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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

    第二章(上)

    1

    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到一個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這個所裡有一半人是從文科改行過來的,學中文的,哲學的,等等。還有一半是學理科的,學數學的,學物理的,等等。這些人對人工智能的理解,除了它的縮寫叫"AI",就沒有一點一致的地方。他們見了面就爭論,我在一邊一聲不吭。如果他們來問我的意見,我就說:你們講得都有道理,聽了長學問。現在他們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夥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類智慧研究所",另一夥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級智能研究所",因為意見不一致,還沒有改成。來徵求我的意見,我就說:都好都好。其實我只勉強知道什麼叫"AI",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人類智慧",更不知"高級智能"是什麼東西。照我看來,它應該是些神奇的東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這不妨礙我將來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級智能的研究所裡上班,不動聲色地坐在辦公室裡。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應具有智慧,或者高級智能,心裡就甚為麻煩。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幫資料室搬家。資料室總是不停地從一樓搬到五樓,再從五樓搬到一樓,每次都要兩個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以就沒見到它開過門。搬家時我奮勇當先,大汗淋漓,雖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絲毫不覺得受了愚弄。

    別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時候,他的右手會伸出去抓對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對方躲得有多快,這一抓百不失一。這是因為王二小時候和別人打架時太愛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現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沒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別人冷不防把手伸了過來,他還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誰。他知道要是在沙特阿拉伯犯這種毛病,十之八九會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儘量剋制別犯這毛病。最近一次發作是三年前的事,當時王二在美國留學,沒錢了到餐館裡去刷碗,有一位泰國waitress來拿盤子,拿了沒刷好的一疊盤子。當時右手一下子就飛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雖然只過了十分之幾秒王二就放開,告訴她這些還沒弄好呢,拿別的罷,但是整個那一晚上泰國小姐都在朝王二騷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車回家。據一位熟識的女士告訴王二,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帶電,拿上了心頭怦怦亂跳,半身發麻。小時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人喜歡掐別人的脖子,有的喜歡朝別人襠下踢,不知他們的毛病都好了沒有。

    在豆腐廠裡,等到大家都覺得王二的事已經犯了時,他對自己也喪失了信心。倒是氈巴老給王二打氣,說可以再想想辦法。後來他又提出了具體的建議,讓王二去找X海鷹。王二說他根本不知道有個X海鷹。他說不對,這個人還到這裡來過。這就更奇怪了,聽名字像個女名,而磨豆漿的塔上從來沒有女人來。後來氈巴一再提醒,王二才想起秋天有那麼一天,是上來過一個女人,穿了一身舊軍裝,蹬一雙膠靴,從他們叫作門的那個窟窿裡爬了進來。到了冬天,他們就用棉布簾子把門堵起來。這間房子還有幾個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布。房子中間有個高高的大水槽子,他們在裡面泡豆子。除此之外,還有磨豆漿的磨,電動機等等應該有的東西。那一天王二倚著牆站著,兩手夾在腋下,心裡正在想事情。來了人眼睛看見了,心裡卻沒看見。據氈巴說,王二常常犯這種毛病,兩眼發直,呆若木雞,說起話來所答非所問。比方說,他問王二,合絡車間敲管子,你去呢還是我去?不管答誰都可以,王二卻嗚嗚地叫喚。所以人家和王二說話,他答了些什麼實在是個謎——他也不想知道謎底。她在屋裡轉了幾圈,就走到王二身邊來,伸手去按電閘。好在王二是發愣,沒有睡著,一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動了電鈕,結果一定很糟。這樣螺旋提升機就會隆隆開動,大豆就會湧上來,倒進水槽,而氈巴正在槽底衝淤泥。那個水槽又窄又深,從裡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實王二在那裡站著就是看電閘的,根本不該讓該海鷹走近,出了這樣的事他也有責任。但是這傢伙只是板著臉對她說道:進了車間別亂動,然後把她放開了。與此同時,氈巴聽見外面有響動,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搗什麼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像王二這麼個人,讓人家把命託到他手上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一聽有麻煩,趕緊就溜了。因此王二就算見過她一面,但是人家長得什麼樣子都沒大記住。只記得臉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後來他還對氈巴說過,有一種人,自以為是個XX領導,到哪兒都亂按電閘。這種人就叫做"肚皮上拉口子,假充二X"。當然這些X都是指生殖器,一個X是女性生殖器,兩個X是指男性生殖器。王二平日語言的風格,由此可見一斑。氈巴說,就是這個人,她是新分來的技術員,現在是團支書。他還說,像王二這種犯了錯誤的人就要趕緊靠攏組織才有出路。當時王二是二十二歲,正是該和共青團打交道的年齡。假如能列入共青團的幫助教育對像,就能不去勞改。最起碼廠裡在送王二走之前,還要等共青團宣佈幫教無效。在這方面他還能幫王二一些忙,因為他在團支部裡面還是個委員哪。王二想這不失為一個救命的辦法,就讓氈巴去替他問問。原本沒抱什麼希望,馬上就有了迴音。該海鷹爬到塔上來告訴王二說,歡迎王二投入組織的懷抱。從現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後進青年,每禮拜一三五下午應該去找她報到。從現在起他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她還說,本來廠裡要送王二去學習班,被她堅決擋住。她說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這一來,使王二如釋重負。第一,現在總算有了一點活命的機會。第二,打了氈巴以後,他一直很內疚。現在他知道這傢伙該打。如果不是他出賣王二,X海鷹怎麼會知道王二因為受到老魯的圍困,在房頂上一個鐵桶裡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見X海鷹時,她就對我說:以後你不用再往鐵桶裡尿尿了。我馬上就想到氈巴把我怎麼尿尿的事告訴了X海鷹,而沒有人告訴我她是怎麼尿尿的。這叫我有了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事實上光知道我怎麼尿尿還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對我的一切都瞭若指掌,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最後還是免不了受愚弄。我這個人的毛病就在於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會覺得自己已經受了愚弄。

