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說話算數,他沒有讓小薛等得太久,因為他知道那種被煎熬的滋味如何,一個人不能沒有方向,如果能為陷於困境中的人打開一扇希望之門,簡直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個人恰恰又是為了幫助他才陷入困境的。接下來的星期四下午,小薛成了洪鈞在他新的辦公室裡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因為維西爾北京的喬遷工程在星期二才大功告成。
小薛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刻鐘,洪鈞接到瑪麗的通報,便停下手頭的事,讓她把小薛請進來。小薛挎著一個癟癟的書包,穿一件長袖的淺色格子襯衫,領口最上面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下面是條藏藍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棕灰色的皮鞋,褲腳似乎有些短,可以看到裡面的白色襪子。
洪鈞熱情地和小薛握手,請他坐到自己的寫字檯對面擺著的椅子裡,剛要回身坐到自己的皮椅上,忽然覺得這樣恐怕會讓小薛非常拘束,便笑著說:“來,咱們還是坐在這邊吧。”便請小薛起身,兩人圍著會議桌的一角坐下。
等瑪麗送來一杯水之後帶上門出去了,洪鈞打量著小薛,說:“兩個多月沒見了,這幾天過得怎麼樣?”
小薛侷促地笑著,雙手撫弄著放在膝蓋上的書包,回答說:“沒幹什麼,就在家裡待著。”
洪鈞說:“上次的事已經解決了,還算順利,我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呃,您別這麼說。”小薛遲疑了一下,又輕聲問,“嗯——,範先生那邊後來怎麼辦了?”
洪鈞笑了,看來小薛首先惦記的是範宇宙的難處,這讓洪鈞感到滿意,他喜歡有良心的人,便說:“我和他見過面,聽他的意思,可能會想辦法找一些朋友籌措一下,銀行也有這種短期貸款,找典當行也可以,只是他都得付些利息了,他想拖著維西爾的款不付,就是想白白用我們的錢救急,還不用掏利息。”
小薛一聽,心裡的負擔減輕不少,眉頭舒展開了,說:“哦,我特擔心給範先生惹了很大的麻煩,有同事發短信給我,說範先生髮了好大的脾氣,小馬,呃,範先生的司機,給我打電話我沒接,他就發短信說讓我走著瞧,有本事以後就永遠別讓他碰到。”
洪鈞輕鬆地說:“不要緊的,你放心吧,他們如果真要對你做些什麼,是不會給你發這種短信的,‘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們只是嚇唬你,自己出出氣罷了。”
小薛“哦”了一聲,徹底放心了。
洪鈞不想再聊這次“告密事件”,也不希望日後被其他人知道或提起,他話題一轉,問道:“咱們都已經成朋友了,可我除了知道你的大名之外,別的還一無所知呢,你先介紹一下你的情況,好不好?”
小薛的臉微微有些紅,在椅子上挪了挪,挺直上身,說:“嗯——,我是北京人,可是我不是生在這裡,我生在陝北的榆林,我爸我媽都是當年的插隊知青,他們倆都沒什麼本事,一直拖到82年才返城,後來在街道上的工廠當工人,前幾年都已經被‘提前退休’了,只能找些雜事幹,修自行車、幫人家在服裝市場看攤兒,現在家裡就主要靠我了,呵呵。”
洪鈞心裡不免有些酸楚,但還是面帶微笑,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小薛,小薛喝了口水,接著說:“我剛回北京的時候,滿嘴陝北話,衚衕裡的孩子都笑話我,拿我開心。後來上學了,我爸我媽也不怎麼管我,他們自己連高中都沒念完就下鄉了,我也沒念高中,上的是個中專,畢業出來就找工作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推銷,是那種電話推銷,賣會員卡的,不好做,壓力特大,老闆也特黑,每個月所有的電話費還都要從我們的工資和提成裡面扣回去,後來老闆讓我們幾個男的都走了,他招了一批外地來的女孩兒,說女孩兒打電話推銷的成功率比我們高。我又找了家公司,是專門做禮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掃樓’,在寫字樓裡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進去問,要不要定做禮品,給人家留下名片和宣傳材料,大多數時候都是剛一開口就被轟出去了。後來在報紙上看到泛舟公司的招聘廣告,就去了,沒想到還真要我了,所以在泛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洪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銷售,但與小薛相比,自己的條件要好得多,吃的苦也少得多。洪鈞不禁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謂成功人士們,經常津津樂道地憶苦思甜,總喜歡竭力渲染自己剛出道之時是如何的窘困與艱難,其實不過是為了烘托今日的成功而已。相比之下,一直在困境之中掙扎的小薛,卻能如此平靜地講述自身的經歷,既沒有做作的顧影自憐,也沒有徒勞的豔羨他人。洪鈞有種感覺,小薛在逆境中磨練出來的心態,可能正是他最寶貴的資本。
這麼想著,洪鈞插嘴問道:“範宇宙是因為什麼選中你的呢?”
