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阿康出來的日子,米尼行事越謹慎。她有些疑神疑鬼的,生怕發生不測。她好像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美滿,她等阿康已經等得不敢抱什麼希望了。她變得優柔寡斷,懷疑自己的判斷力,臨到下手時,總是動搖,錯過了許多機會。光天化日之下,她好好地走在街上,卻忽然會惡夢般地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捉住她!她陡然驚出一身冷汗,心裡充滿了不祥的預感,於是空手而歸。當她不得已地再一次走上街頭,她心裡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悲哀,她想:除此以外,難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她認真地想了許久,想到有兩條路可以試試,一是向阿婆求情,二是向阿康母親討饒,而這兩條路均是她所不願意走的。於是,她挺了挺胸,將這些念頭甩在腦後,堅決向前走去。當她終於得了手後,她就會有一種僥倖的的心情,好像這不是靠她努力取得的,而是老天給的一個幸運的機會。她變得非常宿命,有時出門之前,要用撲克牌通一次五關,一副撲克牌已被她使用得破爛不堪,她將她的希望就託付在這一疊髒的紙牌上了。她懷了鋌而走險的心情走上街頭,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她盡力壓縮開支,將消費減少到最低的限度,她甚至想,有一碗泡飯吃吃便行了,只要阿康能夠平安地回來。阿康回來的這一日,越到眼前越是沒有希望。等待已成了米尼正常的生活,一旦等待等到了頭就好像要有什麼厄運來臨了。
終於到了阿康解教的前一日,她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領了兒子,提著給阿康新買的衣服鞋襪,去農場接阿康了。他們在農場招待所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搭了一架拖拉機離開了場部。拖拉機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顛簸,轟隆隆隆的震耳欲聾。他們三人,還有另一對來探兒子的老夫婦,蹲在菸灰瀰漫的車斗裡,劇烈地搖晃著身子,很快便疲憊不堪了。他們無法說話,努力平穩著身體。有孤獨的柏樹,從他們眼前慢慢地過去。透過煙塵,天空似乎格外的藍。有幾輛自行車從後面駛來,對那開拖拉機的農民大聲地說話,卻聽不見一點聲音。自行車駛走了,路邊又出現了幾個上學的孩子,揹著書包。那農民忽然從駕駛座上轉過臉來對他們說著什麼。他們五個人望著他的無聲地合動著嘴巴,心裡一片茫然,他卻笑了一下,又轉回了臉去。阿康坐在米尼對面的車斗擋板下,雙手抱著膝蓋,臉色灰濛濛的。米尼想:這是阿康嗎?她反覆地告訴自己:這就是阿康,心裡卻很平靜,甚至有一些漠然,她是等待得已經疲勞了。柏樹佇立在起伏的丘陵之上,很久才退出視野。
拖拉機終於到了長途汽車站,日頭已近正午,他們買了車票,就到車站附近的飯店吃飯。那對老夫妻也相繼進了飯店,在另一張桌上坐下,朝他們點了點頭。米尼問道:他們的兒子你認識嗎?阿康說,搞不太清楚,就問米尼要煙抽。米尼從包裡掏出了一包大前門遞給他。他撕開煙紙抽出香菸,上下摸著口袋找火柴而沒有找到,只得欠過身子向鄰桌一個男人借火。兩個男人接火的樣子將米尼心裡的熱情喚醒了,她激動地想道:阿康,你是回來了嗎?她想她的等待是多麼值得啊!她望了阿康剃短了的平頭說道:阿康,你的板刷頭是多麼時髦啊!阿康說:那就永遠保持下去,也是一個很好的紀念。米尼笑了起來,忍不住去拉阿康的手,阿康掙開了說:大庭廣眾的,不能叫人家不花錢看白戲。她就在桌下用膝蓋去碰阿康的膝蓋,用腳去踢阿康的腳。阿康躲避著,米尼則追逐著不放,並開心地叫道:你逃不脫的。這時候,他們點的飯菜端了上來,這才不鬧了。對面那一對老夫妻一直在看他們,流露出慕的神情。