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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何嚮明

    在上海南市區,從陸家浜路上延進的一條弄堂,水泥方磚的地上,有時是滑石,有時是粉筆,畫著千軍萬馬。佩著戰刀與盔甲的古代將士,跨著戰馬,引著戰車,或奔騰,或廝殺,幾可聽得鏗鏘之聲。外弄堂的人走進來,都會佇足看一會,有內行的人,認得出那是曹操,那是劉備,那是周瑜,那又是諸葛亮無疑,差不多是一部“三國”的連臺本。本弄堂的人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們知道,作者是住在弄底二十二號裡的阿明,學名何嚮明。阿明是從香菸牌和連環畫上認識這些人物的形貌裝束,以及身份性格。離他家不遠的城隍廟,有的是香菸牌子。小朋友問,時常進行交換。玩彈子或刮片遊戲,亦是用它作賭注。就這樣,阿明就獲有了幾乎全套的“三週”香菸牌子。至於連環畫,阿明的財政實力就不夠擁有了,他只能在租書攤上看,一分錢可看兩本。那租書攤的攤主是個山東人,日偽時期做過巡捕,如今還殘留著暴戾之氣。對大人還好些,小孩子就成了他施虐的對象。因小孩子既是弱者,又大多赤貧,常常租一本書,多個人擠著腦袋合看。他很無理地將他們從板凳上趕開,他們只得站著看那本書。這依然解不了他的氣惱,進一步地,他乾脆從小孩子手裡奪走書,因為他們已經超過了時間。他很精明地將一本連環畫拆成兩本,甚至三本,前後加進好幾頁牛皮紙,看起來不減少它的厚度,等於隱性漲價。阿明曾經勇敢地揭露出他的舞弊,他指著連續的頁碼說分明是同一本書。攤主,那昔日的巡捕怎麼回答他的?回答是上下本,或者上中下本,看沒看過電影,上下部的?此時,他忽變得有耐心了,微微斜著頭,甚至還有幾分笑意,看著控主。阿明怔住了,一個小孩子哪裡鬥得過他的智慧,那是從多少屈抑和伸張的閱歷中擠出來的心力,鋒快得可以宰牛,可惜如今只能在弱小者身上練身手了。所以,他此時的好脾氣實在只是出於狎玩的興致。他的孫子也在阿明的小學校就讀,小孩子們挺會籠絡他,要求他將家中的連環畫走私出來,供他們看。倘被他祖父發現,他是可找到學校,管它上課不上課,門也不敲,招呼也不打,徑直走進課堂,走到他孫子跟前,從臺板下面拖出書包,兜底倒出贓物,又一言不發走出去。人們以為這孫子回去沒好果子吃了,為他捏一把汗,可他倒也還好,若無其事的樣子。暴政底下往往產生厚顏無恥之徒,是生存之道。這樣被驅趕著斷續地將“三國”基本瞭解個大概,卻也足夠將香菸牌子上的人物組織成關係和情節,佈置他的畫面。像方才說的,他的圖畫頗似連臺本,這當然是弄堂地面的先天形式規定,因是長卷式的;其次也因為是從連環畫上得到的印象,是故事的性質。在這底下,其實還是藏著一種不自覺的講述歷史的激情。切勿以為這是言過其實,要這麼想,那是因為不瞭解南市區這地方。

    南市區,是這城市最具歷史感的區域了。所謂殖民地,十里洋場,東方巴黎,那都是後來的事情了。你知道這城市的城牆在哪裡?就在這裡。城牆,這古老的防禦系統,標誌著這城市早在近代前就已開始它的政治經濟活動。其時,外灘還是一片蘆葦蕩呢!你看見城牆,就等於看見了弓箭,土炮,這些早期的征戰武器。霸王旗,鼓角,黃巾,紅燈,也都浮現眼前。這城牆雖已經斷得不連氣,牆磚被搬去墊床腳,壘雞窩,可這就是零落於民間的歷史啊!不是正史,是野史。人們,不論自覺不自覺,都染上了些史的氣味。小孩子在弄堂裡玩的遊戲,叫作“官兵捉強盜”,帶有古意的。但是,你切莫將它的歷史感當作保守,要知道,它也是開放進步的。比如說,那幢老宅子,追根溯源起來,是清乾隆年問某官的私宅,此官名見經傳,參與纂修“四庫全書”,當為事君之臣。可這宅子,現如今落在誰人手裡?一位沙船業主,經營水上運輸貿易。而這家商賈的子弟卻學的是鐵路製造,這就是真正的科學之光了。南此也可看出,現代文明發展史在這一塊地方,是遵循規律,從自身發生的,和四周圍不同。四周圍的地方是一夜之間,河灘變馬路,纖歌改弦,唱成電車的叮哨聲。所以說,在這個奇情異志的城市,只有這裡,一小點的區域,稱得上草根社會,有“故土”的概念,阿明就是這地方的人。

    大約是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潯繅絲業的中等商人,曾經興旺過。但到上世紀末,蠶繭歉收,日本絲業急起,同行傾軋,幾起幾落十數年。曾祖父將繅絲廠移到上海,不料卻遇直奉戰爭,收上的生繭運不出來,積壓在桐鄉棧房,一場大火燃去十之八九,終告破產。憑多年絲繭業內的人際關係,曾祖去到一家新崛起的絲廠應差,然而,在這機械化的近代丁廠,他歷年的經驗派不上用場了,只能做一些雜務,收入也平平。好在他半生在生意場上,見得多,就也想得開,只求老小平安,衣食飽暖而已。底下一輩的孩子,他統只供到高小教育,識字和計算,然後送去學生意,靠自己奮鬥在社會立足。最初時,他們家住一幢弄堂裡的洋房,幾經變遷,就四散了。