“我覺得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苦吧,而且,我要的待遇也不高。”小薛想了一下,又笑著說,“對了,還有一條特有意思,範先生說過,他喜歡姓裡帶‘草字頭’的,他的‘範’是草字頭,我的‘薛’也是草字頭,泛舟還有好幾個姓黃的、姓蘇的、姓蔡的、姓苗的、姓董的、姓莫的,呵呵,本來還有一個姓蕭的,前一陣離開了。”
洪鈞也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姓薛的也呆不下去了。”他見小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忙轉而問:“哎,範宇宙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有這個講究呢?”
“說過,他給我們講過好多次呢,他說他喜歡草,因為草最頑強、最有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因為草最樸實,不花裡胡哨,甘於平凡;還因為草最團結,抱團兒,一棵小草活不了,大家得長在一起、連成一片才行……”說到這兒,小薛突然停住了,臉一下子紅了,張著的嘴過了片刻才合上。
洪鈞明白,小薛還沒有從對自己的“告密行為”的愧疚和自責中擺脫出來,他肯定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就是一棵靠不住的、令人唾棄的牆頭草,便趕緊挑了個話題問他:“你說的那個小馬,可是沒有草字頭喲。”
“哦,範先生也說過,他說馬是離不開草的,所以小馬離不開他。”
洪鈞聽著,陷入了沉思,他發現自己其實對範宇宙知道得很少,雖然他已經見過範宇宙千變萬化的眾多模樣,但那只是冰山的一角,範宇宙的本來面目的確是個謎。洪鈞一直以為範宇宙不過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又土得掉渣兒,充其量也只是“盜亦有道”而已,現在他不由得欽佩範宇宙的志氣,他相信剛才小薛說的是範宇宙的原話,卻怎麼也想象不出一個引經據典、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範宇宙是什麼樣子,他從未想到範宇宙也在隨時向員工灌輸他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也在言傳身教地打造他的團隊,是啊,在夾縫中生存的範宇宙們,其生命力和能量都不可小視,這就是“草根一族”的厲害之處吧。
洪鈞忽然想起了一個在心中埋藏已久的疑問,便說:“我聽你總是稱呼他‘範先生’,為什麼不叫他‘範總’呢?”
“他讓我們這麼叫的,他不許我們叫他‘範總’,也不許叫‘範董’,說因為聽上去都像是在罵他‘飯桶’。”
“哦,他讓我叫他老範,這裡面也有什麼講究嗎?”
“他也說過,說客戶領導呀、外企廠商呀這些他必須尊重的人,都可以叫他‘老範’,因為聽著像‘討飯’,這樣可以提醒他,自己是在從客戶和廠商那裡討飯吃,要時刻小心謹慎,他也告訴我們好多次,說做銷售就像是討飯,我們就應該像叫花子一樣地夾著尾巴做人,好好為客戶和廠商服務,才能有飯吃。”
洪鈞暗笑,範宇宙總是如此獨闢蹊徑地培訓他的下屬,倒也自成一派,他問小薛:“你喜歡做銷售嗎?”
“嗯——,我學歷比較低,也不懂什麼技術,做銷售沒有門檻,我也不怕被拒絕,肯吃苦,所以我覺得我做銷售挺適合的,我相信我能做好。”
“你覺得做銷售和討飯一樣嗎?”
“嗯——,反正我理解範先生的意思,就是客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客戶永遠是對的,嗯——,就這些吧。”
洪鈞看著小薛的眼睛,說:“銷售是一個專業化的職業,和其他的職業一樣都是崇高的,並不低人一等,無論是做廠商還是做代理,與客戶都是平等的。做銷售的確應該關注客戶的利益,但銷售不等於乞求,客戶和生意也都是乞求不來的。你必須認識到,你在給客戶帶去他們非常急需的東西,給客戶帶去價值,你是在幫助他們。”
小薛一邊聽,一邊懵懂地點頭,洪鈞笑著說:“當然,我說的這些,你現在恐怕還不能完全體會到,即使體會到也不能完全做到,這需要過程,需要不斷地提高。先說說眼前吧,你肯定已經不能再回泛舟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小薛不像剛才那樣健談了,又緊張起來,說:“嗯——,再找工作唄。”
洪鈞看著小薛的窘樣,又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找工作面試時的尷尬經歷,其實人都是能遇到各種機會的,關鍵在於能否抓住機會,而如今抓住機會更多的不是靠張開手,而是靠張開嘴,洪鈞打算讓小薛嘗試一下主動張口,便啟發小薛:“人都是有很多願望的,也總會遇到一些人可以幫他實現某些願望,他要做的,就是把他的願望說出來。比如,你面對一個客戶,所有該做的都做了,最後還差什麼呢?就差說出你的願望,你要敢於問客戶,咱們可以籤合同了吧?如果你不說這句話,恐怕客戶永遠不會說,明白嗎?現在,你面對的是我,應該怎麼做?”
小薛的臉漲得通紅,洪鈞期待地注視著他,小薛終於鼓起勇氣說:“我在找工作,您……,能幫我介紹一個工作嗎?”
