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小房間裡,成天價說笑,究竟說笑什麼呢?小兔子他們,就像學校請來的戰鬥英雄給學生們講戰鬥故事,講他們在革命中的所見所聞所經驗。她們那點點閱歷,連革命的皮毛都算不上,自然只有聆聽的份。他們雖然也覺得她們少見識,是目光狹窄的小市民,可是面對她們崇拜的目光,誰能不被打動呢?也就因為她們少見識,說什麼,聽什麼,她們怎麼知道,外面早已換了天地!換了天地被他們說成一場復辟,這又使他們的講述增添危險的色彩。他們有些像俄羅斯宮廷政變裡的十二月黨人呢!她們讀過的書此時正好應驗在他們身上。現在,她們走出去,走到學校裡,哪裡還看得上那些男同學,覺得他們既幼稚又庸俗。所以,學校也不常去了。舒婭的父母一早出去,一晚才回來,家就讓給他們了。
在這八九平方米的房間裡,靠牆放一張大床,床頭櫃連著橫擱的小寫字桌,寫字桌再與一具大衣櫥形成直角。這樣,四壁牆都滿了,房門只能開半扇,中間巴掌大一塊空地,放了幾把椅子,床沿上也擠坐了人。這裡可不能和小老大的沙龍比,這裡根本談不上沙龍,它是一間內室。他們還要將窗簾拉上,因為要說反潮流的話,將頭靠攏,身體挨身體。他們嗅得見她們身上發上的香,是一種無名的花香。她們也嗅到了他們的氣味,決稱不上香的,而是有些腥,類似銅鐵的腥。說起來很古怪,這兩種氣味從何而來呢?似乎只有他們之間,彼此才嗅得到。這也是隱秘的。他們擠在一起,壓低著聲息,不知是為那隱秘,還是這隱秘。一種是抽象的概念的,另一種卻具體可感。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不分你我他,打成一片,是混沌的一個整體。漸漸的,他們的小世界澄清了,各人顯出各人的面目,劃下了分野,於是,普遍的吸引就變得有針對的了。
事情還是靠七月來開局。七月喜歡舒婭。當時,在校園裡,他將他的自行車朝她們中間一推,其實就是推給舒婭。
像七月這樣懵懂的人,本能反而很健康,他比其他幾個,更懂女性的好看和可愛。而且,他能夠坦然表現出自己的喜歡。他很維護舒婭。要說,這麼擠在斗室一間裡說話,有什麼需要維護的,他就有。那就是,當舒婭說話的時候,不允許人搶話。有人搶話,他就很不客氣地擋住那人的話頭。偏偏舒婭對自己說的並不重視,她說話並不為要說什麼,只是為了熱鬧。所以她常常是夾在人們中間,雜七雜八地說。七月攔住搶話的人,讓舒婭繼續往下說,舒婭靜了一會兒,然後問:我剛才說什麼了?大家就笑,舒婭呢,就算是說過了,不再說了。七月自己要說話,也不允許別人搶話,因為他是要說給舒婭聽的。而他又不是個善言的人,說話缺少風趣,所以常常是舒婭來打斷他。舒婭一出聲,七月立馬住嘴,深覺自己是個討厭的人。舒婭卻又覺得七月沒勁了。舒婭再懵懂,依然知道自己對七月有特權,這個特權滿足著,同時又損害著她的虛榮心。因為,七月是公認的可笑的人,誰都可以對他輕慢的。所以,她就有些欺負七月呢!但是,在一個姑娘,且又是性情溫柔,這欺負也挺甜蜜。為了吸引大家,尤其是舒婭的注意,七月難免要誇張自己的革命閱歷,也難免要露出破綻,就招來人們的恥笑,舒婭就笑得很開心。假如有人與舒婭起些爭執,通常這都是極細碎的小節,七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幫舒婭,可舒婭卻一轉立場,站到對方那邊去了。七月要和人爭執呢,舒婭一定是幫那人的,七月就氣餒了,不戰而敗;也有時是更急了,他一急,加倍說不好話,也是敗下。他本來是沮喪的,可看到舒婭在笑,不禁又高興起來。他這個謙遜的人,在舒婭面前,簡直都有些卑下了。大家有時候會拿他開心,說:舒婭不生氣,你生什麼氣?或者:舒婭不起勁,你起什麼勁?這樣,舒婭就要不高興了,於是,對他的態度就更兇狠一些,可還是那一句話,一個姑娘的兇狠,其中總有著幾分溫柔的,只有使七月更加馴順。這種馴順並不會養成對方的愛,反是養成驕矜。七月哪知道這個,舒婭也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對七月開始厭煩了。
