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持先生覺得老了。這可能並不奇怪,因為在許多人看來他都上年紀了。粗枝大葉的年輕人們對他們的同伴說:“老薩特思韋特?哦!他肯定有一百歲了——或者至少八十歲左右了。”甚至最和藹的姑娘也寬容地說,“哦!薩特思韋特。是的,他很老了。他肯定有六十歲了。”這還不算非常糟,因為他六十九歲了。
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並不老。六十九是一個有趣的年齡——會有無數可能發生的事的年齡——一生中的經驗最終開始產生效果的年齡。但是感覺老了——那就不同了,一種厭煩、洩氣的心態:傾向於問自己令人沮喪的問題。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上了年紀的乾巴矮小的老頭,既沒有兒女也沒有任何凡人皆有的親友,只有一批珍貴的藝術收藏品,在當時看來令人奇怪地不能滿足需要。沒有人在意他是活是死……
此刻他的思緒驟然停止了。他剛想的這些恐怖而無益。
他知道得很清楚,可能的情況是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可能她會恨他,或者他會恨她,孩子們可能會不斷地給他煩惱,讓他操心,這需要他的時間和感情,他會覺得很煩。
“還是要平安舒適。”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這才是重要的。
最後一點思緒提醒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封信來,重讀了一遍,愉快地欣賞著信的內容。首先,這封信是一位公爵夫人寫給他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喜歡收到公爵夫人的來信。事實是,信一開頭就是要求他給慈善事業一大筆贊助,否則她根本不會寫這封信。
但其措辭非常和氣,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能夠搪塞過去第一個事實。
所以您拋棄了裡維埃拉,公爵夫人寫道。您的這座島嶼像什麼?便宜?今年,卡諾奇不道德地提高了價格,我不打算再去裡維埃拉了。如果您的答覆宜人,我可能會試試您的那座島,儘管我會討厭在船上呆五天。仍然有什麼地方您認為很舒適——就是這樣。您將會成為一個只關心他人和他們的幸福的人。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救你,薩特思韋特先生,那就是您對其他人的事情那狂熱的興趣……
薩特思韋特先生摺好信,他的面前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了公爵夫人的音容笑貌。她的吝嗇,令人意想不到的,讓人害怕的仁慈和藹,她刻薄的舌頭,不屈不撓的毅力。
毅力!每個人都需要毅力。他又拿出一封貼著德國郵票的信一是他很喜歡的年輕歌唱家寫的。那是一封充滿感激和深情的信。
“我該怎麼謝謝你呢,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事情看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以致很難讓人想到幾天後我就要演唱伊索爾達這個角色了……”
很遺憾她的首次登臺將演伊索爾達。奧爾加是個迷人、勤奮的孩子,有著悅耳的嗓音,但沒有樂律。他自顧自地哼了起來。“不要發號施令,請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伊索爾達,請求你。”不,這個孩子還沒理解——那種精神——那種不屈不撓的毅力——都表現在那最後一句“唉,伊索爾達”之中。
不管怎樣,他已經為某些人做了些事情。這個島嶼令他沮喪——為什麼,哦:為什麼他放著裡維埃拉不去,他對那兒是那麼熟悉,他在那兒也是眾所周知。在這兒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好像沒有人意識到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公爵夫人們、伯爵夫人們,歌唱家們和作家們的朋友。這個島上沒有任何人有什麼社會影響或有什麼藝術造詣。大多數人們連續七年、十四年或是二十一年去過那兒,自負,而且順理成章地認為自己身份不一般。
薩特思韋特先生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從飯店朝下面蜿蜒的小港口走去。他走的這條路兩旁種滿了葉子花——
一大片色彩豔麗的猩紅在迎風招展,這使他覺得比以往更蒼老,更陰鬱。
“我越來越老了,”他小聲道,“我變得蒼老而疲倦。”
當他經過了那片葉子花,朝那條盡頭就是藍色大海的白色街道走去時,他高興了起來。一條髒兮兮的狗蹲在路中央,打著哈欠,在陽光下伸著懶腰。非常舒服地伸展了一會兒四肢,又蹲下來開心地刨了一通。然後它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向四周搜尋看有沒有什麼生活賜給它的好東西。
路旁有一個垃圾堆,它高興地過去嗅了嗅。果然,它的鼻子沒有騙它!如此濃烈的腐爛氣味甚至超過了它的預料:
它興趣愈來愈濃地嗅著,然後突然縱情地躺在地上,又極度興奮地在那個垃圾堆上打著滾。顯然這個上午是狗的天堂!
最後累了,它站起來,又溜達到了路中央。然後,沒有一點警告,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橫衝直撞地從拐角處奔馳而來,壓過它的全身,毫不理會地繼續走了。
那條狗站起來,站著凝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一分鐘,眼睛裡是茫然無聲的責備,然後倒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走過去,彎下身子,那條狗死了。他繼續走他的路,感嘆著生活的悲哀和殘酷。那條狗眼裡那奇怪的無聲的責備:“哦!世人,”它好像說。“哦!我信任的美好的世界。你為什麼如此對待我?”