洪鈞滿意地笑了,立刻回答:“可以。你來維西爾吧。”
小薛驚呆了,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連一直揉搓著書包的手指也僵住了,他之前最大的“奢望”就是請洪鈞把他推薦給別的公司,但從來沒想過洪鈞和維西爾肯接納他,他怔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呃,我學歷太低,才中專。”
“哦,客戶從來不在乎我是什麼學歷,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什麼學歷。”
“呃,可是我不怎麼會說英語。”
“那就學唄。”洪鈞說得再輕鬆不過了,他看到小薛一臉茫然,又解釋說,“現在你說‘我不會英語’,我仍然會讓你加入,但如果半年以後你還說‘我不會英語’,我就會請你離開,不是要求你半年之內英語就能說得多麼好,而是你在半年之內必須建立起自信。”
看樣子小薛還沒有完全鎮定下來,洪鈞接著問他:“你對工資待遇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您定,給我多少錢我都能活。”
“那就三千吧。”
小薛眼睛瞪起來,說:“啊!不用的,您給兩千五就行。”
“你想得美,你以為讓我把你的工資降低,就能讓我降低對你的要求嗎?!”洪鈞見小薛還愣著,似乎沒明白自己開的這個玩笑,又說,“你要是有出息的話,就不要往後縮,而是應該馬上問我,什麼時候可以漲到五千!”
小薛慚愧地低下頭,但洪鈞仍然可以看出他內心是多麼的高興,等小薛又抬起頭,洪鈞打量著他,把手放在自己的領口,摸了一下領帶結,小薛立刻明白了,忙說:“我帶了領帶的,車上太熱,我就沒打,本來想等到了以後在衛生間對著鏡子打上的,剛才特緊張就沒顧上。”
洪鈞笑了,說:“沒關係。我的意思是,以後不打領帶的時候,最上面的扣子可以解開,不然看上去真像是你忘打領帶了。”
小薛臉又紅了,洪鈞拍了他肩膀一下,站起身來說:“那就這麼定了,你明天就來上班吧,我會和範宇宙打聲招呼,他們不會找你麻煩的。”然後伸出手,說,“Welcomeaboard!”
小薛忙站起身,但沒聽懂洪鈞的最後一句話,握住洪鈞的手說:“什麼?”
“歡迎加入維西爾!”洪鈞說著,緊緊地握了握小薛的手。
把小薛送出門,洪鈞便拐到旁邊李龍偉的辦公室,門關著,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李龍偉正在打電話,李龍偉抬眼也看到了他,忙用手指一下耳旁的話筒,洪鈞見他沒有馬上掛斷電話的意思,料定對方是個重要的客戶,就走開了,他沒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在外面的開放式辦公區轉悠,和幾個員工逐一聊上幾句。
不久,李龍偉打開門,在門口叫了一聲:“Jim,你找我?”
洪鈞扭頭答應著,走回來進到李龍偉的辦公室,兩人隔著寫字檯面對面坐下,李龍偉解釋說:“還是第一資源集團的人,我從來沒碰到過這麼難約的客戶,總算定下來明天下午我過去。我最不喜歡週五下午去見客戶,就算能認真談幾句,週末兩天一過也全忘了,商定的事情也無法跟進。嗨,可那也得去啊,不然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抓住他,我先去和他談吧,這種大傢伙,日後少不了還得你親自出馬。”
洪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問道:“你現在的人手怎麼樣?陣容基本齊了吧?”
“差不多了吧,光在北京我就新招了五個,上海、廣州的sales也都到位了,現在人手不是問題,關鍵是我得帶著這幫人出活兒啊,不然年底你該要我命了。”
兩人都笑起來,洪鈞說:“我還想再給你塞個人。”然後,就把小薛的情況介紹了一番。
李龍偉聽完,有些遲疑地說:“哦,是個小傢伙,還以為你要給我推薦什麼重量級人物呢。打算給他什麼title呀?‘銷售經理’、‘客戶經理’肯定不行,就連‘銷售代表’都有些夠不上似的。”
“嗯,他倒是根本不在乎什麼title,在公司內部就給他定個‘SalesAssistant’吧,‘銷售助理’,他的確只能算是個trainee,但在名片上還是印成‘銷售代表’吧,不然客戶肯定更不拿他當回事了。”
“哦,底薪打算給他多少?”
“三千。”
“啊,那不是比Mary都低了嗎?”李龍偉剛驚呼一聲,馬上覺得有些失態,便又和緩地說,“咱們這兒的sales可從來沒這麼低的呀。”
洪鈞聽出李龍偉的意思了,他不止是指這個工資數目低,更是在指這個小薛的水平低,笑著說:“倒不是因為我‘黑’,其實多給他兩千、三千也沒什麼,省這麼點錢對咱們有什麼用?我是要讓他明白,他掙多少工資,取決於他自身的能力,而不是取決於他在哪裡上班,昨天在泛舟,今天在維西爾,能力沒任何變化,工資就漲一倍甚至更多,這對他的成長沒有好處。他很實在,就這個數目他還覺得高了呢,要求我少給一些。”
“這說明他還算有自知之明。”話一出口,李龍偉覺得有些傷洪鈞的面子,趕忙問:“你是想把他給我?你覺得讓他跟那些項目合適?”