有幾次,大家不來的日子裡,七月也來了。他一個人來到舒婭家,舒婭低頭看一本書,並不理睬他,他只得和舒拉,還有揚州阿姨糾纏。可是,連舒拉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很驕傲地在他跟前走來走去,玩著自己的遊戲,叫他讓開,不要妨礙她。那都是些小女孩的玩意兒,跳皮筋,踢毽子,他竟也很有興趣地看著。這倒不完全是因為舒婭的緣故了,他內心就是個大孩子。下一回來,他進門就報告舒拉,他在後弄裡看見一隻大紅公雞,尾巴上的毛特別適於做毽子,問舒拉要不要。舒拉當然是要,於是他帶了舒拉來到後弄,不想大公雞已被主人收回家中。他們沿了弄堂一扇門一扇門張望,門裡是黑黢黢的廚房,廚房底處洞開一方天井,透進模糊的天光。終於看見,有一塊光裡面,站著一隻大公雞,就奪門而入。公雞的慘叫聲將主人召來,他們已拔得十幾尾跑出門去。天井裡是雞毛遍地,大公雞則渾身上下奓起來,撲拉拉地抖,主人追著他倆破口大罵。這場歷險可把舒拉高興壞了,拉著七月的衣後襟跑回自己家。七月也一陣陣激動,舒拉的小手分明連著舒婭的手。然後,兩人坐在桌邊做毽子。七月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裡變出幾枚大銅錢,問是從哪裡來的,回答抄家時得來的。旁邊的揚州阿姨這時插進嘴來,問,你們怎麼能隨便走人人家家裡就拿東西,這和土匪強盜有什麼兩樣!七月嚴正地問揚州阿姨什麼階級成份,揚州阿姨不屑道:你說我什麼成份?我幫人做傭人,靠勞動吃飯!七月說:那你就是受剝削的階級,我們就是要把你們被剝削去的東西再奪回來!揚州阿姨更加不屑:不剝削,我們怎麼有飯吃?七月立即來勁了:你正好說到一個誰養活誰的問題,你知道剩餘價值嗎?這時,舒婭恨不能把頭埋進書裡面,舒拉則大叫:做毽子,做毽子!於是,一場知識青年啟蒙民眾的運動就此中斷。
不管舒婭如何給七月冷臉看,舒拉和揚州阿姨還是歡迎七月,他給她們添了不少熱鬧。七月呢,也同這一大一小合得來。要換了別人就嫌無聊了,可頭腦簡單的七月,無論是與小孩子,還是鄉下人,趣味都是合拍的。最重要的是,還有舒婭在。他時不時地回頭,朝舒婭的方向看一眼,因為他所說的話都是說給舒婭聽,所做的事也是做給舒婭看。要是舒婭不在——有時候,七月來,舒婭卻兀自出去了,舒婭不在,可舒婭坐的椅子在,舒婭看的書在,舒婭的妹妹在,舒婭家的阿姨在——有一次,他還遇到了舒婭的父親。她父親這一日早下班,回到家,看見家中忽地冒出個男青年,兩人面對面都嚇了一跳,然後鎮靜下來。舒婭父親先伸出手,七月雙手握住,像戰友一樣握了手。七月看上去完全是一位成年人。現在,七月好像成了舒拉的朋友,這對於舒拉是件好事情,七月的年齡大許多,可心智還是個孩子,既可滿足舒拉急於成長的心,又可與她做伴。她有時候掛在七月的自行車前檔上,出去兜風,無限的得意。她個子其實和姐姐一般高了,這樣迅速的躥個子只會使她更加不勻稱,更加難看,也更顯得幼稚。七月將她當孩子,她呢,將七月當大玩具。小孩子都是勢利眼,曉得什麼人惹得起,什麼人惹不起,七月是任她拿捏的。這一點也是跟姐姐學,一般總是小學大。她簡直就要爬到七月頭上去了。在七月跟前,她倒是還原了她的年齡,放下思想,她甚至還有些活回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將那些幼年的課補上。舒拉和七月瘋,舒婭在旁邊有時會禁不住笑,七月就像得了獎賞,又驚又喜。又有時候,舒婭會呵斥舒拉不要太放肆,七月心中感激,嘴裡喃喃地說,沒事,沒事。揚州阿姨見過的人多,比較有眼光,她看出這夥人裡面,數七月最厚道,所以,就對七月偏心,暗中還生出撮合他和舒婭的意思。揚州人,大大小小,都有些風月的。有一日,她趁舒拉不在,悄悄與舒婭說,昨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七月好了。正說話,七月來了,舒婭站起出了門。好在,舒婭並不是那種心重的人,過幾天就沒事了。這段日子過得挺好,不知覺間,他們的聚會解散了。不是說他們不往來,而是改變了形式,化整為零,一個對一個。繼七月之後,還有一個人也開始獨自上門了,那人就是小兔子。