    如果讓我畫出X海鷹,我就把她畫成埃及墓葬裡壁畫上的模樣,岔開腳,岔開手,像個繪圖用的兩腳規。這是因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墓畫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從來不畫人的正面像,總是畫側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進。但是那些人走路時,邁哪邊的腿時伸哪邊的手,這種樣子俗稱拉順。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這樣走路的,所以那時候尼羅河畔到處都是拉順的人。

    2

    我小的時候從家裡跑出去,看到了一片紫紅色的天空和種種奇怪的情景。後來有一陣子這些景象都不見了,——不知它是飛上天了,還是沉到地下去了。沒有了這些景象,就感到很悲傷。等到我長大了一點,像猴子一樣喜歡往天上爬,像耗子一樣愛打洞。是不是想要把那些不見了的情景找回來,我也說不準,只好請心理學家來分析了。秋天家裡挖白菜窖,我常常把鐵鍬拿走,拿到學校的苗圃後面去挖自己的秘窟。但是這些秘窟後來都成了野孩子們屙野屎的地方,而我是頗有一點潔癖的,別人屙過屎的洞子我就不要了。所以我總是在掩藏洞口方面搜索枯腸,每個洞子都打不太深。而往天上爬就比較方便,因為很少有人有本事把屎屙上天。我在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整個校園的孩子都承認王二在爬牆上樹方面舉世無匹。但是不管我上天還是入地,都不能找回六歲時體驗到的那種狂喜。

    我小時候,我們院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座小高爐,大概有七八米高罷,是個磚筒子。我想它身上原來還有些別的設備,但是後來都沒了。到了我八九歲時,它就剩了寫在上面的一條標語:小高爐一定要恢復。想來是某位大學生為了表示堂·吉訶德式的決心而寫上去的。這條標語給了我一點希望,覺得只要能鑽到裡面去,就能發現點什麼。可惜的是有人用樹墩子把爐門口堵上了。假如我能夠把它挪開,就能夠鑽進去。遺憾的是我沒有那麼大的勁。試了又試,就像蚍蜉撼大樹一樣。而爬上七八米的高牆,也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拼了老命也只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後來越爬越低,那是因為吃不飽飯,體力不肯隨年齡增長。

