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終於獲得了新生,可是他卻發現時間不多了,他心裡起了恐慌,覺得時間已不足以使他從頭開始他的人生,時間已不足以容他再塑造一個自己,他只得加快步伐,一日等於二十年!我不他有沒有被我們中的青年擊敗的經驗,如有一次,就將激起他一百次的。我還想,叔叔在性上有沒有失敗的經歷。我回憶著所有的關於叔叔的傳說,我猜想叔叔一定有過至少是一次失敗的經驗。因為有了這一次失敗,他必須用一百次勝利挽回,他必須加倍表現他攻無不克的旺盛戰鬥力。我還從概率的概念推測出叔叔至少有過一次的失敗的經驗,因為百戰百勝的情形是非常難得的。我想像這次失敗的經驗是發生在他和大姐或者小米之間,因為只有在與他有親密關係的女人間發生這種事,才有可能為他嚴守秘密。
我想,叔叔最後一次去看大姐,並不是像我們原先以為的那樣,當天晚上就走上了歸途。其實叔叔是在大姐那裡度過了一夜,這是他在大姐那裡度過的第一夜和最後一夜。後,叔叔回想這一夜,才明白,其實那是他生命的十字路口,幾乎是決定命運的前夜。假如事情不是這樣發生,而是那樣發生的話,叔叔的生活也許就是另一番情景了。那天,他們在街口個體戶小飯館吃晚飯。開始,他們只是說一些平常的話。叔叔本確實想好不對大姐提一個字關於離婚的事情,大姐也是這麼準備的。可是,事情卻不像他們想的那樣簡單,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像他們所設計的那樣寧靜致遠。叔叔和大姐面對面坐著,圍著一個火鍋,火光映著大姐蒼白的臉龐。小館裡沒有別人,因為那是一個下雪的夜晚,人們都在自己家吃火鍋,只有他們來到這小館裡吃火鍋。叔叔忽然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這種揪心的疼痛發源於“”中的日子。他覺得他有些不行了,那些日子裡他的煩惱和委屈一下子湧上了心頭,他想他那麼壓抑地孤獨地過了這麼些日子,現在還不能說嗎?他如不說出來他就過不去這個夜晚了。可是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起,事情是那麼複雜,那麼混亂,那麼瑣碎又卑微,他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只這一落淚,大姐便什麼都明白了似的。她一言不發,只見眼淚一顆一顆落在了面前的葡萄酒杯裡。這樣,他的眼淚就更洶湧了。叔叔知道,大姐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因此,大姐便也成了他最看重的人。正因為大姐是他最看重的,他便也最不能在大姐面前和盤托出,他必得在他看重的大姐面前偽裝。他曉得大姐是最純潔的,他就不能將自己骯髒的那部分顯露出來;他曉得大姐是最高尚的,他就不能將自己卑微的那部分顯露出來;他曉得大姐是最驕傲的,他就不能將自己屈辱的那部分顯露出來。他不得不在大姐面前左藏右躲,努力使自己美好一些,可以接近大姐,愛大姐,並被大姐愛。這樣,他本想和大姐近的,結果反倒遠了,結果,最能理解他的大姐反成了與他最最陌生的人。他心裡其實苦得要命,卻又說不出來。大姐心裡想的是:叔叔把她當做了女神,豈不知她是活生生一個女人,她的一個又一個苦苦思念的長夜,叔叔是否知道呢?叔叔在她這裡享受精神的親愛,又在小米那裡——大姐經常想小米這個人——在小米那裡享受肌膚之親,卻不知對於女人,尤其是對於大姐那樣的女人,這兩者必須是一體的。