    待阿明出生,祖父母是獨自住在露香園路。幾個叔伯,一個讀哈軍工畢業留在了東北;一個住上海西區,是嬸孃家的房子;還有一個就在十六鋪一爿紅木店做店員,住也是在十六鋪;阿明的父親呢,則在糧油公司做會計,方才說過,他們家住陸家浜路的弄堂。職業和身份都相距甚遠,所以也很難判斷出祖父是做什麼的。在阿明眼裡,祖父就是一個老頭,養了一隻畫眉鳥,每日喝幾兩紹興花雕,夏天的晚上,在門前用自來水澆一塊涼森地,放一張竹躺椅,與人說說掌故。在南市,盡是這樣的老頭,身後都帶著一串來歷。那來歷大體上總是,先前發跡過,然後世事不濟,敗落下來。所以,在這裡的歷史氣氛中,就又帶著衰微的跡象。也因此,這裡的歷史感是讓人感到壓抑的。但是,阿明的母親,卻是一個新型的女性,她畢業於中華職業學校初級班,學商科,和父親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親年長母親三歲,同業同事,生相也很登配,很自然地,就有熱心人牽線,結為夫妻。然而,事實是,兩人性格上的差異很快就表明這樁婚姻並不合適。

    阿明的母親屬於那類公司職工自發組織國慶或者春節聯歡會上,參加歌詠表演的積極分子。她曾經寫過幾份入黨報告,甚至有一次,已經填了申請書,可結果因為父親的問題沒有被考慮。父親也說不上有什麼問題,只是與幾家小糧食廠的老闆有交情。交情也談不上什麼大交情,不過是在一起喝酒,吃飯,收受一點小恩小惠,就給人留下“過從甚密”的印象。“三反”“五反”時受了審查,雖然沒查出什麼實質性問題,但卻生生耽誤了妻子的入黨。母親鬧了一陣子離婚,又報名參加志願軍抗美援朝。其時,她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腹中還懷著阿明的妹妹阿援,她表示隨時可去墮胎。但又不單是因為這,身份,年齡,家庭,兒女,因為什麼都不可能批准她,只得作罷。夫婦之間,從此有了裂隙。從此可看出,父親是個沒什麼志向,也沒什麼心氣的人,母親卻相反。所以,這兩人就不止是性格不同,而是涉及到人生觀的大方向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認識不到很深,因為與生俱來,就全盤接受,以為本該如此。在阿明他們,習慣了父親是屈抑的,他對母親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有什麼要做的嗎?”下班回家,星期日起床,飯後睡前,總是那一句話:“有什麼要做的嗎?”有一回,阿明放學回家,推開門,不料父親已下班,坐在天井裡吸菸。聽見門響,以為母親回來,敏捷地一掐菸頭,轉身道:有什麼——看是阿明,他愣一下,就像是依著慣性,堅持把下半句話說完——要做的嗎?但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戲謔了。阿明發現,父親其實有他的風趣,只是被母親壓抑住了。

    母親的聲色覆蓋了整個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們的生活才由此變得明朗一些。就如阿明偶爾中的發現,父親是個風趣的人,可縱然這樣,他到老也不過是祖父那樣的老人。環城電車線裡面四處皆是的,精明,世故,本分又有點油滑的人。他們實在是有些悶的。母親呢,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免顯得誇張了,有時,甚至會使孩子們難為情。他們都多少秉承了父親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親相像。在她幼年時候,就在母親她們編排的小戲裡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哭寶寶,一上臺就咧了大嘴哭,哭到最後,由解放軍叔叔找到媽媽,才破涕為笑,這個“媽媽”就是他們的母親。演到此處,臺上臺下一片笑聲。父親也笑,笑得有些窘。他們兄弟仨則一律低了頭,赤紅著臉,是氣惱的表情,好像大家的媽媽卻讓阿援一人佔了。就這樣,他們家的男性成員,籠罩在了女性的陰影之下,其實呢,這陰影是明亮的光。

    星期天的上午,母親吩咐父親在天井牆頭插碎玻璃片,這是弄堂人家的防禦工事,專針對竊賊,兼防野貓。父親一個攀在牆頭;底下三個兄弟,阿大和水泥;阿二砸玻璃瓶;老三阿明挑出最尖利的遞給父親。阿援呢,坐在小板凳上唱歌。這就是他們家的合樂圖。但他們三個都不對阿援生妒,首先是家庭中女性的當然地位決定,還是因為,阿援使氣氛變得活躍了。阿明和阿援年齡最靠近,只差一歲多點,小時候在一個幼兒園,然後又在一所小學校,而人們很少看出他們是兄妹。女孩子通常躥得早,阿援的個頭就要超出阿明,她又是個拋頭露面的傢伙。阿明呢,悄無聲息。阿援一入少先隊,就是大隊長,臂上佩著三道槓。阿明早一年人隊,卻一道槓也沒有,一長不長。說起來很有趣,阿明和阿援,有些像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情形。但他們不像父親和母親那樣生隙。雖然表面上很冷淡,內裡,他們自己都不覺察的,有一種親密。阿明的弄堂作品,是由阿援向人作推薦:這是我們家阿明畫的!她從來不稱哥哥,而是直呼其名。她指著畫裡的人物介紹這是誰,那是誰,說得全錯。阿明也不作更正,埋頭走過去,似乎那人與事和他毫不相干。有時候,阿援意外得一張香菸牌子,立即跑來送給阿明。阿明淡然接受,無驚也無喜。阿援並不見怪,下一回得了,還是激動萬分地奉上。阿明心裡是觸動的,觸動的倒不是阿援知他喜好,而是,阿援能夠如此坦然並且生動地表達感情。學校舉行活動,白衣藍裙的阿援站在合唱隊前領唱,嗓音清亮,領唱男生則是小公雞般高亢的歌喉,兩人一併起句: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這個時代的光明頌。阿明不由要為阿援驕傲,可他就不能對他的同伴說:這是我家阿援。