要照揚州阿姨的眼光看,小兔子很滑頭。你看他那雙眼睛,笑起來,水波盪漾,映花映柳的。他的嘴,也很調皮,嘴角向上翹,說出的話,可是要比七月好聽。七月哇裡哇啦說一大堆,都不如小兔子輕輕說一句入耳。他來到這裡,並不與舒拉噦嗦,可舒拉倒對他有所顧忌,敬而遠之的,挺規矩。揚州阿姨呢,他冷不防一回頭,正好遇到揚州女人冷靜的打量的目光,就一笑,這一笑,就讓揚州女人將目光收回去了。所以,他在的時候,氣氛是比較安靜的,甚而至於,斂聲屏息。舒婭端正坐在椅上,書放在膝上,眼睛則垂著,有時候抬起頭,看看小兔子。小兔子也正看著她,眼光軟軟的,不像七月,是直愣愣的。兩人相視的一瞬,都有些發窘,臉紅紅的,停一會兒,又閃開去,然後,就有一陣子更深的靜默。坐在一邊的舒拉,就像一種小獸,具有特殊功能,感覺到房間裡氣流出現異常。猛地轉過頭,四下裡看看。這種小獸的視覺卻一般,結果什麼也看不到,又轉回去。揚州阿姨的慧眼此時派上用場了,她略一回眸,就曉得是怎麼回事。她有些生舒婭的氣,覺得舒婭厚這個薄那個,免不了要當了舒婭貶小兔子。本來呢,她不見得多麼不喜歡小兔子,但她受不了小兔子對她的眼光。她這個大人,就好像怕小兔子似的。可是舒婭聽她議論小兔子,一點不反感,相反,很樂。這個女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教唆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教的是言情這一課,幸虧是鄉下人的言情,是質樸的。看到舒婭,還有舒拉樂不可支的樣子,她自然很起勁,不覺漸離主題,聽起來,不知是毀是譽。比如,她說小兔子是一雙桃花眼,放在過去,再要有家產,就是三妻四妾;比如,她說小兔子說話聲音有“水音”,也是桃花水;再比如,小兔子的手,綿軟綿軟——舒拉立刻問:你摸過他的手?說罷,笑倒在地上,舒婭也是笑。揚州阿姨笑道,不要摸,看一眼就知道,女人要手硬,男人要手軟,就是做官的命,所以——她說,別看小兔子年紀小,說話卻很有官氣。哪裡看出來?自己的孃老子,要稱“父親母親”。於是,姐妹倆又笑作一團。也有時候,揚州阿姨要說說七月,那都是比較正面的,就不那麼有趣。舒拉不過癮,要引她說七月壞話,揚州阿姨表現出很強的原則性,決不受她誘導,眼睛則向舒婭方面乜視。舒婭一副不關心的態度,顯然,她更喜歡關於小兔子的話題。
經常地,小兔子在的時候,七月也在,自然是被舒拉糾纏著。舒婭與小兔子也不多話,只是靜靜地坐著,顯得七月和舒拉十分喧譁,而他們有著某一種默契。並且劃分了界線,小兔子和舒婭,七月和舒拉一夥——倘若揚州阿姨忙完了廚房裡的事,也在房間裡,那麼就是他們三人一夥。相對於這邊的婦孺老幼,那邊更顯其風華正茂。有幾次,七月和小兔子在弄口相遇,兩人一併進門,舒拉喊著七月,舒婭的眼睛卻迎向小兔子。七月開始對舒拉嫌煩了,他企圖擺脫舒拉,參加到舒婭和小兔子那邊去。舒拉怎能放過他,她已經完全霸住了七月。七月再好脾氣,也擋不住形勢的逼迫啊!情急之下,他對舒拉發了脾氣。老實人發脾氣都是魯直的,說話很重,罵舒拉不識好歹,資產階級臭小姐,過著腐朽的生活,讓她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他罵的話基本不著邊,是隨口亂罵,而且氣勢很兇,機關槍連發似的。舒拉一句也插不上,氣得大哭,用腳踢他,他竟踢還她幾下。舒婭不高興了,覺得七月十分無理,但她不會吵罵,平時也嫌舒拉太煩,該受教訓,所以並不出聲。這時,小兔子向她做了個“出去”的手勢,兩人起身一前一後走出房間。等七月終於掙脫舒拉,奔到門外,就只看見兩個背影,在弄口的陽光下,一閃,不見了。