吃罷飯,他們三人就慢慢往車站走去,路邊有一些小店,賣著日用雜貨,還有一些農機用的小五金,他們在店裡穿進穿出的,阿康說,他就好像已經到了上海,覺得很繁華了。米尼笑他成了一個鄉下人,心底卻有十二分把握,他決不會變成鄉下人的。即便是吃了三年官司,他的風度還是那樣優雅,真正是百折不撓啊!米尼在心裡感嘆著。她彎下腰,讓兒子叫他爸爸,兒子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咧嘴一笑,說道:癟三!兩人都樂了,說這不愧是他倆的兒子,很會開玩笑。米尼忍不住還是要勾住阿康的胳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阿康,我心裡實在很高興!阿康就說:能不能回到上海再高興?米尼說:你剛才說的,這裡就是上海。阿康說:我沒有說。米尼說:你說了,不要賴。阿康說:我不賴。見掙不脫便也不掙了,只是囑咐她另一隻手要拉牢兒子,不要找回老公,倒把兒子丟了,這也是不合算的。停了一會兒,他要求去一趟廁所,米尼不讓,說他是耍滑頭,要溜。阿康說:你真殘酷。米尼說:我就殘酷。又停了一會兒,阿康要求抽出胳膊點一支菸,點好煙,馬上把胳膊還給她。米尼說:我幫你點。她讓阿康另一隻手拿牢火柴,她擦著了,替他點上。他吸菸的樣子,使她著了迷,讓火柴燒了手。她哆嗦了一下,將火柴梗一拋,燃盡的火柴梗帶了最後的火花,在藍天下畫了一道美麗的弧形。
後來,他們上車了。那一對老夫妻與他們隔了一條走廊,坐在那邊的窗下,與他們相視而笑。兒子已經睡著,他們就讓他放平了睡在他們的膝上。汽車開動了,慢慢地駛出了車站,駛過一條簡陋的小街,上了公路。這時候,阿康也有些激動起來,他望了窗外,說道:我已經忘了上海是什麼樣子的啦!米尼更是激動地說道:阿康你簡直是第二世投胎做人啊!阿康就說:做兩世人生,老婆卻還是一個,多麼掃興啊!米尼盯牢他眼睛說:你再做一世人生,我也是你老婆,你別想逃。阿康認輸道:我不逃。汽車的速度加快了,他們心裡充滿了陶醉的快樂迷離的感覺,自己像在飛翔似的,美妙得很。然後,就沈沈欲睡了。當米尼被汽車顛醒的時候,汽車裡灌滿了陽光,那老夫妻低了頭,起先她以為他們睡著了,卻發現他們在默默地流淚。她來不及去想他們的傷心事,心裡已被快樂注滿了,重又合起了眼睛。
到上海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鍾的時分。米尼揹著兒子,阿康提著東西,走出了長途汽車站,走到了上海徐家彙的馬路上。他們看見了著名的徐家彙天主教堂的尖頂,很肅穆地映在深藍的天幕前。他們去乘無軌電車。車沒來,他們就倚在欄杆上等車。米尼急躁地想著車什麼時候才來呢?阿康只是默默地抽菸,兒子則連連打呵欠。天上有一些疏淡的星星,人們在樓房的陰影裡沈默地等車。上海的夜晚多麼寂靜啊!阿康忽然想道。車終於來了,車廂裡燈光明亮,使阿康想起一些電車上的往事。他奇異地感到一陣驚懼,脫口叫了一聲“米尼”,米尼問有什麼事,他說:準備上車吧。於是三人就上了車,車沿了街道,在一盞盞路燈下駛去了。這時候,他們幾乎是共同地想道:今後的日子應當怎樣過。
開始,他們一起回到了臨淮關,住在農機廠倉庫旁邊的一間小屋裡。臨走時,阿康的父母給了兒子一些錢,可為阿康微薄的工資稍作貼補。每天,阿康去上班,米尼在家帶了兒子玩,在一隻火油爐上炒菜,到工廠後面不遠的淮河去洗衣服,在大好的天氣裡,將洗好的衣服鋪在河岸石砌的斜坡上曬乾,看了輪船嗚嗚地靠岸,然後又嗚嗚地離岸。她想起了她和阿康相識又相知的情景,恍若隔世。她想:從那時起,有多少歲月過去了啊!她有時候,很想把這個故事講給兒子聽,可兒子卻全神貫注地朝輪船扔石頭和砂子。他曬得墨黑,顯得眼白特別白,疏淡的眼毛淺淺的,如白色的一般。他冷不防會在米尼腳下使個絆子,然後飛快地跑遠了,唱歌似的喊:米尼,跌跤了!這就是他和母親撒嬌的方式。在越來越遠的悠長的汽笛聲中,米尼挽著一個大籃子,籃子裡裝了洗好曬乾的衣服床單,慢慢地往家走,兒子在前面朝她扔著石子。她心裡很明靜,也很曠遠。晚上,阿康從車間回來,他們三人就在一張低矮的案板上吃飯。飯後,他們去逛街。街上有一家影劇院,每一部電影他們都不放過。有時,那裡還會來一些外地劇團演出戲曲或者歌舞。在阿康上夜班的夜晚裡,米尼自己和兒子睡覺,她很清醒地聽著火車長鳴而來,舊事又湧上心頭,如同電影一般,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演過。她微笑著恍惚想道:她是怎麼到了這個地方?她想起“命運”這兩個字,覺得命運真是太奇巧了。