    我覺得那堵牆高不可測,彷彿永遠爬不過去。這就是土高爐那個磚筒子——雖然它只圍了幾平方米的地方,但我覺得裡面有一個神奇的世界;假如我能看見它,就能夠解開胸中的一切謎。其實我不缺少攀登的技巧,只是缺少耐力,經常爬到離筒口只有一臂的距離時力盡滑落,磚頭把我胸口的皮通通磨破,疼得簡直要發瘋。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與之相比。但是我還是想爬過那堵牆。有一天,我哥哥看見我在做這種徒勞的努力,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想到裡面看看。他先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後就一腳把擋著爐門的樹墩子蹬開,讓我進去看。裡面有個亂磚堆,磚上還有不少野屎。這說明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人進去了。雖然有確鑿的證據說明在這個爐筒裡什麼都沒有,但是我仍然相信假如不是我哥哥踢開了擋門的樹樁,而是我自己爬了進去,情況就會有所不同。所以等我出了那個爐筒子,又要求他把那個樹墩子挪回到原來的地方。小時候我爬高爐壁的事就是這樣。

    我爬爐筒時,大概是九歲到十一二歲。到了四十歲上,我發現後來我幹任何事情都沒有了那股百折不撓的決心;而且我後來乾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樣愚不可及。爬爐筒子沒有一點好處,只能帶來刻骨銘心的痛苦,但我還是要爬。這大概是說明你乾的事越傻,決心就會越大罷。這也說明我喜歡自己愚弄自己,卻不喜歡被別人愚弄。

    3

    後來王二就常常到X海鷹的辦公室去,坐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覺自己在那裡像一隻牢牢粘住了的蒼蠅。她問王二一些話,有時候他老實答覆,有時候就只顧胡思亂想,忘了回答她。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裡磨屁股,——磨屁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罷——,下面一磨,上面就要失魂落魄,這是天性使然。另一個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瘡,屁股底下很疼。過去狄德羅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亂想的辦法止疼。當然,這個辦法很過時,當時時興的是學一段毛主席語錄。但是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幾乎就在屁眼裡,就覺得用毛主席語錄止疼是一種褻瀆。除此之外,他對這種療法從根上就不大相信。當王二發愣時,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存心抗拒。發愣就是發愣。但是這一點對X海鷹很難解釋清楚。王二在她辦公室裡,一坐就是一下午。一聲也不吭,只是瞪著她的臉看。影影綽綽聽她說過讓他坦白自己做過的壞事,還威脅說要送他去學習班。後來見王二全無反應,又問他到底腦子裡想些什麼。所得到的只是喉嚨一陣陣低沉的喉音。說實在的,這是思想戰線的工作者們遇到的最大難題。你說破了嘴皮,對方一言不發,怎麼能知道說進去沒說進去?所以最好在每個人頭頂上裝一臺大屏幕彩色電視,再把電極植入他的腦神經,把他心裡想的全在頂上顯示出來,這就一目瞭然了。X海鷹膚色黝黑,王二瞪著她的臉時,心裡想的是:像這樣的臉,怎麼畫別人才知道我畫的不是個黑人呢?假如她從王二頭頂上看見了這個,一定猛撲過來大打鑿栗。

    X海鷹的辦公室是個小小的東廂房,地上鋪著已經磨損了的方磚。坐在這間房子裡,你可以看見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間房子的牆角,半截房簷,這說明這間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長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廠裡,不但有長廊,花廳的遺蹟,還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的太湖石。做為一所會館,這個院子真神氣。王二隻知道它是一所會館,卻不知是哪一省的會館。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選省:安徽,誰都知道安徽過去出鹽商,鹽商最有錢;山西,老西子辦了好多錢莊當鋪;或者是淞江府,淞江府出狀元;甚至可能是雲南省,因為雲南出煙土,可以拿賣大煙的錢蓋會館——當然,這得是鴉片戰爭後的事。當X海鷹對王二講革命道理時,這些烏七八糟的念頭在他心裡一一掠過。後來王二當了大學生,研究生,直到最近當上了講師,副教授,還是經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幫助教育,那時腦子也是這樣的翻翻滾滾。假如頭頂上有彩色電視,氣死的就不只是一個X海鷹,還有黨委書記,院長,主任等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後來這位海鷹不再給王二講大道理,換了一種口吻說:你總得交待點什麼,要不然我怎麼給你寫"幫教"材料?這種話很能往王二心裡去,因為它合情合理。在那個時候,不論是獎勵先進,還是幫助後進,只要是樹立一個典型,就要編出一個故事。像王二這種情形,需要這麼一個故事:他原來是多麼的壞,壞到了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的地步。在團組織的幫助下變好了,從一隻黑老鴉變成了白鴿子,從壞蛋變成了好人。王二現在打了氈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幫他——這就是說,他得幫助編這故事,首先說說王二原先是多麼壞。但是他什麼也想不出來。被逼無奈時,交待過小時候偷過鄰居家的胡蘿蔔。這使她如獲至寶,伏案疾書時,還大聲唱道:"小—時—候—偷—過—鄰—居—家—東—西!"寫完了再問王二,他又一聲不吭了。