    其實,像阿明和阿援,是最通常的兄弟姐妹之道。因天然是手足,就不必往心裡過的,無須有意經營。所以,兄弟姐妹有時又像是陌路人,越是同根生,枝權發得越遠,到後來,幾乎無干系。但也不要緊,再是疏離,也是一條心。阿明和阿援按著自己的規律長大,將畢業時,阿明的個頭躥過了阿援。阿援雖然有社會才能,但學業一般,中考時候,只考上一所初級中學,而不是跟了阿明進入市屬重點中學。隨年齡漸長,她外向的性格也在收斂,幼年時耀眼的光彩平復和緩,最終歸入普通的女生。阿明和阿援不再同校,不知是不是擺脫了阿援光圈的陰影,或者男生本來就是後發,阿明在中學裡脫穎而出。他的繪畫才能在壁報上表現出來。有一期壁報是關於支援古巴,抗擊美國佬的,於是,題圖上便是一個偌大的拳頭,拳頭底下是肯尼迪,艾森豪威爾,鐵托,還有蔣介石,畫成爬蟲樣,但眉眼畢肖。圖畫課老師在壁報前站了一時,然後讚道:這隻拳頭畫得頗不錯。自此就很注意阿明,常在阿明的畫上修修改改,意即指導。一日,阿明在街上走,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老師,從自行車上下來。出了校門,師生間的界限多少會模糊一些,老師又年輕,三十出頭的光景,論身量,只怕阿明還略高。此時,他們就有些像兄弟,並著肩走路,說說家常話。老師問阿明去哪裡,阿明說去祖父母家送東西,拿給老師看,是一網兜板栗,板栗上用油紙包一塊湖羊肉。阿明問老師去哪裡,老師回答方才從清心堂做完禮拜出來,現在是回家。阿明說,不知道老師原來是基督教徒。老師笑道,其實不是,因父親為清心堂做花匠,常聽他說些牧師的佈道辭,就也跟著聽幾回,不料索然得很,還不如父親的傳達有趣。老師學著他父親的本地鄉音,說上帝發大水,偷偷告諾亞造方舟逃命那一節。聽起來,好像浦東說書,猶太人的經典變成坊間俗話,師生二人都笑了。同行一程,到環城電車站,分了手。下一日在校園裡再見到,彼此就有了些親切的心情,不久,老師就邀學生上家裡去玩。

    老師家住老西門內一條短弄,走進去,眼見到底,猛收腳轉身,壁上破開一門,跨過門檻,險些兒踩空,原來有三級臺階,下臺階,略一回旋,即已進了一間灶披,左右都是雜物,夾一過道,便通往老師的家了。老師家房間的地上鋪著菱形馬賽克,顯然曾經做過浴室,仔細打量,可見天花板下壁角里有殘留的水管。房間裡很凌亂,看得出沒有女人的料理。老師是單身,母親又早逝,所以,身上也是不講究的。在這逼仄雜沓的屋內,推開一扇木窗,竟是草木蔥蘢,葉間掛著金盞花,不由眼睛一亮。這是出自父親,一個老花匠的手,他一生與花木為伴。阿明是邀了同學一起去的,兩個大男生立在巴掌大一塊空地上,身前身後要不是皺巴巴的床鋪,就是堆了菜碗飯鍋的方桌,要就是摞了棉花胎的櫥櫃,還有一張躺椅,上面是瓶瓶罐罐的顏料,幾乎都不敢動作,生怕打翻了什麼。老師熱情地指示他們坐在床沿,自己當地坐一把竹椅,支一畫架,畫一尊石膏頭像素描,石膏頭像險伶伶地擱在飯桌的一角。兩個孩子就看老師畫,老師告訴說,畫畫這事情,必要天天練,一天放下,就要花兩天拾起。畫了一氣,他又讓阿明來畫,阿明從來沒畫過的,怎麼敢亂動。那同學與老師一併來拉他,於是和老師換座位,接著老師往下畫。竹椅和鉛筆都熱著,帶了老師的體溫。就是這樣,這小屋雖亂,可卻帶了老師的體溫。他頭一次畫素描,由老師一邊指點,最終也畫成了。半幅是老師熟練的筆觸,半幅是他——一鍋夾生飯,老師譏誚道。他就難為情地笑。老師說,沒什麼,畫畫就是個“練”字,只要捨得練,都能畫出來。但老師並沒有讓那同學練,可見還是因人而異,有才華這一說。老師不說是“才華”,而是說“手勢”,他說阿明你手勢好。老師是由清心堂的一位牧師建議,在一傢俬人畫室習了兩年畫,然後考入中師,畢業後分配到學校任教。他是將繪畫當成手藝來對待,倘要說到美術史,亦多是類似逸聞軼事,比如達?芬奇到馬路上去看野眼,將路人的臉作十三聖徒的底本,猶如他父親將《聖經》講成浦東說書。這樣務實的作風倒是適合阿明,因為可操作。要講“藝術”兩個字,只怕會嚇退他。在阿明,是連家人間都憚於親近的,何況藝術那樣偉大的事物,高不可仰。

