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來的這一天在場的,其實還有第四個人,姓顧,名叫嘉寶。嘉寶就是那個串聯時候,帶舒婭去寧波親戚家的女生。女生之間的友誼,都是一陣一陣的,親一段,疏一段。嘉寶個頭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二光景,曾經在區少年業餘體校籃球隊受過訓練,氣質就很軒昂,看上去比實際上更高大。由於身量的高大,她在穿著形貌上也有意無意地擺脫中學生的套路,而趨向於成熟女性。她是女生中最早,甚至早於高中的女生,戴胸罩。在夏天單薄的白襯衫底下,清晰地透露出胸罩的帶子。她的頭髮是有款式的,發頂蓬鬆,漸削薄,到齊耳的位置,鬢髮從耳後彎到腮邊,有閱歷的人看得出,這叫“柏林情話”式。她的衣服鞋襪無論質料,還是樣式,都是那種老派的講究,如同一個已經走上社會的人。這一方面是身量高大,不好意思和學生為伍;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她有著一群時髦的堂表姐妹。
她的祖父是一名中等工商業主,當年做的是顏料生意。為企業發展想,兒女們都學的是化學,還有送去國外受教育的。上海這地場的洋務派,總是有都會氣的,比較側重生活享受:好萊塢電影,英國品牌,法國大餐,爵士樂,到了嘉寶這一代,家裡還囤有美國舊畫報,再有,香港的親戚也會帶進來新的流行。文化革命開初,像她們這樣的人家,自然是要受衝擊:抄家,遊街,封房子,封財物。可是,要知道,上海的資產階級腳上的泥巴還沒洗乾淨呢,在他們養尊處優的外表底下,是鄉下人的耿勁。他們實在是沒過多少安穩日子,一會兒地痞流氓來了,一會兒日本人來了,一會兒接受大員來了,再一會兒共產黨來了……大風大浪,靠什麼過來的?就是靠那股鄉下人的耿勁。前邊不是說舒婭跟嘉寶去過寧波的親戚家,到那裡,你就知道華麗生活芯子裡的草根性了。所以,別看嘉寶那麼成熟和時髦,內心卻有你想不到的質樸。聽她說話,沒什麼遮蓋,甚至還有些粗魯,手的動作也很大,很重,將對面的人一推一推。對人呢,熱肚熱腸,一無心機,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嘉寶有著和舒婭,珠珠,丁宜男都不相同的另一路生活經驗。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寧波人本來就家族觀念重,再因為是有產業的,長和幼之間依附性就更強了。到公私合營之後,不再有大宗的進賬,雖然有定息,畢竟有限,兒女們都各在各的單位領餉,自立門戶。表面上大家已經拆整為零,但內裡卻還是很緊密。家中的女兒都是嫁到外面的,叔伯裡面,有兩個住出去,作為長子的嘉寶父親及最小的叔叔依然和祖父母住一幢新式里弄的雙開間樓房,其中,還擠住著一個未出嫁的姑母。儘管比起一般人家,比如那三個女生的家,住房要寬敞好幾倍,但因都是親緣關係,有許多避諱和牽連,所以就是擁簇的。人多,伴也多,生活很熱鬧,但又有許多話必得關上房門,掩口掩耳地說和聽。堂表姐妹們做同款的髮式,同款的衣褲,同出同進,但錢款上卻一清二楚,決不混淆,互相間連小項的借貸都不會有的。就這樣,嘉寶對親屬的概念就比較特殊。親屬關係既是禍福同當,同時又利益各分。這樣對立的統一的情形說起來有些複雜,但在嘉寶倒是渾然天成,於是就養成她一種又豪爽又自私的性格。這種性格按說也是複雜的,可具體到她,又變得簡單了。如此化繁為簡的本能,和她在家庭中的處境有關係。她是他們這一房的獨女,上面兩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是男孩多不稀罕,還是反正家業已經歸公,無繼承可言,她這個長房中的女兒倒特別的受祖父母的寵。因為祖父母寶貝,父母親就也跟著寶貝,這就讓她有了特權,可在人事錯綜的大家庭裡少受約束,魯直地行事了。這家裡其他的姐妹都不怎麼像她,心思要縝密,風格也細膩。她只在衣著打扮上學來她們的作派,內心還是鄉下人的秉性。叔伯嬸母關起門,會說她腔調像“大腳孃姨”,指的就是鄉下人的意思。嘉寶膚色也很白,但不是丁宜男的近乎透明的白,而是象牙色,顯示出她健康的體質和豐腴的營養。這樣的膚色加上她的身量,看上去就像一尊玉佛。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來到她們中間,看見一個新人,嘉寶。嘉寶其實知道他們,他們如此招搖,誰不知道?不過原先是遠遠地看,懷著些畏懼,現在到了跟前,竟都是平常的言談舉止,就消除了顧慮。嘉寶又是個見面熟,不一會兒工夫,就與他們打成一片。大家又聚在一起,很是高興,忽想起還有一個人沒到,就是七月,不曉得他逃到哪裡去了。小兔子們就笑:七月逃什麼,與他有什麼干係!分明是笑他瞎湊熱鬧。正說到七月,七月也來了。不期然間,從天而降一個大團圓,人人欣喜萬分。七月的形容也很煥發,更顯得唇紅齒白髮黑。不論七月是否需要逃亡。總歸大家都離散了一段,這時再團回來,邊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時也彌了縫。嘉寶雖然不明就裡,但看見人多,且情緒高漲,便也跟著興奮。尤其見他們說話不避自己,似乎並不存什麼階級異同的成見,更放下心來。這時,就有人建議,大好春光,何不外出走一走?於是,他們出發了。
那三個的自行車各帶一位,嘉寶自己騎一輛車她的車是英國蘭苓跑車,而她並不伏身握車把,只是雙手並齊扶在車把中端,顯得很隨意。這天她穿一件米白色卡其夾克衫,翻出藏青線織運動衫領,頭髮有些被風吹亂。因是好車,又是一人獨駕,便遙遙領先,那幾個男生則奮起直追。這一行車隊真如同雁陣,從佈滿林蔭的柏油路面過去。時間僅相隔十數日,他們就又招搖起來,忘了先前的謹慎。難道形勢真的改變這麼快?其實他們又能知道幾分真相呢?不過是風聲鶴唳,又被他們誇張了,用來擴張青春的歷險性,可到底撐不了多久。青春總體是淺薄的,淺薄的慾望和淺薄的滿足:謳歌,奔馳,叫喊,揮舞旗幟……含有著身體的勃動,因為身體以及官能都在啪、啪、啪地拔節生長,躍出了規定空間。
