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兩日,阿明被移到一間教室。教室完全搬空了,牆上卻還留著黑板,一張地鋪從黑板對面的牆腳直鋪到三分之一處。一排朝南的窗戶雖也都釘死,可到底擋不住陽光。即便是夜晚,也都半明著。有專人給他送飯,帶他如廁。那人顯然就在附近,阿明聽得見說話和走動的聲音,這樣,阿明就不那麼孤寂,處境也像是略明瞭了一些。更不期然的是。到第三日的晚上,這間囚室裡,竟又來了一個人。
月光照耀中,那人悄然入門,先在門邊立一會兒,然後挪到鋪前,脫了鞋上鋪。教室裡的燈拆走了,鋪這邊正是黑影地,兩人對了臉互相望望,都只見模糊的大概,各自在鋪的兩頭,拉開被窩躺下了。第二日天亮,阿明睜開眼睛,一側頭,那新來的正看他。晨曦裡,兩人對視一陣,一個發現另一個是個孩子,一個發現另一個是個老頭。在阿明的年紀,所謂老頭亦不過是四十來歲,甚至更年輕。老頭問道:早上幾時起床?幾時上廁所?一日吃幾餐飯,又幾時開飯?阿明看他很有紀律性的樣子,好像對這樣禁閉的日子有過經驗,按自己的理解回答了他。過了一時,果然有人敲門了。這邊一老一小就穿衣起來,隨來人洗漱如廁。老頭注意到阿明赤了一隻腳,一高一低地走路,問他鞋到哪裡去了,阿明說來時就掉了。老頭哦了一聲,等人送飯來,就向那人要求給阿明一雙鞋。那人不搭理,兀自出門去,不料老頭大聲喝道:日內瓦公約,日內瓦公約你曉得不曉得!阿明和那人都唬了一跳。那人停住腳步,看了老頭,表情開始猶豫起來,這其實也是個孩子。停了一會,復又退出去。阿明心跳著問老頭:什麼是日內瓦公約?老頭說:關於戰俘待遇的國際公約協定。阿明說:他們不會知道的。老頭狡黠地映映眼,說:不知道才唬得住!果然,收飯碗時,帶來了一雙鞋,扔在地上,老頭又朝阿(目夾)(目夾)眼。
老頭長了一張棗核臉,疏眉淡眼,有些頑童似的神情,這就使這張臉生動起來了。自一早從鋪上起來後,老頭就再沒上鋪,而是雙手抱膝端正坐在鋪邊。在他來之前,阿明都是躺在鋪上度過的,沒有人干涉他,也是因為缺一隻鞋。現在他就坐到了老頭身邊,兩人規矩坐著。老頭問他:你是什麼人?阿明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反問道:你是什麼人?老頭悄了聲息說出三個字:走資派。他的頑童神情使這回答變得好笑。坐了一會兒,阿明說:可以躺下,他們不管的。老頭卻不同意,說還是坐著好,讓他也坐著。阿明無奈,繼續與老頭並肩坐著。老頭說:我們應該自覺遵守制度。什麼制度啊,囚禁的制度?阿明流露出不滿,他們這麼坐著,囚禁變得更正式了。老頭卻說:不,是生活的制度。阿明這就有些好奇了,向老頭請教生活的制度是什麼意思。老頭回答:晨鐘暮鼓,三餐一宿。阿明嫌太簡單,老頭說:簡單,你卻做不到。阿明辯解: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需要。老頭又不同意了,怎麼不需要?很需要。阿明說至少在目下的境地不需要,既不上學,又不勞動。老頭說:我們是停止了活動,可是,時間,空間都還在運行,我們要合上它們的腳步。阿明有些迷糊:怎麼合上腳步?老頭繼續說:所以,我們需要創造出一些儀式,比如起床,就是告訴自己,白晝開始了;睡覺呢,則是進入夜晚了正說著,門上敲了幾下,於是吃午飯,自晝過去一半了。就此打住。
老頭姓王,於一九一九年出生於滬上一戶工商家庭,曾留學美國,攻讀數學,回國後在中學任教,後任校長。自文化革命開始,他一度被打倒,一度被解放,再被打倒,然後,就被帶來此處。這些是他與阿明交流案情時告知的。對了王校長的罪行,阿明不免感到慚愧了,他什麼都來不及做,忽然就落到這麼一個境地,他都覺得對不起王校長,他有什麼資格與王校長同囚一室?現在,他已經開始崇拜王校長了。阿明不禁更加感到糊塗,他被他們抓到這裡,和成就卓著的王校長一起,究竟是為什麼呢?王校長安慰道:不要著急,讓我們一起來解這道題吧,我考慮,可以用約分的方法年齡,不一樣,除不盡,排除;身份,你是學生,我是老師,除不盡,排除;家庭出身,我是工商,你是職員,也除不盡,排除;政治面貌,你是紅衛兵阿明插言道:我只是一個畫匠就叫宣傳員吧,王校長說,我是走資派,還是除不盡,排除;婚姻狀況,你未婚,我已婚並育有一兒一女,再排除王校長笑了,只剩下一個公約數,性別,我與你都是男性。