這裡是舒婭,七月,小兔子,其餘的人到哪裡去了呢?在和舒婭家相隔一條橫街的馬路對面,有三個並排的弄口——這條昔日繁華,今日略見蕭條的馬路上,是有著無數的弄口,深入進去,各有一爿天地。這三個並排的弄口直貫到後面的馬路,內裡是橫貫相通的十數條橫弄,就這樣,鋪陳了偌大一片街區,在這個擁擠的城市中心,稱得上壯觀。弄內的房屋一律是紅色的磚面,樓層處以水泥圍腰,總共三層,再加三角頂層。基座寬大,山牆就是遼闊的一面,攀著爬牆虎。每一個門牌號碼裡,都居住有許多人家,雖是侷促的,門戶卻很嚴謹。以此也可看出,這裡的人家多是中等,屬小市民的階層。舒婭的同學,也就是她們那一夥中的一個,葉穎珠,就住在這裡。現在,南昌常常往這裡跑。他騎著自行車,有時從前弄,有時從後弄,也有時從側弄——方才忘說了,這片弄堂的橫弄的一側,貫通了對角的橫街,於是,橫街上也開出數個弄口,這是一條以大而著名的弄堂——南昌騎進弄堂,騎過排排樓房,有新晾出的衣服滴下水珠子,帶著肥皂的氣味,還有自來水的氯氣味,落在他的頭上。太陽光正斜在樓體的頂部,將一角齊齊地切進金湯裡。倘若有窗開著,窗玻璃上便反射出灼目的光。鐵鑄的前門多是緊閉著,裡面是巴掌大的小院子,有幾處爬出夾竹桃茂盛的花朵。這樣的弄堂,最多見的花木就是夾竹桃,它是有些俗豔,倒沒有媚氣,從它的氣味可見一斑,是辛辣的,幾乎辣得出眼淚。後門是廚房的門,稍微鬆動些了,有幾扇虛掩著,有進來出去的人跡。南昌從一排排的前門與後門之間駛過,門裡的生活令他有些敬畏,這敬畏不是來自它們的高深,恰巧相反,它們是平凡而且庸常的,然而,如此的積量,並不經過任何的質能的轉變,僅只是老老實實地,一加一地加上去,終於,呈排山倒海之勢,你就感覺到了威懾力。
南昌聽得見自己車輪的輻條聲,噝噝地響,說明四周是靜謐的。他駛進一條橫弄,停下,抬起頭向上喊了一聲。不一時,門裡傳出樓梯的響動,差不多同時,門開了,走出葉穎珠。這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說她黑,是相對於上海的女孩子,那都是自得近乎透明。她其實是膚色深,也不透明,而是上了一層釉,就有了光澤。她的眼睛是帶了梢的杏眼,眉和睫是濃密的,鼻樑很纖巧地向上翹,嘴比較大,也因為這一點,人們多以為她不夠秀氣,豈不知,就是這,使她生動起來。她的兩個嘴角微微有點兒下陷,襯出臉頰的曲線,所以人們還是得承認,她是好看的。她的好看與舒婭的不同,舒婭是和諧,沒有一處不熨帖,不舒服的。葉穎珠則是俏皮,不那麼老實安分,色彩要重一些。聽她的名字,葉穎珠,典型的小家碧玉,又是長在這安居樂業的街坊里巷,都有些不像她。可是,街坊里巷其實雜得很,是另一種蠻荒,也能生出野玫瑰。她是她們這一夥裡,性情最活潑的一個,舒婭也是活潑的,是老實的活潑,她呢,就調皮了。這會兒,與南昌單獨地面對面,她也變得老實起來,很文靜地倚門站著,只是聽南昌說話。並不插嘴。可是,忽然間,她一回眸,嘴角動一動,你就知道有什麼心思在飛快地轉著。
他們一個倚著門框,一個扶自行車,就這麼說著話。誰家能像舒婭家那麼開放,什麼人都可以進出的,這就是新市民和老市民的不同。老市民門戶都很嚴,小孩子哪裡可以隨便往家裡帶人的!連大人們都不輕易往來,你見這弄堂裡有幾個生面孔?葉穎珠身後的門半開著,偶爾會有個老頭或者女人進到廚房,就朝他們看一眼。這一間廚房,起碼有三至五個煤氣灶,但白日裡,尤其是早上,卻冷寂著。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的光景,各有郵班來到,樓上就有人推窗問:珠珠,有我家信嗎?“珠珠”這小名就像她了——珠珠從門框裡走出去,仰頭說“沒有”,或者“有”,就將拿在手裡的信朝上招一招,好像要扔上去的樣子。這動作很嫵媚,她臉上的笑也是嫵媚的。信的事情交割完畢,她重新回到門裡,倚在門框上,回覆了淑女圖,可方才那一瞬間,狐狸露出了尾巴。她是有些精怪的意思。南昌明知道和她並沒什麼說頭,那個討厭的小孩舒拉說的沒錯:“她們不會理解你”,可是,南昌不需要她理解什麼,南昌沒什麼需要理解的,他卸下了思想的包袱,很輕鬆。就是這,輕鬆!這些女孩子,一律使他輕鬆。他選擇葉穎珠,是因為她是其中的一個。如果七月,還有小兔子,沒有選擇舒婭,他也可能選擇舒婭,可現在,總不能大家都擠到舒婭的門下去吧。當然,選擇葉穎珠,還是有一點特別的喜歡,只是自己不覺察罷了。但總的來說,少年人的聚和散,多是隨機的性質,就像沒有浸潤性的液體,比如水銀——外力之下,碎成齏粉,四下裡亂躥,相互間稍一觸碰。立即合為一體。
