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刻意過自己的生日,甚至忽略每一個十年所累積的事業起伏與成就。
30歲生日當天,我在幹活兒。
40歲生日,我仍在幹活兒。
我打算也以工作度過50歲生日。
但事與願違,老婆大人另有高見。
“你都半百了,想想這些年來你喝下多少好酒呢?這可是項非凡的成就,我們得好好慶祝一番!”
老婆意志堅決時,爭吵是無用的。
於是我們討論如何過我的五十大壽,其實我早該料定她已有安排。
她禮貌地傾聽我的建議——到埃克斯鎮(AIX)玩在游泳池內享受一頓水上大餐;或是卡斯(Cassis)海邊玩一天……。
直到我再想不出其他更好的主意時,她才氣定神閒地説:“何不邀幾個朋友到盧貝隆山區野餐!”
這是在普羅旺斯慶祝生日的方式。
老婆大人開始描繪如夢似幻的暖陽普照在森林上空時的美景,我可以不必着長西裝,肯定我會喜歡的。
我會喜歡野餐?簡直不能想象。
我的野餐經驗僅止於在英國所留下的印象:終年潮濕、寒涼沁骨的濕地,爭搶食物的大羣螞蟻,温熱的白酒,以及躲都躲不掉飄到頭頂上的烏雲,雨點打在身上,爭着到處找避雨的地方。
老實説,我不僅討厭野餐,實在恨之入骨。老婆説這次不同,她會安排妥當。事實上她已和莫里斯密切討論過。
她心中想象的不單是一場文明的野餐,而且是個風景如畫的慶祝活動:在天朗氣清的克朗德布耐(Glyndebourne)河畔舉行。
莫里斯是位於畢武村(Buoux)的盧伯旅店的老闆兼主廚,且是個標準馬車迷,過去幾年中,收集並整修過兩三部19世紀的四輪敞篷馬車、一部用馬拉的大轎車、一部保養的很好的驛馬車。
他現在則提供交通工具給喜歡冒險的乘客——搭乘馬車去大森林中午餐。
老婆再次強調,我鐵定會愛死的。
當我看到馬車時,立刻知道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我們邀請八位朋友,雙手交握開始祈禱有個好天氣——當然不需像在英國時握得如此之緊!
儘管兩個月前的四月僅下過一次雨,六月的普羅旺斯仍是難以捉摸,下雨的概率還是有的。
當天我起牀,走到院子,早晨七點的天空是那麼藍,藍得像“高盧牌香煙盒”。腳下踩的石板是那麼温暖。我們的房客蜥蜴先生早就爬上曬太陽的位置,攤平,一動不動地靠在屋子的牆邊。
光是甦醒時分的大好晴天,已算是一份絕好的生日禮物了。
在盧貝隆,於夏日開始,坐在門前走廊享受一杯鮮奶油咖啡,蜜蜂忙着在薰衣草間覓食,陽光把森林幻變成一座翡翠仙境。此等感覺可比醒來時突然發現自己變成百萬富翁還棒。
暖和的温度讓我感覺全身健康又樂觀。
我不覺得我比49歲老一天。低頭看看自己的十隻棕色腳趾,我希望它們在我60歲時依然如此。
沒過多久,温暖的氣候變得炎熱、蜜蜂的嗡嗡聲被柴油引擎聲給蓋住。一部敞篷的富豪旅行車,繪着迷彩綠,氣喘淋淋地爬上車道,在一陣灰塵中停下。
原來是游泳池清潔專家貝納,他穿得像是要參加遠征沙漠的中古世紀童子軍,軍服樣式的短袖及短褲,軍人經常配戴的墨鏡,車上掛滿水桶及揹包;還有一張曬成古銅色的臉,頭上戴着一頂路易-維登的棒球帽,看來一點都不搭配。
他穿越100號大道的敵人陣線,成功地入侵梅納村。現在則做最後的準備,打算奮力一擊攻進山裏。
“老天!你怎麼看起來老了呢?”他説:“我可以借用電話嗎?我的游泳褲還放在昨晚過夜的房子裏,它們是卡其布料做的,很像諾列加(Noriega)將軍的內褲,十分特殊,我不想把它們弄丟。”