這一回,阿明也笑了,這是他閃禁在此之後第一次笑。忽然間,王校長直起了身子,向阿明問道:剛才你說你是什麼,畫匠?阿明不由緊張起來,不曉得王校長有什麼新發現。王校長沉吟著,慢慢說道:阿明,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電影,叫做《中鋒在黎明前死去》。阿明怔忡著點點頭,不曉得這與他們的處境有什麼關係。王校長沉思道:你看,那個收藏家,收藏了芭蕾舞演員,足球明星,還有數學家我就是那個數學家,你呢,是芭蕾舞演員,哦不,你是那個足球中鋒這就是我們的公約數,我們都是天才!阿明立刻起來反對:我算什麼天才!你當然算!王校長熱情地握住他的手,這情形不知怎麼讓阿明想到阿援,幼年的阿援,他有些難為情地抽回手,心裡卻很感動。王校長繼續他的思路:我們被收藏起來,收藏起來做什麼呢?王校長的推理再一次遇到障礙,進行不下去了。可他並不放棄已有的成果,認定天才就是他們的公約數。然而,自此,他們開始了一個新的話題,就是數學。
數學是什麼?阿明問王校長,王校長臉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變成一個頑童,老頑童。他反詰:繪畫是什麼?阿明紅了臉:我哪能知道,我不過是瞎域。王校長並不放過:瞎畫也是畫,換一個問法好了,怎麼瞎畫的?阿明臉更紅了:塗塗抹抹。塗抹什麼呢?王校長耐心地問。人啊,物啊,阿明說。王校長接著問:這些人和物都是你看見並且認識的?當然不全是,阿明窮於應付了。王校長並不罷休:那你是怎麼知道它們的樣子的?阿明簡直要哭出來了:這總知道的,世界上的人和物大致都差不多,沒看見這個也看見過那個。好!王校長擊一下掌,通過了。很好,就是說,繪畫是用筆和顏色把你看見的事物的形狀描畫在紙上,大概差不多吧!阿明基本同意。有一點數學和繪畫相像,王校長說,也是要描繪事物的形,但數學描繪的事物卻不像你們描繪的那麼具體,而是抽象的,所以我們的工具也是抽象的,就是數,總起來說,數學就是數和形。這一回輪到阿明發問了:你們的形和我們的形。也就是你們描繪的事物和我們描繪的事物有沒有聯繫?王校長很歡迎阿明的問題,他笑得幾乎稱得上燦爛:最初的時候,我說的最初是幾千年之前,古埃及的時候,應是有些關係的,幾何的概念就是來自尼羅河氾濫,計算漲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發展到後來,就離現實遠去,越來越沒聯繫了。阿明再追問:那麼它的描繪是在什麼地方進行阿明發現提問變得有難度了,他也學王校長,用比喻的說法我們的繪畫是在紙或者畫布,哪怕是一面牆,總歸有個地方王校長幫他說出了這個意思:載體,你說的是載體?阿明同意。思維,王校長回答說。阿明感到了茫然。王校長興奮起來:思維其實也是具體的,舉個例子,古希臘有個數學家,也是哲學家,芝諾,他有一個著名的悖論,他說阿基利斯追不上烏龜,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條件,就是讓那烏龜先開步走那麼一小點路。阿明也興奮起來:這話怎麼說?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夠烏龜爬老半天!王校長站起來:我們必須從實際中脫離,站在邏輯的空間裡。阿明也站起來了:好,你說!王校長就說:你聽好,開始,烏龜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舉步,烏龜已經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烏龜無數步呢!王校長笑得更快樂了:無論他速度多快,他總是跑在中途,跑過一半,再跑過下一半的一半,永遠是在中途,而烏龜已經開始下一程了。阿明說:你在講什麼呀!王校長說:我就在講這個!