    之後,阿明就常常去老師家。母親知道老師單給他開課,幾次讓阿明請來家吃飯,雖不叫拜師,師恩總是要謝的。但阿明不接話茬。在他這樣的年紀,已經渴望獨立的社交,不想讓家人參與。還有一種不願將家庭示人的心理,倒不是說對自己家有什麼不滿意,僅只是害羞。少年人,尤其是阿明,何其敏感而且脆弱,不曉得這裡那裡,怎麼一來就會傷著似的。不過,當母親讓他帶些家鄉的土產給老師,阿明倒是照辦了。那土產是上回給老師看過的板栗,湖羊肉,還有家養的母雞和雞蛋。阿明知道,老師,還有他的老父親。都愛喝幾杯的。晚上去,就會遇到父子倆在燈下對酌。下酒菜或一大盤滷水,或一大碗燉肉,或一整隻燒雞,也不斬開,就用手撕著吃。男人家的灶頭,就是這麼簡單而結實。父子二人也不言語,最多說一聲:你吃!這樣悽清的溫馨,叫人看了難過。阿明的到來,使氣氛活躍。因為有外人的調節,父子間的對話也多起來。所以,老師是很歡迎阿明來訪的。等他喝乾酒,吃畢飯,將桌上碗盞一推,房間裡還瀰漫著酒菜的氣味,連他手上的油膩還未擦去,師生倆就擺開架式畫起來。阿明素描進步很快,不久就很有樣子了。有一回,趁老師喝酒,在老師畫了一半的素描上接下去,飯後,老師看了,說了一句:拼盤!再下一次,老師說的又是,一鍋夾生飯——不過是倒過來,他的“生”,阿明的“熟”,意即學生超出老師。除去石膏素描,老師還帶他寫生,畫桌上的杯盤,床上架上的衣物,那一扇窗外的花和葉——那其實只是天井裡磚砌的一方花壇,只夠栽一棵樹,兩株花,嵌在窗框裡,竟然繁榮得很。寫生,老師講究快,要上速度,還與阿明打擂臺,誰先脫手。等角角落落,粒粒屑屑都畫完了,師生二人便走出,到室外去了。老師的自行車馱著阿明,阿明抱著二人的畫具,穿過大街小巷,往江邊碼頭去了。

    有一日,去豫園寫生,出來後,老師興猶未盡,要帶阿明再去看一個園子。園子內也有亭臺樓閣,磚雕石刻,並不比豫園差的,可惜敗落了。阿明問讓不讓進去呢?老師說原先是一家人獨住,門戶確很嚴,可是後來遷入一爿街道廠,專做棉毛衫褲,就很容易潛進了。說話間車已騎到一條卵石路,陡起一道高聳的白牆,將路都挾持得窄了。老師告訴這叫烽火牆,從牆的高度就可看出宅子的威儀。門果然洞開,亦無人看守,兩人輕手輕腳入內,只聽有機針的嚓嚓聲,並不見人影。於是放大膽子,穿過彩石鋪地的庭院,轉過一彎月洞門,門邊有幾叢芭蕉,門上淺刻兩個古體字。老師辨了一會辨不出來,只得作罷,再向裡去。路經一個廳堂,青磚地上壘了數十個紙箱,半掩的門裡,機針聲更響亮地傳出,想來就是棉毛衫工場所在了。他們走過一條內廊,落地窗扇下方,有木浮雕,刻的是扇子,葫蘆,簫,柺杖什麼的,老師說這是八仙的用物,俗稱“暗八仙”。穿過迴廊,到了義一個庭院,巍然立一座門樓。門樓上就好似一個小戲臺,熱熱鬧鬧地雕有一行古人,攜一匹馬,還有無數雲朵和浪花。阿明以為是《西遊記》,老師糾正還是八仙,“明八仙”,那馬非是馬,而是張果老的驢。老師接著指點說,這是明代的風格,注重寫實。正說話,忽然頭頂響起如雷貫耳之聲:胡說八道,明代哪有這般細巧的東西?是清代,我最討厭明代的東西,粗!他們回身抬頭,看見身後一幢樓閣,推窗探出一個老者,俯向底下,還伸出一隻手,指向老師:我平生最恨半瓶醋!待老師要申辯,老者忽一醒悟,叱問道:你們怎麼進來的,分明私闖民宅!老師也撐不住了,轉身拔腿就走,阿明緊緊跟上。二人慌忙中,又錯了方向,記著曾走過一個廳堂,於是撞開一個門,卻是另一個,幾個女人在換衣服,銳叫起來,來不及地退出,又絆在門檻上。抱頭鼠竄一陣,終於走出門,卻又是另一扇,沿了烽火牆急急地走,好像溜邊的老鼠。走到牆角,拐過彎,方才找到進去的那扇門,門口停著自行車,一前一後跳上車,一溜煙出了卵石路,路牌上“天燈路”三個字一閃而過。此時,兩人才鬆下一口氣,想想那老頭並不會追上來,不由笑起來。這一笑不可收拾,車都歪了,乾脆跳下車來,站在馬路沿上彎腰捧腹地笑。內向的阿明從不曾這麼樣縱情地大笑,他也不曾做過這樣冒險的事——私闖民宅,他想著這一句話就又笑起來。他們師生站在一片瓦頂板壁房屋之間,黑瓦上是大片的藍天,有一些雲正飛快地行走。老師強忍了笑,說,你有沒有看見,他家養的一隻雞,肥得走不動,不曉得是明代的種,還是清代的種。兩人再笑。師生二人並肩走了一段,然後又一前一後跳上了車。