現在,他們和嘉寶認識了。這是一個奇特的邂逅,他們和嘉寶分屬兩個對峙的階級陣營,革命初期,對嘉寶家進行查抄的人群中間,不定就有他們的身影。可是現在,坐在一起,他們竟能平靜而好奇地傾聽嘉寶的抱怨,還有,對付他們抄家的種種小伎倆——將墨水瓶倒空,防止紅衛兵灑在床單被單;在空白的牆壁貼上毛主席語錄,避免寫侮辱他們的標語;將櫥門甚至房門貼上封條,表示已經為先前查抄的隊伍所有——嘉寶的蘭苓跑車就是這樣保下來的。這些事情其實不能與外人道,可嘉寶也說出來了,她的態度還很強硬,當他們企圖聲張革命的正義,就要遭到她激烈的反駁。看起來,真的很囂張,而且很危險,可這幾個格外的剋制,似乎有決心檢討無產階級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別對嘉寶縱容。很明顯的,他們的興趣被嘉寶吸引,嘉寶為他們打開了一個資產階級社會的入口。這個階級的社會對他們始終是抽象的,雖然擁有著大量批判的理論和激情。現在,具體為一個嘉寶了。她當然算不上什麼典型人物,她關於階級的觀念淺陋幼稚,不堪一擊。可是,她卻是生動的。她騎車的姿態,頭髮的款式,著裝的風度,還是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膚色,都呈現出一個優渥階級的生活。他們——南昌,小兔子,七月,包括陳卓然,還可以算上小老大,是這城市的優勝者,特權的階級,可是,同時呢?他們又是在這城市的邊緣。他們實際上並沒有進入這城市的核心。在他們內心的深處,有那麼一點點自卑呢!這也是他們所以能夠任憑嘉寶放肆的原因之一。
他們只顧和嘉寶熱絡,不由冷落了那幾位。丁宜男向是做配角慣了的,倒沒什麼,舒婭和珠珠卻不悅了。女生總是小心眼的,加上她們與他們之間,有了小小的私心。逐漸地,她們的不滿情緒開始有所表現。先是珠珠常缺席,然後舒婭也說有事,舒婭有事,就意味著不能在她家聚會。舒婭家說來有種種不便,地方逼仄,揚州女人要干涉,還有討厭的舒拉,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丁宜男家裡決不能接待男生,又是這麼一大幫人,沒有男性的家庭總是謹慎的;嘉寶家更不可能,大家庭秩序井然,嘉寶還沒到招待自己客人的年齡,他們且又是那麼一類人。有兩回,他們和嘉寶、丁宜男在那賓館外牆的廊下站立著,廊外有人過往,不是談話的氣氛,更要緊的是,舒婭和珠珠兩個不在。雖然近一階段,她們偏離了他們關注的中心,可她們就有著這樣的影響力,這兩個人不在,就好像她們全不在了。丁宜男,是被她們捎帶出來的。嘉寶呢,沒了她們的背景,就變得孤立和突兀。群體就是這樣,各有各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此這般,他們的聚會又一度解散了。珠珠和舒婭各自待在家中,心裡藏著期待,期待他們又會像曾經有過的那樣,單個兒上門。可是,沒有。他們又一次音信全無,而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她們送走的,這一次則不告而別。就在這時候,嘉寶家卻發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
方才說過,她家住獨一幢弄堂房子,總共三層,大體是各家一層。嘉寶家住底層,叔叔家住三層,祖父母則住二層。但其間又有些交錯:嘉寶家的底層,通花園這一間作共用的客餐廳;嘉寶的臥室則在二樓的亭子問,與祖父母的房間只隔幾級樓梯;三樓叔叔家也闢出通陽臺的朝南大間,供未出嫁的婊嫘住;頂上還有一間三層閣則又補給叔叔家用。這樣,基本保持了公平。這天晚上,大約八點來鍾,在平常這不能算晚,但因是特別的時節,到此時,已是萬籟俱寂,入夜很深了——後門忽然敲響了兩聲。運動以來,無論是前門還是後門,都被不同的人敲響過,似乎誰都有權利來敲他們的門。有時是師出有名的紅衛兵,造反派;有時候,打開門只是一群小孩子,跳著腳喊一聲:打倒資產階級,轉身就跑;最激烈的一段,前門和後門日夜敞開著,任由人進出。狂飆突起的時日終於過去,如今相對安靜下來,已經有些日子無人闖入了。因此,這輕輕兩聲門響,在他們便是振聾發聵,簡直是一個警報,報告又一波衝擊來臨。從一樓到三樓的人都聽見了,沒有人出來。然後,門上又響了兩聲。這一回,房間裡的人出來了,站在樓梯邊,上下互望著。這敲門聲有些不同,似乎是謹慎有禮的,又似乎是揣著什麼機密。二樓的祖父示意嘉寶的叔叔去開門。嘉寶的叔叔是父親這輩裡最小的兄弟,在一家工廠做技術員,被吸收參加廠裡的造反組織,所以臂上也套有一個紅袖章,是這個家庭裡的革命成份。叔叔下樓去不一會兒,復又上樓來,身後魚貫跟隨四個人,一律戴了白口罩,手上是白手套。叔叔將他們引入祖父的房間,自己退出來上樓去了。整幢房子都收斂住聲氣,寂靜著,像是入睡了,其實無比的警醒,連眼睛都合不攏。祖父的房門緊閉,不曉得裡面發生著什麼,沒有一絲聲息漏出來。後來,家裡的小孩子都睡著了,不曉得來人什麼時候離開的。清早起來,大人對昨晚的事緘口不言。看祖父,臉色很平靜,如同以往一樣,出門上班去了。看他走在弄堂裡的樣子,誰能看出是個大老闆呢?他身穿洗白了的人民裝,套一雙藍布袖套,提著一個鋁製飯盒,和店鋪的夥計,學校的校工,或者弄堂守更的老頭,有什麼兩樣。可是,你看他走路的樣子。腰是直的,背略有些駝,不能叫駝,應是為含胸。再看他的眼睛,倘若他恰巧抬眼,就看得見他眼裡的光了,不由一陣心驚,那是鷹隼一樣的光,穿透多少人和事,有多少城府在胸!