被李龍偉這麼一問,洪鈞倒愣了,他事先還真沒想到這些具體問題,便擺了下手說:“你定吧,他肯定還不能獨當一面,就讓他跟著你練練,你有空就指點他一下。”
“Jim,你可真會難為我,我現在帶這麼一大幫人已經疲於奔命了,哪有時間照顧這個小傢伙啊?咱們說好,你非要把這個小薛塞給我也行,嘿嘿,但不能因為我多了一個人而增加我的quota,你反而應該給我減點兒才對喲。”
洪鈞只好說:“你放心,你的quota當然不變,小薛不佔你的headcount,你也不用讓他立刻就扛quota,先讓他熟悉一下,我也會經常留意他,有什麼打雜的、跑腿的事我會交給他。”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洪鈞有些沮喪,倒不是因為李龍偉的態度,身為一個銷售總監,李龍偉的考慮無可厚非,正是他有意無意地提醒了洪鈞,作為公司的最高層,直接招來了小薛這麼一個最底層,未免有些欠考慮。其實洪鈞自己也想不清楚,讓小薛來維西爾,是出於感謝還是出於同情?是因為認定小薛是一位可造之材還是因為在小薛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是慧眼識人的破格之舉還是草率的意氣用事?這一切的答案都要看小薛日後的表現了。
***
卡彭特就像小孩子的眼淚,說來就來了。8月的第二個星期,鄧汶全部用來陪同卡彭特在北京的行程,他們察看了即將投入使用的ICE中國研發中心的新址,拜會了幾家合作伙伴公司,還走訪了三所大學,當然也少不了一些娛樂項目,最辛苦的一天就是陪卡彭特到北京東北角與河北交界的地方頭頂烈日地爬了一趟野長城,總體來說,卡彭特很滿意也很開心,不過,這天的氣氛卻與往日不同。
黃昏將至,兩輛轎車從天壇公園西門出來,向北拐上了前門大街,前面是一輛勞斯萊斯,後排坐的是卡彭特和鄧汶;後面是一輛上海通用的別克君威,開車的是俞威,旁邊坐著他的銷售總監蘇珊。勞斯萊斯是從酒店包租的,而別克君威則是俞威自己剛買的,當初ICE公司的那輛桑塔納2000和司機小丁,都已經被他淘汰了。俞威最終說服了皮特,ICE在中國一改只做直銷的模式,正在大張旗鼓地發展代理商和渠道合作伙伴,此舉對ICE的業績有何影響尚待檢驗,但對俞威的功效可謂立竿見影,他已經把原來的捷達王換成了頂級配置的別克君威,雖然他心目中的理想座駕是卡迪拉克的CTS,但他實在等不急上海通用的卡迪拉克出廠面市,只好先委屈自己了。也好,君威也不錯,尤其是名字裡也有一個“威”字,俞威這麼安慰自己。
沿著前門大街沒走多遠,兩輛車便右轉彎,開進了路東的一個小院,全聚德到了。鄧汶定的是一個最豪華的包間,裡面金碧輝煌的,還擺設著皇上的龍椅,連服務員都是一身滿清宮廷打扮,彷彿置身龍庭。
四個人圍著一張寬大的圓桌坐定,鄧汶不停地給卡彭特介紹周圍的陳設和全聚德的掌故,蘇珊也熱情地幫忙活躍氣氛,但卡彭特始終陰沉著臉,悶悶不樂。過一會兒,一位服務員拎著一個備好的鴨坯走上來,另一位在旁邊筆墨伺候,蘇珊不等服務員解釋便對卡彭特說:“你可以用毛筆在鴨子的身上寫個字,如果鴨子烤好後那個字還在,就說明他們沒有偷換我們選好的鴨子,也說明廚師烤鴨的技術很好。”
服務員把毛筆雙手遞給卡彭特,鄧汶也在一旁笑著鼓勵,卡彭特不情願地接過筆,皺著眉頭想了想,把筆又扔回到服務員手裡的托盤上,氣哼哼地說:“我沒有興趣,我不會寫中國字,也不在乎他們換不換鴨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鄧汶正愁如何擺脫眼前的尷尬局面,對面的俞威笑呵呵地站起來,用漢語說了句:“他不寫我寫。”俞威繞著圓桌走到服務員旁邊,拿起毛筆,蘸上糖汁,在鴨坯的白色肚皮上一筆一劃寫了個“好”字,只是“好”字的左右兩半離得有些遠,結果像是“女子”二字,他衝蘇珊壞笑著擠了一下眼睛,蘇珊笑著低聲說:“你呀,最壞。”
鄧汶顧不上他倆的打情罵俏,忙對卡彭特說:“他寫的是漢字裡的‘好’字,我們等著看鴨子烤好了字還在不在。”卡彭特並沒有覺得俞威無理,只是仍舊沉浸在他的惡劣心情裡不能自拔,悶悶地“嗯”了一聲。
鄧汶有些莫名其妙,這天上午是在一所大學參加了軟件捐贈儀式,這所大學將把ICE公司捐贈的軟件產品用於教學和研究,中午學校領導設宴款待,下午鄧汶等人陪卡彭特又去天壇轉了一圈,他想不出卡彭特心情不佳的原因,正打算問問,卡彭特卻已經先問他了:“我們捐贈給大學的那些軟件,在中國市場上每年正常的維護和升級費用是多少?”
