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這天,洪鈞更比以往的季度末格外忙碌,李龍偉上午專程去了普發集團,拜見剛從歐洲回來的柳副總,洪鈞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多,等着勞拉做完季度銷售業績彙總,經他過目之後發往亞太區。這時,有人敲門,洪鈞答應一聲,李龍偉推門走了進來。
洪鈞立刻笑罵道:“你這個傢伙,真會躲清閒,把我累得半死,現在嗓子還啞着呢。”
李龍偉苦笑一下,坐下説:“我倒還想和你換換呢,我可是去堵槍眼去了。”
洪鈞一聽,立刻把仰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體挺直了,問道:“哦,怎麼啦?普發有問題?”
“問題大了,柳副總像瘋了似的。他昨天剛回來,今天一早就打電話找你,Mary這次反應挺快,她一聽對方語氣不對就沒轉給你而是轉給我了,我就説你不在,估計柳副總是急着要找個人出氣,就把我叫去了,罵了我整整一上午,中午我請他好好吃了一頓飯,還是無濟於事,這次小薛算是把柳副總得罪到家了。”
洪鈞心裏一沉,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忙問:“怎麼回事?柳副總有沒有具體説都有什麼意見?”
“你想想,説了一上午加一頓飯的功夫,能不具體嗎?他那架勢,就是三天三夜都控訴不完似的。”李龍偉運了運氣,攢足了精神接着説,“主要的意見就是小薛太摳門兒了,該花的錢不花,弄得考察團怨聲載道,搞得柳副總自己不僅沒玩好,更覺得是在下屬面前丟了面子,他死活不相信這是小薛個人的問題,説一定是咱們公司授意小薛這麼做的,是咱們不重視他、不尊敬他。在巴黎,他們都想去看紅磨坊,説是慕名已久,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結果小薛臨時把這個節目取消了,説是沒定上座位,後來普發的人從導遊嘴裏探聽出來,票早都預定了,是小薛為了省錢硬給取消的。還有,本來也安排了在巴黎坐船夜遊塞納河的,也被小薛藉口天氣不好取消了。”
洪鈞的眉頭越皺越緊,問道:“不會是小薛錢不夠的問題吧?這些大宗節目費用都是由旅行社代付然後再找咱們結算的,而且他丟錢以後也從慕尼黑維西爾拿到錢了呀。”
李龍偉搖頭説:“應該不是錢不夠的問題,他帶的錢本來就只是給柳副總他們零花用的。這些本來都是芝麻大的事,沒什麼了不起,關鍵是小薛沒把柳副總女兒的事給安排好。”
“誰?誰女兒?柳副總的女兒?沒聽説他女兒也去呀!”洪鈞一臉驚訝地追問着。
“是啊,我也是剛知道。柳副總的女兒不是在英國上學嗎?所以柳副總就安排她飛到慕尼黑,父女倆不僅團聚一下,他女兒還跟着考察團把歐洲四國玩了一圈。他要求小薛給他女兒全程安排單人房,可是小薛不肯,説沒提前訂房,沒有空房了,結果他女兒一路上只好和普發的一個女人合住,柳副總氣壞了,説是明明打好招呼的,為什麼沒給他女兒訂房?”
洪鈞的注意力立刻從小薛轉到柳副總女兒身上,他問:“打好招呼?咱倆怎麼都不知道?他女兒的機票是誰出的?”
“這一點小薛倒是打聽出來了,是範宇宙出的,還是頭等艙。”
洪鈞聽了,長長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説:“難怪,這個範宇宙,是他成心使壞啊。”按照洪鈞和範宇宙商量好的分工,一直由範宇宙負責與柳副總的單線聯繫,柳副總肯定和他提過女兒的事,範宇宙便滿口答應,説他負責機票費用,維西爾承擔酒店費用,但範宇宙卻故意不通知洪鈞,讓維西爾措手不及,又趕上小薛這麼“一根筋”,此時再怎麼向柳副總解釋都沒用,他女兒在天上坐的是頭等艙,在地上擠的是雙人房,這真是地地道道的天壤之別,他能不對維西爾咬牙切齒嗎?
李龍偉也明白了,他雙手一拍説:“對,有道理。範宇宙肯定記恨上次付款的事,你讓普發修改合同,直接把款付給咱們,他覺得是你算計他。”
洪鈞不以為然地説:“是他先算計我,我只是為了保護咱們的利益。”他沉思片刻,又轉而説,“我在想,小薛挺敢做主的呀,這些事他都沒和你商量一下?”
