緩慢的過程,得費很長的時間."
"這裡的打冤家也有很長的時間了麼?"
"嗯,現在我需要估一估了!是三十年前開始的.或者說,大概是這麼久以前吧.為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糾葛吧.然後是上法庭求得解決.判決對一方不利,他就挺身而出,把勝訴的那方給槍殺了他當然會這麼幹.換了任何一位,都會這麼幹."
"那麼是什麼糾紛呢,勃克?是爭奪田產麼?"
"我看或許是吧我不知道."
"啊,那麼,最先開槍的是誰呢?是一個格倫基福特家的人,還是一個歇佛遜家的人?"
"我的天啊,我怎麼會知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會有人知道嗎?"
"嗯,那是的,以我看,我爸爸知道,有些老一輩人知道.不過到現在哪,一開頭,最早是怎麼鬧起來的,連他們也不知道了."
"死了挺多人麼,勃克?"
"是啊,出殯的機會多的是.不過,也並非都是死人的.我爸爸就在出殯時中了幾顆子彈,不過他可並沒在乎,因為反正他的身子稱起來也不怎麼重.鮑勃給人家用長獵刀砍了幾下,湯姆也受過兩三次傷."
"今年打死過人麼?勃克?"
"打死過.我們死了兩個,他們那邊也死了兩個.大概幾個月前,我的堂兄弟.以及十四歲的勃特騎著馬,穿過河對面的林子.他身邊沒有帶武器,這真是他媽的再傻不過了.在一處偏僻的地方,他聽得身後有馬聲.定睛一看,是巴第.歇佛遜老頭兒,手裡拿著槍正飛奔過來,一頭白髮迎風亂飄.勃特並沒有跳下馬來,躲避到樹叢裡,反而讓對方趕上來.於是,兩個人之間展開了殊死競爭,一個在前飛奔,一個在後緊追,足足奔了四五英里多路,老頭兒越追越近.到最後,勃特眼見自己沒有希望了,便拴住了馬,轉過身來,正面對著人家,於是一槍打進了胸膛.你應該知道吧,老頭兒奔上前來,把他打倒在地.不過呢,老頭兒也並沒有多少時間慶賀自己的好運氣.一星期之內,我們這邊的人把他給殺死了."
"我看啊,那個老頭兒肯定是個懦夫,勃克."
"我看他可不象個懦夫.怎麼說也不象.歇佛遜家的人沒有懦夫一個也不是懦夫.格倫基福特家的人呢,也一個懦夫都沒有.是啊,就是那個老頭兒有一天跟四個格倫基福特家的人,五對三幹了一仗,幹了一個鐘頭,結果他是贏家.這幾個人都是騎了馬的.他下了馬,躲在一小堆木材後面,把他的馬推到前邊擋子彈.可是格倫基福特家的人呢,還是騎在馬上,圍著老頭兒,竄來竄去,槍彈雨點般地對他射去,他的子彈也雨點般向著他們猛擊.他受了傷他的馬也中了子彈抽搐著,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可歇佛遜家的是給抬回家的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第二天也死了.不,老弟,要是有人要尋找懦夫的話,他不必在歇佛遜家的人身上白白浪費時光,因為他們從沒有這樣的孬種."
下一個禮拜天,我們都去了教堂.有三英里路遠.全都是騎馬去的.男的都帶上了槍,勃克也帶了.他們把槍插在兩腿之間,或者乾脆放在靠牆隨手可拿的地方.歇佛遜家的人,也是這樣的架勢.布講的道,說的沒有什麼意思全是兄弟般的愛這類叫人聽了噁心的話,可是人家一個個都說佈道布得好,回家的途中說個不停,大談什麼信仰啦,積德啦,普濟眾生啦,前世註定的天命啦,等等,讓我說也說不清還有些什麼.一言蔽之,在我看來,這可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星期天啦.
吃過午飯以後半個小時,大家都在打瞌睡,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在臥室裡的,總之,氣氛好沉悶.勃克帶著一條狗在草地上大模大樣在日光下躺著,睡得挺香.我朝我們那間臥室走去,心想不妨睡個午覺.我見到蘇菲亞小姐站在臥室的門前.她的臥室就緊挨在我們那一間的隔壁.她把我帶進她的房間,輕輕把門插上,問我喜歡不喜歡她,我說喜歡,她問我願不願替她做件事,並且不告訴別人,我說我願意.她便說,她把她的《聖經》忘了拿回來了,是放在教堂裡的桌子上了,這桌子在另外兩本書的中間.她問我能不能悄然不響地溜出去,到那邊把書給她拿回來,並且對任何人也不說.我說可以,於是我很快地走出了家門,走到大路上.教堂裡沒有什麼人,也許除了一兩頭豬吧.因為教堂門上沒有上鎖,豬在夏天喜歡上了木條鋪的地板圖個涼快.你要是留心注意的話,就可以知道大多數的人總是必須去的時候才上教堂,可是豬呢,便不一樣了.