珠珠的家庭是這城市中最典型的職員家庭,父親是一家燈泡廠的技師,因是公私合營之前的老人員,拿的是保留工資,遠高於之後的工資標準。母親在一家小學校做會計。這樣的人家,是最安全的了,哪一種革命都革不到他們頭上,因為憑技藝和勞動吃飯,和政權、政治都無關。於是就有了積累,是殷實的小康。她的父母,猛一看,你要嚇一跳,父親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西裝褲筆挺,皮鞋錚亮;母親呢,毛料面的襯絨夾襖,或者,開司米的短大衣。而且,夫婦都是矜持的表情,就像一對資產者,難道是大革命漏網的魚?可也恰說明,他們不是有產者,而是真正的勞動階級。這城市裡的勞動階級就有著如此翩翩的風度,繁華大街兩側的里巷間,就有著這樣的勞動階級。珠珠也是老大,底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剛升中學,根據地段分入近處一所中學,另一個還在小學。度過一段混亂的日子之後,這兩個小的,至少在形式上,開始了正常的學校生活。放學後,兩個男孩先後回家走進弄堂,像沒看見姐姐和她的朋友,一低頭,從他們兩人中間鑽過去了。這年齡的男孩多是生硬的,不願意和人交道,其實是害羞。兩個弟弟都是珠珠這樣橢圓有輪廓的臉型,也是黝黑的膚色,卻不像珠珠有光澤,而是灰暗的,還有一些泛白的蟲斑,是發育之前的枯萎期。兩人都戴眼鏡,這就和珠珠又不像了,不止是臉型的改變,而足氣質。這種白色塑料框架的學生型眼鏡使他們顯得老實,甚至木訥,而珠珠是俏皮的。有時候,南昌進弄堂,兄弟倆正出弄堂,埋了頭快快走著,不認識地走過去。他們倆倒真像是兄弟倆,而珠珠是另一路的。南昌怎麼都不能將他們與珠珠聯繫起來,不像舒拉,舒婭必有這麼個妹妹不可的。可是,有了他們,珠珠就是姐姐了,這似乎使她更有趣了。中午,珠珠要燒飯給他們吃,還要負責洗他們的鞋襪。南昌自己家裡,也是由大姐照料弟妹,可是他們的家,就像是軍旅生涯,如今又近乎失散了。在這裡,家庭非常牢同地存在著。要是在下午,天微黑了,珠珠的母親就會叫:珠珠,吃飯了!其實並沒到吃飯的時間,只是讓珠珠回家的意思,也是委婉地辭客,雖然她母親也像沒看見南昌這個人。
南昌還認識了珠珠的鄰居們。起初,他們都對這個穿軍裝,剃平頭的青年抱警覺的態度。有一次,南昌拿著一顆手榴彈玩著,不過是一顆教練彈,可這裡的人哪見過?就有人去報告了珠珠的媽媽,說珠珠的這個同學是個危險人物。她母親自然要對珠珠做規矩,不許那人再上門。但規矩管規矩,這樣大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能嘴上應一聲就算聽話的了。所以,南昌還是照樣來。再說,人家又沒進門,只不過站在後門口。珠珠呢,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方面是將大人的話當耳邊風,另一方面也是向鄰里們挑戰,誰讓他們大驚小怪,還搬口舌。有一陣子,樓上樓下好是議論。警告珠珠家大人沒有效果,就不再做聲,只是為珠珠惋惜,似乎珠珠已經到了墮落的邊緣,而他們是盡到了提醒的義務。
二樓有一位歐家伯伯,是退休還是病假,反正不上班,每天早上,頭上箍一頂絨線壓發帽,下樓來拿報紙。拿了報紙並不回去,而是站在後門口看報。珠珠和南昌也不避開,不是要挑戰嗎?他們照舊說自己的,但終究有一點不自然。你看,他們和歐家伯伯之間,只隔了一張報紙,都聞得見報紙的油墨味。他們並沒有靜默下來,反是說得更加熱鬧,這一回是向自己挑戰了,意思是一點不受干擾。他們的說話裡夾帶著大量的人名:小兔子,七月,小老大——這是南昌向珠珠介紹的人物,由這些人名牽帶出他們的故事:七月偷他父親警衛員的槍玩,被父親關禁閉,又被母親放出來;小兔子的母親解除隔離審查,造反派開封幾個箱子,讓他們拿些東西,你猜小兔子拿的什麼?他父親的勳章;小老大去了南京軍區療養院,至今沒有消息;他的朋友,一個舞蹈學校的學生,進了東海艦隊文工團……這些人和事,全是在歐家伯伯們生活之外,就像是海外奇談。當然,於珠珠也是陌生的,可現在她不是正在一點一點介入嗎?不過,歐家伯伯雖然眼界不怎麼的,可他是有世故的人,分得出虛實真假。聽他們吹得離譜了,便在報紙後面咳一聲,聲音不響,卻挺威嚴。這兩個不南地止了言語,有一瞬靜默。就在這一瞬靜默中,歐家伯伯慢慢收攏起報紙,按原來的折縫摺好,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進去了。就好比“會笑的最後才笑”的定律,歐家伯伯贏了。於是還符合另一條定律:薑還是老的辣。
