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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這是一個可怕的夜晚,這個可怕的夜晚是用來啟醒叔叔,告訴他:他其實是不幸的!可是這夜晚瞬即逝了,沒有成功。然而,這畢竟是一個序曲,或者說是引子。在距此不遠的日子裡,叔叔終究要明白他命運的真實面目了。叔叔明白他命運的真實面目的日子不遠了,即將來臨了。我已經將這個過程敘述得太久,有些失去耐心,這日子終於要來臨啦!這最終的日子也是由一個孩子帶來的,但這是一箇中國孩子,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大寶。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幾乎要把大寶遺忘了。在到此為止的敘述中,大寶總共才現過寥寥幾回:一是他的不被叔叔歡迎的出生;二是在叔叔的離婚事件中,他作為一項補償條件為叔叔勉強接受。等到他第三次出現時,他已是一名青年了。

    大寶沒有考上大學,叔叔通過熟人給他找了份臨時工的活兒幹,說好乾長了可以轉正式工。鐵礦離省城還有一小時的火車路,礦上有集體宿舍。叔叔這麼安排是因為既對大寶盡了責任,大寶也不會妨礙他的生活。大寶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聽憑父親和母親這樣安排他的歸宿問題,他不說一句反對的意見。他到了鐵礦之後,從不和父親聯絡。節假的日子,他也不往省城父親處去,而是回小鎮去看母親。好像是有意避開父親,他甚至不到省城搭火車,寧可乘長途車到另一個城市搭車。叔叔也好像有意避開大寶似的,過去有些時候還去鐵礦走走,因為他是那邊一本文藝雜誌的顧問,如今卻一次也不去了。漸漸地,他們父子就斷了音信,他不知道大寶在那裡做什麼工作,工作得如何,有無轉正的希望,內心也並不想知道,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一切都好,沒什麼;倘若不那麼好,他又能做什麼?因此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他也不常和人提起兒子,當叔叔的離婚事件過去之後,人們多半記不起叔叔還有一個叫做大寶的兒子,以為叔叔是一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做一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已成為時尚,我們中間的某些人,為此而不結婚,不成家,甚至也不工作,只寫小說。他們不願意在現實生活裡肩負一點責任,責任使他們沉重,並且有失去自由的危險。而小說這一樁事,既可使他們在模擬中享受起伏跌宕的人生,又不必負責任,可避免傷筋動骨。但叔叔這一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和他們是有著本質的區別。叔叔並不是像他們那樣沒有責任心,恰恰是相反,叔叔有著太重的責任心,他將責任這一樁事看得太重要,他將許多是他的或不是他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以致徹底地被責任壓倒、擊垮。當他退下責任的舞臺時,他感到悵然若失,於是,他便需要在一種模擬活動中承擔責任,這模擬活動便是小說。因此,叔叔的無牽無掛之中有著一重失敗的經驗,而我們中的某些人卻並。但是,叔叔和我們都沒有充分意識到這區別,互相以為是做了同一戰壕裡的戰友,找到了知音。所以,在內心裡,叔叔是喜歡人們他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的。也因為這樣,叔叔就愈加不提兒子大寶,也愈加不想兒子大寶了。大寶在叔叔的生活裡又一次銷聲匿跡,保證了叔叔的自由。叔叔漸漸地,真的把大寶忘了,他似乎真的想不起自己有大寶這一個兒子了。他過著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寫著那些超脫於個人經驗之上,俯瞰蒼生的小說。有許多女孩以她們純潔的愛情陪伴著叔叔,使叔叔不致徹底的孤單。他平均每年有一個季度的時間在國外度過,有此喧騰的生活做背景,寫作的寂寞便電釋解了許多。可是,就在這時候,在叔叔已經形成他嶄新的生活方式的時候,在叔叔於他新型的生活方式中已找到節奏並適應的時候,在叔叔以為萬事如意、高枕無憂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事。