    可是,和老師一起的快樂時光不久就結束了,老師結婚了。老師的婚姻問題足有名的老大難,熱心的同事都為他做過紅娘。老師挺好說話的,介紹來的他大多滿意,可女方就不那麼將就了。老師家境貧寒,一個教書匠,還是教畫畫的,看不出有多大的出息。時間拖延久了,年齡上去了,就又成為一個缺點。介紹的人像走馬燈一樣地來,又像走馬燈一樣離去。其中有一個是國棉幾廠的擋車工,老師特別中意,他本性是喜歡勞動類型的女性,身體結實,性格爽利,其實是有一種裸露的情慾的吸引,可這類女性往往又不賞識知識。老師他自己不把自己當知識人看,以為是手藝。可他怎麼能左右世人的認識?所以,這一回不成功很是讓老師傷心,他對了阿明就好幾次表態,不準備討老婆,一個人過很好。他還舉一個朋友的例子說:一個人一頓可吃四個獅子頭,結婚有了兒女,一人只可分到一個。但說歸說,做歸做,老師終還是結婚了。老師的妻子也是一個教師,教的是數學,學歷比老師高,家在西區淮海路,父母也是知識分子,多少有些下嫁的意思,也因為她認識老師的才能。說起來應是知音,但阿明只見師母一面,就覺得並非老師所愛。師母長得很高,很瘦,前衝的額頭下戴有一副眼鏡,看人的眼光很嚴厲,極愛乾淨。從此,老師的家換了人間。牆刷得雪白,地上馬賽克里嵌的泥垢也剔淨刷白,傢俱換新,桌上櫃上都鋪了網眼的白紗巾。老師的父親住到清心堂門衛室去,將房間騰給兒子媳婦,週日回來吃一頓飯。父子二人也被收拾整齊了,三口人圍了桌子吃飯,桌上的湯菜都是素淨的顏色。不知怎麼,阿明覺著老師是拘謹的,使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當然,在他這個年紀不會懂得,一個男人在家庭生活中的收斂與安定,其中意味著的歸宿感。雖然師母對他很客氣,可他知道以後是不能常來這個家了。老師呢,也並沒有力邀他。

    這樣,他就升到了初三,面臨考高中。憑他的成績是可直升本校高中,但他心裡並不滿足,他想考上海中學。這當然因為上海中學是最有名望的一流中學,可是阿明自己的學校也很有淵源。人稱是這城市校史最長的中學。在這個區域裡,有的是歷史。雖不是秦磚漢瓦,執意要追,也可追到南宋末年設置上海鎮。然而,這也許就是阿明想考到外區去的一個原因。這個區域,有些令他懨氣呢!他的家,也有些令他懨氣。上海中學卻是住讀的。在這個老舊的城區裡,似乎什麼東西都變得易朽了。兩條辮子環在腦後,系一對蝴蝶結的母親,一夜之間頭髮剪到耳根,眼角長了細紋,熱情與活躍演變成一種喜怒無常。妹妹阿援被中學的學業壓得沉默了,母親的情緒波動再雪上加霜,她甚至有些抑鬱。母女倆的聲色都黯然了,當年在臺上演出失散後重逢的喜劇場面,已變得不可追及。父親更不用說了,他幾乎比祖父還顯老,祖父尚有威儀,父親由於在家中的地位則是畏縮的。還有老師,應該說,老師變年輕了,原先亂蓬蓬的頭髮如今梳成整齊的分發,毛料的褲縫筆直,皮鞋擦得錚亮,手裡拎一個人造革的手提包,發福的臉面上不見一絲皺紋,可就是這安居樂業的表情,將他歸進了中年男人。阿明有幾次路過天燈路,抬頭看見烽火牆上有幾道裂紋正悄悄延伸開去。江邊碼頭的防波牆也在皸裂和頹圮。汽笛聲是喑啞的,連江上的水鳥都在老去。

    母親不同意他放棄直升,為了機會渺茫的上海中學。在人們眼裡,上海中學是高不可及的,即便是同一分數線,那也是特殊階層的孩子優先:高於,高知,名流,統戰對象。出身一般家庭的孩子不是說進不去,而是必須有格外優異的成績,方可問鼎。阿明是家中最寄託希望的孩子,阿大已進入一家中專技校,阿二學業平平,阿援是個女孩子,寶貝歸寶貝,卻是靠不住指望的,惟有阿明,從小真是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好。所以,這一家的感情結構漸漸產生變化,重心從阿援移向阿明。而如今他們都不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受重視僅只是受偏愛,成年的兒女則不同了,是有了責任。因此,阿明的選擇就不止是他個人的事情,而是負了家庭的重望。