鄧汶對軟件價格等商務方面的細節一概不知,便看著俞威,俞威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蘇珊便回答:“沒多少錢,我們給這些非盈利機構的報價本來就很低,估計每年兩、三萬塊錢吧。”
鄧汶怕卡彭特一時換算不過來,就補充說:“大約三千美元。”
卡彭特一聽,先是驚訝,緊接著就叫了一句“耶穌基督”,又問:“就這麼一點小錢,為什麼他們的院長居然親自對我說了好幾次,要求ICE以後不要收取這筆費用,要每年免費給他們提供維護服務和升級版本?”
鄧汶只好打著圓場說:“大學的經費都是國家每年劃撥的,可能經費有限吧,所以他們希望我們繼續給予更多的支持。”
卡彭特不以為然地連連搖頭,這時,服務員已經按照事先定好的菜單開始上菜,卡彭特雙眼盯著一盤盤擺上來的菜,卻不理會正在報菜名的服務員,又問:“今天的午飯有多少人吃?”
鄧汶一時沒反應過來,蘇珊接口道:“你是問在大學裡的午宴嗎?有三桌,大概三十人吧。”
卡彭特又問:“你們中誰知道那頓午飯大概會花多少錢?”
蘇珊歪頭想著,說:“嗯,不太貴,我估計每人的標準是四百元的,總共大概一萬多塊錢吧,就是大約一千五百美元。”
卡彭特剛拿起筷子,聽完蘇珊說的最後一組數字,猛然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嚷道:“哦,我的上帝!這麼說,他們每年只要少吃兩次這樣的飯,就可以不必求我們給他們免費嘍。我們去的有幾個人?四個還是五個?他們怎麼有那麼多人來吃飯?除了那個院長,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鄧汶哭笑不得,只好給他解釋:“這是他們用來表達誠意的一種方式,如果只有院長一個人和我們吃飯,他們會覺得非常失禮,其他人也都參加了捐贈儀式,所以就接著一起吃飯了。”卡彭特不僅沒有消氣,反而更加火冒三丈地說:“可笑!如果我們白送給他們所有的東西,只是為了讓他們省下錢來,每年可以多吃兩次這樣的飯,我們為什麼還要做這些?!如果是因為這個國家每年給大學的錢太少,使得院長他們除了吃飯之外別的什麼都幹不了,只好求我們白白送給他們東西,那麼既然這個國家不肯在教育上花錢,我們為什麼要在這個國家的教育上花錢?!”
他的話音剛落,一直默不做聲的俞威猛地站起身,身後的椅子翻倒在地,整個圓桌上的杯盤碗碟都被震得一片響動,所有人連同卡彭特都被他嚇了一跳,俞威旁若無人,鐵青著臉走了出去。
服務員連忙把椅子扶起來擺好,卡彭特一臉疑惑地望著鄧汶,鄧汶只好說:“他肯定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我去看看,失陪。”說完忙起身追了出去。
鄧汶在包間外面和樓上樓下的散客區都沒見到俞威的影子,便走到店外的院子裡,天還亮著,他一眼就看見了俞威。院子裡擠滿了車,中間一塊不大的空地上,俞威正站在那裡,嘴上叼著一支香菸,雙手攥著一個打火機不停地打著,不知是因為裡面的液體用光了,還是俞威情急之下操作不得要領,無論怎麼較勁就是打不著火,氣得俞威用力把打火機往下一摔,等打火機蹦了幾下落在地上不動了,他還覺得不解氣,又走上去抬起腳後跟狠命跺了幾下,直到打火機四分五裂才罷休。
俞威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扭頭看見鄧汶,就伸出一隻手指著店裡的方向,嚷道:“什麼東西?!他算什麼東西?!”
鄧汶衝他擺著手,俞威還在氣頭上,近乎咆哮著說:“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怎麼說我們自己都行,怎麼罵我們自己都行,但他不許罵,他要再敢罵我們中國人,把我們說成是要飯的,我抽他!”