    大寶得了肝炎,被礦山解除了臨時工合同。他並沒有告訴父親,自己扛了鋪蓋回了母親那裡。叔叔是從大寶母親的來信中得知這事的,他接信後就寄了一筆錢去,說給大寶養病,然後就再沒有信來,叔叔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再沒別的事了。他一點沒有去想,大寶的病好了之後的事情.或者是大寶的病好不了之後的事情。大約是半年之後,大寶突然地出現在他的門前了。當叔叔看到這一個瘦弱的,臉色乾枯,神情委頓的青年站在他門前時,竟沒有很快認出他來。他想:這是哪裡來的文學青年呢?文學青年是叔叔這些年裡所觸的唯一類型的青年。這類青年總是以學生和讀者以及崇拜者的面目出現在叔叔的生活裡,使叔叔以為所有的青年都很愛戴他。他看見一個青年站在門前,剛想問他從哪裡來,那青年卻遞上來一封信。他認出了他前妻的弟弟的字跡,也就是他昔日的學生的字跡,凡是叔叔前妻的信,都是由他代筆的。他這才認出了大寶,腦子裡卻恍恍的,好像做夢似的。但是,有一個感覺則從這時便平地而起,伴隨著以後的日子,這是一種不吉祥的感覺,一種災禍的預感,這預感告訴他:他的好日子已經過到頭了。他接過了信,嘴裡卻反覆地說:“進來,進來,進來。”大寶經他反覆邀請,才遲疑地舉步。然後他又說:“坐,坐,坐。”大寶也是經反覆邀請,才將半個屁股擱在椅子上,然後慢慢地動頭看父親的房間。這是他第一次到父親的家,父親的家看上去有點古怪,有一半東西是他看不懂的,那都是父親從國外帶來的日用品或者擺設。比如像大棒槌似的日本木頭娃娃;比如沒有寫鐘點的掛鐘。父親床上用的被褥不知怎麼是粉紅的,枕頭、床單都綴有半尺長的花邊,看上花團錦簇,好像新嫁娘的床。大寶對了那床看了很久。後來大寶對他父親的仇恨,其實都是從這一刻裡由這張床引起的。這一年,大寶已經二十一歲了,在礦上做工時,耳朵裡常聽迸一些關於男女間情事的粗話。所以,這時候,他心裡想:父親在這樣的床上做什麼呢?這時候,叔叔已經讀完了信,他反覆將這信讀了兩遍,才明白信裡的意思,這意思是:大寶的病已好了一大半,讓他回到父親處再養養,同時,也幫大寶再找個省力的工作,因得過這場病後,做工是做不動了。叔叔將信擱在桌上,他感到頭很痛,這是比他平時起床時間提早了兩個小時的時間。他用兩個大拇指按摩著太陽穴,按摩了很長時間。等他放下胳膊時,了大寶迅速逃開的眼睛。這使他產生一絲不快的心情,他覺得大寶在窺伺他。他還看出了大寶有一種委瑣的神情。他就像大寶剛出生的時候那樣,又一次想到:這孩子與我有什麼關係呢?然後,他對大寶說:你休息一會兒,我先洗個澡,我們去吃早飯。大寶聽見洗澡間裡響起了水聲,這水聲不知怎麼會使他產生一些猥褻的聯想,他想:為什麼要早上洗澡呢?

    關於叔叔和大寶見面的情節,是由我根據後來發生的事情,想像而成的。後來發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大的像的餘地,足夠很多人編很多故事。我的故事馬上就要接近最重要,也是最的段落,所有的準備都按我預先的佈置做好了。這故事看起來不像是叔叔的故事,倒像是我策劃的一個陰謀,這個陰謀就是叔叔的命運的真實面目。叔叔走出了很遠,最終卻還是墮入了他命運的的陷阱。為了逃避厄運的陰影,叔叔做了那麼多的努力。所有的人,包括叔叔自己,都以為叔叔是個幸運的人。命運為了模糊叔叔的視覺聽覺,造成誤會,不惜給予了叔叔那麼多年的幸運。這樣做又好像是蓄意要在叔叔最不防備、最最大意、最最歌舞昇平的時候,給予致命的一擊。那麼多的幸運,不過是苟且偷歡,不過是一段插曲。可這一段插曲是多麼激動人心,令人鼓舞,使人陶醉。最近的哲學要我們相信瞬間的意義,告訴我們歷史由瞬間組成,每一個瞬間都是真實的,我們只需盡情享受這片刻的快樂和含義。可是叔叔這一代人已將瞬間與瞬間連成因果的鎖鏈,拆鏈子的工作是應由另一代人來完成的。叔叔已無法面對獨立的瞬間,叔叔的不幸的瞬間有著巨大的覆蓋力,它將所有快樂的瞬間覆蓋。因為不幸的瞬間是命運,是宿命,是邏輯;而幸運的瞬間是沙上的城堡,是海市蜃樓,是邏輯里美麗的歧義。叔叔終於說:原先我以為自己是幸運者,如今卻發現不是。不是的這一天我們馬上就要接近了,但我們還需耐心,其間還有一些源於想像和推理的細節。這是我們編故事的人最容易激動又最容易性急的時候了。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快樂的孩子,卻忽然明白其實不是的,這一日情景陡地回到眼前,我重又經歷了心如刀絞的日子。這痛楚使我體驗到了叔叔的痛楚,叔叔的故事從我的故事上歷歷地走過,使我的個人情感的無聊的故事有r意義,這就是我們講故事的人通常所要做的。

    現在,我故事使用材料的選擇範圍越來越窄,許多種可能和機會都排除了。故事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它自己已具備了發展的動力,不允許任何猶豫不定和模稜兩可,它只有一種選擇了,無論對與錯,它已別無選擇。