    阿明原本就是內向的性格,此時他都變得孤僻了。這是一個少年心理長成必經過的危險時期,外界的不利因素會無限誇大壓力。母親在家中慣有的專權,任何人都無法反對她的意志,在她剛烈的性子,又通常是以暴戾的方式來表達。在此情形下,阿明只有越加沉默。但是,如同俗話說的:什麼最兇,不理睬最兇!阿明的沉默就有了一種抵抗的意味。甚至於,在他的沉默面前,暴怒反顯得虛張聲勢。這不免更刺激了母親。其實呢,這只是表面,內裡,阿明是軟弱的。母親的叫喊讓他害怕,而父親無從措手足的樣子尤其叫他辛酸。這一段,可是難為了父親,他是連兒子都要討好的。他曉得兒子的反抗無濟於事,只會挫敗自己的志氣,但要是女人對兒子讓步,他也會難過,她怎能受了這般委屈啊!看上去,他成了這家最低下的人,奉承女人,奉承兒子。多虧有了阿援,她在母親和哥哥之間傳遞一些話,無非是哥哥向母親要學雜費,或是母親讓哥哥加減衣服,就是這些閒賬調和了氣氛,使關係不至緊張到崩裂。於是,這段日子,阿明和阿援有了些真正的兄妹問的親密,這親密也是叫他難過的。可是,反抗的慾望是那麼強烈,似乎超出了事情的本身,儘管有這許多的傷痛,他還是不能屈服。阿明實在是個溫存的少年,倘若在一個慣於交流親情的家庭裡,他會生活得輕鬆。不湊巧的是,他的家人們都是那種不自覺的人,感情是木訥的,他這樣的敏感,到頭來就傷了自己。

    初三的上學期,在僵持的空氣中過去。一放寒假,阿明就到露香同路祖父母家去住。以往的假期,他們兄弟也有去祖父母家過的先例,但在此時,卻有了些含意。是不應戰,也是不妥協。而寒假過去,直升高中的名單就要定奪。形勢就是這樣急迫。母親咬牙等了幾日,終於按捺不住,去露香園路看他。正臨年前,祖父母家一片殺雞宰鵝,烹豬烹羊的節日氣象。幾家共用的灶披間裡,換了盞一百支光雪亮的燈泡,壅塞了他們堂兄弟姐妹還有鄰居家的一大群孩子。這邊一盤石磨霍霍地推水磨粉做湯圓,那邊煤爐上滋滋地熬著豬油,準備湯圓的餡,熱湯熱水中間,還擠了一張小方桌在打四十分。阿明挨在桌邊觀戰。多日來的焦慮心情此時似也放鬆下來。當母親踏進門,一眼看見阿明悠閒的樣子,不由地勃然大怒,上前就來拉阿明。已經是那麼大的兒子了,怎麼能不顧他的面子,阿明本能地不服,他只輕輕地一撥,母親就被撥到一邊。就在這一剎那,阿明發現母親只及他的耳畔,極弱小的一個,氣惱裡就加進了憐憫,更加痛楚。結果是奪門而出,推上表兄的自行車,跑得沒影了。

    阿援和兩個大的跑了阿明的最要好的同學家,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這年冬天特別冷,弄堂裡水管都爆裂了,阿明出走時,身上只穿了毛線衣,口袋裡也沒有錢。眼看著兩天兩夜過去,一點消息沒有。母親這種烈性的人,其實是易折的,很快就躺倒了。到第三天晚上,一家人正坐著發愁,忽聽門響,阿援出去,看見阿明已推進東廂房,一個人低頭坐在床沿。阿援又驚又喜,問他這幾日去了哪裡?停了一會兒,阿明才告訴,其實當天晚上他就回到祖父母家,但祖父母卻讓表哥陪他去了老家南潯。祖父母向看不慣母親壓抑父親,繼而又壓抑孫輩,又氣父親沒出息,制服不了女人。正好趁此機會給媳婦點顏色,替兒孫兩代出氣。人上了歲數就有些像孩子,行動做事不大考慮後果。但你也不能不佩服他們有洞察力,捏得人的軟肋。倒是阿明這幾日過得頗不安,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來。其實事態到此,已和直升不直升,上哪一所中學無甚關係,在阿明這邊,多就是一股子意氣,衝著什麼來的,是母親,又不盡是。那幾日,阿明和表哥住在南潯的堂叔家,堂叔家也是忙碌著準備過年。鄉鎮裡將年節看得更重,儀式也更多。過年的同時還是祭祖的日子,各家都買了豬頭,肥大的全鵝在籠上蒸,炭畫店裡忙著接活,替人畫祖先的像。沿河幾里都是集市,岸上是菜肉,岸下船裡是魚蟹。這繁榮的景象讓阿明更感寂寞了。他一個人去了一趟小蓮莊,小蓮莊裡幾乎沒人,塘裡浮著殘荷的梗葉,草木凋零,疏離的幾幢樓在冬日單薄的陽光裡顯出了舊敝。這一番蕭條倒合乎阿明的心情,因是像一面鏡子照出阿明的苦悶。可是,有那麼嚴重嗎?他不自禁地感到疑惑。這就是救他出危境的助力了,是理性?亦不全是,還是寬容,來自於年輕的有希望的心。這樣,他就想回家了。到家的晚上,他不肯去見母親,母親知道他回來,也已安靜下來。就這樣,母子倆都已準備讓步,但誰也不先提。在母親,是強硬,在阿明則是軟弱,氣氛卻已經鬆緩下來。春節過去了,寒假也過去了,新學期來臨。開始時還好,漸漸地就不那麼正常了。怎麼說呢?這應是最緊張的一學期,可相反,竟比以往更鬆弛,似乎,內部有一種秩序在渙散。果不期然,五月中旬,中央通過“五一六通知”;五月底北大教師聶元梓貼出第一張大字報;六月中旬下達“關於改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辦法的通知”,文化革命發端,大學中學停課,升學亦暫停。阿明和母親的分歧就此消除,他們也不必再向對方表示自己的妥協了。