阿康做的是車工。阿康的手藝是很好的。廠裡的人漸漸把阿康犯罪的事情原諒了。他們想:上海那種地方,誰說得清呢!他們進進出出地叫阿康“唐師傅”(阿康姓唐,他的兒子就叫唐查理),他們在技術上遇到什麼問題就說:唐師傅,你幫我看看這個。有時候,阿康已經下班,正在家吃飯,他們就會很不好意思地踏進門來,說:唐師傅,你幫我看看那個。阿康就一一指點他們,直到他們弄懂為止。每天他脫去了油膩膩的工作服,洗了臉,坐在飯桌前,喝上一點酒,再抽一支菸,心裡會覺得非常舒服。他漸漸地胖了,臉色也滋潤了。有一天,他對米尼說,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米尼就說,隨便什麼日子,和你阿康在一起就是好的。阿康說不見得。米尼說見得。兩人“不見得”“見得”地來去了幾個回合,就滾成了一團。牆角一隻小蟲唱著悅耳的歌曲,米尼感動地想:過去的日子再不要回來了。夏天,她帶了兒子去河岸的榆樹林子裡捋榆錢兒,望了不遠處閃閃爍爍的淮河,她發現,過去的日子是多麼可怖,不由得後怕起來,心在胸膛裡別別地跳著。幸好,幸運啊!她連連地在心裡說道。她的手指轉眼間被榆錢兒染綠了,風在樹林子裡穿行。她背起裝滿壓實的麻袋,走出榆樹林子,往街上走去。街上有一家藥房,收購榆樹錢兒。查理在她身前身後地跑,朝麻袋上吐著唾味,米尼喝住他,他就罵:米尼,我操你。
後來,秋天到了,他們一家三口乘船到蚌埠去玩了一回,在公園裡划船,飯館裡吃飯,看了兩場電影,買了一些衣物用品,宿了一夜。蚌埠使他們想起了上海,上海浮光流彩的夜晚在向他們招手,他們便策劃著,春節的時候回上海去。於是,從秋天到冬天的這一段日子他們就過得有些不耐煩,他們想:什麼時候才到春節呢?晚上,沒有什麼事情,他們早早地就上了床,百無聊賴地做著男女間那種經常的遊戲。大概是因為沒有外界新鮮事物的激發,這樣的遊戲也漸漸使他們感到單調而膩味了。他們在星期天陽光明麗的下午,在簡陋的小街上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進他們陰暗的小屋,屋外滿地流淌的陽光和他們沒有關係,白白地流淌了過去。他們都有些焦躁,坐立不安,這使他們兩人都開始瀆職。阿康的車床上出了次品,米尼的一日三餐也有些胡來。查理不禁受了他們的影響,吵吵鬧鬧的,大人一旦責罰他,他就哭罵不止,詛咒阿康再一次“吃官司”,還要“操”米尼。他直呼他們的名字,他們隨他叫去,覺得這孩子從小就有幽默的素質。有一天晚上,他們三人在一起喝了一些酒,阿康忽然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昔日的一些經歷。他說到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輕易地得了手,在急變的形勢下如何從容不迫地擺脫困境,他還說在他在拘留所裡是如何與一個流氓和慣偷名叫“平頭”的巧妙周旋,在勞教期間又是如何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立場中站穩了腳跟,他以他慣常的客觀的自嘲的語氣說著,情緒卻越來越激動,他的眼睛漸漸亮了,臉色很紅,聲音高高的,並且做了許多誇張的動作。米尼望了他,開始還想:阿康又發毛病了,而逐漸的,也被他的情緒感染,爭相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她說她的經驗是防患於未然,決不冒一點無謂的風險,不是十個指頭捉田螺那樣十拿十穩的情形,她是絕不下手的。阿康就諷剌她說:這樣的事情,本身就是風險,如不想冒險,只想十個指頭捉田螺,那麼,根本就不要去做了,那就去做別的事情好了,世界上有許多別的事情呢!