我自己估摸,總是出了什麼事吧一個姑娘家對一本《聖經》這麼親,這不大自然.於是我把書在手裡抖了一抖,一小片紙掉了下來,上面寫著"兩點半".我在書中到處瀏覽.打尋,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找到.這意味著什麼,我也弄不清,於是我把它放回書裡.我回了家,上了樓,蘇菲亞小姐正在門口等著我.她把我一把拉了進去,關上了門,然後在《聖經》裡找,終於找到了那小片紙.她看了上面寫的,就顯得異常高興.在我沒有防備的時候抱往我的腰,緊緊地摟了摟,還說我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還要我不跟任何人說.一時間,她滿臉紅通通的,眼睛閃著亮光,看起來可真是絕色美人.我倒是吃了一驚.不過,我喘過氣來,便問她紙片是怎麼回事,她問我看了沒有,我說沒有,她問認得不認得寫的字.我告訴她,"不,只認得印刷字體."她說,這片紙只是起個書籤的作用,沒有別的意思.就說,我可以走了,可以玩去了.
我步行到了河邊,把這件事捉摸了一番.少許便注意到我那個黑奴跟在我的後面.我們走到了後面那間屋子裡的人看不到我們身影的地方,他往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走過來說:
"左(喬)治少爺,你如走到下邊泥水塘那裡去,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會看到那麼一大堆黑水蛇."
我想,這好奇怪啊,他昨天也這麼說過啊.按理他應該知道人家不會那麼喜歡黑水蛇,不會到處去尋找啊.他到底是哪門子意思呢?我說
"好吧,你到底走吧."
我跟在後面有一英里多路,他就趟著泥水塘,泥水沒到膝蓋骨,又走了一會,我們就走到了一小片平地,地勢乾燥,密密長滿了大樹.樹叢和藤蔓.他說:
"左(喬)治少爺,你往前走,只要幾步遠,就能看見黑水蛇了.我以前看過,不想再看下去了."
隨後,他沿著泥水走開了,不大一會兒,樹木把他給遮住,看不見他人影了.我摸索著往裡走,到了一小塊開闊地段,才只象一間廚房那麼大,四周全是青藤,有一個人正在那裡睡著了天啊,這正是我的老傑姆啊!
我趕快把他叫醒了.我原以為,又見到了我,他肯定會大吃一驚,可是不然.他差點兒哭出聲來,他高興得非同一般,不過並沒有吃驚,他說,那天晚上落水以後,他跟在我後邊泅水,我每喊一聲,他都聽得見的,不過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不想叫人家把他逮住,再一次成為奴隸.他說:
"我受了點兒雙(傷),遊不快了,到最後,我落在你後邊好長一段路了.上岸的時候,我原想,我能趕上去.我正想朝你叫喊,但是我看到了那座大屋子,我便放慢了,我離你離得遠了些,人家對你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我害怕那些勾(狗)但是,當一切安靜下來,我知道你是進屋裡了,我就走到了樹林子裡,等待白天來到.拂曉時分,你們家的幾個黑奴走過來,到田裡去勞動,他們把我帶到這兒來,指點給我這個地方,因為有水,勾(狗)追蹤不到我.每天晚上,他們便給我東西吃.說說看,你過得如何."
"啊,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叫我的傑克把我帶到這兒來呢,傑姆?"
"哎,赫克,在我們還沒有想好辦法之前,去打擾你有何用呢?但是,如今我們一切安全了.一有機會,我就去買些盆.碗.口糧,晚上我就修補木伐(筏)."
"告訴我,傑姆,你說的木筏是怎麼回事?"
"我們原來那個木伐(筏)呢."
"你是說原來那個木筏沒有被撞成碎片?"
"沒有,沒有撞成碎片.撞還(壞)了不少有一頭損還(壞)得很厲害不過也礙不了什麼事,但是我們那些東西可全完了,要不是我們往水裡扎得那麼深,泅得又那麼遠,再加上天又那麼黑,我們又被下(嚇)得那麼暈頭轉向,我們本來是能看到我們的木伐(筏)的.不過,看到也好,沒看到也好,現今是無所謂了,因為現在木伐(筏)已經整修得跟原來那個模樣差不多了,原來給撞掉的東西也給布(補)上了."
"噢,你究竟怎樣又把那個木筏給弄回來的呢是你一把抓住了它?"