趁貝耐打電話,我們將兩位朋友及三條狗趕上車,準備上路至畢武村和其他朋友會合。
貝耐從屋子走出來,調整棒球帽以遮住強光。我們在富豪旅行車的護送下出發,這部車和車伕吸引了馬路兩旁半身藏在葡萄園的農夫們注意。
過了奔牛村,景色變得荒涼原始,葡萄藤蔓延至岩石塊、橡木叢及帶狀的紫色薰衣草地。路上不見車子及房子。我們距盧貝隆的繁華市鎮約莫有百英里之遠。
讓我興奮的是,這樣原始、空曠的鄉野竟然還存在。至少還需要一段時間,建築商才可能侵襲這裏來,在這裏蓋上商店和各式各樣的房子。
我們往下繞個彎,進入深谷裏,畢武村猶在沉睡中,一過鎮公所,一隻窩在木柴堆裏的狗兒,睜開半隻眼睛敷衍地低吠幾聲,有個小孩懷中抱着一隻小貓,棕色臉面上的一對大眼睛注視着難得見到的交通行列。
小旅店四周的景緻,彷彿一個劇情、角色、服裝或時代尚未搞定的電影拍攝現場。
現場有一套白衣服,一頂寬大的巴拿馬草帽、短褲、帆布鞋、絲質衣服,一件墨西哥工作服、圍巾、顏色鮮豔的披肩,一些不同顏色不同年代的帽子及一位盛裝的小嬰兒。
我們從沙漠來的貝耐從車上跳下來監督檢查裝備。
莫里斯從馬匹停靠區出現,向我們微笑,對能有這麼好的天氣感到欣喜。
他身着普羅旺斯星期天的盛裝:白襯衫,白褲子,細條黑領帶,棗紅色半身短外套及一頂舊的平頂草帽。
他的朋友駕着第二輛馬車,也穿着白衣服,掛着深紅色吊帶及一撮看起來很棒的椒鹽色鬍子,很像伊夫-蒙當(YvesMontand)在JeandeFIoretie電影中的扮相。
“來,過來看看馬。”莫里斯説。
他帶着我們穿過花園,詢問我們的胃口狀況。先出發的隊伍剛剛乘坐巴士離開,好去準備野餐。豐盛的餐點,足夠餵飽整個畢武村。
皮毛光滑,馬鬃及尾巴梳理得乾乾淨淨的馬匹被栓在蔭涼處,其中有一匹嘶鳴着,鼻子湊到莫里斯的短外套中找糖吃。
最年幼的小客人將頭靠在她父親肩上,咯咯地笑。她一看到這匹怪物,蠢蠢欲動的粉紅色指頭靠過去往馬兒粟色的腰窩戳去,馬兒誤認是蒼蠅,長尾巴揮動起來。
我們看見莫里斯與“伊夫-蒙當”,將馬拉往黑色鑲紅邊的敞篷馬車及七人座的驛馬車,兩輛馬車都上油。打臘,擦得亮澄亮澄的,就像是準備擺在展示間用的。
莫里斯花了整個冬天的時間在馬車上,而它們果然就如他自己説的Impecc——美極了!
唯一添上的現代化東西是一個老式的,有如軍用的喇叭,它是用來超越保養較差的馬車及恐嚇穿越馬路的雞。
“AllezMontez!”(來,上車!)
※※※
我們上車出發,以正常的車速穿過小鎮,柴堆邊的狗兒吠着,向我們告別,往廣闊的原野駛去。
這種旅行方式讓人對汽車的發明感到後悔,每樣東西看來都迥然不同,視野寬闊且更有情趣。
馬車隨着路面的彎曲及坡度調整步伐,產生出一種舒適愉悦的節奏。
馬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馬蹄咯噎咯噎踏動,馬車鐵輪沙沙地輾過路上的砂礫,好比一闕雜沓繽紛的古典樂。
空氣瀰漫着一股香味,一種由馬的體温熱氣、馬鞍肥皂、木釉香及從窗外迎面撲來的草原芬芳混合而成的香味。
若有似無的車速,提供充分的時間讓你瀏風光。
坐在汽車上,有若置身於一個快速移動的夢幻空間,眼前所見的是一片迷離恍惚影像,完全與鄉野景色絕緣。
而坐在馬車上,倒也成了風景的一部份。
“嘿喲,小步前進!”