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朝前走,經過那些棕櫚樹,和零散座落的白房子;走過黑色的熔岩海岸;浪花拍岸,聲如雷鳴,在那兒,在很久以前,曾有一位有名的英國游泳者被海水沖走,淹死了;經過岩石砌的池子,孩子們和上了年紀的女士們正在水裡上下跳動,說是在沐浴;沿著那條陡峭的路蜿蜒上至懸崖的頂端。在懸崖的末端是所房子,大概被稱作拉巴斯。一所白色的房子,淡綠色的百葉宙緊閉著,一個雜亂美麗的花園,和一條兩側栽滿了柏木的人行道,通向懸崖盡頭的高原。在那兒你可以俯瞰下面湛藍的大海。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的就是這個地點。他非常喜歡拉巴斯的那個花園。他從來沒有進過那個別墅。那兒看上去總是沒人居住。曼紐爾,那個西班牙園丁,揮動著手臂和人道早安,殷勤地送給女士們一束鮮花,送男士們一枝鮮花別在鈕孔上。他黝黑的臉上笑容滿面。
有時候,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在腦子裡編造關於那所別墅主人的故事。他喜歡的猜測是:一個西班牙舞蹈家,曾因她的美貌聞名世界,隱居在此,為的是永遠不讓世人知道她不再美麗了。
他想象著她在薄暮時分從房子裡走出來,走過花園。有時他禁不住想問問曼紐爾事實上是怎麼回事,但他抵制住了這個誘惑。他更喜歡想象。
薩特思韋特先生和曼紐爾說了幾句話,彬彬有禮地接受了一枝桔色的玫瑰花苞,繼續朝前走在那條通向大海的柏木小徑上。坐在那兒感覺非常好——處在虛無的邊緣-下面是陡峭的險壁。這使他想起了特里斯坦和伊索爾達,想起了第三幕開始的特里斯坦和科溫諾——那孤獨的等待和伊索爾達從海里奔過來,特里斯坦死在她的懷中。
(不,小奧爾加永遠不會具有演伊索爾達的素質。康沃爾的伊索爾達,那個高貴的仇恨者和高貴的愛人……)他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蒼老,沮喪,孤單……他從生活中得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和街上那條狗差不了多少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了起來。他沒有聽見柏木道上的腳步聲,使他意識到有人過來的是英語的一個單音節詞“該死”。
他四下一看,發現一個年輕人正帶著明顯的驚訝和失望盯著他。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認出了這個人,他是前一天到達的,多少引起了薩特思韋特的興趣。薩特思韋特先生稱他是個年輕人——因為和飯店裡的大多數因循守舊的保守分子相比,他是個年輕人,但他無疑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四十歲了,而且可能已經快五十歲了。然而儘管這樣,年輕人這個名詞適合他——薩特思韋特先生對這類事情的判斷總是對的——他給人一種未成熟的印象。這個陌生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許多完全成年的狗還有點幼年時期的特性。
薩特思韋持先生心想:“這個男人確實從來沒有長大過——嚴格地說。”
然而在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彼得-潘尼詩①的影子。他保養得很好——幾乎是豐滿,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總是在物質上生活得非常舒適,而且否認自己不快樂或不滿足。他有一雙棕色的眼睛——非常圓——金色的頭髮開始變灰——
有一點鬍子,紅潤的面龐——
①彼得-潘尼詩:蘇格蘭作家JamesBarrie所著劇本名及其中的主角,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孩。常用來比喻天真無邪的成年人——譯註。
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困惑的是:是什麼把他帶到了這個島上。他能想象出此人射擊、打獵、打馬球或是高爾夫球和網球、和漂亮女人做愛。但在這個島上沒有任何東西可射可獵,除了高爾夫——槌球遊戲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而離得最近的漂亮女人就是上了年紀的芭芭-金德斯利小姐了。當然也有藝術家們,美麗的景色吸引了他們,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很肯定這個年輕人不是藝術家。他顯然是個門外漢。
正當他在腦子裡思慮這些問題時,對方說話了,多少有點嫌晚地意識到他誠摯的開口可能容易招致指責。
“請您再說一遍,”他有點窘地說道,“事實上,我被——
哦,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有人在這兒。”
他的微笑使人消除了戒意。他的微笑很迷人——友好——有感染力。
“這是個很荒涼的地方。”薩特思韋特先生贊同道,禮貌地往凳子裡面挪了挪。對方接受了這無聲的邀請,坐了下來。
“我不瞭解孤獨的人,”他說,“好像總是有人在這兒。”
他的話音裡夾雜著隱隱的不滿。薩特思韋特先生疑惑是為了什麼。他認為對方是心地友善的那種人。但為什麼堅持離群索居?可能,是個約會地點?不——不是那樣。他又仔細地暗暗觀察了一下他的同伴。不久以前他在哪兒看到過那種特別的表情?那種無聲的困惑的怨恨。
“那麼,你以前曾來過這兒?”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與其說是為了其它目的倒不如說是為了說點什麼。
“我昨晚來過這兒——晚飯後。”
“真的?我以為大門總是鎖著的。”
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幾乎是憂鬱地,這個年輕人說:
“我是翻牆進去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現在好好地注意看了看他。他有一種偵探般的心情,知道他的這位同伴前一天下午剛剛到達。他還未來得及在白天發現這幢別墅的美麗,他至今還沒和任何人說過話。然而在天黑後他徑直來到了拉巴斯,為什麼?
幾乎是不情願地,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去看了看那幢綠色覆蓋的別墅,但像往常一樣,它萬賴俱寂,毫無生機,門窗緊閉。不,謎底不在那兒。
“那麼你確實發現過這兒有人?”
對方點了點頭。
“是的。肯定是來自另一個飯店。他穿著化妝服裝。”
“化妝服裝?”
“是的,一種小丑裝束。”
“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簡直是大聲叫喊著反問道。他的這位同伴轉過頭來驚奇地看著他。
“飯店裡經常有化妝服裝展覽,我想?”
“哦:當然,”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當然,當然,當然。”
他氣喘吁吁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了一句:
“你必須原諒我的激動。你正好知道一些關於催化作用的東西嗎?”