門口幾個迎賓小姐和剛到的幾車客人,聽到動靜都往這邊看,鄧汶抓住俞威的胳膊竭力解勸,俞威怒氣未消,接著說:“他來中國幹什麼?我沒請他來呀,是他自己想來賺錢的呀。他去大學幹什麼?人家沒請他去呀,是他想去拉關係、造聲勢的呀。誰稀罕他的破軟件,誰稀罕他的破公司,他要是瞧不起中國人,滾蛋!ICE要是瞧不起中國,也他媽滾蛋!老子還不要他這個飯碗了,哭著喊著要請老子去的多了。”
鄧汶哄著說:“哎呀,他就是那麼一個人,自以為是慣了,不用和他當真。”
俞威不理鄧汶,把胳膊掙脫出來,叼著煙向旁邊一輛旅遊大巴的司機走過去,問道:“嘿,朋友,有火兒嗎?”
那個司機正呆呆地看著俞威發火,不料想俞威忽然向他走來,嚇了一跳,忙把手裡的一個打火機扔給俞威,也顧不上要,就跳上自己的駕駛室裡去了。俞威接住打火機,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閉著眼睛長長地吐出來,陶醉之餘,朝那個司機揚了下手裡的打火機,司機連忙擺手表示不要了,俞威便把打火機揣進兜裡,朝司機一拱手算作道謝。
鄧汶見俞威抽了幾口煙之後好像平靜下來了,又說:“進去吧,也別鬧僵了,畢竟都只是說著玩的。”
俞威已經完全恢復常態,他對鄧汶笑笑說:“你先進去吧,咱們一起進去不好,你就說我正打電話呢。”
鄧汶這才完全放心,說了聲“好的”便獨自往回走,剛才的這一幕倒令他對俞威刮目相看了。鄧汶自從第一天見面就對俞威印象不好,日後接觸多了,甚至變得反感,鄧汶不知道應該如何與一個令他厭惡的人相處,更發愁今後如何與這樣的人長期合作。直到不久前有一次在午餐時閒聊,小譚聽說俞威要買新車,便隨口建議說廣州本田不錯,結果招致俞威一頓搶白挖苦,幾乎把小譚罵成漢奸,這倒讓同樣誓死不買日本車的鄧汶頓時產生一絲共鳴。
鄧汶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見俞威面朝西,眯起眼睛望著夕陽,愜意地抽著煙,渾身彷彿被落日的餘暉鍍上了一層金色,長長的影子拖拽在身後的地面上,鄧汶忽然發現俞威的身材不僅高大,簡直稱得上偉岸了,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他終於看到與俞威精誠合作的希望了。
***
兩天之後,卡彭特終於要走了,上午,在首都機場二樓擁擠不堪的國際出港大廳,鄧汶、俞威和蘇珊三個人來送卡彭特。鄧汶們的心裡都充滿了徹底解放的輕鬆,帶著“送瘟神”一樣的喜悅豪情,憧憬著即將恢復以往那種正常的日子,但臉上都是一副依依惜別、難捨難分的表情。
卡彭特情緒很高,他先和蘇珊握手,又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然後搭著她的肩膀說:“Susan,你是一位可愛的女士,我很喜歡你,你讓我的北京之行充滿了樂趣,我會記住你和你講的那些有趣的笑話的,保重。”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害羞,蘇珊滿臉通紅,她燦爛地笑著說:“希望能很快再見到你。”
卡彭特又走到俞威面前,握住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簡單地說了句:“祝你好運!”俞威要說什麼,但好像被憋住了,直到卡彭特已經鬆開手,他才說了句:“再見!”
鄧汶推著卡彭特的行李車,見輪到自己了,便抽回手和卡彭特握著,卡彭特意猶未盡,又熱情地和鄧汶擁抱了一下,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很棒,我對你這幾個月的工作很滿意,我相信在你的領導下,ICE在中國的研發中心將會成為一支非常出色的團隊,繼續努力吧。”
鄧汶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但並沒有說什麼,卡彭特接過手推車,從提包裡取出機票和護照,衝他們三人笑著揚了下手,便向海關綠色通道的入口走去,沒走兩步,他忽然停住,轉頭衝鄧汶說:“代我向Jim問好,代我向他說聲‘謝謝’,謝謝他把你推薦給了我。”
鄧汶笑著點頭,說:“我會的。”在他身後不遠的俞威一愣,好像沒聽清楚,便輕輕拉了一下蘇珊的衣襟,低聲問道:“誰?什麼意思?”
蘇珊聳了下肩膀,歪頭近乎耳語著說:“會不會是Jim?洪?洪鈞?他和卡彭特以前挺熟的,會不會是他把他介紹給他的?”