過了三天,神秘來客再次光臨。與上次不同的是,沒有敲門聲,等他們魚貫走上樓梯,房間裡人聽見了他們的腳步聲。就好像有人替他們留了門,這人是誰呢?他們徑直進了祖父的房間,房門掩上,整幢房子又屏住了聲氣。再是三天,神秘來客又來了。這一回來,誰也不知道,只是嘉寶的兄弟起夜的時候,睡眼惺忪地看見他們走過身邊,其中一個還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第二天和大人說起,方才知道又來過了。自此,神秘來客已不叫他們那麼駭怕了。當神秘來客到來的時候,房子裡的空氣明顯輕鬆下來,各房間裡有了些進出,就有了動靜。可祖父的房間依然閉著門。家中人開始交談,猜測來人究竟是誰,又與祖父做些什麼,竟然一夜又一夜,似乎,祖父與他們有著不尋常的關係。可是,沒有人敢去問祖父,祖父呢,神色依然如常。這一晚,神秘來客說笑著上樓來,他們也變得鬆弛了,經過嘉寶的亭子間,嘉寶忽覺著有一個聲音挺耳熟,可她卻想不出是誰。於是她將門拉開一條縫,向外看了一眼。這一眼讓她吃驚不小,樓梯上那一串背影分明是她認識,就是南昌小兔子一幫人。不等她回過神來,那幫人已進了祖父的房間。嘉寶心怦怦跳著,躡著手腳下樓去,穿過廚房,推開後門,後門口靜靜停了幾架自行車。她認出了他們的車。嘉寶站了一會,定定神,三步並兩步,回了自己房間。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微微打著戰,她想她闖禍了,神秘來客原來是她引來的。這個家剛剛太平了幾日,誰曉得會招來福還是禍!此時,她又想起各房之間的一些裂隙,面上沒什麼,可底下卻互相覬覦。她如此交友不慎,會給叔伯嬸母留下什麼話把啊!平日裡,大人是一句話也不許他們說錯的。她越想越怕,心事重重,好在生性疏闊,競在無窮的憂慮中睡過去了。
神秘來客不是別人,正是南昌一夥,他們潛入嘉寶家中,是為和她祖父,一個老資產者聊天的。
初次見面,雙方都不知該怎麼稱呼,她祖父到底沉著,一律稱他們“小將”,既是尊敬他們的身份,又不讓長幼之序。他們拖延一時,然後才決定稱顧老先生。“先生”這個稱謂用在此實在很妥,它劃清了階級分野,同時又合乎禮貌,當然,是舊式的禮貌。顧老先生一時不大能確定小將們的來意,小將們呢,只說“聊聊”。於是,雙方坐下來,開始聊。小將先是要顧老先生端正對革命的態度,老實交代問題,要合作,不要生離異之心——顧老先生嘴裡一一應道,人慢慢仰靠到沙發裡,心裡已明白了一二分,無非是閒得無聊,與他來“尋開心”,不曉得是哪個兒孫輩的狐朋狗友,只是“顧老先生”這個稱謂有些意外,好像統一戰線又回來了。小將說完,顧老先生自然要作些回應,為表示鄭重,他先靜一會兒,然後開口了。他說,他雖然是剝削階級的人,可他其實很受共產黨的恩惠,並且知恩圖報。你們知道舊社會嗎?他的眼睛在眼皮底下掃了他們一圈,綁票,拆白黨,放鷂子,哪怕身無分文的窮漢,還要防著“剝豬玀”,這是指社會;生意道上更是兇險重重:外國貨搶市場,外國資本爭地盤,外國人有租界撐腰,喉嚨都要響三響,不是說半殖民半封建嗎?半殖民比半封建兇,就算是半封建這一塊裡,同行間還要互相傾軋,共產黨的天下,是清明世界啊!顧老先生嘆息一聲,結束了。可是,小將說,工人階級呢?他們還要再受你們一重壓迫。是,顧老先生同意。關於這,你有什麼可說的?小將追問。無言以答,我服罪!顧老先生說。在他的馴服裡,似藏著一點戲謔。好,那麼就談談你的發家史吧!小將們換了個問題,顯然不打算就此結束,而是要重新打開缺口,深入下去。這是一部罪惡史,顧老先生說,所以我勸小將你們還是不要問,免得中毒。這一回小將們回答得很有力:我們有批判的武器。
顧老先生“哦”了一聲,再沉吟一會:那就要從肥皂說起了,說起肥皂,幾乎人人會做,煤球爐上坐一隻洋鐵罐頭,扔進去石灰鹼,油脂,燒到大滾,起粘,再冷卻,合撲倒出來,切成條頭糕,就是肥皂了;上海過去有許多白俄,都是十月革命逃亡出來的貴族,就有人做肥皂,自產自銷,立在馬路邊,有人走攏,就拖過來,拉起一隻衣角,牙刷沾了肥皂水刷出一塊白,要人家買,他們的肥皂氣味很怪,有一隻特別的佐料,人就稱“臭肥皂”;這麼多做肥皂的,本低利薄,德國固本肥皂廠都沒了興趣,盤給中國人,這說明什麼?說明中國工業的落後,連一塊肥皂,都要由德國人到上海來開廠;同時,也說明,這麼小小的爐灶,一隻兩隻不算什麼,十隻廿只,也不算什麼。一百兩百,一千兩千,攏總一起,就不可小視了,硬碰硬擠走了德國人!小將們說:這算不算工業救國呢?顧老先生一口生脆的寧波話,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他從沙發裡欠起身子,直望著面前的年輕人:請小將批判指正!