"我已經躲到那邊樹林裡了,怎麼能張(抓)住?是這兒三.四個黑人發現木伐(筏)被一塊礁石當(擋)住了,就在這兒河灣裡,他們就把木筏藏在小河岸裡,在柳樹的深處.他們為了爭辯木伐(筏)歸誰所有,爭得不可開焦(交),很快就被我聽見了.我對他們說,木伐(筏)本不是他們中間哪一個人的,而是屬於你和我的.我還說,你們是想從一個白人少爺手裡,把他的財產給奪過去,藏起來?這樣,才把他們間的爭執給解決了.我還給他們每人兩角全(錢),他們這才興高彩(採)烈,希望以後還會遇到木筏,好讓他們伐(發)財.他們照料我可好哩.凡是我要他們為我幹些什麼,從來不需要我說第二匹(遍),老弟.那個傑克可是個很友好的黑人,為人挺雞(機)靈."
"是啊,他很機靈.他沒有對我說你在這裡,他要我到這裡來,說是要給我看黑水蛇,要是出了什麼事啊,與他可毫不相關.他可以說他自己從沒有看到我們倆在一起,這確實也是事實."
至於第二天的事,我簡直不願意多說啦,我看還是長話短說吧.我清早醒來,本想轉個身,再睡小會兒,發現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走動的聲音,這可是不尋常的事.下一件事我注意到的,是勃克也已經起床了,人不在了.好,我立馬起了身,心裡疑疑惑惑的,一邊走下樓梯四周寂無一人,四周圍一片靜悄悄.門外邊呢,也是一樣.我猜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到了堆木場那兒,我碰見了傑克,我說:
"什麼事啊?"
他說:
"難道你還沒聽說過這件事情,左(喬)治少爺?"
"不,"我說,"不曉的."
"啊,蘇菲亞小姐離家出走啦!她真的出走啦.她是晚上什麼時間出走的到底是什麼一個時間,誰也不知道是出走去和年輕的哈尼.歇佛遜結昏(婚)去的,明白嗎但是人家是這麼個說法,是家裡給發現的,大概是在二個鐘頭以前或許還更早一些我告訴你吧,他們可真是沒有耽擱一點兒時間.那樣匆忙立刻帶搶(槍)上馬,怕是你從來也沒有遇到過.那些婦女也出動去孤同(鼓動)她們的親屬們.騷爾老爺和兒輩們背了搶(槍),上了馬,沿著河邊大道追,要全力以赴在那個年輕人帶著蘇菲亞小姐過河之前抓住他,打死他.我看哪,前途可是很糟糕啊."
"勃克沒有叫醒我就走了?"
"是啊,我猜測他是沒有叫醒你.他們不想把你絹(卷)進這件事.勃克少爺把搶(槍)裝好子彈,說要淡(逮)住一個歇佛遜家的人押回家來,要不然,就是他自個兒倒黴.我看啊,歇佛遜家的人在那邊多的是,他只要有機會,一定會談(逮)一個回來."
我沿著河邊的路拼命往上游趕去,一會兒便聽到遠處傳來了槍聲.等到我能看見堆木場和輪船停靠的木材堆那裡,我撥開樹枝和灌木叢使勁向前走,後來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去處.我爬上了一棵白楊樹,躲在樹椏那兒.子彈打不到那兒,我就在那兒張望.不遠處,在這棵大樹的後邊,有一排三英尺高的木頭堆放在那裡.我本想躲到木垛後邊去的,但考慮之後我沒有去木垛後邊,這也許是我的運氣好.
有四五個人在木場前一片空地上騎著馬來回走動,一邊咒罵吼叫,想要把沿輪船碼頭木垛後邊的一對年輕人打死可就是不能得手.他們這幫人中,每當有人在河邊木垛那兒出現,就會遭到槍擊.那一對年輕人在木垛後邊背靠著背,因而對兩邊都把守得牢牢的.
過不多時,那些人不再騎著馬一邊轉游一邊吼叫了,他們騎著馬往木場跑過來.就有一個孩子站立起來,把槍放在木頭上面瞄準,一槍,便有一人翻身落馬.其餘的人紛紛跳下了馬,抓起受傷的人,抬著往木場那邊走過去.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那兩個孩子撒腿就跑.他們跑到了離我這棵樹有一段路的時候,對方還未能發現.等到他們一發現,就立刻跳上馬在後面緊追.眼看著要追上了,但是仍然無濟於事,因為那兩個孩子起步早,這時已經趕到木垛後邊躲了起來,又佔了對方的上風,這木垛就在我那棵樹的前面.兩個孩子之中,其中有一個就是勃克,另一個是細挑個兒的年輕人,大約有二十歲左右.
