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交,南昌他們來到了這個市區中學的操場上,騎著自行車。這所中學坐落的街區上,有著許多梧桐樹,落了葉,裸出壯碩的枝杈,在空中交錯伸展。日光就從上面照下來,投在地上疏闊的影。南昌他們一行自行車,就是從這影裡駛過來的。
你很難想象經過了一九六六年的狂飆之後,這城市還會有這樣清爽的面容。可真是這樣的,而且,革命洗去了鉛華,還它一些兒質樸,似乎更單純了。街道和商店的名字換新了,新名字有股幼稚勁,比如“反修”,比如“紅太陽”,比如“戰鬥”,直白至此,倒有幾分胸襟。櫥窗裡的擺設從簡了,幾乎沒有裝飾,商品也是最緊要的幾樣衣食,出於風趣的性格,這些物品都擺出些噱頭,比如,水壺和書包搭在一起,有一種遠行的意境,藥品邊上放一具紅十字醫藥箱,是大眾服務的志向。也是稚拙的,但是,卻散發出俄國知識分子民粹派運動的氣息。因為誰也不會相信,一個社會的思想會簡單至此,除非是出於某種理性的選擇。昔日大幅的電影廣告欄裡,現在是標語的大字。電影院自然還是拉著鐵柵欄,門庭冷落。行人的裝束顯見得是寒素了,這倒無大礙,寒素就寒素,問題是胸襟上的一枚像章,很有點滑稽。這城市的人多少都有點都會氣,談不上有什麼信仰,如此虔敬地佩戴著這枚像章,難免流露出嘲諷的意味,其實他們是嚴肅的。大約也因為此,這城市的革命弄不好,就弄成了鬧劇,就像運動開初時的“除四舊”,你看滿街疾走著褲腳剪開,手提尖頭皮鞋的赤足人。還有三輪車——這是最有趣的了,車上的摩登男女,如今披頭跣足,神色悽惶。好比是戲劇中的諧謔段落,動機忽一轉換,鄭重的氣氛就變得輕鬆起來,可是,內中嚴峻的實質還是存在著,由於它在,才能和表面的戲謔形成幽默,否則,就不過是瞎胡鬧了。這種酷烈的內質,一旦翻上來,那就令人瞠目結舌。就比如與“除四舊”接踵而來的抄家、遊鬥,甚至於,從沿街的高樓墜下來的自盡者,這就帶有血腥氣了。這城市笑不出來了,因為它雖則是淺薄了一些,但決不是輕浮,它以意外的沉默藏住惶悚不安。不知哪一天開始,有一些門扉上貼出了蓋有紅印的告示,告之某人因受錯誤路線迫害去世,現給予平反昭雪。這告示似乎對這城市觸動不大,並沒有喚起對公正的信任,相反,它使得世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沒準頭了。這城市有足夠的洞察力,洞察的不是歷史那樣宏偉的東西,而是世道人心。在此,戲劇從諧謔的部分走出。回覆到全面性的正劇色彩,那不正經的部分作為對待事物的態度一種,儲存在那裡,預備我們需要時來採取。這城市持續著的沉默,並不是那樣凝重的,多少含有一些兒學乖的意思,也就是審時度勢。這一段沉寂的日子,同時也是喧囂的,大串聯將全國各地的少年學生帶到這裡,水似的漫流。此時此刻,夜晚弄堂裡的搖鈴人,聲聲告誡的“火燭小心,門戶當心”,就格外的有含意了。你會覺得,這城市警醒得很,而且,守持很嚴。好,現在,大串聯的人流退潮了,革命暫時間塵埃落定,小學積壓了一年多的畢業生按居住地段分進了中學,中學積壓的畢業生還沒有去向,所以就依然留在學校。這種積壓使得學校、街道,以至於整個社會突然間壅塞了少年人。學業已經中斷,學生運動也消停下來,這些少年人猝然驚醒,發覺身處於一個漫長的假期之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
南昌他們幾個,都是在這城市邊緣或者郊區的寄宿中學就讀,那大多是高等院校的附屬中學,全市範圍內排名前列,高分才能錄取,同時呢,緣於某種政策,也適度收錄了這城市裡所謂高級幹部的子女,南昌他們就屬於這類學生。他們原先是有些屈抑的,由於成績算不上最優等,生活習慣比較簡樸,甚至於,說話還帶鄉土口音,因為方才從老家出來不久,或者家中有一位山東老奶奶。當然,他們也帶來新的格調,比如,說普通話的風氣,這些學校不流行滬語與他們有些關係。他們的被服用品多半出白軍需和供給制度,樸素裡就捎帶有特權的意思了。但總的來說,他們聲色平平,要一直等到一九六六年夏天,這場革命起來,突然間,他們成了主角。就在某一天裡,他們這些人,齊刷刷地穿上了軍裝,顯見得是父親的舊軍裝,領口有軍銜領章的印記,洗白的布面,肥大的腰身和褲管,攔腰繫一根皴了皺的牛皮帶,臂膀上套著紅袖章,上書“紅衛兵”三個大字。