那個年輕人盯著他。
“從沒聽說過。是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引述道:“一種化學反應,其成功決定於某種自身保持不變的物質的出現。”
“哦。”那個年輕人不確定地說。
“我有一個可信賴的朋友——他的名字是奎恩先生,對他最好的形容就是‘催化劑’這個詞了。他的出現是事情將要發生的預兆,因為他一在場,不可思議的事情內幕就會被揭開,有發現。然而——他自己並不參加整個過程。我有一種感覺:你昨晚在這兒碰見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
“那麼他是那種非常出人意料的人。他著實令我吃了一驚。這一分鐘他還不在那兒,下一分鐘他就在那兒了:簡直好像他是從海里浮出來似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朝那塊小高原望去,又低頭看看下面險峻的峭壁。
“當然,那是胡說,”對方說,“但這是他給我的感覺。當然,確實,那兒確實連蒼蠅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從邊緣上面看過去:“一個垂直的光禿禿的陡坡。假如你走過去,那可真是末日了。”
“理想的謀殺地點,事實上。”薩特思韋特先生愉快地說。
對方盯著他,簡直好像暫時沒有聽明白。然後他含糊地說:“哦!是的——當然……”
他坐在那兒,用手杖輕叩著地面,雙眉緊鎖。突然之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求的相似之處。那無聲的、困惑的質問。那隻被軋死的狗曾這樣注視過。它的雙眼和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提出了同樣哀婉動人的問題,包含著同樣的責備。“哦:我信任的世人——你們對我做了什麼?”
他還在兩者之間看到了其它相似之處,同樣喜歡快樂舒坦的生活,同樣喜歡縱情於生活的快樂,同樣缺乏理性的探究。足夠兩者得過且過了——世界是個好地方,一個充滿世俗歡樂的地方——太陽,海水,天空——一個不顯然的垃圾堆。然後——怎麼樣?一輛車殺死了那隻狗。什麼襲擊了這個男人?
這些思慮的主題在這一刻突然顯示了出來,與其是在同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話倒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他說話了。
“人們想知道,”他說,“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熟悉的字眼——經常使薩特思韋特先生唇邊蕩起笑意的話語,無意中露出了人類天生的自負:認為生活的每個表現都是完全為了其歡樂或痛苦而謀劃的。他沒有回答,不一會兒那個陌生人很抱歉地輕笑著說:
“我聽人家說每個男人都應該造所房子,種棵樹,有個兒子。”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又說道:“我想我曾經種過一棵橄果……”
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一震。他的好奇心被喚了起來——如公爵夫人指出的他對別人的事情經常有的興趣,被激了起來。這並不困難。薩特思韋特先生本性中有非常女性的一面,他可以像任何女人一樣做一個好聽眾,他知道插入提示的合適時刻。一會兒他就在傾聽整個故事了。
安東尼-科斯登,是這個陌生人的名字,他的生活基本如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象的那樣。他並不是一個講故事的能手,但他的聽眾很容易地彌補了這一缺陷。非常普通的生活——一份一般的收入,有過一小段軍旅生活,喜歡運動,有許多朋友,有許多快樂的事可幹,有足夠的女人。那種簡直抑制了任何性質的想象而代之以轟動的生活。坦率地說,一種動物的生活。“但還有比這更糟的事,”以他生活經歷的豐富,他想。“哦!許多比這更糟的事……”這個世界對於安東尼,科斯登來說似乎是個非常好的地方。他曾抱怨,因為每個人都抱怨,但這從未是非常嚴肅認真的抱怨。然後——這樣。
他終於談到了它——非常含混,語無倫次。沒感到什麼很時髦的東西——很少。去看他的醫生,醫生勸說他去找住哈利街的一個男人。然後——難以令人置信的真相。他們試圖迴避它一一確切地說——一種寧靜的生活,但他們無法偽裝的是這些全是廢話——使他有點沮喪。這意味著——六個月。那就是他們給予我的。六個月。
他把困惑的棕色眼睛轉向薩特思韋特先生。當然,這對一個年輕人是相當大的打擊。一個人不知道——一個人不知道,不管怎樣,該做什麼。
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而理解地點了點頭。
馬上接受有點困難,安東尼-科斯登繼續道。如何度過那段時間呢。等著死去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並沒覺得真病了——還沒有。儘管稍後可能會發病,醫生是這麼說的——事實上,肯定會發病。一個人一點兒也不想死卻要死,這真是胡說。他認為最好的事是像往常一樣,堅持下去。但不管怎樣那並未奏效。
這時薩特思韋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他委婉地暗示道,是否有某個女人存在?
但顯然沒有。當然有女人,但不是那一類。他的那個小團體是非常朗氣蓬勃的那種。他暗示道他們不喜歡殭屍。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具走動著的屍體。這會使所有人尷尬。所以他就來到了國外。
“你來看這些島?但為什麼?”薩特思韋特先生在搜尋某種東西,某種難以捉摸而又微妙的、令他困惑的東西,然而他確信它存在著。“可能,你以前來過這兒?”
“是的。”他幾乎是不情願地承認道,“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
突然,看起來,幾乎是無意識地,他飛快地扭頭向那所別墅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記得這個地方,”他看著大海點了點頭說,“離死亡一步之遙!”
