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雨已經停歇,微風吹送着春天的暖意,在午後的陽光下,即使是斯洛特園醜陋的外觀,看起來也沒那麼令人反感了。完成任務,向主人告辭過的安德烈,把最後一個袋子裝入,蓋上汽車的行李箱。史賓克先前已把工作放下,躲在門階上,直到時機成熟才衝上前來,索取他的小費。安德烈走到車子的前門,但史賓克的速度忽然快得出奇,搶過他面前,帶着充,滿敬意的眼神打開駕駛座的門。在往下膘一眼幣值以及評估感謝的程度之後,才將那張二十英鎊紙鈔收入掌中。
“你人真好,先生,你人真好。”把錢安全地放入皮夾後,他覺得可以冒險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晚上舒服嗎,先生?夠不夠暖?我想你應該充分地利用房子的設施吧?”他的臉龐扭曲成他自認為的神秘眨眼。
安德烈忍不住對醜老頭微笑。他將安全帶繫上,發動引擎。“從來沒睡得那麼好過,史賓克,謝謝你。”我就知道,史賓克似乎在對他自己説。從她晚餐時注視他,打量他的樣子,我分辨得出來。時髦的小女孩,跟她媽媽很像。他瞥一眼手錶,顯然是在暗忖,是否有時間跑到村子裏,向麗坦姐拿一瓶琴酒,然後趕在八目鰻大人從午睡清醒前回來,電視上沒有賽馬時,這是主人的一個習慣。
開車回倫敦的希斯羅機場,安德烈搖着頭憶起他和黛芙妮一起做高撞擊有氧運動的一夜。在她開頭的問候之後,她的話全侷限於技術上的指導以及敦促安德烈更努力跳過障礙的要求。在場次之間的休息時間裏,她都喝着牀頭桌上的威士忌以及打噸,根本忽視他嘗試交談的想法。顯然他是提供服務,而非閒聊;服務他是給了,而且盡他最大的能耐。黎明時她離開了他,低着頭,有些疲憊,給安德烈的屁股臨別一摑,評説她有過比這次更糟的經驗。
英文雜誌社派了一個接機的人在希斯羅機場會面,安德烈交出幾卷他所拍的掛毯底片,然後癱瘓在候機室裏。曾經被他忘卻的肌肉隱隱作痛;如果再來一個這樣的晚上,那麼他將需要T型枴杖和物理治療師。他伸手拿話筒打電話給露西時,注意到自己震顫的雙手。
“安德烈!你在哪?”
“希斯羅。我在等吉尼斯的班機。雜誌社派人來拿走底片,所以你隨時可以寄發票給他們。”他打了哈欠。“抱歉。這幾天我忙得要命。”
“如何?”
“冷、濕、怪、廚師、管家、祖先肖像、無所不在的狗、數百英畝的山丘,而且沒有暖氣。八目鰻大人向我抱怨,再也叫不到男孩爬上去洗煙囱了。我不知道有人還這樣子活着。”
露西的咯咯笑聲從三千英哩外傳來。“聽起來很像是你喜歡的地方。有時間騎馬嗎?”
“露露,我沒有一分鐘是自己的。我保證。”安德烈心想,他説得一點也不假。“你那邊的情形如何?”