小將輕輕咳一聲,說:顧老先生不要回避剝削的本質。顧老先生作出聆聽的表情,小將們就開始說起“剩餘價值理論”。從勞動時間決定價值說到歷史唯物主義,再說到利潤及剩餘價值。面對顧老先生誠懇的請教的態度,他們又進一步,以肥皂為例子進行分析說明,比如,你的工人——顧老先生說,你們指的是阿四?你只有一名工人?顧老先生補充說:後來阿四又帶出來阿六。好,就算只有阿四和阿六,你給他們多少工資?包吃住,阿四每月三元,阿六兩元,顧老先生說。你看,你所得的利潤肯定大大超出。可是,顧老先生帶著一種天真地辯駁道,向小將請教,這隻爐灶是我的,石灰鹼,油脂,模子,也是我的,我還要去買做下一爐肥皂的石灰鹼,油脂,煤……小將說:你說的是生產資料,利潤是扣除生產資料的所餘。哦,你們說的是淨賺的意思!顧老先生懂了,我承認淨賺的我是拿了大頭,可是,許多關節是要我去打點的,比如,地痞流氓,那時我們住南市九畝地,有個王瞎子,其實是個明眼人,叫他瞎子是因為他走進走出戴一副墨鏡,像瞎子一樣;他也算不上是正宗的流氓,正宗的流氓是杜月笙,杜月笙,小將們知道嗎?這又是一樁大流毒,不知道也罷了;正宗的流氓是講道理的,所以叫“黑道”,王瞎子這種小癟三,沒什麼道行,大動作也做不來,只會惡勢做,煤餅裡藏一隻炮仗,爐灶踢踢翻……顧老先生口若懸河,好不容易截住他,將話頭再扯回來——一隻爐灶,兩名工人,阿四和阿六,然後是怎麼發展起來的?顧老先生又靠回到沙發裡,長出一口氣。此時,夜已經深了,風從窗戶吹進來,將窗簾鼓動著。
從哪裡說起呢?顧老先生的思緒到了很遠的地方,聲音也有些變,方才的油滑忽然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實的感慨,老頭的內心被什麼觸動了。這種嚴肅的情緒感染了屋裡的人,他們沉靜著,等待顧老先生整理思路。談話從這時起,開始進入正題——我的家鄉是浙江鎮海車渡後顧村,家中有幾畝山地,種菜竹為生;那個後顧村,縮在山坳裡面,那山應是四明山的尾脈,是個窮村,十幾戶顧姓中沒一戶稱得上大人家,連個祠堂也修不起,只有一個香火牌座,但是,村裡卻有一個戲臺;據老人說,明朝萬曆年間,村裡出民夫守海防打倭寇,大獲全勝,朝廷下御旨慶功,撥銀子修的戲臺,那戲臺上方連四根石柱,刻了三皇五帝夏商周——顧老先生臉上浮起一層溫存的神情,好像回到兒時,捕魚砍樵的歲月裡。在這晚上其餘的時間裡,歷史一直在這小山村盤旋,小將們沒有催促,任憑老人的回憶恣肆汪洋,說和聽的都入了神。他們起身離開時,說定三天之後再來,這三天裡,請顧老先生認真思過,屆時好給他們一個誠實的交代。顧老先生從沙發裡站起身,看他們出房門,然後下樓,最後是後門碰上的一聲響。老人恍惚夢中,他不曉得方才發生了什麼,他又說了什麼,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只隱隱覺著自己有些失態,他怎麼會對這幾個來歷不明的毛頭小孩流露出真情?起初只是為了和他們周旋,博得信任,好過了這一關——這二年裡。他過了多少關啊——可是到後來,卻沒有控制住。老頭有點沮喪,面上卻聲色不露。以後的幾天,安然度過。照他的經驗,那幾個人不定會按約定時間來到,小孩子行事總是心血來潮,不出三天,又會被別的事情吸引。但很奇怪的,到這一天晚上,老頭一個人悄悄下樓,將後門司伯靈鎖別上了。是生怕敲門聲驚動鄰里,還是內心深處,他在等他們上門?看到他們如約而至,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覺著真的被“鉚”牢了,不知何時能得脫身;然而,同時呢,他似乎又有幾分歡迎,他發現自己並不那麼排斥他們。這一回,他們走進房間,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沒作過渡,開門見山道:接著說。上回說到哪裡了?他眨了眨眼睛,帶著頑童式的狡黠,他哪裡會忘呢,只不過試探對方,究竟是認真還是不認真。小將中的一名提醒道:說到你娘死,你爹將山地和你一併交給你伯父,隻身去了上海。他“哦”了一聲——他們記得很清楚,果然是“鉚”得很緊,他竟有點欣悅。他這一生,從來未對兒孫們講過,甚至於,也沒對自己從頭到尾地理一遍,現在,對了這幾個陌生人——看形貌就像是當年的綁匪,蒙面大盜,講出話來卻正統得很,又像是白道,多麼奇異的世道啊!就這樣,他對他們繼續回顧生平。