“這就是你昨晚來這兒的原因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平靜地說。
安東尼-科斯登沮喪地看了他一眼。
“哦:我的意思是——事實上——”他抗議道。
“昨晚你在這兒發現了某個人。今天下午你又碰到了我。你的生命已經被救了——兩次。”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那麼理解——但天曉得,這是我的生命。我有權利對它做我想做的事。”
“陳詞濫調。”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耐煩地說。
“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安東尼-科斯登大方地說,“自然你已經說了你所能說的。我自己也會告誡一個人不要做某事,即使我深知他是對的。而你知道我是對的。乾淨利落地了結要比苟延殘喘好得多——既引起麻煩和花費又讓大家費心。無論如何,這不像要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屬於我……”
“如果你有——?”薩特思韋特先生警覺地說。
科斯登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不知道。即使那樣,我想,這條路也是最好的辦法。
但不管怎樣——我沒有……”
他突然停住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好奇地看著他,又暗示說在某個地方有某個女人,不可救藥地充滿傳奇。但科斯登否認了。他說,他不應該抱怨。總的說來,他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遺憾的是它很快就要結束了,就是這些。但是他認為,不管怎樣,他曾經擁有值得擁有的一切,除了一個兒子。
他其實是喜歡有一個兒子的。他想知道現在他有一個兒子繼續活著。仍然,他重申他曾有過非常幸福的生活的事實就在這時,薩特思韋特先生失去了耐性。他指出,沒有人,依然處於未成熟階段,卻能宣稱自己明白世上的一切。
科斯登根本沒有理解“未成熟階段”這個詞的意思,所以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把他的意思講得更明白了些。
“你還沒有開始生活。你還處於生活的開始。”
科斯登大聲笑了起來。
“什麼,我的頭髮已經灰白了,我四十歲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與此無關。生活是生理成長和精神經驗的合成物。比如,我的年齡是六十九,而我也是實實在在的六十九歲。我明白,或是直接或間接,幾乎所有生活提供的經驗教訓。你好像一個談論起全年,而看見過的只有雪和冰的人:春天的鮮花,夏日的柔情,秋天的落葉——你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還有這些東西。你甚至打算拒絕知道這些東西的機會。”
“你好像忘了,”安東尼-科斯登淡淡地說,“無論如何,我只有六個月的時間了。”
“時間,像其它所有的東西一樣,是相對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六個月可能是你整個一生中最漫長,最多彩的一段經歷。”
科斯登看上去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他說,“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搖了搖頭。
“不,”他簡潔地說,“首先,我懷疑我是否有那份勇氣。
那需要勇氣,而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其次——”
“哦?”
“我總是想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科斯登大笑著突然站了起來。
“哦,先生,你非常擅長使我直言不諱。我幾乎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如何,就這些。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忘掉它。”
“明天,有事故被報道的時候,我就別再說什麼,也不要提什麼自殺的話。”
“這才像你。我很高興你意識到了一件事——你不可能阻止我。”
“親愛的年輕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溫和地說,“我很難像帽貝似的粘住你不放。遲早你會乘我不備時溜掉,實現你的計劃。但不管怎樣今天下午你的計劃是泡湯了。你不會自己去死,留下我承擔把你推了下去的可能指控吧。”
“那倒是,”科斯登說。“要是你堅持留在這兒——”
“我堅持。”薩特思韋特先生堅決地說。
科斯登愜意地大聲笑了。
“那麼這個計劃必須暫時推遲了。不管怎樣,我要回飯店了。回頭見。”
留下薩特思韋特先生眺望著大海。
“現在,”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下一步幹什麼?肯定有下一步。我懷疑……”
他站起來。他在那個高原邊緣站了一會兒,朝下望著奔騰的海水。但他在那兒沒找到靈感,於是他慢慢地轉過來,沿著那條葉子花夾道的小路往回走,走進了那個靜悄悄的花園。他看著這所門窗緊閉,安靜的房子,JL、裡疑惑著,就像他以前經常疑惑一樣,是誰曾住在那兒,在那些寧靜的圍牆裡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陣突然的衝動之下,他走上了那些破舊的石階,把一隻手放在了其中一扇淡綠色的百葉窗上。
他驚奇地發現那扇窗在他的觸摸之下竟然向後轉了一下。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大膽地推開了它。接著他倒退了一步,驚愕地低呼了一聲。一個女人和他面對面地站在窗戶裡面。她穿著黑色的衣服,頭上鬆鬆地披著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網格狀頭紗。
薩特思韋特先生語無倫次地用意大利語講著,不時夾雜著德語——他在慌忙之中能找到的最接近西班牙語的語言。他覺得無助而慚愧,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請夫人原諒。
他趕快匆匆地退了出來,那個女人一個字也沒說。
他走到院子半中央時她說話了——就像槍響一樣銳利的兩個字。
“回來!”
這一聲厲喊就好像給狗下命令一樣,然而傳達的威嚴感是那麼不容置疑,以致薩特思韋特先生還未想到覺得不滿,就幾乎無意識地急忙轉過身來,小跑著回到窗前。他像只狗一樣服從命令。那個女人仍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宙邊。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非常從容地估量著他。
“你是個英國人,”她說,“我覺得是這樣。”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趕緊道歉。
“如果我剛才知道您是英國人的話,”他說,“我當時就會表達得更好一些。我為我魯莽地試圖打開那扇窗戶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我恐怕除了好奇找不出什麼別的任何藉口。我非常想看看這所迷人的房子裡面是個什麼樣子。”
她突然大聲笑了,那種深沉、渾厚的笑聲。
“如果你真想看看,”她說,“你最好進來。”
她站到一旁,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非常興奮,跨進了房間。房間裡很暗,因為其它窗戶的百葉宙都是關著的。但他看得見房間的裝飾很少,傢俱破舊,到處是厚厚的塵土。
“不是這兒,”她說,“我不用這個房間。”
她帶路,他在後面跟著,走出房間,穿過一條走廊,進入另一邊的一個房間。這兒窗戶俯歐大海,陽光灑滿了房間。
傢俱和另一個房間裡的一樣,質地很差,但這兒有些曾經很不錯的破地毯,一個大西班牙皮帳,還有一體缽的鮮花。
“你和我一起吃茶,”女主人說。她又保證似地加了一句:“非常好的茶葉,我們用沸水來沏。”
她走出房門,用西班牙語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回來在她的客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第一次,薩特思韋特先生得以仔細看看她的外表。
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相形於她堅強的個性,他覺得更加陰鬱、憔悴和年老。她是個高個子女人,曬得很黑,黑髮,漂亮,儘管已不再年輕了。她在房間裡的時候,太陽好像要比她不在的時候明媚兩倍。不久,一種溫暖而又充滿活力的好奇的感覺潛入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身上。好像他把瘦削、憔悴的手伸向一團熱情的火焰。他想,“她是如此充滿活力,以致她有許多東西可以感染別人。”
他回憶起了她讓他停下來時命令的口氣,心裡希望他的被保護人奧爾加能浸淫一點這種感染力。他想:“她塑造的伊索爾達多棒啊!不過她可能一點也沒有唱歌的嗓子。生活就是這麼陰差陽錯。”他還有點伯她。他不喜歡盛氣凌人的女人。
她手託著下巴,顯然在腦子裡琢磨他,並非裝腔作勢。
最後她點了點頭好像已經下了決心。
“我很高興你來,”她終於說,“我今天下午非常需要有個人和我聊聊。而你習慣於這種談話,不是嗎?”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人們告訴你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麼假裝不懂?”