米尼說阿康這樣把這種事情當作風險的看法其實是錯誤的,而他和其他人所以會失手,就是因為他們這樣的錯誤的看法。其實這樣的事情非但不危險,還很安全,危險的倒是那些口袋和皮包裡裝了錢夾子的人。他們時刻提防著別人竊取他們的錢財,提防著他們可能遭受的損失,他們才是真正的冒險。如果像阿康那樣,自己認為自己是在冒險,因此做出許多危險動作,其實這種危險動作都是多餘的,帶了表演的性質,所以就一定要失手。阿康聽不得米尼這樣反反覆覆地說“失手”兩個字,這使他感到羞惱,就打斷了米尼的話,說:不承認這事情的風險其實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問題是怎樣認清形勢,然後才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至於“失手”,那不過是交學費而已,交一點學費是很值得的,而不交學費,恰恰就什麼也學不到了。米尼說:學費也要看是什麼樣的學費,假如一個人的學費是被捉出去槍斃了,這又能換來什麼?阿康就笑道:交學費就是為了避免死,怎麼能死,死是絕對不能死的,我們所以要不惜代價地付出昂貴的學費,就是為了要活著。米尼問他,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阿康認真地想了一下說:為了好好地活著。然後又接著說:我們再繼續說學費的事情,學費是很有必要的,我每交一次學費,就學得了許多道理和經驗,你沒有交過學費,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在一起,從早到晚的,可以交流多少寶貴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你不交學費做夢也做不出來的,勞改真是一座大學校啊!米尼說:我不用交學費也可以學到許多經驗,一邊做一邊學。阿康寬容地一笑說,你的那些經驗當然是不能與我的相比的。米尼就說不見得,阿康說見得,米尼再說不見得,阿康就有些惱怒,把桌子一推,厲聲說:到底是你聽我說,還是我聽你說?米尼一驚,倒有些酒醒,卻還爭了一下:誰對聽誰說?阿康擂了一下桌子,冷笑道:我就是聽你的,讓你弄到這個地步。米尼想他是在說醉話。他又接著說:我的生活道路,就是從碰到你的那一日起,走錯了,一步錯,步步錯。米尼聽他這話又像是醒的,就問道:阿康,那一日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說:我們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麼好玩的,米尼說。蚌埠是很好玩的。阿康很清醒地望著米尼,米尼不響,阿康便說:你這樣的女人,就像鞋底一樣。米尼哭了,說:我怎麼像鞋底呢?我像鞋底你又像什麼?阿康輕蔑地一揮手,不屑於同她說話似的,站起身,走到床前,衣服也不脫,只脫了鞋,拉開被子就睡了。這時候,米尼卻已完全清醒了,她流著眼淚,想著阿康那些惡毒的語言,覺得非常灰心。她覺得阿康今天雖然喝醉了,可是有一些話卻像是比平日更真實似的。第二天,查理就用“鞋底”這樣的話去罵米尼了。
過了幾天,阿康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他回想起了那晚上的情景,就問米尼道:這樣說起來,你也有了那一手?米尼冷笑一聲,沒回答。阿康停了一會兒,卻笑了,說道:你看,我們這一對夫妻,搭配得多麼好啊!聽他這樣一說,米尼心就軟了,同他和好如初,就好像沒有發生上回的事一樣。以後的夜晚,阿康就細細地問她事情的經過,米尼則慢慢地一點一點告訴他,兩人沈浸在回憶之中。在這平淡的日子裡,說著這一類的事情,就好像在吹牛一樣虛假卻有一股激動人心的神奇感覺。他們常常問自己:這是真的嗎?然後又回答自己:這是真的。他們還嘲笑道:在這樣的地方,要想練練手也無處練啊!人們將錢捏在手心裡,上街買了東西就提了回去。除非學做一名強盜,去打家劫舍,可這有什麼意思呢!這又何必呢?就這樣到了冬天,開始準備回家的事了。