    現在,大寶和叔叔坐在了一家新開的餐館裡喝廣式早茶了。叔叔總是對大寶說“請”啊“請”的,使得大寶拘束不安,每樣點心,只略動動筷子便停下了。叔叔想到他的肝病還沒有全好,也就不硬勸了。吃到快結束的時候,叔叔問大寶對今後有什麼打算,大寶低了一會兒頭,才說:就按母親信上說的辦。叔叔又問,大寶自己的意思是想做個什麼工作呢?大寶先不說,後來經不起叔叔再三問,才說:要能到父親單位裡謀個坐機關的事就好了。這回他雖然沒提母親的名義,叔叔卻聽出這明顯是他母親教導的口吻,就說:本機關是不好說了,這樣的單位,連大學畢業生都難進來啊!不料大寶卻緊接著說:大學畢業算得上什麼?像父親這樣的身份,一旦開口人家萬難回絕的。大寶的話使叔叔很吃驚,他沒想到表面木訥委頓的兒子有這樣敏捷的應對,說話又很世故。更使他意外的是,兒子雖說多年不照面,看來對他卻還是相當注意的,叔叔心裡像梗了一件東西,很不舒服。停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正是這樣,自己就不能輕易開口而使別人為難了。這一回,大寶沒再說什麼,可是叔叔卻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不相信什麼的表情。然後他就叫小姐過來結賬,說:走吧。走出餐廳,他把鑰匙交給兒子,說他要去單位開會,請大寶自己回家去休息吧!父子二人在街上分了手,各自朝各自的地方走去。這天上午,叔叔到單位的時候,人們剛剛來上班。見他來,紛紛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因為他平時是不來機關的,甚至有的領工資的日子,他也不來,而是在下一個領工資的日子裡,一起領走。他的信件在傳達室裡專門放一個格子,直到放滿,便用尼龍紙繩捆紮一下,請人騎車送到他家。所以,這時候叔叔突然到了機關,人們就很新鮮。叔叔坐在那裡和大家聊了一會兒天,就說要走,他沒有告訴別人關於他兒子的事情。他到傳達室將自己的信件領走,然後就到了街上。他先在街上很自信地走了一會兒,接著就猶豫起來,他想不出他應當去什麼地方。有一時,他惱怒地想到:兒子把他從自己家裡趕出來了,他倒變得無家可歸了。然後,他就往我們的一個朋友家中來了。應當說,這朋友見叔叔突然上門是很奇怪的。因為平時都是我們上叔叔家去,如要上我們這些人家裡來,一定是事先邀請的。所以他第一句話就是:有什麼事嗎?叔叔被他問得有些難堪,但很快就鎮定下來.微笑著說:沒事就不能嗎?我們那位朋友這時剛從被窩裡爬出來,邋邋遢遢的很狼狽。房間裡沒開窗,一股煙味和腳汗味,十分難聞。叔叔只得坐在滿地菸蒂當中的一張破椅子上,等待他到洗手間梳洗。他一個人坐在這亂糟糟的房間裡,心裡感到非常委屈,他想:一覺醒來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等那朋友從洗手間,叔叔就說:咱們上誰誰家去吧。這也是我們中間的一個朋友。於是,叔叔就坐在那孩子的自行車後架上,去另一個朋友家。就這樣,一共召集起有男男女女的五個人,時間已到中午了,叔叔就提議去吃火鍋。我們這一行人是打家劫舍慣了的,聽有人要請客,一個個都很踴躍。到了餐廳,叔叔對大家說:你們點菜,我去一下廁所。其實叔叔並沒有去廁所,而是悄悄去打了個電話,告訴大寶他的會半天開不完,下午還要接著開,中午不回家吃飯;他呢,可以到樓下街口鋪子裡吃,也可以自己做著吃,冰箱裡有雞蛋、麵包什麼的。電話裡只聽大寶嗯了一聲,就掛了。這頓午飯,我們直吃到下午三點,我們談論的話題主要是藝術的形式的問題,我們的談論一直橫跨了從文藝復興至今天的五六個世紀。當時,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叔叔的表情有什麼特異之處。他和平時一樣地吃,一樣地喝,一樣地發表具有總結意義的觀點,當我們欲罷不能的時候,也如往常那樣,提出見好就收,大家便起身散席。就在出餐廳的路上,叔叔卻又提議去誰家喝咖啡。過後,我們回想這天,才發現叔叔確是沒有地方可去的樣子,和平日裡誰想留他誰也留不住的情況判若兩人。這天,我們就到了我們中間某一個住房比較寬敞的朋友家中,衝了咖啡,還去買了燒雞大腸什麼的,一聊聊到了晚上十一點。這是非常痛快的一天,過後,誰也記不得事情是怎麼發起的.我們只有經過慢慢的回憶,調查,才想起事情的起源。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叔叔倚在沙發上睡著了,打起了響亮的鼾。主人給他蓋了一條毛毯,依然大聲聊我們的,卻並沒有把叔叔吵醒。他這一覺直睡到了六點,天已黑了,因為這是一個晝短的冬日。叔叔躺在人家的破沙發上,睜開眼睛,看著窗外深藍色的天空,有一會兒心裡非常靜謐。房間裡煙霧騰騰,暖意融融,爭吵聲此起彼伏。叔叔靜靜地看著我們,覺得這一個時刻又和平又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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