“哦——可能——”
她飛快地繼續說,全然不顧他打算說的任何話。
“人們可以對你說任何事情。那是因為你一半是個女人。你知道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我們所做的超乎尋常的事情。”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一個笑眯眯的大塊頭西班牙姑娘把茶端了上來。茶很好——中國茶葉——薩特思韋特先生小口呷著品嚐欣賞。
“您住在這兒?”他隨意地問道。
“是的。”
“但不全是。這所房子通常是關閉著的,不是嗎?至少我聽說是這樣。”
“我在這兒住的時間非常多,遠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我只用這些房間。”
“你擁有這所房子很久了嗎?”
“它屬於我二十二年了——在此之前,我在這兒住過一年。”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空洞地說(或他這樣覺得):“那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
“那一年?還是那二十二年?”
他的興趣被勾了起來,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說:“那看怎麼說了。”
她點點頭。
“是的,那看情況了。它們是兩個單獨的時期。彼此毫無關係。哪個長?哪個短?直到現在我也無法說出。”
她沉默了一會兒,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後她微微露出了點笑容,說道:
“我已經很久時間沒和任何人講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不道歉。你來到我的窗前。你想透過我的窗戶看到點什麼。那是你經常乾的,不是嗎?推開窗戶,透過窗戶看到人們生活的真相,要是他們允許你的話。而如果他們經常不允許你看呢!想要瞞住你什麼事情是很難的。你會猜測——而猜得很準!”
薩特思韋特先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非常真摯的衝動。
“我六十九歲了,”他說,“我瞭解的生活的一切都是通過間接方式獲得的。有時候這令我很痛苦。然而,因為這一點,我知道許多事情。”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知道。人生非常奇怪。我無法想象那會是個什麼樣子——總做一個旁觀者。”
她的語調迷茫。薩特思韋特先生微微笑了。
“是的,你不會知道。你處於舞臺中央的位置。你將總是普里梅-唐娜。”
“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但我是對的。曾有些事情發生在你身上——將總是發生在你身上。有時候,我想,曾有過悲慘的事情。是這樣嗎?”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她的目光直視著他。
“如果你在這兒呆的時間長些,有人就會告訴你在這個懸崖腳下淹死的英國游泳者的故事。他們會告訴你他是多麼年輕、健壯,多麼英俊,他們會告訴你他年輕的妻子從懸崖頂上向下看他,看著他淹死。”
“是的,我已經聽說那個故事了。”
“那個男人是我的丈夫。這是他的別墅。我十八歲時他帶我來到這兒,一年後他死去了——被海浪衝到了黑色的岩石上,受重創而死。”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呼了一聲。她朝前傾了傾,強烈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
“你剛才談到悲劇。你能想象到比那更悲慘的事情嗎?
對於一個年輕的妻子來說,剛結婚一年,無助地看著她愛的男人為他的生命搏鬥——而失去了他的生命——令人毛骨悚然。”
“太恐怖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真情實意地講道,“太恐怖了。我同意你的觀點。生活中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
突然她大笑起來。頭向後一仰。
“你錯了,”她說,“還有更恐怖的事。那就是年輕的妻子站在那兒,希望、渴望她的丈夫淹死……”
“哦,我的上帝,”薩特思韋特先生失聲喊道,“你不是說“不,確實是的。那才是事實的真相。我跪在那兒——
跪在懸崖上祈禱。西班牙僕人們以為我在祈禱他獲救。我沒有。我在祈禱我會願意他被赦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一句話,‘上帝,讓我不要希望他死。上帝,讓我不要希望他死。’但沒有用。我一直在希望——希望——而且我的希望變成了現實。”
她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非常溫柔的嗓音說道:
“那是一件恐怖的事,不是嗎?這是一件不能忘記的事。
當我知道他確實死了,不能再回來折磨我了,我高興極了。”
“我的孩子。”薩特思韋特先生震驚地說。
“我知道。我當時太年輕了,所以無法接受那種事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事情應該發生在當一個人年齡稍大一點的時候——當一個人對——對野獸般的行為有更多的準備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你明白的,他真正像什麼樣子。當我初次見到他時,我認為他很了不起,當他請求我嫁給他時,我是那麼地幸福、驕傲。但事情幾乎在頃刻之間出了岔子。他對我發怒——我做的任何事情都無法取悅他——然而我還是非常努力地去取悅他。然後他開始喜歡傷害我。首先是恐嚇我。那是他最喜歡的。他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不準備告訴你。我想,他實際上肯定是有點瘋了。我孤獨地呆在這兒,處於他的控制之下,殘忍開始成為他的嗜好。”她睜大眼睛,目光陰沉。“最慘的是我的孩子。我懷孕了。因為他對我做的一些事情——那個孩子生下來是死的。我的寶貝。我也幾乎死去——但我沒死。
我希望我當時死掉。”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出聲地叫了一聲。
“然後我分娩了——情況如我告訴過你的那樣。一些暫住在旅館的姑娘們向他挑戰。這就是事情的發生。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告訴他就在那兒冒險下海是瘋了。但他非常自負——他想炫耀。我——我看見了他被淹死——而且很高興。上帝不應該讓這些事情發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伸出他瘦小於巴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像個孩子似的緊緊抓住了他。那份成熟從她臉上消失了。他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她十九歲時的樣子。
“一開始,這一切看起來太好了,簡直不真實。這所房子成了我的。我可以住在裡面。而且沒有人能再傷害我了:你知道,我是個孤兒,我沒有近親,沒有人關心我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倒使事情簡單化了。我繼續住在這兒——這所別墅裡——它就像天堂一樣。是的,像天堂一樣。我後來從未那麼高興過,也將永遠再不會那麼高興。只是一覺醒來,知道一切都令人滿意——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不擔心他下一步會對我做什麼。是的,它是天堂。”
她躊躇了很長時間,然後薩特思韋特先生最後說:
“那麼然後呢?”