這是一九七七年的一月。過去的一年裡,有過幾件大事,卻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是工於心計而又麻木不仁的小人物,太大的事情是在他們視力之外的。當他們三人在一個冬日和暖的午後,搭上一班火車,暫時沒有佔到座位,擠在過道里的時候,他們計劃著,在上海的日子裡,如何到父母的口袋裡去挖取進賬。這兩人想:像阿康父母這樣幸運的父母,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對兒子、媳婦和孫子不負起一點責任,而只是放任自流,這簡直是一種墮落!他們痛惜地想道,應當去挽救他們,給他們一個重新為人父母的機會。當他們在算計父母的時候,查理則在冷靜地考察他們,看他們身上還有多少油水可榨,剛糟蹋了一包餅乾,現在又想要糟蹋半隻燒雞。
上海的這一個冬天,凡是知識青年們都在熱烈地討論著回城的事情。米尼想:她的機會是不是來了?當她把她的想法告訴阿康的時候,卻不料阿康冷笑了一聲說:你以為回到了上海你就不再是鞋底了?上海的鞋底是比哪兒都多得多的。米尼想:阿康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然後就漸漸明白了。一旦明白,她才覺得阿康提醒了她一樁事,不由暗喜,在心裡叫道:阿康,阿康,你越怕我回上海我倒越要回上海了。她加快行動,真正開始作準備了。她悄悄給插隊地方的大隊支書寫了一信,再到地段醫院檢查了身體,查出有關節炎和月經不調兩種慢性病。這時,大隊支書的回信也來了,信中說雖然農村很需要她們這樣有文化有抱負的知識青年,可是身體不適合卻也是不行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他們很支持她回到上海參加建設上海的革命。還寄給了她縣、公社、大隊的三級證明,她就開始跑上海這一頭。這些她都是私下進行,沒有漏給阿康半點。她覺得她正在為自己籌劃一步棋,一旦成功,她和阿康之間的這盤棋就活了。不知從何時起,她和阿康就像兩個對弈者,在下著一盤棋。
春節早已過去,春天到來了,窗外的梧桐已長出了葉子。阿康卻一字不提回廠的事情,他忽然對喝茶有了興趣。買了一張公園月票,每天早晨跑到公園茶室裡坐著,直到中午回來。米尼問他公園茶室裡都是些老頭,他混跡其間有什麼快樂。他就笑了,說米尼太不瞭解老頭了,老頭是人類中最精華的部分。米尼說你自己家裡就現成有一個老頭,還可免費,何必再去茶室呢?阿康則說,家中這個老頭,正是精華中糟粕的那一部分,恰恰是不可吸取的。米尼聽了就很樂,覺得他實在是個幽默大師。然後,他才慢慢地告訴她:那茶室中,有昔日赫赫有名的“醬油大王”,有當年國民黨中國銀行的職員,有過去在禮拜堂現在天棉毛衫十三廠的傳教牧師,有舊上海當鋪裡現在小學校做工友的朝俸,真正是三教九流,英雄薈萃啊!他們說話不多,句句都是警句,足夠品味半天,其中濃縮了他們一世的成敗枯榮浮沈歌哭,這就是吃茶啊!他說道。米尼不由聽出了神,催他講下去,他卻住了口,翻了身朝裡說困了,要睡覺了,明日還要早起去公園吃茶。米尼想他上班都不曾這樣勤勉過。這一段日子,他們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目標,各行其事各得其所,互不干擾,相安無事。到了夏天的時候,米尼就說要回一次插隊的地方。阿康向她回去做什麼,她說有些事情要辦。阿康本不想問了,想想又多問了一句:忽然間會有什麼樣的事情辦理?米尼說是關於戶口和油糧關係的手續,她病退回上海了。阿康沒有作聲,仰天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用一把拔豬毛的鉗子夾下巴上的鬍子。米盡在他身邊坐下,緩緩地對他說,她還想再去臨淮關一趟,在他廠裡開個結婚證明,辦了他們的登記手續,這樣,到時候,便可給查理報上上海戶口了。她又說,他們不應當耽誤查理做一個上海人的前途,既然他去不了外國,他們叫他查理本是為了他出國的未來。阿康不作聲,停了一會,就說:你去好了。米尼就去買了三天後的車票。這三天裡,阿康依然每天上午去公園茶室,中午才回。到米尼要走的那天早晨,米尼說:她要走了,他就說再會,然後去了公園。米尼心裡悵悵的,然後又笑了,憐惜地想:他在賭氣啊!