他在伯父家只生活了半年,覺得寄人籬下的日子很難捱,又想爹又想娘,有一日就自己跑去上海了。父親臨走,往他口袋裡放了幾個銅錢,曉得做盤纏是不夠的,他在寧波碼頭上做了幾天小工,認識了一個水手,央他帶上船,等於賺了一張船票,這年他是十三歲。他在十六鋪一家鹹魚行尋到父親,父親看見他,先是一驚,然後勃然大怒,痛罵他為什麼不在家裡待著,要跑來上海,自家一個人在上海已經是萬般為難。說是賬房,其實和學生意差不多;說是包吃住,吃是一干二稀,睡是樓梯底下一個三角間,一半堆鹹魚鯗,一半搭鋪,腿都伸不直,要我把你怎麼安頓?他千辛萬苦,好容易找到爹,不料劈頭蓋腦的一頓罵,一氣之下,他轉身就走,走到哪裡去?進了一家澡堂,身上不是有幾個銅板嗎?先洗一個澡,再出來吃一碗麵,餘下的時間就在馬路上亂走。那時候真是年紀小,不曉得什麼叫生計,所以就不曉得愁。要說,也是憑這股子莽撞勁,才拚出日後的家業——說到此處,顧老先生情緒昂揚,難免忘乎所以。那幾名年輕人也察覺了,阻住話頭,還是讓他反省剝削的本質,老頭應道:聽命!但是——他天真地辯解,時到此刻,我還沒有剝削,時到此刻,我還在吃苦。小將做了一個動作,示意他繼續。
這一天還沒有過完呢!顧老先生繼續,洗過澡,吃過麵,就是人說的,先是水包皮,再是皮包水,他就在街上逛著。那時候,十六鋪是很繁榮的,一條街豆市,一條街魚行,再一條街棉花棧……街上聽得見拋錨起錨,叮哨作響。一個鄉下小孩,哪裡見過這等世面,十二分的歡喜,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了。店鋪裡點起了燈,那還是美孚洋油燈,在這個鄉下人眼裡,卻稱得上璀璨了。正當他興頭的時候,面前出現一個人,黑著臉,是他爹。爹爹問他吃沒吃過飯,他撐強說吃了,爹爹也不追究如何吃的,帶他穿過一條狹弄,到了江邊碼頭。父子二人說了一會話,爹爹問了家鄉的近況,雨水如何,平地裡的水稻長勢如何,強盜有沒有劫搶,山民有沒有偷山,卻不問兒子如何打算,因是毫無對策,索性就不問。從此可看出,他爹爹是個無能的人,他只有靠自己。這天晚上,爹爹帶他回去宿了夜,爹爹沒說錯,果然伸不直腿。父子倆蜷了一夜,他又飢腸轆轆,因一日裡只吃了一碗湯麵。早上起來,灶間裡一張八仙桌已擺好八副碗筷,沒有算進他的,於是早飯沒吃,他就走出來了——小將又一次按捺不住,要批判他了,其中一位譏諷道:顧老先生是在憶苦思甜嗎?另一位則說:顧老先生是在吹噓個人奮鬥!
顧老先生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我們家鄉有句話叫“水要追源,話要從頭”,或者我就從中腰說起。小將說:那倒不必,我們有這個耐心,但是你不要混淆是非黑白。顧老先生又應一聲:聽命!不過,他說,我有一個問題,能否請教小將?小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為什麼有的人做老闆,有的人一生一世做夥計?小將說:這就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了。那麼,顧老先生繼續誠懇地請教:為什麼有的人剝削,有的人被剝削?小將再次解釋:有的人佔有了生產資料,而有的人卻喪失了,所以資本家是掠奪而起家的。顧老先生恍然一聲“哦”,但是下一個問題又來了:那麼,生產資料是現成擺在那裡,任人隨便拿,還是靠人做出來的?小將被他繞糊塗了,看著他,不曉得什麼意思。他進一步解釋:比如說,那隻爐灶——什麼爐灶?小將瞪眼問。就是做肥皂的爐灶——事情又繞到爐灶上,眼前的顧老先生,哪裡像什麼“先生”,活脫就是一個老奸巨猾的“老寧波”。回顧和批判歷史,就此糾纏到為什麼有些人行,有些人不行這一節上。老寧波說:我們家鄉還有一句話,叫“鴨吃六穀,人分九種”,為什麼我,做了資本家,而你們是革命小將,今天來造我的反?你們隨時隨地可以敲開我的門,坐下來,要我講張給你們聽?這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秉賦,就有不同的命運!他們自然要與他論理,無奈他甚會詭辯,不自覺間就將概念弄混,不曉得扯到什麼地方去了。無論是年齡,閱歷,世故,他們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有一點,他輸給他們,那就是他們有權力。大約正是這種力量問的對比較量,使雙方都對談話抱有著興趣。談到熱烈處,他們幾乎忘記彼此的身份,也忘了談話的本意。他們甚至都說到了拿破崙,這老寧波居然也知道拿破崙,說,拿破崙就是有異稟的人,否則,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做皇帝?小將就說:老先生,你弄錯了,拿破崙是推翻帝制的,但是革命不徹底,在帝制的廢墟上建立了自己的封建王朝,自封皇帝。老寧波眨眨眼睛:九九歸一,不還是皇帝?小將笑了:可是他只當了一百天,是個短命的皇帝,帝制註定是要滅亡的!法國大革命正是小將們的強項,所以這一輪他們得勝。