“不錯。生意還是有點清淡,不過史蒂芬已經從佛羅里達回來了,所以現在我能外出用餐。”
“為我留一頓,好嗎?今晚我要跟塞魯斯-派因見面,不過我們應該幾天之內就回去。我要帶你到‘羅伊頓’吃飯,我們可以向卡米拉揮手。”
“很好,”露西説道。“我會帶一把槍。”
安德烈聽到擴音器裏放出租嘎、含混的聲音,宣佈登機時間已到。“露露,我會在尼斯打給你。”
“哇,那聽起來似乎是適合用午餐的地方。一路順風。”
安德烈在機艙的後段就座。起飛之前他就睡着了,他最後一個意識的念頭是,在俯瞰地中海的露天餐廳裏,露西坐在他的對面。空服員在飛機着陸之前過來叫醒他時,她看到他臉上有一抹微笑。
在塞魯斯-派因的提議下,他們在“美海濱”訂了房間,是個怡人的小飯店,就在“英國人步道”後面,離歌劇院不遠的地方。塞魯斯告訴安德烈,外來的歌劇女主角住在這邊,而且他對她們非常愛慕,因為他相當偏好豐滿的酥胸。前一天晚上他已先飛到巴黎,然後再南下尼斯,比安德烈早住進飯店幾個小時,他在櫃枱那邊留了言:出去吃炸魚加薯條。十點鐘酒吧見。
安德烈把表撥快成法國時間,發現自己還有半小時。他整理行李,洗了個澡,檢視身上的疤痕和瘀傷,感覺到大量的熱水緩解了他的疼痛。他對自己發誓,以後再也不説法國供水設備的壞話了,然後下樓到酒吧裏,這是當天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人。
派因在十點鐘後不久到達,穿着犬牙格子花紋西裝,彆着桃紅色蝴蝶結,看起來很時髦,但稍微有點戲服的味道;從他話裏你可以聽出來他剛剛飽餐一頓。“我已經忘掉法國做的東西是多麼的美味,”他説。“我敢説我身上還有蒜臭味。你嘗過龍蝦餃了嗎?‘’
此時安德烈想起了他的上一餐,是在斯洛特園的廚房打包的午餐。“我以為你是去吃炸魚加薯條。”
“我本來是想這麼做,但是櫃枱的那個美女介紹一間叫做‘裏土基’的餐廳,就在尼斯港旁,我決定向誘惑投降。這恐怕是我的壞習慣。”派因停下來,向酒保點了干邑白蘭地。“總之,你會很高興聽到,海邊並不危險。我按照我們的計劃,打電話,結果狄諾伊還在巴哈馬羣島。我和他通了話。人好像很好。”
“我告訴他我是AT&T國際顧客服務中心的副主任,我想要寄給他一張白金卡,讓他的長途電話享有二五折優待。”派因對着他的白蘭地微笑。“他高興得很。有錢人最喜歡的就是省錢一事。他叫我把卡奇到法拉特岬去——他下星期才抵達。所以明天只有我們和那個管家。”
安德烈咧嘴而笑,舉起一項想象中的帽子。“有沒有帶樣品市來?”
“帶了好多,親愛的孩子。我們已經準備妥當。”
隔天早上九點,他們坐在車子裏,向着陽光的方向沿着通往法拉特岬的濱海公路開去。為了搭配場合,派因修正了他的行頭,他放棄西裝,改穿佈雷澤外套和鮭魚色的休閒褲,且以絲質的佩斯利渦旋紋領巾取代他慣常使用的蝴蝶結。
“你認為如何?”他問安德烈。“我這樣看起來像是搞裝潢的嗎?我的褲子可能有點過火。它是我去火島度週末時留下來的。”
“老實説,塞魯斯,我唯一遇到的一位裝潢師是個女的——高大結實的體格,對她自己很有信心。我記得她做墊子。事實上,我遇到她時,她身上就穿了幾個。”安德烈駛離九十八號公路,開上連接法拉特岬的公路。“不用擔心,你的服裝不成問題,在這裏最大的錯誤是穿亞曼尼西裝。要是你這樣穿,人家會以為你是私人司機。”
“我在飛機上做了點功課,”塞魯斯説道。“是一本講裏維耶拉的書。比利時的利奧波德國王在法拉特岬有個房子,他在游泳的時候會把他的鬍子塞進塑膠封套裏面。很有意思。我們快到了嗎?”
“再過兩分鐘。”安德列説道。他先前以為自己會很緊張;畢竟,他要用虛假的藉口騙入某人的房子裏。不過他那愉快的同伴似很自得其樂——他的信心是如此的有感染力——以至於安德烈日前只是感覺到期待與樂觀。他很確定他們能夠進入房子。然後最糟的狀況是,發現塞尚的畫還是在那裏,掛在它該掛的地方。接着反高xdx潮,跟隨着一頓美味午餐。他慢下來時,聳聳肩,轉向寒魯斯。
“就在這個轉角之後。我們需不需要停下來,做個預演?”
“不用,”派因説道。“我想我們知道基本情節。自發性乃生命之源,親愛的孩子。只要讓我們進去,其他的交給我就可以了。”
“要記得,老克勞德也許懂些英語。”
“我會非常謹慎。”
安德烈咧嘴而笑。“在那條褲子上可沒有。”他在鐵門前把車子停下來,按下門鈴。聲音自對講機傳出,尖細而生硬。“誰啊!”