“我想人類是永不知足的。起初,只是自由就足夠了。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感到——哦,孤獨。我開始想念我死去的孩子。要是我有自己的孩子該多好:我想要一個孩子,也是想要一個遊戲的對象。我非常想要些可以和我玩的東西或是某個人。這聽起來很傻、孩子氣,但確實是那樣。”
“我理解。”薩特思韋特先生嚴肅地說。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難以解釋。它就那麼——呃,發生了。有一位年輕的英國人暫住在旅館裡。他誤入了這個花園。我穿著西班牙服裝,他把我當成了一個西班牙姑娘。我想假裝是個西班牙姑娘會很有趣,所以故意調皮搗蛋。他的西班牙語很糟,但他能講一點。我告訴他這所別墅屬於一位英國夫人,她出遠門了。我說她教過我一點英語,我假裝講英語講得結結巴巴。這是那麼有趣——那麼有趣——甚至現在我還記得住那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他開始向我求愛。
我們同意假裝這所別墅是我們的家,我們剛結婚,住在這兒。我建議試著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就是你今晚推開的那扇。窗開了,房間裡有很多灰塵,無人照管。我們溜了進去。那種感覺太令人激動,太美妙了。我們假裝它是我們自己的房子。”
她突然停住不說了,哀婉地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一切都看起來那麼美好——像一個童話故事。對我來說,這件事的可愛之處在於它不是真的。它不是真實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他對她的瞭解,可能比她對自己的瞭解清楚得多——那個被嚇壞了的、孤獨的孩子,陶醉了,相信這一切是安全的,因為它不是真的。
“我想,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人。出來探險,但非常可愛。我們繼續假裝著。”
她停了下來,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又說道:
“你明白嗎?我們繼續假裝……”
過了一會兒她又繼續講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到這所別墅。我透過我臥室的百葉宙看見了他。當然他不會想到我在裡面。他依然認為我是個西班牙農家小姑娘。他站在那兒四下看著。他曾要我和他見面。我說過我會去的,但我從來沒打算去。
“他站在那兒,看上去很焦急。我想他是在擔心我。他很好,為我擔心。他很好……”
她又停頓了一下。
“翌日他離開了。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的孩子九個月後出生了。我一直出乎意料地幸福。
能夠如此平靜地有一個孩子,沒有人傷害你或是使你痛苦。
我真希望當時我曾想起問問我的英國少年的教名。那樣我就可以用他的名字給我的孩子命名了。不那樣似乎不地道。
似乎不公平。他給了我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而他將永遠不知道這件事!但是當然,我告訴自己,他不會那麼看這件事——知道這件事只會令他煩惱擔憂。我只不過是他偶然的一次消遣,僅此而已。”
“那個孩子呢?”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非常優秀。我叫他約翰。出色極了。我真希望你現在能看到他。他二十歲了。他將成為一名礦業工程師。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好、最親愛的兒子。我告訴他,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盯著她。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不管怎樣,這是一個沒有全講完的故事。他確信,還有其它內容。
“二十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他若有所思地說,“你從來沒考慮過再婚嗎?”
她搖了搖頭。一絲紅暈在她棕褐色的臉頰上慢慢盪漾開來。
“對你來說孩子就足夠了——一直是這樣?”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發生瞭如此奇怪的事情!”她小聲道,“如此奇怪的事……你不會相信這些事的——不,我錯了,你可能會相信。我並不愛約翰的父親,當時是這樣。我認為我甚至都不知道愛是什麼。我想當然地覺得這個孩子會像我。但他不像我。他似乎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他像他的父親——除了他的父親,他誰也不像。我學會了瞭解那個男人——通過他的孩子。通過他的孩子,我學會了愛他。我現在愛他。我將一直愛他。你可能說這是幻想,我樹立了一個理想中的人物,但事實並非如此。我愛那個男人,那個真實的,具有一切凡人皆有的特點的男人。如果我明天看到他,我會一眼就認出他來——儘管這是在我們相遇二十多年後。愛他把我變成一個女人。我像一個女人一樣愛他。二十年來我在愛他中活著,我將愛他至死。”
她突然停住了——質問她的聽眾。
“你是否認為我瘋了——說這些奇怪的事情?”
“哦: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他又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的明白?”