這些馬上的人亂闖了一陣,然後騎著馬走開了.等到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了,我便朝勃克大喊一聲,告訴他我在這兒.他開始還弄不清我是從樹上發出的聲音,被嚇了一大跳.他囑咐我仔細看,一見那些人重新出現,立刻告訴他.還說他們肯定是在玩弄鬼花招不會走太遠的.我本來想要從樹上爬下來,但是沒有下去.這時勃克就一邊大哭,一邊跳腳,說他和他的表兄喬(就是那另一個年輕人)發誓要報今日之冤仇.說他父親和兩個哥哥被打死了;敵人方面,也死了三四個人.說歇佛遜家的人設了埋伏.勃克說,他的父親哥哥們本應等候他們的親戚來援助以後再行動的歇佛遜家的人的力量,遠遠勝過他們.我問他,那個年輕的哈尼和蘇菲亞小姐的情況怎麼樣.他說,他們已經過了河,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或災難.聽他這麼說,我便很高興.可是勃克是另一個樣子.他又氣又恨,因為這一天他朝哈尼開了槍,但是沒有打死他象這樣的事,我還聞所未聞哩.
突然之間,砰!砰!砰!響起了三五槍響聲.那邊的人沒有騎馬,悄悄穿過林子,繞到他們後邊,衝了過來.那兩個孩子朝河裡跳兩人都中了彈他們往下水劃,對方在岸上對著他們一邊射擊,一邊大喊,"打死他們,打死他們!"我當時是多麼難受啊!幾乎從樹上摔下來.這種種全部的過程,我也不想敘說了,要是這樣做的話,只會叫我更疼痛難忍.我希望,當初那個夜晚,我根本沒有爬上岸來,以至親眼目睹這次的慘禍.我的腦海裡,將永遠趕不掉這種種的一切有好多次,我在夢裡還夢見了這發生的一切啊.
我躲在樹上,一直躲到天黑,懼怕爬下樹來.我間或聽到遠處林子裡有槍聲.有一兩回,我看到有一小夥的人騎著馬.揹著槍,馳過木材場,因此我估計著衝突還沒有完.我心裡很難受,彷彿太陽失去了光輝,因此打定了主意,從此決不再走近那座房子.因為我尋思,這全是我闖的禍啊!我斷定,那張紙片是蘇菲亞小姐要和哈尼.歇佛遜在晚上兩點半鐘一起出走.我心想,我原本應該把這張紙片的事以及她行動的異常之處告訴她父親的.這樣,他父親或許會把她關在房間裡不許出來.這麼一來,這多麼可怕的災禍就準定不會出現.
我一下了樹,就沿著河岸下游偷偷走了一段路.我發現河邊躺著兩三具屍體.我把他們一步步拖上岸來,隨後蓋住了他們的臉,就趕快離開.把勃克的臉蓋起來時,我不禁哭泣了一會兒,因為他對我是那麼無微不關.體貼入微.
這時天已黑.從此以後,我從未走近那間房子.我穿過林子,往泥水塘那邊走去.傑姆不在他那片小島上.我匆忙往小河邊那邊趕,一路撥開了柳樹叢,火燒火燎地只想跳上木筏,逃脫這片可怕的土地可是木筏不見了!我的天啊!我多麼恐懼啊!我幾乎有兩分鐘時間喘不過氣來.我使勁叫喊了一聲.離我二十多英尺,我聽到一個隱約的耳語在耳邊盪漾:
"天啊,難到(道)是你麼,老弟?千萬別作申(聲)."
是傑姆的聲音這樣悅耳的聲音,過去可從來沒有聽到過啊.我在岸邊跑了一段路,登上了木筏,傑姆一把摟住了我,見了我,他真是興高采烈.他說:
"上帝保佑你,親愛的.我以為你又絲(死)啦.傑克來過.他說他料想你已經中蛋(彈)絲(死)了,因為你一直沒有回家.因此我這會兒正要把木伐(筏)劃到小河口去,我已經做好準備工作,只要傑克回來告訴我你一定已絲(死),我就把木伐(筏)劃出去.天啊,見你又回來了,你不知道我多麼高興啊,親愛的."
我說:
"好好極啦.他們再也找不到我啦,他們猜測我已經被打死了,屍體往下游漂走了那邊的確有些東西會叫他們有這樣的想法因此傑姆啊,別再延誤時間了,趕快向大河劃去,越快越好."
木筏向下遊走了三英里多路,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河中段了,我這才放下了心.然後我們懸掛起了信號燈,心想我們又回到從前那段自由自在.蝶飛花舞的日子.從昨天起,我一口東西還未曾吃過,因此,傑姆拿出一些玉米餅.酪乳.豬肉.白菜和青菜味道又燒得極其可口,彷彿世上沒有更好吃的了我一邊吃晚飯,一邊和他嘮起來,高興得象什麼似的.能夠離開冤家遠遠的,我非常高興.可是傑姆呢,能離開那片泥水塘,也十分高興.我們說,說來說去全世界沒有一家能趕得上木筏子的.別的地方總是那麼彆扭.那麼憋死人,只有木筏子是另外一個天地.在木筏子上啊,讓你感覺到的,就是自由,就是舒坦,就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