    4

    這件事顯然又是我的故事。X海鷹當然有名有姓,但是我覺得還是隱去為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言而無信。說好了保證我在地面上的生命安全,但是老魯還是要咬我。等我向她投訴時,她卻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怎麼管得了。她還說,你自己多加點注意。萬一被追得走投無路,就往男廁所裡跑,魯師傅未必敢追進去(這是個餿主意,廁所只有一個門,跑進去會被堵在裡面,在兵法上叫作絕地)。說完了她往椅子上一倒,哈哈大笑,把抽屜亂踢一氣。除此之外,她還給老魯出主意,讓她在抓我之前不要先盯住某個地方,等到撲近了身再拿主意。老魯得了這樣的指點,撲過來時目光閃爍不定,十分的難防。這件事說明X海鷹根本就沒有站在我一方。由於老魯經常逮我,她的身體素質越來越好,速度越來越快,原來有喘病,後來也好了。最後她終於揪住了我的領子。所幸我早有防備,那個領子是一張白紙畫的,揪走了我也不心疼。

    我老婆後來對我說,我最大的毛病還不是突然伸手抓人,也不是好作白日夢,而是多疑。這一點我也承認。假如我不多疑,怎麼會平白無故疑到氈巴會掏我口袋,以致後來打了他一頓。但是有時我覺得自己還疑的不夠,比方說,怎麼就沒疑到氈巴掏我口袋是X海鷹指使的。這件事很容易想到,氈巴雖然溜肩膀,娘娘腔,但是正如老外說的:Amanisaman,怎麼也不至於和老魯站到一邊。但X海鷹就不一樣了。她後來當了氈巴夫人,完全可以在嫁給他前七年教唆他道:摸摸王二的口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乾的。只要不把我賣給老魯,氈巴完全可以把我賣給別人。但是這孩子也有可愛的一面,答應了這種事後忐忑不安,被我看出來捱了一頓老拳。這樣對他有好處,免得他日後想起來內疚。這樣對X海鷹也有好處,可以提醒她少出點壞主意。只是對我沒有好處。我也沒疑到這個娘們會在日記裡寫道:王二這傢伙老老實實來聽訓了。這件事好玩的要命!我只知道她去和老魯說了:那些畫肯定不是王二畫的,氈巴可以做證。因此我很感激她。其實這一點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我困在房頂上下不來時,那些畫還繼續出現在廁所裡。但她還是要抓我,主要是因為閒著沒有事幹。

    我說過,老魯揪住我的領子時,那個領子是白紙畫的。我輕輕一掙就把它撕成了兩段,就如斷尾的壁虎一樣逃走了。當時我非常得意,笑出聲來。而老魯氣得要發瘋,嘴角流出了白沫。但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是我找著了一塊銅版紙,畫那條領子時,心裡傷心得要命,甚至還流了眼淚。這很容易理解,我想要當畫家,是想要把我的畫掛進世界著名畫廊,而不是給自己畫領子。領子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我說這些事,是要證明自己不是個二百五,只要能用假領子騙過老魯,得意一時就滿足了。我還在憂慮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前途。而老魯也不是個只想活撕了我的人。每個人都不是隻有一面。

    以下事情可以證明老魯並不是非要把我撕碎不可:前幾天在電車上,有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叫我的名字,她就是老魯。她還對我說,有一陣子火氣特別大,壓也壓不住,有些事幹得不對頭,讓我別往心裡去。我對她說,我在美國把弗洛伊德全集看了一遍,這些事早就明白了。您那時是性慾受到了壓抑,假如多和您丈夫做幾次愛,火氣就能壓住。滿電車的人聽了這話都往這邊看,她也沒動手撕我,只說了一句:瞎說什麼呀!

    X海鷹背地裡搞了我好多鬼,但是廠裡要送我上學習班的事卻不是搞鬼。當時的確有個這麼個學習班,由警察帶隊,各街道各工廠都把壞孩子送去。有關這個學習班,有好多故事。其中之一是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我們不遠的村裡,有一隻狗叫了幾聲就不叫了。狗主一手拿了棍子,另一手拿手電出去看,只見有幾個人用繩子套住狗脖子拖著走。那人喝道:

    什麼人?學習班的。什麼學習班?流氓學習班!