蘇珊說完,都被自己那最後一句話裡的三個“他”給搞糊塗了,但俞威已經聽得再明白不過了,哦,原來如此!這個鄧汶是洪鈞介紹來的,奇怪嗎?不奇怪,這太順理成章了,惟一奇怪的是自己之前怎麼從未懷疑到這一點,洪鈞真狠啊,簡直是陰魂不散,居然把他的人安插到自己的旁邊平起平坐了,而自己還被矇在鼓裡。
鄧汶踮起腳尖,遙望著逐漸遠去的卡彭特的背影,還在兀自揮著手,他心裡很高興,而且終於有了一種滿足感,他覺得自己這幾個月的確幹得漂亮,卡彭特剛才的一番誇獎他完全是當之無愧的。陶醉中的鄧汶根本沒有察覺,更不曾想到,在他身後幾米開外的俞威,正咬牙切齒地把兩束錐子一樣的目光釘在他的後腦勺上。
不過,即使是正在唸叨著洪鈞名字的俞威也沒有想到,世界是如此之小,此時此刻,洪鈞就在離他們不到百米之遙的國內出港大廳。洪鈞在商務艙的櫃檯辦好登機手續,等了一會兒,見已領好登機牌、買了兩份機場建設費的小薛也拎著行李趕了上來,便帶他一起走到頭等艙商務艙旅客專用的安檢通道,對工作人員解釋了一句:“這位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的。”
過了安檢,洪鈞帶著小薛走到國航的商務艙休息室,向門口的服務生遞上自己的登機牌,又說:“這位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的。”服務生一邊回答“沒問題”,一邊要過小薛的登機牌,看了一眼,對洪鈞確認道:“您是飛廣州,您的朋友是飛成都,對吧?我們記下航班號了,到時候通知您。”
兩人走進商務艙休息室,找了個角落,隔著茶几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小薛忍不住打量著周圍新奇的環境,但他今天享受到的這些禮遇,都比不上洪鈞向別人介紹他時說的那句話讓他舒心。
洪鈞說:“早上吃飯了嗎?那邊有些三明治,還有方便麵,你可以去拿。”
小薛站起身,又問:“您要些什麼?”
“給我拿聽健怡可樂就行了。”
小薛先跑去給洪鈞拿了飲料和玻璃杯,又去給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麵端回來,洪鈞等他忙活完了,問道:“你哪天回來?”
“明天上午九點鐘開標,Larry只是讓我代表原廠商去露一面,把開標結果詳細記好,明天晚上就飛回來,他讓我不要和客戶或者那幾家投標商說什麼。”
洪鈞“哦”了一聲,他注意到小薛這幾個星期下來已經逐漸入鄉隨俗,把李龍偉叫做“Larry”,對其他同事也都叫英文名字,惟有對他仍然稱呼“洪總”而不是“Jim”。洪鈞笑著問:“你什麼時候給自己也起個英文名字啊?你的‘薛’和‘志誠’這些音老外都很難發出來的”
小薛正用一次性筷子攪拌著碗裡的方便麵,忙把碗蓋扣好,靦腆地回答:“嗨,先不著急,反正眼下也沒有老外會直接和我聯繫,我現在英語還說不利索呢,就給自己起個洋名,她們肯定又該笑話我了。”
“誰會笑話你?”洪鈞好奇地問。
“公司裡那幾個女孩兒唄。”
洪鈞一邊喝可樂,一邊看著小薛把頭趴到茶几上吃了幾口麵條,就又問:“你覺得她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我都無所謂。她們拿我開心也行,都是一個公司的,說著玩兒唄;她們瞧不起我也行,反正也沒把我怎麼樣。”
“那你給我說說,她們都說你什麼了,我也想聽聽。”
“起外號唄,開始她們都管我叫‘白襪子’,我就問Mary,這才知道西裝革履的時候穿白襪子是挺彆扭的,我本來還以為白襪子顯得乾淨利索呢,那我就改穿黑襪子唄,人家要是不笑話我,我還一直那麼穿呢,所以我應該謝謝她們。後來,她們又管我叫‘wolf’,我知道是‘狼’的意思,但還沒鬧清楚是為什麼呢。”
洪鈞低頭看了眼小薛的皮鞋,裡面露出的已經是深灰色的襪子,不禁笑著說:“我當初也注意到了,沒顧得上提醒你。叫你‘wolf’,我猜可能是因為那個電影吧,《與狼共舞》,裡面有一隻狼,它的腳上有白毛,所以得了個名字叫‘白襪子’,可能Mary她們覺得管你叫白襪子太明顯了,就改了個代號。”
“哦,呵呵,沒事兒。”
“你覺得有沒有人瞧不起你,或者排斥你呢?”