在米尼回安徽的幾日內,阿康的父母緊急籌劃了兩件事情,一是阿康母親退休叫阿康回來頂替,二是將房間一處調兩處。然後,他們就一個去辦退休手續,一個則複寫了許多份調房啟示,一根電線杆一根電線杆的去張貼。阿康依然去茶室,查理則以弄堂為家,把家當成飯店和客棧。他們父子二人現在就在老人那裡搭夥。一旦沒了米尼,就像拔去了阿康母親的眼中釘,她心情舒暢,兒子孫子就好像從劫持者手中終於回到了她的懷抱。她拿出多年的積蓄,為他們添置了各色衣服,每頓飯菜都要翻一些花樣。他們父子二人天天過得心滿意足,她就彎腰低頭地問查理:阿理——她這麼叫他——阿理,奶奶好還是媽媽好?問時眼睛卻看著阿康。等到米尼回來,便發現丈夫兒子已被對方爭取了過去,只剩她一個人孤守陣線了。她問他們:吃不吃飯?兩人共同的回答是:隨便。第一頓飯她自己吃了。到了第二頓飯,就有些發怒,又問道:吃不吃飯?他們依然回答:隨便。她又自己吃了。到了第三餐,她反平息了火氣,心想:正好,為我們節省伙食費呢!不料,阿康的母親也正想到了此處,她想,這可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於是就宣佈從此不再管他們伙食,兩人回來的時候,米尼說:你們吃過飯了嗎?今天怎麼吃得這麼早!一邊擺出了碗筷,讓兩人吃飯。晚上,等查理睡了,她就將轉來的戶口、油糧、還有結婚證,一件一件讓阿康看。阿康淡淡地掃了一眼,然後說:大約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安徽了。米尼一驚,問道:廠裡來催上班嗎?阿康說:不,是回去轉戶口啊。米尼這才知道阿康母親讓他頂替了,不免想到自己又與阿康走了一步平棋,暗暗有點沮喪。但再想到三人都回到了上海,名正言順地做上海人,過上海人的生涯,還是高興更多一些。在幾年前,他們是想也不敢想這一日的。他們終於可以好好地過一份日子了。她就有些激動,說道:你媽媽立新功了。阿康慢慢地說:光吃老本是不行的,是對不起革命後代的。米尼感嘆道:他們已經吃了多少年的老本啊!這一個夜晚他們很快樂,不久以後即將到來的和平的生活,在漂泊不定了長久的他們看起來,簡直是一種妄想,不料幻想馬上要變成現實。他們想:這是少數的幸運的人的生活啊!他們馬上就要做那少數的幸運的人中的兩個了。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各自的單位上了班。米尼在街道的生產組,阿康先是因為不算插隊知青頂替沒有成功,可是後來他們這一批中專生全部回上海重新分配,他便也到了一家國營工廠,依然做他的車工。房子是到年末才調開的,兩處相距三站路,他們三人住一間九平方的三樓亭子間。上班下班的日子開始了。當他們上班去的時候,查理就留在家裡,因怕他闖禍,所以並不讓他進房間,把房門鎖了。他就在弄堂裡待著,不過幾天,他已將周圍兩條馬路的地方勘察完畢,弄堂口的熟水店,臨街的自由市場,對馬路的公園,隔壁弄內的造紙廠,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晚上,他的見聞是比他父母要豐富得多的。晚飯桌上,筋疲力盡的阿康和米尼聽著他眉飛色舞地吹牛,心想:這孩子多麼聰敏啊!然後又傷感而欣慰地想:眼看著就要靠他啦!他們好像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晚景:將這一份生活做到了退休,戴了紅花回到家裡。深感無聊,卻也無奈。他們這兩個小小的懵懂的人物,在漂泊遊離了多年之後,終於被納入了正常的社會秩序。這秩序好比是一架龐大的機器,一旦進入其間,便身不由己。在軌道上運行。如要強行脫離,須有非凡的破壞力。這破壞力要就是在這機器上造成了創傷,要就是兩敗俱傷,最不濟的則是單單將自己粉身碎骨。這最後一種結局是最普遍的結局,因為渴望進行這種脫離的人,往往都是一些卑微的小人物,他們在這機器中連一個最低等級的齒輪的位置也佔據不了,他們總是在最無須主動性和個人意志的,如螺絲釘那樣的位置,於是他們便產生了脫離的強烈要求。但他們因為是最沒有教育,最無理智,最無覺悟,最無自知之明和自控能力的人,他們的破壞力恰恰正夠破壞他們自己,將他們自己破壞殆盡,於是,滅亡的命運便不可避免了。