李龍偉笑了,説:“沒有啊,我剛才問他了,你猜他怎麼説?他説用國際漫遊的手機打國際長途太貴了,捨不得打。”
“發e-mail也行啊。”洪鈞覺得不可思議。
“別提了,他根本就沒帶電腦,説擔心路上丟了。”李龍偉這句話説完,他和洪鈞互相看着,兩人半天都沒再説出話來。
洪鈞勉強地笑了一下,他嘆口氣説:“我對小薛的background知道得比你多,他比咱們的起點低,經歷也比咱們苦,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總要精打細算,這個烙印太深了,所以他捨得花力氣,但捨不得花錢。他始終沒有把客户當作客户,而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當作一個個純粹的人來和自己比。比如對柳副總的女兒,小薛肯定會想,為什麼她小小年紀就可以跑到英國讀書?為什麼她就必須一個人佔一間單人房?而自己只念了中專就得出來打工掙錢,自己一路上都是和導遊合住一間房。巴黎紅磨坊,一張門票就差不多一千塊人民幣,用他十天的工資看一個多小時的大腿舞,他覺得不值。他是對自己的定位有問題,還沒有進入角色,這是我最擔心的。他必須忘了他是薛志誠,他只是維西爾公司的一名sales;他應該清楚他不是作為一名消費者到歐洲旅遊的,他是帶着任務去工作,是去保證客户滿意的。他省下了多少錢?最多兩、三萬吧?可咱們為普發這個考察團的食、宿、行、遊總共花了多少錢?好幾十萬吧?結果不僅這幾十萬全打水漂了,造成的負面影響恐怕再花幾十萬都無法挽回!”
李龍偉想了想,像下了決心似的説:“Jim,你真的覺得小薛還適合繼續幹下去嗎?”他頓了一下,看到洪鈞平靜地望着自己,又接着説,“你剛才也提到,他至今沒有進入角色,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好像也和咱們不是一個路子,花錢的時候膽小得要死,可自己拿主意的時候膽子又太大,他好像不具備起碼的sense吧?”
洪鈞知道李龍偉説的“sense”有着豐富的含義,的確,小薛缺乏基本的常識,不太懂外企的規矩,他的思維方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尤其在小薛歐洲之行惹下這麼大麻煩之後,凡是坐在洪鈞這種位子上的人可能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應該請小薛離開了。但是,做決定的不是冷冰冰的位子,而是位子上的活生生的人,洪鈞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他總覺得還應該再給小薛一次機會,可能就像他自己,正是靠着別人一次次給他機會,他才坐到了今天的位子上。
洪鈞腦子裏很亂,嘴裏也不像剛才那樣斬釘截鐵了,而是含混地説了一句:“再看看吧。”
李龍偉剛要再説什麼,忽然有人敲門,一下、兩下、三下,洪鈞高聲説:“請進。”
門被推開,小薛怯生生地走進來,一見李龍偉也在,忙要轉身出去,嘴裏説:“你們在開會吶,我等會兒再來。”
洪鈞衝他招手説:“沒關係,你有事就説吧。”
小薛沒有走近洪鈞的寫字枱,而是就在房間正中站下,洪鈞看一眼小薛,又看一眼李龍偉,他和李龍偉彷彿是兩個判官,剛剛還在談論着如何決定小薛的“生死”,而此刻近在眼前的小薛卻一無所知,洪鈞感到一陣悲哀,臉上卻努力擺出一副笑容問道:“什麼事啊?”
小薛也是看一眼洪鈞,又看一眼李龍偉,最後遲疑地對洪鈞説:“是澳格雅那個項目,我去歐洲之前就給他們打過電話,今天上午又打了一次,我想去他們那裏一趟,但約了兩次都沒約成,他們總説忙,沒時間,什麼時間有空也説不好。您看,我應該怎麼辦?”
洪鈞注視着小薛,很簡單地回了一句:“那就再約第三次。”
***
10月8號,小薛飛到杭州蕭山機場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出租車,才到了位於浙江省中部一個小鎮上的澳格雅集團總部。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本有其得天獨厚的條件,四周點綴着一些低矮的丘陵,被分列東西的兩條溪流夾在中間,典型的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又正好地處交通要衝,浙贛鐵路和320國道都在不遠處經過。但是,直到鎮上出了一位名叫陸明麟的人,直到這位陸明麟有一天開始拉着板車做起了生意,這個小鎮的面貌才終於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薛走進寬敞氣派的大廳,正面牆上是澳格雅的巨大標誌,標誌下面是接待台,裏面背手站着三位身穿藍色制服、頭戴黃色貝雷帽的接待小姐,小薛不由想起了“英姿颯爽”這個詞,略帶遲疑地走了過去。
中間的那位“英姿颯爽”很熱情,也最具有軍人氣質,她看了小薛遞過去的訪客單,問道:“請問您和沈部長約好了嗎?”
小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慌:“約好了,要不然我怎麼會從北京大老遠跑來?”