珠珠家的底樓,有一個比珠珠小兩歲的女孩,和珠珠的大弟弟一樣,剛分進中學。她和珠珠原先還算要好,因為是這幢房子裡惟有的年齡相近的兩個女孩,近來她卻對珠珠態度冷淡了。當她從珠珠和南昌中間走過,總是驕傲地昂著一張臉,珠珠與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來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規矩的人,而她卻是貞女,不能受玷辱。同樣,她也自覺擔負著監視的義務,那就是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門敞開,她則面向房門踏縫紉機,正好對著後門口的南昌和珠珠。如果是下午的時候,陽光到了後弄,從她的角度看出去,那兩個人正好在光的格子裡,就像一幅屏幕。他們知道她在看,還是有些不自然,她一個小女孩子,又不值得他們挑戰,就從後門口移開,到廚房的窗下。可這時,她到廚房裡來燒晚飯了。她比歐家伯伯氣勢更逼人,歐家伯伯到底有涵養,比較含蓄,她卻是箭在弦上。他們想,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不由再向外邊移一點。這樣,她就走出廚房,端著鋼精鍋,在陽光下揀米里的砂子。珠珠和她搭訕:燒晚飯啊?她一扭身又進去了。他們都有些怵她呢!有一次,南昌終於發作了。她在後弄堂裡晾一幅床單——她小小年紀就做了主婦似的,成天忙著洗和燒——這被單明明可以晾在自家天井裡,晾到後弄,多少是促狹的用心。被單晾在竹竿上,竹竿一頭搭在前邊人家的天井牆頭,另一頭搭在後門頂上的水泥突簷,來往的人都需側身從床單邊讓過去,或是從底下鑽過去。南昌呢,他的眼睛裡,哪會有床單這樣的事!一邊玩著並車,一邊和珠珠說話,免不了的,碰上了床單,其實也沒有碰髒。那女孩冷著臉衝出後門,一把將半乾的床單扯下來,團在盆裡,端進廚房水斗,嘩地擰開水龍頭,重新洗起來。那嘩嘩的水聲分明是在控訴。南昌本來還忍著,卻見珠珠豎起一根手指頭在撮起的嘴上,示意他不要作聲,他這就拉開嗓門了:怕什麼?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水龍頭關上了,靜了一刻,女孩放聲大哭,跑進房間,把房門砰地甩上。他們雖勝猶敗。
有一日,歐家伯伯照例對著他們舉了一張報紙看,看完之後,慢慢折起報紙,卻沒有進門,而是對他們說了這麼一個故事。
故事說的是一名青丁,“青工”特指那種沒有上大學,中技或者直接從中學裡出來進工廠的青年。他們比較早就有了獨立的經濟,自有一種驕傲。這名青工是個勤儉的人,但做工收入總是有限,他聚沙成塔地攢夠錢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自然當個寶貝似的,成日價地擦拭,將車擦得錚亮。而且,從此後,他攢下的錢就藏在車坐墊底下,這樣,他到哪裡,隨身都攜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可是,悲慘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他的車被偷了。要知道,這城市有許多偷車賊!這青工幾乎崩潰,他瘋狂到也要去偷一輛自行車,才能撫平心裡的怨憤。但他又不會撬鎖,為了對付偷車賊,所有的自行車都不會忘記上鎖,甚至要上兩道三道鎖。看來,他只能劫一輛正騎在路上的自行車。每天夜裡,他都守候在一條僻靜的馬路,等待機會下手。三個兩個結伴的,他不能動手;身強力壯的,即便是單個兒的,也不能動手。最後,他等到了一個年輕的姑娘,獨自騎車而來,他一咬牙上去了。