老寧波卻並不服,意欲翻案:共和制其實是換湯不換藥,皇帝換總統罷了,不過皇帝是自己家裡人爭,總統是外人和外人爭,反而更亂,亂世裡倒黴的又總歸是老百姓,兩黨火併時候,貨幣貶到什麼程度?一隻大餅要用一麻袋金元券去買,軋黃金你們看見過吧?他的寧波鄉音有一種混淆視聽的作用,他們都沒注意他用了“兩黨火併”這樣的詞彙。他們從書本上,用普通話讀來的歷史,和老寧波口中的,好像是兩種歷史。他們誰都沒有回應過來,意識到老寧波已經到了反動的邊緣,老寧波自己也沒發覺,否則,他斷沒這個膽子的。還好,他們的話題遠兜近繞地又回來了,回到無產階級專政的主題上。老寧波主張一國必須有主,小將們則宣揚民主政治;老寧波說民主政治的結果是喪國辱民,八國聯軍怎麼打進來的?甲午年日本人怎麼打進來的?都是曉得民主要抬頭了——這話題又對上小將們的路數了,於是,他們從近代史講起,證明中國只有在無產階級政黨領導下才有出路。他們無意間涉及到了怎樣才是理想的社會,可是,老寧波的反省卻還未到達原始資本積累階段,這一個晚上又結束了。
這一日,老寧波送他們到樓下,出後門,臨走時,其中一個高個子小將忽然向他伸出手去。老寧波頗為意外,但及時地握住了。他有些激動呢!其實這舉動並沒什麼意味,這只是一個青年為了證實自己已成長成熟,可以和父輩,甚至祖輩平起平坐。老寧波站在黑了燈的廚房門口,弄裡的月光瀉進門裡,正浸到他的腳,這亂世裡的一小點平安的夜色。
終於,嘉寶下決心,去找舒婭了。舒婭看見嘉寶,不由嚇一跳,只見她面色蒼白,神情惶恐,剛要開口,眼淚卻流了下來:舒婭,我求求你!舒婭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了,一時也慌了神,將她拉進小房間,關上房門。嘉寶說:你們的朋友找到我家來了!舒婭還是不明白,嘉寶則抽噎難言,多日的驚懼和憂慮,這時一總爆發出來。她流了一會淚,略平靜下來,說:舒婭,求你幫幫我,幫幫我們家,和他們說說好話,不要再找我阿爺了,我阿爺的事情已經向單位造反派全交代了,家裡值錢的東西也抄的抄,封的封,你讓他們放過我家吧!嘉寶忘情地抓住舒婭的胳膊,由於身高體壯,心情急切,舒婭已被她推到牆上。此時,舒婭基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第一個念頭是:原來他們到嘉寶家裡去了!嘉寶把她的胳膊箍得很疼,她用力掙脫出她的手,抱怨道:你手太重了!高大的嘉寶,側身垂泣的樣子,似乎很難讓人生憐,反覺得有幾分滑稽。我有什麼辦法呢?舒婭說,我好久都沒有看見他們了。舒婭的聲音變得幽然。嘉寶漸漸止了哭泣,說:珠珠會和他們聯繫嗎?她的睫毛全讓淚水漉溼了,一縷一縷的,原來她的眼睛挺好看,有著長而密的睫毛。舒婭有些不忍看她,讓過眼睛,說:我們去找珠珠好了。
珠珠的反應很平靜,她抬起眼睛,看著嘉寶說:你自己和他們說好了!她的話讓嘉寶和舒婭都一怔,事情忽然變得很簡單,是啊,嘉寶為什麼不能自己與他們交道?她和他們又不是不認識!珠珠接下去的話,是與舒婭一樣的意思:我們和他們好久沒聯繫了。嘉寶看看這兩位同學,爭論道:他們是你們的朋友,我是在你們這裡認識他們的呀!珠珠和舒婭都笑了:怎麼叫作我們的朋友,那麼我們是在哪裡認識他們的呢?她們倆變得有些殘忍,說話尖酸。嘉寶眼巴巴地看著她們,曉得再求也沒有用,失望地離開了。看著她騎上蘭苓跑車,駛向弄口的背影,潔白的襯衫裡面是壯碩豐美的身體,她並不像她自己形容的那般可憐。陽光熾烈起來,樹蔭也更濃了,學校裡放暑假,小孩子在弄堂裡玩,珠珠的兩個弟弟也在其中。他們長了點個子,顯得很瘦,而且極黑,性情則變得開朗,叫喊著奔跑。這情景叫人恍惚,過去讀書的日子彷彿回來了,可是她們卻回不去了。她們站在後門口,試圖說些話,卻沒有說起來。停了一會兒,舒婭也告辭了。
嘉寶一個人騎車在路上,心裡想,她們不肯幫忙。珠珠不幫忙還可理解,可舒婭呢?她自信是與舒婭要好的,而且,舒婭的家庭也是同小兔子南昌他們一類,她原以為,他們都是舒婭的人。嘉寶有些氣舒婭,可她不是一個氣性大的人,所以只氣了一小會兒,注意力又轉到更實際的問題上:她怎麼去和他們說?嘉寶其實已經接受了珠珠的意見,自己去和他們交涉。總之,這事情再也捱不下去了。怎麼與他們說?兩條路,一是在他們來的時候,二是在離開的時候,截住他們。為避免被家人發現她與他們認識,無論前後哪一種截住,都必須在家人視野以外。或是早早等在他們進門之前的馬路上,或是尾隨他們出去。可是自打嘉寶下決心和他們交涉,一週過去,他們也沒有上門。照理,嘉寶應該是欣然的,可是不,她更不安了。好像是,將要發生更重大的事情似的。於是,她就有些等他們。