王校長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筆,畫一條橫線: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處劃一點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處再劃一點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處一點這是永無止境,阿基利斯永遠是要先抵達一半,再到終點。這一回阿明清楚了,他很有把握地在線底下劃一道:這條線全長多少?王校長說:你又落到現實的窠臼,不是說,這是另一個載體!於是,阿明又陷入茫然。這時候,門上敲了兩下,開飯了!
下一日,阿明又提出問題:這有意義嗎?王校長欣然道:有啊!什麼意義呢?阿明不解,王校長考慮一會,給阿明出了一道題:一個牧人,一頭羊,一條狼,還有一棵白菜,要過河;一條小船隻能乘牧人自己,外加一頭羊,或者一條狼,或者一棵菜;而狼要吃羊,羊又會吃白菜,問你,牧人怎樣才能將羊和狼,還有白菜安然渡到對岸?阿明懷疑地看著王校長,不曉得王校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王校長就笑,催他回答。阿明只得埋頭動腦筋。想了一會,抬頭說:其中羊是最危險的,它既要被狼吃,還要吃白菜,所以必須把它隔離起來;那麼先讓牧人帶羊過河,放在對岸,再來帶狼;狼到了對岸,就把羊帶回來,換上白菜;白菜到對岸,牧人最後一趟就是渡羊。很好!王校長誇獎他,請他到黑板上,畫一幅渡河圖。阿明猶猶疑疑地站起身,走到黑板前。先畫牧人,他將牧人畫成一個原始人,圍著獸皮,頭頂草葉,挎一把弓箭,手持一柄船槳,腳下立一頭羊,狼和白菜各在一岸。阿明轉過身,等王校長說話。王校長雙手抱膝,竟看得入迷,由衷發出一聲讚歎:畫得太像了,真是栩栩如生!阿明受了誇獎,很不好意思。王校長又說:阿明你確實是天才,值得他們收藏!說到此,他忽然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我知道了,我們是被他們當作人質了!什麼人質?阿明吃驚地問。以我們為抵押,向對立派要挾。王校長解釋。要挾什麼?阿明更吃驚了。門上敲了兩下,洗漱如廁,準備就寢。
日光一點一點收起,屋內暗下來,然後,換了夜光,漸漸浮起來,於是,又有了一種微明。阿明在黑板上畫下的牧人,羊,狼,白菜,變得立體,好像是活的。連阿明自己都感到它們的肖真。王校長決定要把這一課講完,他站到黑板前,阿明則抱膝坐在鋪上。王校長在牧人頭上寫一個B,羊是M,狼為L,白菜C。然後開始渡河,BM抵彼岸,此岸為CL;B往此岸,彼岸留M;然後,彼岸為BML,此岸留C;再然後,彼岸L,此岸BMC;接下去此岸M,彼岸BCL;此岸BM,彼岸CL;最終全部到達彼岸,BMCL大團圓!黑板上佈滿線條和字母組成的圖案,好像是一張網,將阿明畫的牧人,羊,狼,白菜一網打盡。月光錚亮,王校長揹著手站在月光中,好像是在水中。樓裡很靜,看守的人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偶爾,會有水從管道激盪而過的聲音。夜晚,景物都換了模樣。王校長的手臂在背後互相交握,抵在腰間,看上去既莊嚴又稚氣。