    最初時,阿明感到一身輕鬆,他既不必服從母親——在經過這麼堅決的反抗之後,再趨於服從總是難堪的,現在不會有這難堪了;而且,他也不必冒險了。其實,真讓他考上海中學,他也是打怵的。他將自己逼進了一個什麼樣的絕境啊!現在好了,他解放了。他真沒想到,他的困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解決的。這是一次未完成的革命,又是一次大革命的小小預演。阿明參加了紅衛兵,其時,紅衛兵是以有組織的方式形成,就好比少先隊和共青團的組織。阿明不是那種進步意識彰顯的學生,他多少是隨大流,但決不是甘於落後的。而很快,他就成了重要人物,因為他的繪畫才能。歷來的革命,都是需要藝術的。藝術有一種誇張的本質,可以強調革命的意義。革命呢,亦同樣有一種誇張的性格,可供藝術發揮它的專長。所以,這兩件東西往往不謀而合。阿明就這樣投入到革命中去了。原先只是在壁報上題圖,或是畫板上速寫,如今則需將畫幅開得極大,撐足一整個宣傳欄,有時是將白報紙連起來,從樓頂懸到樓底,等到他名聲漸漸走出校外,就到了電影院上方的海報版塊。真是豪邁!他特別熱衷於描繪盛大的場面,人物眾多,有造型感。比如“破四舊”,人們將店招牌當街砸爛,點火燃燒;黃浦江邊遊行隊伍,紅旗海洋;天安門城樓毛主席接見紅衛兵——他是從新聞照片上看見這場面。他喜歡城樓上方高廣的天空,底下洶湧的人潮,還有那些臉龐上激動的表情——他總是嚮往外在的形態,就像他小時候羨慕阿援能夠生動地表達感情,現在他也有了表現的方式,略微曲折的,就是繪畫。這些圖畫的奔放格調,與他這個人的氣質似是不相符的,可惟是它們,才能夠寄存他阿明的心胸。他自小生活在逼仄的街巷,頭上的天空,都切成一條一條的,他屈抑得夠久的了。現在,終於奔突出來。

    和所有的學生一樣,阿明也一直籌備著去北京串聯,可這邊,活計堆成了山。他一週推一週,“八?一八”第一次接見錯過了,“八?三一”第二次也過了,“九?一五”又過去了,十月一日,十月十八日都相繼過去,他還是脫不開身,而革命則呈現出無政府狀態。紅衛兵開始分裂成一個個戰鬥隊,大致可劃為保皇派和造反派,其間再分為各種小派,名目就多了,有的是同意造反卻不願屬於造反派,亦有的是同意保皇也不願歸屬保皇派。林林總總,都來拉阿明。甚至還有幾個所謂“逍遙派”的同學來與阿明商議,自立山頭,也建一個什麼戰鬥隊。革命的神聖性逐漸瓦解,阿明的熱情也冷卻了。他本來沒有什麼政治主張,對這場革命的要旨更說不上了解,他只是一個社會性挺強的人,自覺地遵循社會準則。到這時節,社會全面性地無組織無紀律,他便落入茫然。好在,無論哪一派別,拉他無非都是畫宣傳畫,所繪製的,也都是宏大的革命場面,充斥著戰鬥的激情。從這一點來看,革命又是有著共同的性質,而阿明呢,就此保持了樸素的革命觀念。他奔走於各個敵對的派別之間,完全不明白他們的分歧是在何處,有時他也試圖去了解,卻被一堆激烈的言辭嚇退回來。他們用同一本毛主席語錄,甚而同一種馬克思列寧的言論,結論卻是決不能調和的。阿明很快就放棄了要搞明白的企圖,只專心在繪製圖畫。要求繪製的畫面越來越大,似乎表示著宣言的力量。阿明立在梯架上,顏料裝在鉛桶裡,操著排筆大小的畫筆,他忽覺得自己就像個油漆工,繼而想到英文“PAINTItING”這個詞,確是有繪畫與油漆雙重解釋的。再又想起老師講的意大利那個叫提香的人,給教堂畫穹頂畫。他這不是接近藝術的起源了嗎?他這麼想著,並沒覺察到潛意識裡的譏誚,如果他認真地追問,會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相信,不相信什麼?不相信這些革命的名義。但他沒有追問。這裡有沒有一點逃避的意思?逃避危險的答案,他依然不覺察。所有的意識都在懵懂之中,可時代的複雜性卻來臨了。