莫里斯用鞭子輕打馬匹臀部,我們換成二檔速度。
“這匹馬又懶又貪吃,”他説:“知道回程有東西吃,就會跑得比較快。”
一片長且濃密的徘紅虞美人草原,緩緩地在我們下面的山谷展開。
空中一隻禿鷹盤旋窺探着,它雙翅展開不動,平衡地翱翔。就在這當兒,飄來一朵雲遮住太陽,一會兒,只見光芒從黑暗的雲後射出,好像從車輪輻軸中射出。
離開大路,沿着一條窄的小徑盤繞穿過森林,馬的喘息聲被撲鼻而來的百里香掩蓋。
我問莫里斯如何發現野餐地點。
他告訴我,每星期休假時,他就騎着馬去探險,有時騎了幾個小時還不見人煙。
“我們距離艾普村其實只有20分鐘,不過沒有人來過這裏,只有我和野兔。”
森林愈來愈密,小徑也愈來愈狹,窄到幾乎僅夠馬車通過,然後我們繞過一個露頂的岩石,穿過一個由樹枝拱成的隧道,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就是目的地了。
“到了!”莫里斯説:“餐廳開始營業。”
在潔亮平坦的草地邊緣,橡木樹蔭下襬了一張10人份的桌子,上面鋪着一塊潔挺的白桌布,有一個冰桶,漿過的餐巾,幾盆鮮花及數量恰好的刀叉及椅子。
桌子後頭,有間長石塊搭成的小石屋,原來是牧羊人休息用的地方,這會兒變成野外的吧枱。
我聽見拔拉瓶塞“波”的一聲,酒杯碰撞的叮鐺聲。
我對野餐的不良印象就此消失,這比冷硬的濕地及螞蟻三明治好上太多了。
莫里斯用繩子圍出一塊地方,把馬兒鬆開。馬兒在草地上翻滾,就好像兩個解開束腹帶的老太太般輕鬆。
其他人在石屋前空地上喝着提神的冰涼桃子香擯酒,驛馬車的窗簾被拉起,最年稚的小客人也從睡夢中甦醒。
沒有什麼比得上這樣一個奇妙的經歷了,心情舒暢極了。
偉大的莫里斯,偉大的發現!
但是莫里斯顯然並不期盼得到更多的感激,其實,他應該要有的。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從大量的冰塊小至牙籤,如同他所説的,我們沒有餓死的危險。
他要大夥兒坐下,開始介紹第一道菜:西瓜、鵪鶉蛋、奶油烤鯉魚、野味肉醬、鑲蕃茄、滷香菇等等,由桌子這端排到另一端。
陽光從樹稍間穿透進來,注目看去,簡直美得像是從藝術食譜上摘錄下來的,但這是活生生的,是真的。
午餐進行到一半時,我收到一張很重但是很實際的生日卡,一個圓形金屬路標,直徑有兩英尺大,上面寫着一個提醒我歲月流失的黑色大數字:“50,祝生日快樂並且吃得愉快!”
我們像一羣慶功的英雄,炮鳳烹龍,吃喝不盡,利用上菜間的空檔起身走走,手中捧着杯子散步,待消化後再回來吃下更多東西。
午餐進行將近4個小時,吃罷生日蛋糕,到了喝咖啡時間,我們已進入飽食終日之後的休息狀態,人們昏昏沉沉的,連説話的速度都變慢了:世界是如此美好,50歲棒透的年齡呀!
馬兒離開草地,上路回畢武村,它們一定察覺到重量增加了,不過它們看起來似乎比早上來時還要有活力,搖擺着頭,抽動鼻子,品嚐空氣!
突然間颳起一陣風將帽子吹走,雷聲隆隆響起,幾分鐘內,滿天烏雲密佈。
我們才上路,冰雹就降下,豆子般大,打在頭上疼痛不堪,在濕透的馬背上彈跳。馬兒根本就不需用鞭子,自顧加速奔走,低頭全速前進,身上冒出熱氣。
莫里斯的草帽邊沿塌陷到淌着水的耳朵上,紅外套褪色浸染到褲子上,他笑着大喊:“哈哈!英國式的野餐!”
我和老婆用旅行毛毯做成遮雨篷,回頭看看驛馬車如何應付傾盆大雨。車頂顯然比它看起來的樣子還不防水,只見一隻手從馬車側面出現,將水倒到車外。
我們回到畢武村,莫里斯的身體和雙腿都僵麻了,雙手拉緊已聞到家及食物味道的馬兒,它們顯得熱烈而急躁。去他的人類及他們的野餐!
儘管是暴風雨襲擊的受害者,我們還是高興地集聚在餐廳飲茶,喝咖啡及葡萄酒來恢復精神。
早上高雅的野餐貴客已變成狼狽的落湯雞。
濕淋淋的短褲變得透明,一塊兒白,一塊兒黑,與印在褲上的紅字交錯展呈,好像在祝賀我們生日快樂。波紋的衣服早粘成一團,草帽恍若一盤凝結的玉米片。
大家都站在自己的一攤水前面。
乘坐小巴士回來的莫里斯太太和服務生馬塞爾,供應大家各式的乾衣服和葡萄酒,餐廳此時變成了更衣室。
戴着棒球帽的貝耐考慮着是否該借條泳褲,穿着開車回家。他的車子被水打濕,駕駛座已變成小小水池。
他望着窗外説:“不過至少暴風雨已經停了。”
假如暴風雨已在畢武村結束,那麼桃納村根本就沒下雨。開車回家的路上還是飛灰塵揚,草幹木黃,院子依然熱氣騰騰。
我們看到太陽落在房子西邊的兩座山峯之間,然後消失在地平線上。
“怎麼樣?現在你喜歡野餐嗎?”老婆大人問。
什麼問題嘛!我當然喜歡野餐,我愛死野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