我知道你會說,這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顯然是你根據生活經驗得出的方法更有效率,就是說羊是最危險的,要把羊隔離開,等等的;可是,接下去卻有了更困難的情況,用時髦的話說,老革命碰到新問題;剛送走這一批客人,下一批就來了,下一批客人是兩對夫婦,還是一條船,只能載兩個人;本來是沒什麼問題,多來回幾趟就行了,困難在於,這兩個丈夫都有嫉妒病,不能允許自己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獨處,怎樣渡河,就要費一番腦筋了;然而,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套規則,可以衍用下來;先還是將他們編號,兩個丈夫和兩個妻子分別為AB和ab,根據剛才的排列順序,第一步四個人都排在此岸,第二步三個人在此岸,一個人在彼岸,第三步,兩岸各兩個人開始渡河!黑板上又張開一面線路更加繁複的網。這時候,阿明舉手要求發言,王校長准許。阿明說:這是不是好比代數里的方程式,用來解決雞兔同籠的意思!王校長表揚了他:很好!現在就可以初步回答你的問題,這有什麼意義?意義在於思維有了格式,就有可能攀援更高級別的難題,思維的圖畫王校長點了點阿明的圖畫不是那麼肖真,卻同樣栩栩如生,很美!
阿明懵懂著,卻是一種清明的懵懂。他覺著有一個空間,也就是載體吧,是他完全感覺不到的,卻與他共存,甚至相互交錯穿行。他進不去,他知道那裡另有一番天地,很美他相信王校長,那裡很美,他無法享用,因而都有些焦慮。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長那樣地將胳膊背到身後,互相挽著,很像一個學生朗誦和歌唱的姿勢,宣講著那一個空間的情形。有幾次,阿明用現實中的事物去對應,企圖獲得一點了解,都被王校長否定了。不由發急地說:你這不是拔著自己的頭髮要離開地面嗎?簡直是唯心主義!王校長就說:你說,什麼是唯物主義?客觀的,阿明說。什麼是客觀?是存在的。什麼是存在?可以證實的,阿明再回答。王校長又笑了,眼睛彎下來,嘴角翹上去,有些像意大利童話裡的匹諾曹,那個調皮搗蛋的小木偶,漸漸長了歲數,變成了先知。很好,可是阿明同學,你發現沒有,唯物主義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問題所在,那就是從人出發,你看見,你證實,你認識所以它又是最主觀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從未聽說過如此理直氣壯的唯心主義言論。那麼他近乎胡攪蠻纏地質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嗎?你用了一個很好的詞,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證實的。阿明再也說不出話來。王校長繼續說: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可證實的世界,一個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來:這不是烏托邦!王校長說:你說得對,數學就是一個烏托邦!