    於是狗主轉身就逃,手電木棍全扔下不要。還有一個故事說,學習班裡什麼都不學,只學看瓜。領班的警察說:把張三看起來!所有的人就一起撲過去,把張三看了。要是說看李四,就把李四看了。所謂看瓜,就是把被看者褲子扒下來,把頭塞進褲襠。假如你以為人民警察不會這麼無聊,講故事的人就說,好警察局裡還留著執勤哪,去的都是些吊二浪當的警察。我想起這件事,心裡就很怕。假如我去了學習班,被人看了瓜,馬上自殺肯定是小題大作。要是不自殺,難道被人看了就算了嗎?對我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去學習班。但是我去不去學習班,卻是X海鷹說了算。

    有關我多疑的事,還有些要補充的地方。後來X海鷹老對我說些古怪的話,比方說:我肚皮上可沒割口子!或者是:你的意思是我肚皮上割了口子?甚至是:你看好了,我肚皮上有沒有口子?每回說完了,就哈哈大笑,不管眼前有沒有辦公桌,都要往前亂踢一陣。聽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心裡難免要狐疑一陣。但是我從來不敢接茬,只是在心裡希望她不是那個意思。我實在不敢相信氈巴能把那個下流笑話告訴她。

    5

    等我長大以後,對我小時候的這些事感到困惑不已。我能夠以百折不撓的決心去爬一堵牆,能夠做出各種古怪發明,但我對自己身邊的事卻毫無警覺,還差點被送到了看瓜的地方去。這到底說明了我是特別聰明,還是說明我特別笨,實在是個不解之謎。

    有關我受"幫教"的事,必須補充說明一句:當時是在革命時期。革命的意思就是說,有些人莫明其妙的就成會了犧牲品,正如王母娘娘從天上倒馬桶,指不定會倒到誰頭上;又如彩票開彩,指不定誰會中到。有關這一點,我們完全受得了。不管犧牲的人還是沒有犧牲的人,都能受得了。革命時期就是這樣的。在革命時期,我在公共汽車見了老太太都不讓座,恐怕她是個地主婆;而且三歲的孩子你也不敢得罪,恐怕他會上哪裡告你一狀。在革命時期我想像力異常豐富,老把老魯的腦袋想成個尿壺,往裡面撒尿;當然,扯到了這裡,就離題太遠了。除了天生一付壞蛋模樣,畢竟我還犯了毆打氈巴的罪行,所以受幫教不算冤。雖然老魯還一口咬定我畫了她(這是雙重的不白之冤——第一,畫不是我畫的而是窩頭畫的;第二,窩頭畫的也不是她。我們廠裡見到那畫的人都說:"老魯長這樣?美死她!",算起來只有那個毛扎扎是她),而且還有X海鷹在挽救我。有時候我很感激X海鷹,就對她說:

    "謝謝支書!"本來該叫團支書,為了拍馬屁,我把團字去了。她笑笑說:"謝什麼!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

    這句話人民法官宣判人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時常說。雖然聽了我總是免不了冒點冷汗,懷疑她到底和誰是一頭,但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抱怨的:畢竟她是個團支書,我是個後進青年,我們中間的距離,比之法官和死刑犯雖然近一點,但屬同一種性質。我談了這麼多,就是要說明一點:當年在豆腐廠裡的那件事,起因雖然是窩頭畫裸體畫,後來某人在上面添了毛扎扎,再後來老魯要咬我,再後來我又打了氈巴;但是最後的結果卻是我落到X海鷹手裡了。而她拿我尋開心的事就是這樣的。

    我被老魯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或者被X海鷹嚇得魂不附體,就去找氈巴傾訴。因為我喜歡氈巴,氈巴自然就有義務聽我嘮叨。氈巴聽了這些話,就替我去和X海鷹說,讓她幫我想辦法,還去找過公司裡他的同學,讓他們幫幫王二。其實氈巴對我的事早就煩透了,但也不得不管。這是因為他知道我喜歡他。X海鷹對我有什麼話不找她,託氈巴轉話也煩透了,她還討厭氈巴講話不得要領,車軲轆話講來講去。但是她也只好笑迷迷的聽著,因為她知道氈巴喜歡她。X海鷹也喜歡我,所以經常恐嚇我。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嚇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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