“我想我明白。但不止這些,是嗎?還有一些你沒有告訴我吧?”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
“是的,有些我沒告訴你。你很聰明地猜到了。我立刻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們可以瞞住你事的人。但我不想告訴你——我不想告訴你的原因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最好的。”
他看著她。她勇敢挑釁地迎著他的目光。
他心想:“這是一個測試。所有的線索都在我的手中。我應該能夠知道。如果我推理正確,我就會知道。”
一陣暫停,然後他慢慢地說:
“出了什麼問題。”他看到了她的眼皮微弱的顫抖,知道他的想法對頭。
“出了什麼問題——突然之間——在過了這麼些年後。”他覺得自己在摸索——摸索——她內心那塊隱秘的角落,在那兒她藏著他想知道的秘密。
“那個男孩——事情與他有關。你不會在意其它任何事情。”
他聽見了她發出的非常微弱的喘息聲,知道他摸索對了。一件殘忍但是必須的事。是她的毅力在和他的毅力對抗。她具有支配性的、無情的意志力,但在他柔順的外表下也隱藏著極強的個性。他的內心深處有那份天賜的自信:他在幹他真正的工作。他感到一種轉瞬即逝的輕蔑的遺憾,為那些以追蹤諸如犯罪之類的行為為業的人們。這種心理偵探工作,收集線索,挖掘事實,當逐漸接近目標時的那份狂喜……正是她那份極力想對他隱瞞事實的激情幫助了她。
隨著他越靠越近,他感到了她那份挑釁的執勒。
“你說,我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對我好些?但你不是一個考慮得非常周到的女人。你不會因為怕使一個陌生人有暫時的稍微不適而退縮。不止於此,是嗎?如果你告訴我,你就使我在事實面前成了一個同犯。那聽起來好像是犯罪。
不可思議!我不可能和你與犯罪聯繫在一起。或是隻有一種犯罪。謀殺你自己的犯罪。”
她的眼皮無精打彩地垂了下來,儘管她隱藏著她的目光。他探前身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那樣!你在考慮自殺。”
她低聲驚呼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
“但為什麼?你並沒有厭倦生活。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渴望生活——更光芒四射、充滿活力的女人。”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一邊將她的一縷黑髮掠至腦後。
“既然你已經猜到這麼多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真相。
我今晚本來不打算讓你知道的。我本該知道你會看透許多事實。你是那種人,你猜的起因是對的。是因為那個男孩。
他一無所知。但上次他回家來的時候,悲哀地說起了他的一個朋友,我意識到一些事情。如果他發現他是非婚生子,這會傷透他的心。他驕傲——非常地驕傲!現在有一位姑娘,哦!我不打算談細節。但他將很快回來——他想知道關於他父親的一切——他想知道詳情。那位姑娘的父母自然也想知道。當他發現真相,他會和她絕裂,背井離鄉,毀掉自己的生活。哦!我知道你會說什麼。他年輕、愚蠢,那樣做是剛懼自用!可能這些都是真的。但人們應該怎樣有什麼關係?他們就是他們本來的樣子。這件事將令他心碎……但是如果在他回來之前,發生一場事故,那麼一切都會淹沒在懷念我的悲傷之中。他會瀏覽我的文件,什麼都不會發現,有幾分生氣我告訴他的事情太少。但他不會去懷疑事實。這是最好的辦法。一個人必須為幸福付出代價,而我已經擁有了太多——哦:太多的幸福:而且事實上這代價也會很容易。只需一點勇氣——去跳下去——可能只是一會兒的痛苦。”
“但是,親愛的孩子——”
“不要和我爭辯。”她突然激動起來,“我不會聽那些老一套的理由。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直到現在,它的存在一直是為了——約翰。但他不再需要它了。他需要一個伴侶——一個同伴——他將更加情願地轉向她,因為我不再在那兒了。我的生命沒有用了,但我的死亡將會有用。而且我有權按我自己的意願去處理我自己的生命。”
“你確信嗎?”
他語氣的堅定令她驚訝。她稍微有點結巴地說。
“要是它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而且我對此是最好的鑑定人——”
他又打斷了她的話。
“不一定。”
“你這話是何意?”
“聽著。我將給你舉個例子。一個人來到某個地方——
來自殺,我們這麼假設。但碰巧他發現另一個人在那兒,所以他沒達到他的目的,走了——去活著。第二個人救了第一個人的命,不是因為這在他的一生中必要或是重要,而只是因為在某一特定時刻他在某一特定地點這一自然事實。你今天自殺了,可能,之後五年,六年,七年,某個人會死去或是遭難,只是因為你不在某個特定的地點。那可能是一匹脫韁的馬從街上奔過來,看到你時偏到了一邊,因此沒有踩死在排水溝裡玩耍的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可能活著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偉大的音樂家,或是發明了一項治療癌症的藥物。
或許沒有這麼戲劇性。他可能僅僅長大成人,享受著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樂趣……”
她盯著他。
“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想過……”
“你說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
“但是你敢否認你在參加著一出造物主安排的巨型戲劇的可能嗎?你的臺詞可能直到戲結束才輪到——它可能完全不重要,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但是如果你不給另一個演員提示臺詞,那這出戏就會陷入停頓。整個大廈可能會崩潰。你作為你,可能不會對世界上任何人有什麼影響,但你作為一個人,在某個特定的地方,可能會無法想象地重要。”
她坐下來,仍然盯著他。
“你想讓我做什麼?”她簡單地說。
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勝利的時刻。他發出命令。
“我想讓你至少答應一件事——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情。”
“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個忙。”
“什麼?”
“不要關上我進來的那個房間的百葉窗,今晚在那兒守夜。”
她好奇地看著他,但點頭答應了。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稍微覺得有點虎頭蛇尾,“我實在必須走了。上帝保佑你,親愛的。”
他非常侷促不安地走了出來。那個健壯的西班牙姑娘在走廊裡碰見了他,為他打開邊門,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當他到達飯店的時候,天剛黑。在露臺上有個孤獨的身影。薩特思韋特先生徑直朝它走了過去。他很激動,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感到一件大事就在他的手中。一個虛假的舉措——
但他試圖隱藏了他的激動,自然隨意地和安東尼-科斯登說話。
“一個溫暖的夜晚,”他說道,“坐在懸崖上,我完全忘了時間。”
“你一直在那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點頭。旅店的旋轉門開著讓某個人進去,一束光線突然落在了對方的臉上,照亮了他臉上麻木痛苦、令人無法理解的木然的忍受的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他的情況要糟得多。幻想、臆測、沉思——它們對人產生很大作用。你可以,這麼說吧,以不同的方式對待痛苦。動物的無法理解的盲目的痛苦——
那是很可怕的……”
科斯登突然嘶啞著嗓子說話了。
“晚飯後我打算去閒逛一會兒。你——你明白嗎?第三次會是幸運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管我。我知道你的干涉是好意的——但是對我沒有用處。”
薩特思韋特先生挺直身子。
“我從不干涉別人。”他說,從而揭穿了他在這兒的全部目的。
“我知道你想什麼——”科斯登繼續道,但他的話被打斷了。
“請你原諒,但對此我有不同看法,”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們可以猜測,但他們幾乎總是錯的。”
“哦,可能是這樣。”科斯登滿腹狐疑,微微吃了一驚。
“想法是你自己的,”對方說,“沒有人能改變或影響你的行為。讓我們談一個稍微不太痛苦的話題吧。比如,那所古老的別墅。它有著奇特的魅力,與世隔絕,只有上天才知道它的秘密。它誘惑我幹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試圖去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
“真的?”科斯登猛地轉過頭來,“但窗戶是關著的,自然?”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它是開著的。”他溫柔地加了一句:“從後數第三扇窗。”
“天哪,”科斯登大聲喊出來,“那是——”
他突然止住不說了,但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看見了他眼裡跳動的光芒。他站起身來——滿意地。
但他仍然有點不安。用他最喜歡的比喻戲劇來說,他希望他準確無誤地講完了自己的臺詞。因為它們是非常重要的臺詞。
但仔細考慮之後,他藝術家的判斷得到了滿足。在上那個懸崖的路上,科斯登會試著推那扇百葉窗,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天性。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把他帶到了這兒,同樣的記憶會把他帶到窗前。之後呢?