“日安,克勞德。我是安德烈-凱利——還記得我嗎?那個攝影師。狄諾伊先生要我帶他的朋友來這裏。他要在客廳裏做點工作。”
“等一下。”一個味唯聲,鐵門緩緩地敞開來。安德列突然想到一件事,轉向塞魯斯。“你最好不要用真名。”
“我很贊同,親愛的孩子。”他調整他的領帶。“佩斯利如何?菲特烈佩斯利,”他補充説道,“三世。棕櫚灘的老家族。祖先蘇格蘭人。”
“不要玩得太過火。”安德烈把腳從煞車踏板上拿開,讓車子慢慢地滑下車道。這幾天園丁們顯然忙着準備狄諾伊的歸來。草坪如刺刀刮過,絲柏和棕櫚樹都經過修剪成形,花牀也新栽上植物。從隱藏的灑水系統所噴出來的水霧,在陽光下變成一道道彩虹,房子再過去,可以瞥見地中海在遠處閃爍着。
“狄諾伊很會善待他自己,”塞魯斯説道。“我並不介意在這邊待一整個夏天。這是那位我在門階上看到的忠僕嗎?”
“沒錯。”安德烈開到門口,他們下車,此時老克勞德走上前來迎接他們,他的身材粗壯,穿着棉質長褲和舊馬球衫,他的臉色已經曬黑,微笑時閃着一點金光。他搖搖安德烈伸出來的手,點點頭。
“你好嗎,凱利先生?”
“太忙了,克勞德。我到處旅行。我希望能在這裏多待一陣子。你呢?”
“哦。老了。”老克勞德的目光投向站在旁邊的塞魯斯,後者手臂裏拿着好多本樣品布、一束漆色樣本,還有一個寫字夾板。
“克勞德,這位是紐約來的佩斯利先生。”兩個人互相點了頭。“他將為客廳重新裝潢,在他向狄諾伊家人提議之前,他需要挑顏色,還有量些尺寸。”
“啊!”老克勞德親切的神情轉為困惑。“他們沒提到這件事。”
“沒有?真奇怪。”安德烈假裝想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這個簡單。我們為什麼不打給他們?”他轉向塞魯斯,重述他剛説的話,這次用英語。
塞魯斯意會到他的暗示。“你認為我們應該打嗎?”他為了看手錶,手上的東西差點掉下來。“那邊目前是凌晨三點,而你知道伯納是重視睡眠的。”
安德烈向塞魯斯解釋該問題。“而且很不湊巧,”他補充説道,“佩斯利先生今天下午在巴黎有約會。他只有現在才有空。”
一陣靜默。安德烈試着不屏住氣息。老克勞德盤算着,凝視着手錶尋找靈感,最後聳聳肩。“沒關係,”他説。他做了一個拿起話筒的手勢,放到耳朵旁邊。“稍後我會打給狄諾伊先生。”他點點頭。他們進去了。
老克勞德帶着他們走過鋪有地磚的玄關,打開通往客廳的雙扇門。天花板長而高的房間一片昏暗,他們必須等待老克勞德拉開厚重的窗簾,緩慢地推開百葉窗,安德烈發現這個慢條斯理的過程帶給他極大的痛苦。陽光從窗户湧入時,他看到華麗的壁式燭台。褪色的桃花牆壁、精心擺設的傢俱、歐市桑地毯、矮桌上的書籍和小古玩。跟他拍照時一樓一樣,真的一模一樣。
“真是神奇。”塞魯斯走入客廳,先把樣品布和色紙放在長沙發上,然後張開雙臂。“比例相當完美,照明細膩,有些傢俱的確非常獨特。”他將雙手叉在腰上,以腳輕踩大理石地板。“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些壁式燭台,而且最好不要提到那些窗簾。不過我看到潛力,無窮的潛力。”
安德烈幾乎沒聽到他説的話。他感到無精打采,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瞪着壁爐上的畫作,塞尚的《女人與瓜》瞪了回來,就在它該在的地方。他黯淡地注意到,即使是畫框也是同一個。搞了老半天他原來是在浪費時間。
老克勞德在門邊取了位置,雙手盤在胸前。顯然他決定跟他們一塊留下來。安德烈試着不流露出難過的語調。“有什麼事情我可以效勞嗎?”