而由於叔叔對她情感的聖潔,竟使叔叔這個最愛她的人,成了最不能愛她的人了。他們的這一個晚上,就好像都知道彼此心裡在想什麼似的,等火鍋裡的水乾了,噬噬響著的時候,兩人一同站起。大姐在前面走,叔叔跟在後面,兩人一徑來到了大姐的家裡。大姐家的牆是潔白的,大姐家的床單是潔白的,大姐家裡瓶中插的花是潔白的;叔叔覺得自己很齷齪,他站在潔白如雪洞的屋中,不知做什麼好。後來,他們經過洗澡等等手續,終於躺在了床上。叔叔的心像擂鼓似的,渾身顫抖。他變得非常笨拙和魯莽,撕破了大姐潔白的內衣。他激動得厲害,並且充滿了犯罪般的不安。可是,到了那關鍵的一刻,他卻忽然心靜如水。他徒然地做出衝動的樣子,卻一事無成。他聽見大姐在他身底嚶嚶的哭泣聲,簡直無地自容。他一身冷汗接著一身熱汗,很快就虛脫了。可是心裡卻還無比歉疚地想到:我把大姐的床單弄髒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叔叔走出了大姐的家,躡著手腳走下伸手不見五指的樓梯,叔叔的驕傲和自尊蕩然無存。他自卑得痛心,他想他連個男人都不成啦!假如這天晚上,叔叔獲得成功,他也許會娶大姐做妻子的。大姐是唯一能做叔叔妻子的人。可是這是個失敗的夜晚,決定了叔叔和大姐各奔東西的命運。
從此,叔叔便到處嘗試他做男人的功能,他獲得了一次證明不夠,獲得了十次證明不夠,一百次證明還不夠,要多少次證明才可推翻和大姐的那一夜晚的經驗呢?他一定要克服他這可怕的自卑,這自卑是他歷史的遺蹟,他負了這沉重的遺蹟,如何走向新生呢?從這一點上,他妒忌相對來說歷史遺蹟要少一些的我們。而我們中間有些人又輕佻又狂妄,這無疑更加刺激了叔叔,他就來搶奪我們的女孩了。
然而,也許和大姐的最後的會面併發生這樣不同凡響的事情,僅僅是如我們原先所敘述的那樣,各自分手。事情是發生在叔叔和小米之間。在叔叔漫長的離婚過程中,小米是他唯一的寄託和安慰,他們幾乎夜夜一起,通宵達旦。小米在和叔叔的接觸中,從女孩成長為女人,她身體結實,精力旺盛,反應靈敏,魅力無窮,令叔叔神魂顛倒,不能自已。有時候,叔叔看著小米,會嘆一日氣,憂愁地說:小米,你越來越年輕,我卻越來越老,怎麼辦呢?話是這般說,叔叔心裡是不認為自己老的。叔叔力大無窮,敏捷過人,和小米旗鼓相當,不相上下。但終於有一夜,叔叔敗下陣來了。小米說:沒什麼,那是因為次數太多的緣故。可是,這並不能安慰叔叔。小米說:沒什麼,這是經常會發生的事情,這也不能安慰叔叔。叔叔從此再不說自己越來越老這樣的話了。有一段時間,他還出現了小米的傾向。他恨小米,覺得是小米造成了他的失敗。他想:他們以後不再是平手了,而是有了勝負的記錄。他好像是有意要小米受傷似的,去和別的女孩要好,並且專找那些十分年輕的。叔叔很少有碰壁的時候,年輕的女孩都富有歷險精神,並且以活得灑脫為理想。她們充分認識到生命很短促,青春更短促,應當過得輕鬆自由。和叔叔上那麼一段,可以增添青春的色彩。這是一個推翻一切準則的短暫的自由時代,我們沒有法度,沒有宗教,只有前輩們痛苦的經驗警戒著我們,使我們格外地嚮往快樂。就這樣,我們的女孩就和叔叔做成了快樂的夥伴。叔叔和我們的女孩在一起,有時候會有幻覺,他想:他其實是和她們一樣的男孩,有著同樣的快樂的理由。他們到舞廳去跳舞,到卡拉OK去唱歌,他們做著青春的遊戲。逐漸地,叔叔離不開我們的女孩了,他需要這些年輕快活的靈魂的陪伴,就像禾苗需要雨露。其中不乏一些快活的技巧還不到家的女孩,她們漸漸地就動了真情。她們不明智地要從叔叔這裡得到允諾,要做她們的前輩——叔叔的賢良的妻子。這給叔叔出了難題。他不得她們傷心難過,心疼得厲害。