晚上,等父母兄弟靜下,叔叔家也安靜了,她便悄悄地出門去。她騎著自行車在弄前馬路上兜,看有沒有他們的身影。她家的弄堂不像珠珠家的那麼龐大,房屋密集和四通八達,而是一以貫至弄底,弄底是一家出版社,辦公樓臨一個花園,到了晚上,鐵門閉上,留一盞路燈亮著,使這條弄堂顯得很幽深。嘉寶在弄前的馬路上騎來騎去,很少有行人和車輛。本來就是僻靜的街角,如今又是這樣的時日。風吹起她的短髮,蓬鬆的髮鬢從臉頰拂過去,令人感覺夜晚的柔和。嘉寶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對面車道上有自行車駛過去,車輻條“滋滋”地響,顯出夜的透徹,純淨。她仰起頭,看看天,兩邊的行道樹在頭頂連接起影的穹隆,穹隆上頭綽約行著月牙兒。嘉寶掉過車頭,徑直進弄堂,回了家。又有一週過去,嘉寶差不多以為事情結束了,可是這天早晨,她在廚房看見畚箕裡有一堆菸蒂,心一下子提起來。她家沒有人吸菸,這堆菸蒂一定是神秘來客留下的。他們來過了,可她錯過了。懊喪湧上心頭,本來鬆弛下來的神經此時又繃緊了。她還是要與他們交道。
這一回,她決定主動出擊,去找他們。怎麼找?通過舒婭和珠珠最可能找到他們,可有了上一回的經驗,嘉寶都不敢和她們說話了。除去她們,還有誰?這樣,她就想起了第三個人,丁宜男。嘉寶和丁宜男的交情很平淡,這和兩人的性格有關。像嘉寶這樣外表飛揚,內裡又粗略的人,不會注意丁宜男這樣聲氣偃息的人。丁宜男呢,也承認嘉寶頗有光彩,自覺不如,可是又有什麼呢?她依然頭腦簡單,甚至行動粗魯。她們彼此都不進入視野,就算有時候也在一處玩,嘉寶和丁宜男之間也不多話的。現在,嘉寶來找丁宜男了。
嘉寶相當冷靜地告知了事情的原委,因這段日子所受的磨練,也因和丁宜男不像和舒婭,能夠自然流露感情。但說到最後,還是沒控制住情緒,她陡地紅了眼圈,咽聲道:你只要幫我找到他們,我自己和他們說話!她態度裡的屈就意思觸動了丁宦男,她驚愕地看著嘉寶,嘉寶躲開臉,以為丁宜男會說:我有什麼辦法?連舒婭,和她要好的舒婭,都這麼說,丁宜男當然也可以說了。可是,丁宜男停下手裡的活計,鬆了縫紉機的皮帶,放下機頭,說:我知道小兔子家住的公寓大樓,我陪你去。她率先走出門去,嘉寶跟在身後,幾乎要比她高出一個頭,但神情畏葸,倒顯得比她年幼。丁宜男坐上嘉寶的車後架,順馬路拐上直街,過兩個路口,再一拐,不一會兒便在一幢沿馬路公寓樓前停下了。她們先向電梯工打聽小兔子家住幾樓幾室,那人警惕地看著她們,問是哪裡來的。嘉寶不由囁嚅起來,還是丁宜男沉著,說她們是要找的人的同學,通知他去學校。那人上下打量著她,嘉寶早已縮到她身後。顯然是丁宜男鎮靜態度的影響,那人拉開電梯的鐵柵門,讓她們進去,上到四樓停住,拉開門,向某個方向抬了抬下巴。就這樣,她們站在了小兔子家門口。門邊的牆上貼著大字報,沿了樓梯向上鋪去,墨跡已有點陳舊。她們按了電鈴,沒有回應,再拍門,依然沒回應。連續拍幾下,將對面門拍開了,一個小孩伸出頭望著她們。待她們想問他話,卻又縮回去關上了門。她們一時不知道怎麼辦,丁宜男想說回去吧,見嘉寶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就有些不忍。停了一下,說,曾聽南昌說起,他家住虹口一幢公寓樓,但虹口那地方實在不熟,所以,找起來不定有把握。嘉寶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她嘆口氣,說:走吧!於是,兩人再往虹口去。
在虹口的尋找並無結果,只是嘉寶載著丁宜男在街上來回過往。這夥人出現時那麼招搖,一旦消失卻無影無蹤。最後,嘉寶說:假如他們來找你,你幫我和他們說說,好不好?丁宜男說:他們不會找我的。話出口,又覺不妥,因為事實上,南昌來找過她一回,託她捎信給珠珠。於是又加了一句:他們也許會去找舒婭和珠珠。提到舒婭和珠珠,嘉寶忍不住就將上一回的遭遇說了出來,口氣甚是怨艾,並且很孩子氣地說道,她還帶舒婭在寧波親戚家玩過呢!丁宜男沒有表態,舒婭和珠珠的反應不能說在她意中,至少在她是可以理解的。她就是那種真正的旁觀者,什麼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兩人在街上站了一會兒,然後分手了。望著嘉寶騎車的背影,堂而皇之,且義顢頇,就像是一個大寶寶,丁宜男心裡生出了一些兒憐惜。
之後,也有幾次,丁宜男有意無意向舒婭珠珠打聽他們,這兩人顯然不願提起,態度都是冷淡的,她就不好緊著問。嘉寶呢,也沒有再來找她。漸漸地,就放下了。直到那一天,在那樣一個時間,地點和處境下,猝不及防間,人和事重新糾合成一團,推到了面前。