阿康和米尼每天上班和下班,他們昏昏沈沈的,有時清醒了一下,想著: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緊接著又迷濛起來。阿康覺著自己得了病似的,就請了病假,一天又一天的在家休息。休息久了又覺得不妥,喪失了什麼責任似的,再去上班。機器永不間斷的轟鳴聲使他噁心,使他充滿了迷失方向的感覺,人被淹沒了一般。他又去請假,他和廠醫說他得的是美尼爾氏綜合症,自己心裡有數,不需要什麼藥,只是絕對休息。廠醫是最後一屆的工農兵大學生,充滿強烈的自卑感,就問阿康大約要休息幾日,他說多至三月,少至半月,可是現在生產任務很緊,正是建設四個現代化的時候,他不好意思長休,就半個月吧。病假期間,他又去了老房子那公園的茶室,卻很失望地回來了。那一批昔日的茶友已作鳥獸散,偶爾在街上還見過一次“醬油大王”,卻是今非昔比,趾高氣揚,明明看見卻作看不見的樣子,兩人擦肩而過。米尼安慰他說,這就叫作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總有轉到他阿康的一日,現在重要的是保存實力,耐心等待。可阿康依然很頹唐,有幾次,在汽車上,有粗心的女人將壞了拉鍊的皮包推到他眼前,他竟沒有下手的興趣,自己都覺得自己出了毛病。他強迫自己去想那包裡撿出了錢包,卻沒有得到安慰,心裡照舊很消沈。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過去,查理上了學,並且開始逃學,被老師捉住,讓同學通知家長去領,家長卻從來不去領。到了下班時分,老師只得將學生送回家裡,家長對老師說:你最好把他一直關到明天這個時候。老師見那家長表情真摯懇切,反說不出話來。等到查理上了兩年級,已有過一次逃夜的記錄,兩人分頭找了半夜沒有找到。早晨五點左右,卻被一名小車司機送了回來。他們不由感嘆道:這小孩的福氣真好,我們這把年紀了還沒坐過轎車,倒叫他坐到了。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後來終於出了事情。
米尼工場間裡有個要好的小姐妹,是從江西插隊病退回來的。她長得秀氣白淨,說話輕聲細氣,像一隻溫柔的小貓。米尼很喜歡她,常帶她到家裡玩。有一次,她來的時候,阿康正在家裡休病假,本來在床上躺著的,這時卻起來了,坐在床沿上,聽她倆說著連衫裙的裁剪問題,還提出積極的建議。那小姐妹起身告辭的時候,阿康便留她晚飯。這時,米尼已看出一點端倪,卻沒有流露聲色,反一起勸那女孩留下,然後就下到底樓灶間燒飯。重新上來的時候,見阿康和那女孩談得很好。女孩低了頭縮在沙發裡面,阿康坐在對面床沿上,吸著煙,歪下頭去對了女孩的臉說話。那女孩便更加低了頭,偶爾抬起眼睛,則很明亮。米尼心裡一緊,想阿康與她說話,還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這天晚上,阿康情緒很好,不時有靈感來臨,說了許多笑話。等那女孩走後,米尼便把桌上的碗全推到地上,與阿康吵了起來,阿康則將熱水瓶摔了,查理在一邊就說:你們等一等,我去買幾個餅乾箱來給你們摔。米尼說:阿康你今天精神這這樣抖擻,病全好了嘛!阿康說:我本來也沒有病,精神向來很好。查理則說:我看你們都有病,吃錯藥的病。米尼順手給了查理一個嘴巴,說:我看你官司沒吃過癮,還想再吃一回啊!阿康給了她一個嘴巴,罵道:你這個白虎星,誰沾上你誰要晦氣!米尼哭了起來,阿康越加心煩,他想他難得有一天晚上高高興興的,卻讓她給破壞了,這個女人是多麼叫人喪氣啊!她是連一點點快樂也不肯給他啊!他越想越煩惱,推門出去了。阿康一走,米尼倒止了哭聲,她暗暗叫道:冤家,可千萬別出事啊!她擦乾眼淚,就開始收拾殘局,這時,已經十點鍾了。她拖乾淨地板,鋪好了床,望著窗下黑漆漆的後弄,心想:他什麼時候回來呢!她想他這樣的大人,是不會有轎車司機送他回家的。到了十一點的時候,她正想著要去馬路上轉轉,阿康卻回來了,什麼話也不說,一個人悶頭洗臉洗腳,然後上床。米尼便也悄悄地上了床,點了電燈。阿康將身子轉過去,不睬她,她就從後面抱住阿康的肩膀柔聲說:阿康,你笑一笑吧,我是怕丟掉你,才發火的。阿康冷冷地說:我又不是一樣東西,怎麼會丟掉?米尼說我怕有人會把你搶了去。阿康說:我是什麼寶,有誰會搶?米尼說:我。阿康說:你?然後就不作聲了。這天夜裡,米尼待阿康格外的周到,阿康不覺也消了氣。第二天早起時,他說:其實我對你那個小姐妹並沒有什麼,不過她人長得不錯,欣賞欣賞罷了,就好像一張好看的圖畫,有人走過去,會多看兩眼。米尼就說:那你想不想看我呢?阿康說,你是貼在家裡的畫,月份牌一樣,天天有的看,不看也曉得了,再說,夫妻間,難道僅僅是看嗎?米尼被他的話感動了,就說:既是這樣,我就常常帶她來,給你看。後來,她果真又帶她來了一兩趟。但每次走後,她又忍不住要和阿康吵,一次比一次吵得厲害。米尼不知道,她在此是犯下了大錯誤。她或者不要帶那女孩上門,或者帶上門了就不要吵鬧。她這樣做無疑是在撮合阿康和那女孩。而她的吵鬧,在阿康的一邊,是加深了他的煩惱和苦悶;在女孩一邊,則更襯托了她的溫柔和順,楚楚動人。每吵一架,阿康就與米尼遠了一步,卻與那女孩近了一步。