    有一日他回家拿東西,父親和母親都在家,這才想起這是星期天。廚房裡家家都在烹煮假日的菜餚,一股豬肚的肥腴香味瀰漫四處,大人在喊小孩子拷油打醋,小孩子則百般逃脫。他想起了以往的和平的日子,離他已經退遠了,不料想,這日子還在繼續著。母親沒對他說什麼,自從那場風波,她對這兒子有些畏懼。也正因為這畏懼,她發現兒子長大了,而自己則不由地孱弱下來。父親看著他找到要找的東西,又跟他出門,揹著手站在一邊,看他彎腰開自行車鎖,忽然說道:古人有言,一僕不事二主,從一而終。阿明抬頭看看父親,父親也看他。阿明說:這是什麼意思?父親哈哈一笑:不足為訓!阿明發現了父親的油滑,油滑裡是世故。就像前面說過的,在這老城廂裡,街頭坊問,走著的都是這樣的男人,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阿明又一次地想:生活還在繼續。他騎上車離開家,耳邊卻重複著父親的話:一僕不事二主,從一而終。什麼話!何其陳舊,可是不幸的是,它恰恰針對著阿明的處境。一時上,這場嶄新的運動變成了舊戲文。阿明不禁有些生氣,發狠地踩著自行車踏腳。然而,四下裡都是新氣象,舊招牌換成新招牌,舊街名也換成新的了,那舊屋瓦上覆蓋了新紅旗。他箭似地駛到地方,下車登上高梯。這是一幅長卷式的宣傳畫,在昔日的廣告牆上,幹活的人已經到了幾個,在各自負責的板塊上工作。他們來自不同的學校,共同佔領了這一塊宣傳陣地。底下圍了許多行人,仰頭看他們作畫,轉身之間,阿明看見人群裡有幾張熟悉的面孔,就湧上來一些虛榮心。畫上的人和物都要超出常態大小的數倍,如他們近距離的,視野裡只容下局部,便是一片片色彩熱烈的斑塊。阿明的心,昂揚起來。他登高几級,畫上端的一名紅衛兵的臉龐,不自覺地將她畫得有些像阿援。他稍抬眼睛,就越過了宣傳欄,那後面是一片矮屋,千家萬戶的樣子,有鴿群貼了屋頂飛翔。他有些鼻酸,似乎,一股悲憫在漸漸升起。他感謝這場革命,雖然他參不透革命的用意,可他充滿感激之情,感激它將他拯救出平庸的生活。

    這一天,阿明從畫圖的地方回自己學校。這一回,他出了本區,在外區的宣傳欄上工作。山頭林立的紅衛兵組織,跨過校際區際,縱橫聯合,分裂的形勢依然,卻是在更大範圍內,分與合的規模都擴展了。天已向晚,自行車磕磕楞楞地壓過石卵路。為抄近道,阿明有意從這條巷子裡穿行。不到上燈的時間,巷子裡已很暗,前方有一眼老虎灶,灶口裡的火光更加深了夜色。忽然間,他的自行車輪被什麼卡住了,沒容他低頭看,人也被鉗制住了。瞬息之間,有七八個人圍上來,將他拉下車,一擁而走。腳步聲在卵石路面上激起紛沓的回聲,有人從對面走來,將身體貼在牆上,讓他們通過。在這非常的年月裡,隨時都會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人們都已經習慣了。那幾個人將阿明緊緊夾在當中,腳上的鞋被踩掉。卻不允他彎腰提起,結果,鞋就徹底脫落。他赤著一隻腳走在巷道里,鵝卵石圓潤地硌著腳心。可是很快就轉上水泥街道,路面變得粗糙了,中途還踩到一個銳利的金屬物,劃破了腳掌。在此同時,他的衣袖也被拉扯得綻線,衣襟前的扣子崩掉兩粒。他就這麼著被推上一段樓梯,在一道門檻上絆了一下,進了房間,然後門砰一聲關上了。天已經完全黑了,阿明又處在極度的驚懼中,半天回不過神。但等喘息稍定,四下裡微明起來,他看見自己立在巴掌大的一塊空地上。這是一間極小的屋子,一半堆了雜物,輪廓模糊。有一扇窗戶,橫一根木條釘死了,透過半扇窗玻璃,看得見一側伸過來的屋簷,簷下有落水鐵管。他看清這小屋其實是一間廁所,雜物所堆之處正是便池,他的腳邊則是一具水斗。他先在水斗上坐下,努力去想他的處境,可思路被尿急打斷了。他起身將那堆雜物從便池上撤下,都是折了腿的課桌椅,所以他斷定這是一所學校。他拆出可容一個人彎腰的空間,擠身進去解決了問題,試著扯一下水箱拉線,只聽一陣洶湧的水聲,竟然還管用。水流聲激盪了很久,在空蕩蕩的樓房裡穿行。阿明身上輕鬆,頭腦也清明瞭許多。他想,他一定是被哪一派的組織劫持了,因他為許多派組織服務,所以也就無從確定劫他的究竟是哪一派,又為什麼要劫持他。他,只是一個畫匠,一個油漆匠。這一晚上,沒有人來理會他,他坐在一張瘸腿的課椅上,憑這張課椅的高矮,他進一步推測這是一個小學校。此時,小學也停課了。他坐在課椅上,看著窗玻璃外的那塊天空,由深藍到墨藍,再到黑,然後又一點一點變淺。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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