八月十八日這一天,舉行全市範圍的大遊行,慶祝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兩週年。一早起,交通就實行管制,大中小學,工廠機關在各自的集合地點整頓好隊伍,同時向人民廣場進發。滿城紅旗飛舞,鑼鼓喧天。舒婭學校的隊伍有幾次與舒拉學校的相遇,兩人夾在各自的隊伍裡,彼此裝看不見。隊伍岔開向不同的街道,就真看不見了。走一陣子,殊途同歸,再又相遇,還是裝看不見。珠珠有幾次也看見了她的弟弟,同樣陌路人一樣視而不見。這城市蛛網般的街道灌滿人流,從四面八方匯入廣場。越近廣場,人流越是密集,流速便減緩了。有一度,隊伍停滯了,前面傳上話,讓原地待命。舒婭又看見了舒拉,手裡拿著一面小旗,高出周圍同學一截。舒婭忽有些覺著妹妹可憐,喊了她一聲,換來的是一個白眼。停了一會,隊伍又慢慢蠕動起來,姐妹倆再次錯開了。
太陽漸高,暑氣蒸騰上來,空氣變得烘熱。還是有風,被梧桐葉打散了,撒進來一些細碎的涼意。江南的氣候帶,給這城市和革命帶去少許細膩的氣質,緩和了它們的粗礪和酷烈。在這宏大的場面裡,你要是仔細看去,就可看出一些小格調,一些閒情逸致,嵌在紀念碑刀鑿斧劈的裂痕裡,當光斜過來一點,石面上起毛的一層細茸,就是它。隊伍又開始唱起歌來,唱的是同一支歌,但因為陣線拉得長,出句依次相距半拍到一拍,形成卡農的效果。聲浪連起,甚是雄壯。沿街的窗戶裡探出頭來,商店的店員也離開櫃檯,站在人行道。馬路上洋溢著不問就裡的喜慶空氣。有巨型的鑼鼓乘著載重卡車過來,擊鼓的人站在特製的高凳上,仰著身子,鼓槌上的紅綢繚亂地飛舞著,擊的是豐慶鑼鼓的點子。這顯然是工人隊伍的開道車,一股慓悍的氣勢蓋世而來,非學生隊伍可比。
巨型鑼鼓的卡車蠻橫地在人流中推開一條道,就好像是被強氣流衝開。被慣性所制,卡車過去一陣,人流依舊分成兩邊,中間留有二米寬的甬道。歌聲在鑼鼓漸遠之後又浮上來,隊伍繼續向前,人流開始趨向彌合。就在這時,一支自行車隊伍駛進來,將彌合上的人流義一次衝開。這支自行車隊伍約有二三十架,騎車者都穿著軍裝,束皮帶,臂戴紅袖章,袖章上是“紅衛兵”三個字。人數不算多,可因是這樣的裝束,又是飛快的自行車,就顯得銳不可當。他們凌駕於大眾的海洋之上,表明他們才是革命的正宗。然後他們也開始唱起歌來,唱的是“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不落的紅太陽”。他們純正的普通話咬字,特別適合這樣頌歌體的歌曲,莊嚴而且抒情。相比之下,大部隊的歌聲不禁顯得混沌,如同蠅嗡。他們徑直向前去,人流自動讓開通道,看上去真是勢如破竹。然而,這一示威僅只行進了幾分鐘,就只幾分鐘,它所含有的凜然,驕傲,不可一世,就已經彰顯於眾——幾分鐘之後,兩股人流突然合攏,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轉眼間,自行車隊橫七豎八倒在地上,一夥大漢,揮拳向騎車人打去。他們是更年長,體魄也更魁偉,穿藍色工裝,戴安全帽,臂上也佩紅袖章,是工人的造反隊。有幾個人口鼻流血,還有幾個被團在人堆裡,看不見了。只有自行車,幾乎是扁了的,被輕輕提起,拋出遊行隊伍,有一架在行道樹上彈了一下,像一片廢鐵皮似的,落地了。事情就發生在舒婭她們隊伍邊上,她們臉色蒼白,身上起著寒顫。她們認出了,小兔子,七月,就在其中,南昌,不消說,也在裡面,怎麼會缺了他呢?嘉寶彎腰嘔吐起來,丁宜男發現了,攙住她,自己也一陣頭暈。
其實,此時南昌已經擠出人群,推車走在人行道上。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海軍軍裝,灰藍色上衣,藏藍褲子。事剛發端,他立即離開隊伍,脫下紅袖章。走在人行道上,他就像一個普通的行人。走了幾步,看見前面樹下停放著幾架自行車,他將車推進去,鎖上,徒步走去。身後傳來叫囂與驚呼,隊伍擁前擁後,嚴重變形。他頭也不回朝相反方向走,離開事發現場越來越遠。他走在人行道上,底下是擠擠的遊行隊伍,他就像走在岸邊,心裡漸漸安定下來。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膽小鬼!他沒理會,不以為是對他來的。可那聲音又響起了:膽小鬼!他回頭看去,離他三五步的地方,站著舒拉,她連連地罵:膽小鬼,膽小鬼!南昌不理睬,徑直朝前走,可她卻跟著,有一次還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過去。石頭從他耳畔過去,聽見“嗖”一聲,曉得下手的狠。南昌心中惱怒,可此時此刻不便發作,強忍著走自己的路。舒拉卻不依不饒,越罵越大聲,開始有人注意他了。南昌轉身拐進路邊弄口,一頭扎進弄內的廁所。停了一會兒,潛出來,看見舒拉在弄口向裡張望。他貼著弄牆拐向橫弄,謝天謝地,橫弄的弄口敞開著,通往另一條小街。小街上也是遊行的隊伍,唱著歌,他走進人群,終於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