塞魯斯遞給他寫字夾板和筆。“介意跟着我跑來跑去,幫我做筆記嗎?非常感謝。”他的聲音一點也沒變。如果他正感到失望,他掩飾得非常好。“現在,我多少覺得,”他説。“整個客廳的焦點就是塞尚的畫,這是一幅完美的傑作。所以我們不能讓任何東西跟它牴觸,對吧?顏色、拋光、布料——都必須配合畫作。塞尚知道得最清楚。所以我們就從他開始,來吧。”
他帶了捆樣品布走向壁爐,專注地凝視着畫作,偶爾舉起一小塊布料放在一旁比對,然後念出參考號,此時安德烈便會忠實地在寫字板上記下來。油漆的顏色也經過這個程序,還有當塞魯斯想到第二或第三個主意時,他似乎被塞尚的畫催眠了。如此持續了兩個小時,老克勞德則安靜而無聊地待在背景裏,安德烈的精神隨着寫字板上每增加一個無意義的號碼而變得更壞。在塞魯斯測量一些尺寸以及最後久久看一眼畫作之前,已經接近中午了。“我想我看夠了,”他説。“你確定都記下來了嗎?”並未等待安德烈的回答,他便走向老克勞德,猛搖他的手。“老兄,抱歉讓你等那麼久,你對我們太好了。多謝,多謝。法國萬歲。”
老克勞德用困惑的眼神轉向安德烈,此時他們已走向車子,安德烈又加了幾聲感謝。他們默默地駛過大門。在看不到房子之後,安德烈把車子停在路旁。“塞魯斯,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我不知道你怎麼能在那裏混那麼久。”他邊搖頭,邊望着擋風玻璃。“很對不起。你是這樣的棒,不過這使得整件事情更加惱人?”
“你不會知道,親愛的孩子。不過那幅畫是假的。”
“什麼?”
“一幅很棒、很棒的贗品。我敢肯定。”塞魯斯愉悦地看着安德烈的臉被幾乎漫到兩耳的微笑分開。“好了,不要只是坐着。繼續開下去。”
“午餐,親愛的孩子。午餐。”
就陽光午餐而言,很少有地方會贏過金帆飯店的露台,此地到處栽植着天竺葵,而且可以俯瞰聖約翰港。當他們在老橄欖樹下的桌子旁坐下來時,塞魯斯得意地哼着曲調。點了玫瑰紅之後,他們研究着菜單,安德烈並沒有打擾塞魯斯。不過最後,好奇心征服了他。
“你怎麼知道它是贗品?”
“嗯?烤明蝦好像很好吃,你認為呢?”
“少來這套,塞魯斯。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嘛,”較老的男人説道,“我想這是幾十年來仔細辨識真品的結果,而且自從我做這行以來,已經處理過幾幅塞尚的畫。等時間久了,你的眼睛自然看得出來。去年你有沒有去費城看塞尚的畫展?我在那邊待了兩天,不斷地看。相當精彩。啊,很好。”
服務生將瓶塞取出,把柔美、粉紅煙霧般的酒倒入他們杯子裏,嘴裏咕咬着有關一個年輕女子的腿紅。他記下他們所點的萊,贊同地點頭,走回廚房。
品酒之前,塞魯斯把酒杯舉向太陽。“法國可算是很獨特的地方了,不是嗎?好了,我剛説到哪?”
“費城。”
“的確。我所要強調的是,你必須讓我的眼睛習慣於畫家作畫的方式,他對色彩、光線的運用應該跟你們攝影師差不多。我是説,你可以辨認出哪一張才是真正的埃夫登。”他露出笑容。“或是真正的凱利。”
“不太一樣,塞魯斯。”
“不過你知道我在説什麼。要找出贗品並沒有簡單的公式可套。關鍵在於你的眼睛、經驗,還有本能反應。是有試驗的方法可以斷定畫布、顏料、畫布框。釘子的年代,不過即使是這些方法也不能保證萬元一失。拿畫布或木頭來説。市面上流通着數千幅沒名氣的古畫。能幹的仿造者可以用幾塊美金買下其中一幅——當然是相近的年代——然後用它來做贗品。越近代的畫作,越容易找到同年代的材料來偽造,而塞尚才死了九十年而已。”塞魯斯喝了一些葡萄酒。“一想到那些人所獲得的報酬比塞尚當時的原作高那麼多,就令人生氣!這真是個邪惡的鳥世界。”
服務生走過來,對着他手中所端的菜餚咕波。“先生的明蝦,還有鯨魚拌涼菜醬。來,請慢用。”
在他們專心享用食物時,安德烈知道此時不宜開口問。他們跟另外幾桌食客共享露台,根據桌位的選擇,可以看出他們是哪裏來的:當地人在樹蔭下,北方人則坐在陽光裏,以彌補陰題長冬之不足。在他們的下方,港口很安靜,一排排的大小遊艇空無一人,為了支付停泊費,它們的主人全在遙遠的辦公室裏奮力工作。到了七八月,他們才會南下,充當兩個星期的水手,船並肩地擠在相似的數千艘當中度過假期。不過今天擁有那些船隻的是海鷗。
安德烈把最後一抹着計沾起來,看到塞魯斯鑑賞的目光正投向乳酪桌。“我開始認為我住在美國太久了,”塞魯斯説道。“我已經被別人的宣傳洗腦了:乳酪有害健康,陽光有害健康,聯想都不要想酒或煙草。但是法國人竟然能活得那麼長壽,你説奇不奇怪?他們鐵定是做對了某些事情。”
“你有沒有想過來這裏定居?”