姑娘一聲尖叫,把他嚇得魂飛魄散,轉身棄車而逃。姑娘卻不依不饒,抓住他要去派出所。他從來沒遇到過這陣勢,早已經雙腿發軟,抖成一團。姑娘看他並不像個人道的竊手,就問他為什麼要幹這下流的行當,他一五一十將前因後果全供了出來。姑娘嘆息一聲,就說算了。為將功補過,他護送姑娘回家,家中父母見來了個生人,自然要問,於是他又將事情說了一遍,那父母都是通達的人,對青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從此,他們競來往起來,就像是一門親戚。說到此,歐家伯伯停歇了一下,他們以為故事結束了,不料還沒有,歐家伯伯又接著往下說。不久,這家姑娘開始準備婚事,青工就幫著刷房間,搬傢俱——這倒是出人意外,原以為青工會做他家女婿,故事到此,有點意思了——忙了一大陣,終於喜期來到。青工自然也是座上客,他下了班,洗澡更衣,去到姑娘家中。賓客大多已到,門外停了一片自行車。多日來,這青工已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凡看到自行車,必伸手向車坐墊底下摸一摸,看有沒有他藏著的錢,這是他那輛自行車的一個隱匿的記認。這只是一個習慣動作,心裡並不存希望的。可是,這一回,他卻摸到了,不由嚇了一跳。他定定神,進屋悄悄告訴了這家的父親——這父親聽起來有些像歐家伯伯,沉著,冷靜,世事洞察——父親對滿屋賓客說,外面下雨了,各人把自行車推進屋裡吧!於是,人們紛紛起身出門推自己的車,車坐墊底下藏有錢的那一輛,正是推在今晚的新郎手裡。於是,這父親當即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今晚的婚宴取消!結果,大家都猜得出,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青工和這家女兒結成百年之好。歐家伯伯說完故事,並不看他們一眼,挾了報紙徑直進門上樓。南昌和珠珠對視一眼,怦然心跳,歐家伯伯的故事各有領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百年之好”的說法,不約而同都聽進耳朵去了。
現在,他們這一幫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懷各的心事了。表面上是共同的話題,內中卻伏著潛流,向著各自的目標交錯湧動。於是就有一種不安,好像將會發生一些什麼特別的事情似的,可是,會發生什麼呢?並且,現在不就正在發生著什麼嗎?舒婭家的小房間容不下他們騷動的熱情了,他們聚會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馬路上。舒婭家弄口有一個街心花園,他們就站在那裡。往西邊過去,也有一個三角花園,放射出去幾條街,也是他們聚會的地點。再有,那林蔭道上大飯店的廊下。他們幾架自行車七八個人往那裡一紮,就覺有一股子氣象生出來,興興然,勃勃然的。早上十來點鐘的太陽,略斜地照過來,他們就在光裡面活動,真是有一種璀璨。他們招搖得很呢!街上的人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都認識他們,是將他們歸進不規矩的那類男女。這時候,他們的軍服,馬靴,板刷式的髮型,還有自行車,似乎不止代表著某一個階級,而是時髦。這個城市就是有這樣的功能,那就是將階級的權力屬性演變成街頭時尚。而在這同時呢,它又表現出一種堅持,貌似保守,其實是中流砥柱,這從那幾個女生的穿著可以見出——她們都還是依著自己的風格,也就是這街區裡向來對服飾的理解。在這一個肅殺的時代,她們的情味非但沒有喪失,反而變得更為細緻和微妙。比如辮梢上細窄的黑髮帶,那原是用於布鞋的滾條,不知誰想起來系髮辮,再合適不過了;雖已人春,卻還戴著白色的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顯得黑漆漆的很神秘;她們的花布罩衫的中式立領上,翻出來白色鑲蕾絲的領子,倘若是素一色的罩衫,就配灰綠格子的翻領;她們的棉鞋是黑色燈芯絨面,帶氣孔,繫帶,等到換了單鞋,則是方口,也是帶氣孔,繫帶,與髮帶暗相呼應。就這樣,她們所穿所戴,老實規矩中,藏著些小小的離經叛道。