“明天一早我會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道,繼續井然有序地去變換他的晚餐去了。
大約十點鐘左右,薩特思韋特先生又站在了拉巴斯花園裡。曼紐爾微笑著向他道了聲“上午好”,送給他一枝玫瑰花苞,薩特思韋特先生仔細地把它插在鈕孔中。然後他繼續走向那所房子。他在那兒站了幾分鐘,抬頭看著寧靜的雪白的圍牆,爬滿桔色植物的小徑,和那些淡綠色的百葉窗。如此寂靜,如此樣和。難道整個是一場夢?
但就在這時其中一扇窗戶打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腦子裡一直考慮著的那位夫人走了出來。她邁著輕快的步伐徑直朝他走來。就像被狂喜的波浪簇擁著。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兩頰緋紅。她就像畫上那快樂的人兒。她身上沒有躊躇,沒有懷疑和恐懼。她徑直走到薩特思韋特先生面前,把她的雙手放在他的肩上,吻著他——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
碩大的深紅色的玫瑰,非常柔軟光滑——這是他後來的感覺。陽光、夏日、鳥兒的嗚叫——他覺得自己置身於這種氛圍之中。溫馨、喜悅和巨大的活力。
“我非常幸福,”她說,“親愛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你就像童話故事裡好心的魔術師。”
她停頓了一下,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今天要去——去領事那兒——去結婚。當約翰回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將會在那兒。我們將告訴他過去發生了一些誤會。哦!他不會問問題的。哦!我太幸福了——太幸福——太幸福了。”
幸福確實如潮水般向她湧來。溫暖快樂的浪花滔?舀不絕地濺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身上。
“安樂尼非常驚訝地發現他有一個兒子。我從未想到他會在意或關心。”她滿懷信心地看著薩特思韋特的眼睛說道,“這是多麼奇特啊:美麗的開始,圓滿的結束!”
他清楚地看見了她。一個孩子——依然是個孩子——
帶著她玩假扮遊戲時的愛情——她那童話故事,最後以兩個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美滿地結束。
他溫柔地說:
“如果你在這最後幾個月裡帶給你的這個男人幸福和快樂,你真是做了件非常美好的事。”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眼驚奇。
“哦!”她說道。“你不認為我會讓他死吧,對嗎?在這麼多年後——當他終於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知道許多醫生已經認為無救的人至今仍然活著。死?當然他不會死!”
他看著她——她的力量,她的美麗,她的生機勃勃——
她不屈不撓的勇氣和毅力。他也曾知道醫生有弄錯的時候……個人因素——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有多麼重要或多麼不重要。
她又說話了,嗓音裡含著蔑視和椰榆的口氣:
“你認為我不會讓他死,對嗎?”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終於非常溫柔地說,“不管怎樣,親愛的,我認為你不會……”
然後他走下那條葉子花夾道的小徑來到俯瞰大海的那條凳子那兒,在那兒他發現了他正在期望看見的人。奎恩先生站起身來招呼他——像從前一樣,黝黑、憂鬱、微笑、悲哀的神情。
“你在等我?”他問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答道:“是的,我在等你。”
他們一起坐在凳子上。
“我有一種感覺,從你的表情上來判斷,你又替上帝盡了次責任。”不久奎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責備地看著他。
“好像你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似的。”
“你總是譴責我無所不知。”奎恩先生微笑著說。
“如果你一無所知,前天晚上你為什麼在這兒——等候?”薩特思韋特先生反問道。
“哦,那——?”
“是的,是那件事。”
“我有一項——任務要完成。”
“為了誰?”
“你有時候別出心裁地稱我為死者的辯護人。”
“死者?”薩特思韋特先生有點困惑,“我不理解。”
奎恩先生修長、瘦削的手指指著下面藍色的大海。
“二十二年前一個男人在那兒被淹死了。”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假設,那個男人非常愛他年輕的妻子。愛情能使男人變成魔鬼,也能使男人變成天使。她對他有種少女似的崇拜,但他永遠無法觸及她身上女人的那一面——而這使他發瘋。他折磨她,因為他愛她。這類事情發生了。你知道得和我一樣多。”
“是的,”薩特思韋特承認道,“我見過這種事情——但極少——非常稀少……”
“而且你也很經常地見過譬如懊悔這種東西——補償——不計代價補償過失。”
“是的,但是死亡來得太快了……”
“死亡!”奎恩先生的嗓音裡有種輕蔑,“你相信來生,是嗎?誰告訴過你同樣的願望、同樣的渴求不能在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再現?假如這種願望足以強烈——它就會找到一個信使。”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起來,微微有點發抖。
“我必須回飯店了,”他說,“如果你那邊去的話。”
但奎恩先生搖了搖頭。
“不,”他說,“我要回到我來的地方。”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扭頭看去的時候,他看見他的朋友朝懸崖盡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