“渴望得不得了,親愛的孩子,不過要先把錢的問題解決。我在紐約的房子有銀行貸款,而且我還在付前妻的贍養費。不過這很難講——一宗大買賣就可以敲定一切。”
“你認為這次可以嗎?”
“有可能。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首先我們必須弄清楚畫在哪裏。”
“你説房子裏的不只是贗品,而且是很棒的贗品。這其中可以找到線索嗎?”
“噢,我知道是誰做的。只有一個人這麼擅長印象派畫家。要不是我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把鼻子着實地靠在畫布上,我絕對無法發現它是假的,仿製得很細膩。但即使我知道是誰做的,我們還是要設法找到這個混蛋。”塞魯斯向負責乳酪桌的服務生招手。“電話簿裏沒有他。”
“找到他又有什麼用?他不太可能透露給我們任何消息,對吧?他是個騙子。”
“一點也沒錯,”塞魯斯説道,“不過騙子永遠可以被收買。當然多少需要精心策劃,但我確定我們兩個可以辦到。想想看,我們目前所知道的另一個牽扯其中的人是狄諾伊,他現在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他已經説了一次謊話。聽我的,瞧瞧那些乳酪。你認為我能冒險嚐嚐卡門貝乾酪嗎?它看起來就像隨時準備起來要攻擊我。”
他指向那塊乳酪,服務生幫他切了一片,滑膩而香醇欲滴。“配那個嗎,先生?”
他拿了硬幹酪和一小片羊酪,再點了紅酒,然後興致勃勃地看着安德烈選他的乾酪。“你自己呢?”塞魯斯問道。“你好像很喜歡這裏,你會説法語。我可以想象你在巴黎開工作室,或甚至在尼斯。你應該不是每天都往辦公室報到的人。”
安德烈眺望着港口。“最近我經常想到這個問題,”他説。“不過紐約是個可以找到好工作的地方。”他聳聳肩。“至少在過去,直到幾星期前。”然後他繼續把他受到卡米拉和《DQ》冷落的經過告訴塞魯斯。“可以説是一夜之間,”他説。“就在我剛從巴哈馬羣島回來時,她甚至不接我的電話。”
塞魯斯對着他的卡門貝乾酪皺眉。“有意思。他認識狄諾伊嗎?”
“是的。她去年和我去拍照,那時候認識他的。不過之後便沒有提過他。”
“你不認為有些詭異嗎——我是説時間?你看到了你不該看到的事情,然後……”塞魯斯用一根手指劃過他的喉嚨。
“我不知道。大概是巧合吧。”
塞魯斯發出呼嚕聲。“我年紀越大,越不相信巧合這回事。”
當伯納-狄諾伊在庫柏島的游泳池裏執行他那盡責的五十趟時,他發現自己心事重重。老克勞德在六點鐘從法拉特呷打電話過來吵醒他,而且所告知的事情使得他一大早便不得安寧。最初,他曾經以為——曾經希望——他太太凱薩琳可能偷偷安排人家去重新裝潢,要給他一個驚喜。不過當他問她時,她根本毫不知情;而且也不認得什麼佩斯利。
他遊抵盡頭,一個轉身,在誰離池邊時,將頭浸入涼爽的水裏,看着自己的影子緩緩滑過池底。萬一霍爾茲的計劃未能成功,那麻煩可大了。該計劃聽起來是這麼的萬元一失。只要用一幀很棒的贗品來取代塞尚的畫,真品便可以謹慎地賣掉,獲利藏在瑞士。不用繳遺產税,而且有一大筆現金來彌補“里昂信貸”事件所導致的不幸損失。現在卻搞成這樣子。這個年輕的攝影師為什麼這麼感興趣,叫做佩斯利的又是哪號人物?他游完全程,穿上浴施,走到書房,他先把門靠上,然後拿起電話。