月亮移了位置,光轉換方向。王校長所在的講臺進入暗裡,暗裡有些枝條的影,光到了阿明這邊。夜晚的光質與日光不同,它紋理細膩,肌表潤澤。嚴格說,夜晚是不該有光的,可事實上卻有。這是他們頭一次在夜間活動,沒有鐘錶計數時間,不曉得幾點才睡下的,也許很晚,也許很早。他們這一老一少,就好像在世界一隅,遠離人群,享受著他們獨自創建的樂趣。臨人夢鄉的一刻,阿明竟感到一陣幸福,他想:他運氣不錯,總是遇到對他有教益的人,現在是這位王校長,之前呢,有老師。老師他在做什麼呢?他想著老師,阿援的臉卻浮上來,然後他就睡著了。這個夜晚,其實是有些像聖典,有多少華麗的思想在交匯漫流,量和質都超出了一個少年的頭腦與心靈的承載力。但這個少年卻有著向善的願望,在他溫存的表面之下,潛藏著浪漫的情懷,要求他超出平常的生活,雖然不知道應該去向哪裡。現在他更不知道了,王校長的課程難度太大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呢!只有使他的頭腦糊塗,但就是這糊塗裡,藏著光明。經歷過這樣的夜晚,還能再期望什麼呢?真好像是事先的約定,第二天,情形就改變了。他們都還來不及告別,就分手了。先是王校長被人叫走,然後是他。他們並不多話,只是讓他走。阿明茫茫然走過走廊,下了樓梯,穿過一方天井,迴廊環繞天井,廊裡是教室,總共有四層。他正是從其中某一層的某一間裡走出,是哪一間呢?他完全失去了方位。從迴廊底下走出一扇門,看起來是學校的後門,對著一條背靜的弄堂。他走過弄堂,站在了街上。街上人車奔流,有新的大紅標語橫幅在街面拉起,寫著大聯合的字樣。阿明腳上穿了人家的鞋,此時才發覺這鞋的不合腳,太陽從頭頂灑下,他不由眯縫起眼睛。他其實不過關了一週時間,可就好像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終於辨明瞭方向,轉身向家裡走去。事實上,這是離家只兩條馬路的一所民辦小學,曾經無數次經過。他很快走進自己家的弄堂,弄堂裡依然瀰漫著豬肚的膏腴香味,又是一個星期日。家人看見他回來,並不表示過多的喜悅,只是說:回來了?自從革命開始,他常有幾日不回家的情形,沒有人知道他的遭際。只有阿援從他身邊走過時,奇怪地抽抽鼻子,說:一股隔宿氣,你要洗澡了。於是,他就找出乾淨衣服,拿了肥皂毛巾去了澡堂。
阿明在家呆了幾天,出門去學校了。學校裡新張了標語,顯得喜氣洋洋,也是關於大聯合的慶賀之詞。原先各派組織的司令部摘了牌子,頭頭們和工宣隊連日開會。他遇到幾個相熟的同學,他們似乎也沒對他有特別的注意。他向他們打聽王校長的下落,他們卻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走資派。接下來的幾日,阿明就往他所認識的戰鬥隊,打聽王校長。戰鬥隊已呈解散的架式,都在忙著大聯合。街上游行隊伍往來不止,敲鑼打鼓慶賀大聯合。沒有人知道王校長是誰,更談不上他如今在哪裡。阿明想到王校長可能根本不姓王,也不是什麼校長,於是,他就打聽數學家,一個傑出的數學家。有人提醒他,倘是數學家可能就是在大學裡,打派仗時,也有從大學揪來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批鬥的。這樣,阿明就往大學去了。
這城市的大學多在近郊,他騎著自行車向某個戰鬥隊新借來的車,一架二十八型重型車,人稱老坦克,適合載重和長途跋涉。大學校園和中學完全不同,比得上一片街區,找個王校長,簡直是大海撈針,都不知道該問哪個人。阿明就從校園裡的大字報上尋找和王校長相似的人,大字報上也覆蓋了關於大聯合的聲明。從殘留的墨跡上,看見有幾個也是留學美國的帝國主義走狗,但都不是學數學的。可是,放緩車速騎在偌大的校園裡,阿明的心情有一種平靜。校園草木荒疏,顯得空曠無比,大學生們神情肅穆,氣氛是莊嚴的。有一個學校,還有一個湖泊,湖畔垂柳絲絲,無人。阿明不由放輕手腳,緊著閘,悄悄滑行過去。奇怪的是,無論他走在哪一所大學,都覺得離王校長近了幾分。他還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車,沿了車斗擋板,低頭站著牛鬼蛇神,其中有沒有王校長?他卻已經想不起王校長的模樣了,不是想不起,而是,他難以向自己形容。從此,他再沒見過王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