因她們統統使他起他那夭折在想像中的女兒,世上沒有一個父親忍心傷害自己的女兒。可她們的要求實在是他力所難及,婚姻這樁事太過莊嚴神聖,是一道人生的難題,和他們玩耍的快樂氣氛很不相符。其中有一個女孩,親家不成便成仇家,她眼裡流淚心裡流血地書寫了幾十份控訴信,寄往叔叔的單位以及他經常發表作品的雜誌社出版社,信中說:叔叔把她快樂的機會全部毀滅了。和叔叔好過的女孩都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情,將來很難再有幸福的婚姻。和叔叔短促的接觸,使叔叔的魅力得以集中表現而光輝燦爛,如同月亮將星光遮暗。叔叔又魁偉又細膩,又粗獷又溫柔,又深沉又幽默。於是叔叔便造就了許多獨身的女人,懷了一個夢想的男人度著寂寞的時光。
經歷了一個低潮,叔叔的創作再一次進入活躍時期,我們從一些過早撰寫的名人年表和作家辭典中可以到這個記載。叔叔寫作的手法有了很大的變化,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多姿多彩的文化背景。幾乎一百年的西方文化在十年內湧進我們的中國,通過飢不擇食的選擇和粗通文理的翻譯。那些新型的名詞和概念折磨著我們的翻譯家們,他們絞盡腦汁,挖空心思造出新的漢語詞彙。翻譯這個行當成了英語盛行的當今世界一個普及性的事業。初通外語的人們捧著一大堆字典,做著打通兩種文化的工程,結果謬誤重重。批判現實主義還未成為人人面對的現實就已被衝擊到歷史的角落,被各種各樣新型的主義替代。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之下,叔叔的小說出現了嶄新的面貌。叔叔的小說不再是過去的故事,而是現在的故事。他以黑色幽默的態度及時空交錯的手法描寫一個紛繁的大幹世界,人人在渺小的舞臺上演出各自的悲喜劇,人人都非常的嚴肅和認真,總起來看卻可笑無比。叔叔對世界有了一種新的宏觀看法,他似乎不再被他個人的遭際所纏繞,而是脫出身來,如一名國際人或宇宙人那樣審視世界,一切都是那麼無謂和無聊,有一種世紀末的絕望情緒。讀者們拍手歡迎叔叔的重新出場,他的沉寂太長久,已使人們等得不耐煩。而叔叔的再次來到已成了一個新人,使人們無比驚喜。這時候,叔叔充分顯示出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才華,他揮灑自如,如天馬行空。眾生百態,全由他描寫得淋漓盡致且遊刃有餘。他隨心所欲,卻點石成金。一旦開了頭,叔叔便一發不可收拾,作品源源而出,涉及各種領域。叔叔好像一個世界霸主,將未開發的地區全搶先佔為他的領土。
叔叔的世界觀經歷了一次轉變和完成。這一次的轉變和完成和以往有些兩樣,似乎是受命於叔叔的小說。當叔叔在他的書桌前坐下的時候,他的思想還沒形成,隨了他小的逐步推進,他對世界的看法才逐步明晰和完整。在最後的時刻,叔叔非常欣喜地發現,他對世界的看法原來是這樣嶄新而高超。他想:這便是一個真正的作家的思想歷程;世界觀的形成不僅來自於個人生活的經驗,還來自審美的進步和選擇。藝術的審美活動已成為生活的方式啦!叔叔欣喜萬分地想道。他不僅僅是一個由生活經驗塑造的藝術家,而是由藝術創造構成生活經驗的人。叔叔覺得他終於做成了一個新人,一個藝術家。過去的苦難全是為了這個藝術的目的在做準備,猶如一種素養的訓練。從此,現實的生活不再是真實的,而是在為小說創造素材,藝術才是全部的真實的生活。叔叔沉浸在他的小說世界裡,觀望著現實世界,好像上帝俯視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