此時,尚無派無別,“紅衛兵”天下一家,像南昌他們,理所當然子承父業,帶領起革命的潮流。平時不打眼的黃巴巴的小臉,驟然間容光煥發,個頭都長了,也正巧是發育的年齡,精神受了鼓動,長勢就蓬勃。他們一個個變得能說會道,而且言語風趣,連表情也生動起來。他們成了校園裡的著名人物,辯論、批判、鬥爭、大字報,都由他們發起。就像一種遺傳的秉賦,他們似乎個個是天生的政治家,把得住革命的脈搏,當然,也得天獨厚,預先了解動向。每個學校都是這夥人起事的,提出的口號也差不多,運動的方式也差不多,所以,這無政府的時代,就好像有組織有計劃地來臨。很快,他們就將運動推廣到校際之間。這些人,彼此好像是親戚,又好像同屬教派中的一門,一旦見面,只需言語幾個回合,就對上口令,認識了。於是,這支軍綠色的隊伍很快匯合起來,到八月十八日那天,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這裡的紅衛兵也從大街小巷往人民廣場奔騰,真的是滾滾的“鐵流”。
然而,這輝煌的一刻轉瞬間成了歷史,乾坤顛倒,他們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對象。正合了那句話: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他們創造的血統論,正好用來反對他們自己。於是,熱情變為憤怒,但依舊保持著同樣的激越。他們加入進大串聯的人流,卻是這盲動的人流中清醒的警眼。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北上,去到政治中心首都,希望在那裡找到答案。可是,茫茫北京城,答案在哪裡呢?他們去到中學、高校、研究所、政府機關看大字報,開始還有點新鮮勁,因大字報的章句口吻,就像是瞭解內情,所用的理論也很高深。可看多了,又覺得不過是口氣大一些,這些墨汁淋漓的大字就叫他們看花了眼睛。他們在北京的校園裡徜徉,北京的校園氣魄可是大,如此遼闊,紅牆綠柳,往來著的同樣是軍裝,可作派卻大不同。腰裡並不系皮帶,就這麼鬆垮著,很顯得瀟灑。軍帽也是有戴無戴,髮式理成平頭,說的普通話是清脆的。最重要的,他們往往騎著自行車,燕子般地剪著車輪,飛快地翩過去,忽又一剎,停住了,並不下車,只是一隻腳點地,站一時。還有的,騎著騎著,後車架上忽跳上一個人,或者,一隻手脫開把,人跳上了前車槓,斜坐著,再繼續向前。革命的風度多麼不同啊!他們大多有一些叔叔伯伯的關係,就寄希望在那裡能聯絡上北京的同志。至於答案,他們似乎已經放棄,這京城有一種別樣的氣質迷住他們了。一種什麼樣的氣質?宏大,堂皇,儼然所代表的歷史的正傳,恰是他們所屬。他們去到那些國家部委裡,看見他們所尋找的叔叔伯伯的名字,被七顛八倒地寫在大字報上。倘若競能夠找到叔叔伯伯的家,又大多是空巢,小孩子都不知上哪裡去了,院裡邊也有些著軍服的少年人,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駛去,好像沒有他們這些人似的,令人不由地畏縮起來,深感是來自遠地的邊民。結果,他們並沒有和這政治中心聯絡上什麼關係。但是,他們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他們帶回了一個組織的名字,就是“聯動”。
至多是兩個月,更甚三個月之後,他們中的幾個就被公安機關拘捕了。這段日子,被他們機密地稱作“紅色恐怖”。很奇怪地,這個危險時期沒有讓他們消沉,反而一驅而散前階段的失意心情,甚至,從某種方面來說,他們更滿意目下的處境。這樣的處境更合乎革命的特質,造反的特質。他們騎著自行車——此時,他們也有了自行車,軍裝洗得更白,撤了皮帶,頭髮推短,他們的面容顯得堅毅,目光深邃,流露出革命轉向低潮時的警覺表情,這一切都表明著閱歷,他們成長起來了——他們騎著自行車,默默地行駛在人流中。他們的父母在受衝擊,他們的同志在拘押中,革命應向何處去?前途迷茫。前後左右的人群,就如盲目的蟻群,忙碌於生存之計,他們則替眾人警醒著危險,思考著前途。他們是孤獨的,但並不表明他們對眾人不關切,相反,他們愛他們!然而,就像方才說的,嚴肅的正劇又走入了諧謔的段落,拘押的人釋放了,經調查,他們與北京的“聯動”無絲毫干係,為方便稱呼,他們被名為“土聯動”,也有可能,是出自北京方面的創造。這結論應該是令人放心的,可獄裡獄外的人,感受均非如此,事實上,他們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在,形勢似乎好了些,但就個人來說,似乎又灰暗下來。就是這時候,南昌他們去往市區這所區級重點中學。