漸漸的,女孩就將阿康從消沈的情緒裡喚醒了,他振作起來,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終於有一天,米尼出了工傷,衝床差點兒削去她的一個手指頭。她到地段醫院包紮了傷手,打了防破傷風的針,領了消炎藥片,下午兩點時分到了家,見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阿康坐在床沿上抽菸,眼睛看著那姑娘。見她進來,兩人都慌了神,米尼反倒鎮定下來。她眼前黑漆漆地想道: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起床,穿好衣服,又哆哆嗦嗦地從她身邊走過,下了樓梯。阿康先也緊張了一陣,竟被菸頭燒了手,接著就穩住了,從床沿上站起身,走到沙發上坐下,重新點了一支菸,眼睛望著米尼,意思是:你說怎麼辦吧!米尼沒說什麼,轉身下了樓去。阿康以為她走了,不料她只是下樓去燒晚飯。這一個晚上平靜地令人不安地過去了。第二天早上,米尼在工場間門口,一條很熱鬧的馬路上,截住了那小姐妹,向她討自己的男人。那小姐妹要跑,她不讓,扯住人家的衣服,人家耳光。那小姐妹卻也遠遠要比外表潑辣和果斷,硬是掙脫了米尼,並且跑到阿康廠裡,在車間找到阿康,說非他不嫁了。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米尼也到了廠裡,直奔廠長辦公室,扯出廠長要他公判。一時裡,廠長,米尼,阿康,那小姐妹,四人站在了一處,會審公堂一般,廠長成了法官。幾下裡當即咬定:離婚的離婚的,結婚的結婚,再不反悔。米尼憑了一股意氣撐著,回到了家中,一進房間,就暈倒了。當她醒來的時候,見自己躺在床上,阿康坐在沙發裡抽菸,窗外已經暮色朦朧。她哭了起來,她想:這不會是做夢吧!阿康聽見她哭,就走攏了來。她欠起身子抱住阿康,阿康抱住她,也哭了。他們兩人抱作一團,親吻著,愛撫著,從沒有那麼親愛過。他們哭著想道:事情是怎麼搞到這個地步的啊!可是米尼猛地一震:阿康這雙手抱過另一個女人啦!她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了。她推開阿康,撕著自己的頭髮,咬著自己的手,她怎麼能饒過阿康呢?米尼終於折騰得累了,阿康也哭累了,房間裡一片漆黑,他們誰也不去開燈,查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們都把他忘了。米尼躺在枕上,氣息奄奄的,她妥協地想著:假如阿康不肯離婚,她就不離;阿康縮在沙發裡,也在想同一個念頭:假如米尼不肯離婚,他就不離。夜深的時候,他倆又摸在了一起,像新婚或久別時那樣狂熱地做愛,如膠如漆。當快樂的高xdx潮過去之後,一個情景又浮現在米尼的眼前: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也這麼快樂過來著。她將被子扔在了地上,將床單剪成了碎片,她渾身打戰,要阿康滾。她說:阿康,阿康,你還是死吧!阿康站在地上,打著冷戰,牙齒格格地響:你要我死,我就死,他忽又悽婉地加了一句:我死了,你能活好嗎?米尼的心都要碎了,她將頭在床架上撞著,阿康拖住了她,她就將頭往阿康瘦骨嶙嶙的胸口撞著,閉過了氣去,阿康一聲一聲將她喚醒,兩人哭作了一團。他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弄得這麼糟,米尼一個勁兒地怪阿康,阿康一個勁兒地怪米尼,世上的話都說盡了,就是不說和解的話。他們覺得,事情已成定局,再不可挽回,這是不可挽回的,時間不會倒退。想到這裡,米尼就發痴似的哭,眼淚流成了血,阿康早已軟了,死人一般。黎明漸漸地來臨,天亮了,他們一個縮在床頭,一個縮在床尾。嚶嚶地哭著,像兩頭受了重傷的鬥獸。
都說離婚難離,他們卻離得分外容易,手續很快批了下來,也沒什麼財產,僅一間房間一個查理。房間是和查理連在一起的,要就都要,不要就都不要。兩人推讓了一會兒,就決定給了阿康,米尼要回孃家去了。
這天上午,米尼將自己的四季衣服整理出來,放在一口帆布箱裡,就是她插隊落戶用的那一口箱子。她想起,也是在一個上午,她來到了阿康家裡,偷偷摸摸,做賊似的。阿康沒有去上班,站在她身後,準備她一走,就回父母家搭夥去。他們兩人沒再多話,眼淚早已哭幹了,只是心裡還有點恍恍的,覺得事情很奇怪,怎麼就到了今天。他們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然後就分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