“英姿颯爽”臉上掛着訓練有素的標準笑容,筆直地把右手向右前方一伸,説:“請您先在來賓休息區等候,我馬上為您通報。”
正如小薛所預料的,等候是漫長的,一個小時過去了,不時有訪客走過來坐下,但很快就被從樓上下來的人談笑風生地接走了,只有小薛始終無人認領,讓他朝思暮想的沈部長負責的是澳格雅的企劃部,也是澳格雅企業管理軟件項目選型的負責人,小薛在北京打的幾次電話便都是給這位沈部長,但除了軟釘子之外一無所獲。
等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小薛實在忍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作為不速之客一定不會受到熱情的接待,但沒有想到他根本就不會受到接待,這讓他心裏開始發慌,總不能落個空手而歸的下場吧,他掏出手機,決定豁出去給沈部長打電話。
就在這時,從電梯間的方向走來一個人,瘦高的個子,細長的脖子,白襯衫扎進棕色長褲裏,腰帶鬆鬆垮垮地繫着,分不出哪裏是腰部、哪裏是胯部,整個人活脱脱是一根麻稈。“麻稈”走到接待台前,和“英姿颯爽”們嘀咕着什麼,“英姿颯爽”衝小薛坐着的方向一抬下巴,“麻稈”便向這邊走來。
“麻稈”踱到小薛面前,斜着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小薛忙站起來,仍然比“麻稈”矮半頭,他剛要伸出手去,“麻稈”已經大大咧咧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不停地晃盪着。
小薛也只好欠身坐下,剛要遞上名片並做個自我介紹,“麻稈”卻首先開了口,他依舊斜睨着小薛,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又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就是你要找沈部長?”
小薛一邊躬身用雙手呈上名片,一邊説:“您好,我姓薛,叫薛志誠,您就叫我小薛吧,我是北京維西爾公司的,今天是頭一次來澳格雅拜訪。”
“麻桿”依舊斜靠在沙發上,晃盪着二郎腿,只把右手稍微伸出來一些,接過小薛的名片正反兩面翻看幾眼,抬起眼皮問道:“‘銷售代表’?以前沒聽説你們維西爾還有這種頭銜啊,和‘銷售經理’有什麼區別?”説完隨手把名片撂在身旁的沙發上。
小薛笑容可掬地回答:“是這樣,‘銷售代表’和‘銷售經理’、‘客户經理’都屬於銷售部門,重點負責某些行業或某種產品的叫‘銷售經理’,專門負責某個大客户的叫‘客户經理’。”
“那你們起碼應該派個‘客户經理’來我們澳格雅吧?”“麻桿”顯然認為澳格雅天經地義地應該屬於大客户的範疇。
“哦,那要在澳格雅真正成為維西爾公司的客户之後,才會有專門的‘客户經理’來負責。處於簽約之前的潛在客户階段,一般是由‘銷售經理’或者‘銷售代表’來和您聯繫,我剛加入維西爾公司時間不長,經驗還不夠,所以是‘銷售代表’。”小薛沒料到對方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冷不防又出了一個破綻。
果然,“麻桿”瞪起眼睛問道:“喲,你們維西爾派個沒有經驗的‘銷售代表’來我們澳格雅是什麼意思啊?是對我們不重視吧?想用我們澳格雅來練兵是吧?你上面的經理是誰啊?”
小薛感覺自己的頭都大了,忙回答道:“是洪總。”
“哪個洪總?洪鈞?他不是你們維西爾中國區的大老闆嗎?”
“麻桿”這一愣神的功夫,給了小薛寶貴的一瞬間,他馬上想出了對策,一臉誠懇地説:“是啊。本來像我這樣沒什麼經驗的銷售代表,是不可能獨立負責具體項目的,但是洪總説澳格雅不一樣,他説你們選型已經選了一段時間,對軟件行業很瞭解,自身的管理基礎又好,選軟件、用軟件你們都是行家,根本不需要別人再去給你們講什麼,倒是我應該好好向你們多學習一下,所以就派我來了。另外,洪總和我之間本來是隔着好幾層的,可是他對澳格雅的項目特別重視,特意要求我直接向他彙報。”
不知是小薛的吹捧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小薛的話也算自圓其説,“麻桿”沒有再窮追猛打,而是抱着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態度問道:“你來找我們有什麼事呀?”
小薛試探着問:“我能先問一下嗎?請問您是?”
“哦,我姓陸。”“麻桿”回答得倒挺痛快。
小薛立刻想到澳格雅的老闆陸明麟,不禁脱口而出:“哦,陸先生,那您和陸總是親戚嗎?”
不料,姓陸的“麻桿”卻鄙夷地説道:“天底下姓陸的人成千上萬,難道都是他陸明麟的親戚呀?少見多怪。”
説着,他從襯衫兜裏翻出一張名片,漫不經心地向小薛一晃,説:“我是陸翔,這裏的IT主管,是陸明麟專門從上海請我過來的。”
小薛忙起身上前,像領受嗟來之食一般雙手接過陸翔的名片,滿懷崇敬之情地端詳着。
陸翔又問道:“你來有什麼事?是為了軟件項目嗎?”
小薛忙點頭稱是,陸翔撇着嘴説:“你們還來呀?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九月份你們都幹什麼去了?你們不是不打算做我們這個項目了嗎?”
小薛被這一串質問砸懵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陸翔已經隨手拿起小薛的名片塞進兜裏,然後站起來,眯着眼睛對小薛説:“你不要在這裏傻等了,沈部長不在公司,他和賴總去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