陽光從枝條間投下,在他們臉上身上劃了疏淡的影,光的部分則格外明澈。他們的面容明顯舒展開來,有了笑意,但這笑意裡含著譏誚。正和前一階段相反,那時候是嚴峻的,但卻散發出仁愛的光輝。現在,他們多少有一些兒頹廢呢!難以想象,歷史如此迅速地在他們身上走完一個週期。他們還不過是少年,倒有些滄桑了。他們這一夥,穿了舊軍裝,腳上是帶馬鐵的軍靴,有的是一人一輛,有的是一個帶一個,騎了自行車,從梧桐樹下的街道駛來,是相當醒目的。他們清脆的普通話引得路人不由回頭,心下狐疑,是不是來自北京的紅衛兵?倘若是北京的紅衛兵,那就意味著這城市又要掀起一場狂飆。在這城市的中心區,生活又已恢復了平靜,昔日殖民時期的法式建築,那些旖旎的線條、雕飾,依舊流露出奢華的情調。格局雖然不大,可惟其因為格局小,有些小趣味,在這大時代裡得以偏安一隅似的。在這澄澈的光裡面,鑲著纖細的暗影,看起來嬌媚可人。街道是蜿蜒的,合適人步行,自行車就顯得凜然,帶著股征服的氣勢。奇怪的是,體積更為龐大的電車卻並不逼人,它沿著天空上橫貫的電線行行地走,偶爾間“叮”一聲,聲明要拐彎了,也很適合蜿蜒的路線,因為彼此有照應。晶亮的陽光綴在枝節上,這種樹的枝節是比較圓潤的,反射光線的面就柔和一些,還像洇染似的,散開來,於是,空氣中就有了一層光的氤氳。南昌他們就從氤氳裡走來。此時,他們的心情也是清明的,他們也似乎不大相信,經歷了那麼多跌宕起伏之後,看出去的景物還能是如此亮麗。
現在他們已經行駛在所要去的那所學校的鐵柵欄外面了,它就沿了街角彎過去。他們這些人就讀的寄宿中學多是在近郊地方,佔地比較大,有壯觀的校門,校舍的樓體也是壯大的。而在市中心區的學校,格局小還不說,與街面接得如此近,再有,學校的建築似乎本是另外一種用途,後來為了適應需要才改為學校的。這樣一來,看上去就不大像學校,而是像,像什麼?像民居,當然,比較豪闊的民居。當他們接近校門口的時候,又看到奇異的一幕,一個男生在前邊跑,後邊追了一群男女學生,臂上佩了紅袖章,嘴裡叫著:“捉牢伊,捉牢伊!”被追的那個絆了一跤,膝蓋磕在人行道邊緣,立刻跛起來。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慍怒,伸手招了一輛三輪車,跳上去就拉遠了,剩下那幫人在後邊跺腳。南昌一夥不由哈哈大笑,革命在此演化成這般庸俗的戲劇,是他們始料未及。他們立刻給出了三個字:“小市民”!
他們來到這裡是應小兔子的邀請。像小兔子這樣的幹部子弟,在這學校裡也有,卻是呈分散狀態,再有,怎麼說?似乎已經被“小市民”同化了。這所中學在區裡排名第一,事實上,卻收取有相當數量市級重點分數線上的學生,那多是出身自不純成份家庭,比如工商業主,具有某種歷史問題,社會關係複雜,等等,體現出階級社會的特性。也因此,這所學校就有了一種中產階級的氣息。學生穿著整齊,甚而至於摩登,膚色白皙,態度矜持,表明著生活的安穩優渥,同時也表明他們所在階層的保守。當小兔子引來這一幫人物,鳩佔鵲巢似佔據了操場中心,他們的舊軍服,軍靴,自行車,黑黢黢的臉,嘻笑開來,露出的雪白牙齒,這一切無疑都煥發出昂揚的風範,包含有開放、青春、時代感,還有權力。相形之下,這學校的學生不由顯得孱弱了,他們很自覺地退到操場邊上。陽光非常清澈,而且在逐漸加強,他們跨騎在自行車上,偶爾移動一下。只有小兔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就是說坐在後車架上,腳伸向前去夠住踏腳,緩緩蹬著,在他們中間穿行。他處在發育期,纖細的身軀,拉得更長而且柔軟。他長了一張清秀的鵝蛋臉,甚至有些甜美,此刻溫馴地微笑著,他就真的像一隻小兔子。他的氣質似與那一夥人很不同,是不是濡染了這學校的風氣?然而,事實上,那一夥人要仔細追究,也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