他們這夥小狗男女啊!說是上海街頭已經被革命掃滌乾淨了,可不又生出些新的頹靡?這城市的頹靡就像雨後的小蘑菇。
漸漸地,他們中間呈現出分野:南昌和珠珠是一對,小兔子和舒婭是一對,七月呢?不知是出自矇蔽,還是爭取的決心,他硬擠在他們兩人裡面,又多餘又可憐。其餘的幾個,暫時還未結上對,隱匿於模糊之中,說不定哪一日浮出水面。在目前,這幾個愛戀萌生的散發出格外的光彩,眼睛亮亮的,臉呢,一陣紅,一陣白。大家一起時,他們有意不說話,互相也不看,等散了以後,不知不覺地,就走在了一起。春風和暖的晚上,心裡就像揣了個小鹿,躍躍的。南昌騎車在街上穿行,柏油馬路像鏡子一樣,映著梧桐葉。梧桐葉已層層疊疊,月光還是透過來了。這城市就像宵禁似的,人和車都很稀少。南昌看見了小老大的樓,想到小老大,“小老大”這三個字都是生疏的。他從小老大的樓底下駛過去,這公寓樓就像半屏山,罩下半屏影。現在,他又駛出來了。看不見月亮,只有白花花的月光。南昌駛過舒婭家的弄口,弄裡也沒有一個人,深處有一盞燈,靜靜地照,好像馬上要走出舒婭和小兔子。南昌這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哪裡,他要去找珠珠。
他還從來沒有在晚上的時候找過珠珠,再說,晚飯前他們一夥人方才分了手,到此時不過兩個小時,可他卻想看到她。他簡直要飛起來了,從平滑如鏡的馬路上飛起來。馬路兩邊暗著的窗口,裡面是些什麼人呢?他都想對他們打招呼。他終於看見了珠珠家所在的弄口,敞開著,在歡迎他呢!那一片紅磚牆房屋,看起來沒什麼聲色,可是裡面有著挺有意思的人呢!還有珠珠。他很快就要看見她了,看見她那一張黝黑的俏皮的臉,眼珠子在長長的眼瞼之間移動,嘴角在臉頰一陷一陷,說著話。是的,她是說上海話,這種小市民的語言,南昌第一次領略到它的生動,還有嫵媚。她說的大凡是些沒什麼意思的話,前說後忘記的,可是,意思不在話裡面,而是在一種語音。這語音多麼輕盈,不點地的過去,在空氣中留下一串流利的波動。他的自行車已經滑翔到珠珠家的後門口,他仰頭喊了一聲,有幾扇窗應聲而開,寂靜的後弄就像睜開了眼睛。他正準備喊第二聲,後門卻悄然開了。
珠珠倚在門框,廚房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玻璃格子,從她身後照過來。逆光裡,她的輪廓分外姣好。她的垂肩的短辮上,毛出來的碎髮,變成光渣子。她不說話,聽南昌說,有時候,將臉向門框側過去,好像要聽聽門裡的動靜,又好像是貼著,在吃吃地笑,其實都不是。春風和煦,大片的夾竹桃裡也會夾上一株梔子花,於是暗香浮動。南昌在說什麼呢?也沒說什麼,似乎是說了些天氣、夜晚、白天、白天裡誰說了什麼好笑的話。珠珠並不回應,也不怎麼看南昌,偶爾,眼珠子在眼角里掠一下。後來,南昌也住了嘴,他看見樓房邊緣外的夜空,是一種深蟹綠的藍,藍得十分澄澈。他忽然問想起在學校操場上方,那一塊藍,體積比這大得多,底下是他和陳卓然。陳卓然,你在做什麼呢?南昌喉頭不由哽了一下。這夜晚,就是美好到讓人傷感。有幾次,珠珠離開了門框,回過身對了門裡面應一聲:來了!是她家大人在喊她呢!她答應管答應,卻並不動身,又靠回到門框。珠珠這個小姑娘,不曉得有多少鬼心眼,南昌其實一點猜不透。不僅是舒拉說的“她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她們和她。他和她,連說話都對不上茬,都是各說各的,這有什麼呢?重要的是,他們倆,面對面,各說各的。現在,他們什麼也不說了,倒好像有一點點,一點點,理解的意思了。別看舒拉與他們只差幾歲,可她連做夢都做不到這裡的機密,成長是一點兒都不能僭越的。就連南昌,不也是忽然有一天,就獨自上珠珠這裡來了。又忽然有一天,本來嘰嘰噥噥的他們,靜下來。這機密就在這靜謐中開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