只是此一次,魯道夫-霍爾茲無法給予任何的慰藉。他與狄諾伊講完電話,從牀上爬下牀階時,也是心事重重,這個攝影師已經變成了討厭鬼;不止是討厭鬼,他變得很有殺傷力。霍爾茲剎了鬍子,淋了浴,坐在廚房裏喝着咖啡沉思。他所設計的騙局看起來萬無一失,而且兩年來未曾出過差錯。就像所有最高明的騙局一樣。它的步驟並不複雜。透過《DQ》,卡米拉得以進人有錢人家中。她能夠花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的時間,流連於鑲有藝術品的房間中、討好擁有者和他們的僕人。做筆記、使用拍立得相機。等她結束之時,她便有足夠的題材來拼湊一篇逢迎諂媚的文章。不過這只是門面而已。
她研究的其他目的——自然不會刊在雜誌上——是要確定兩件事情。其一是藝術品擁有者不在家的模式,也就是他們離開居所,前往加勒比海享受陽光或滑雪坡樂趣的日期。其二是安全措施的範圍與難度,這方面往往過時而且出人意料之外的不足。
獲得資訊之後,霍爾茲便向專業人員做簡報:他的仿製者和他的搬運員。一幅先定的畫作將會被仿製(這個荷蘭人真是天才,毫無疑問),當擁有者安全地跑到某些遙遠的高山或海灘度假時,搬運員——也是“藝術家”,以他們自己偷偷摸摸的方式——將會踮着腳尖進入,用贗品換掉原作。只有最專精、最狐疑的眼睛,才能辨識出二者的不同。原作將會在覬覦者的地窖或東京的閣樓裏找到新家。霍爾茲和卡米拉的瑞土帳户因此而秘密地膨脹着。沒人比他們更聰明。而且在這個特殊的案例中,由於狄諾伊是個自願的共犯,所以應該一點兒險也沒有,理論上毫無出錯的可能。
卡米拉從健身房歸來,打斷了霍爾茲的沉思,她戴着太陽眼鏡,穿着連衣緊身褲,以及那件從前一次大勾當裏獲得的紅利:長及腿肚的栗鼠皮革。她彎身在他的額上一啄。
“為何皺着眉頭,甜心?你看起來就好像女傭把那幅雷諾阿捲走了。”她從冰箱裏取出一瓶礦泉水,然後在杯子里加片檸檬當早餐,接着脱掉外套,走過來坐下。
正常來説,霍爾茲會發現穿着連身緊身褲的卡米拉很性感,然後再讓她做上另外一節的運動,不過今天這種事情他聯想都沒想到,而且也覺得她的好心情惹人惱怒。“你那個該死的攝影師,”他説。“他又在探頭探腦了。”
卡米拉拿下了太陽眼鏡,這表示她頗為在乎。“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甜心。我已經按照你的吩咐,好幾個禮拜沒跟他説話了。他這次捅了什麼漏子?”
“他和一個叫做佩斯利的裝潢師到狄諾伊的房子裏去,你聽説過這個人嗎?”
卡米拉的神情茫然。“毫無印象。他不可能是前四十打。我認識所有的人。”
霍爾茲用他的手一甩,以示他鄙視前四十打。“只不過是一票布料推銷員罷了。”
卡米拉火了起來。“他們對我們很有用,魯弟,你也知道。他們有些人是我很好的朋友。像強尼,還有那個名字我永遠記不起來的可人兒。”
“去他的強尼。”霍爾茲的身體往前傾,以粗短的手指敲打桌子。“你必須在這個攝影師還沒惹出更大的麻煩之前,想想辦法。”
的確在特別美味的午餐之後,和強尼有過親密行為的卡米拉(而且她記得過程精彩),瞭解到這不是一個可以輕浮的早晨。她瞥一眼運動表,那隻“卡蒂亞”的售貨員跟她説是防水的手錶。“甜心,我快遲到了。你要我怎麼對付他?”
“讓這個蠢蛋消失,可以嗎?要是你不能,我能。我不想再聽到令人意外的消息。”
私人司機將卡米拉送往位於商業區的《DQ》辦公室時,她凝視着駕駛的後腦勺。用點腦筋,甜心,她對自己説。不管有沒有迷人的綠眼睛,安德烈必須處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