小薛想了想說:“嗯——,可能有吧。無所謂,人到一個新地方都會遇到這些,尤其是從小地方到大地方,從檔次低的到檔次高的。我小時候剛回北京的時候,衚衕裡的孩子追著笑話我,我照樣和他們玩兒,和他們說話,結果,我很快就能說一口普通話了,他們有幾個故意模仿我,結果帶上陝北口音改不掉了,回家還被家長揍過,呵呵。”
洪鈞自己當年也有剛入外企的經歷,他能理解小薛的處境,外企裡有不少人都有一種自視甚高的優越感,對資歷不及自己的新人,更會表露出明顯的偏見和排斥。洪鈞覺得小薛適應得挺快,他尤其欣賞小薛的這種心態,不僅善於取長補短,居然還有一種以德報怨的氣度,便讚許地說:“嗯,你就是應該這樣去做,不要逃避,也不要有逆反心理,很快就能適應了。做銷售,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尊重你、都喜歡你,首先要在公司內部練習和同事搞好關係,然後才能出去和客戶搞好關係。”
小薛嘴裡嚼著麵條,認真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這時一位服務生走過來,對洪鈞說:“去廣州的航班已經可以登機了。”洪鈞剛站起身,小薛也趕緊站起來,用紙巾擦了下嘴,收拾自己的行李,服務生便說:“去成都的大概還要再等四十分鐘吧。”
洪鈞對小薛說:“我先走了,你在這兒坐著吧。”
小薛一邊抓起兩人的拉桿箱一邊說:“不了,您一走,我自己在這兒覺得彆扭。”
***
卡彭特走後的幾天,鄧汶的情緒一直不錯,他經常抽空和俞威聊天,因為相互瞭解是精誠合作的基礎嘛,瞭解多了,感情自然也就深了,他以前很看不慣俞威在公司裡頤指氣使的霸道,現在倒認為這種霸道其實是一種霸氣,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管理風格中正缺乏這種霸氣,所以他開始從點滴做起,首先力求讓自己走路時也能“虎虎生風”,把周圍空氣攪動起來,讓自己人還沒到,威風先到。
鄧汶從公司門口走到自己簡陋的辦公室裡,感覺剛才這段路走得不甚滿意,便又在辦公室裡來回走了兩趟,好像還是有些不得要領,鄧汶回想著俞威走路的樣子,用心地做著分解動作,他弄不清是因為手臂擺動不夠劇烈還是因為步幅不夠大,總覺得自己的效果差一大截,不會是因為自己的身材比俞威小一號吧?難道真是身體條件所限?這麼想著,鄧汶不免有些垂頭喪氣。
忽然,門被敲了一下,俞威和蘇珊推門進來了,先是俞威笑著問道:“忙吶?”
鄧汶正練習著大步走到牆角,急忙轉過身,掩飾著說:“沒有沒有,活動一下,想點事。”
俞威“哦”了一聲,又說:“Susan想請你幫忙,怕她自己的面子不夠大,拉我來助陣的。”
鄧汶笑著說:“喲,怎麼這麼客氣啊?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
蘇珊嗔怪地瞥了俞威一眼,對鄧汶說:“不是客氣,是真挺不好意思的,你本來就很忙,還要平白無故給你添麻煩。”
鄧汶的辦公室已比最初的條件有所改善,如今已經有兩把椅子了,但三個人中哪兩人坐下都不合適,只好都站著。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鄧汶已經總結出這兩個人的穿著習慣,俞威在室內不穿西裝上衣的時候一般不扎腰帶,他更喜歡用揹帶,總是變換著用寬窄不同、花紋各異的揹帶把褲子吊在腰間,而緊繃的揹帶同時把上身的襯衫勒出幾許皺褶,尤其是在後背上的“Y”字型圖案,都使俞威看上去更加魁梧;而蘇珊則無論身處室內室外、不管周圍溫度高低,總喜歡裹著件披肩,雖然披肩也是花樣紛呈,但不免令人懷疑她是在刻意掩蓋著什麼缺陷。
鄧汶暗自慶幸,自己的身材雖然乏善可陳,但好歹還算勻稱有致,既沒有優點可以彰顯,也沒有缺點需要遮蓋,所以在穿著上就可以節省很多心思。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熱情地說:“嗨,你別客氣了,說吧,什麼事?”
蘇珊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的手向前扒拉一下,既是鼓勵,更是催促,蘇珊便說:“咱們ICE有一家globalaccount,是埃蘭德公司,在全球都用咱們的產品,他們在北京有一家控股公司,在蘇州和東莞各有一家合資工廠,這兩個JV一直準備也上咱們ICE的軟件,但得經埃蘭德總部批准,他們總部的CIO下週來中國,實地考察一下JV的條件和咱們ICE中國的支持能力,然後確定什麼時候上項目。我覺得從對方的級別來考慮,我帶個sales去見他有些不合適,我想請俞總帶我去,可他不行,他就建議我來請你……”
俞威對凡是說他“不行”的話都反應強烈,他對這兩個字過敏,立刻打斷說:“一個是時間上衝突,我已經有了安排,兩邊又都不肯改期,我只能去一個;另外,你也知道我的英語就那麼回事,去見這個老美,總不能還讓Susan給我當翻譯吧,他又是CIO,搞技術的,我更喜歡和搞業務的聊,就想到你了,你英語那麼棒,又懂技術,級別也合適,我建議你和Susan去辛苦一趟。”
鄧汶被他們倆這通緊鑼密鼓的攻勢搞得難以招架,總算大致明白了是要他做什麼,他挺高興,回國這麼長時間他還沒有機會與哪一家客戶深入溝通過,他自己也心虛,畢竟從未與國內客戶打過交道,而眼前這個機會不錯,是家跨國公司的CIO,讓他頗有門當戶對、捨我其誰的感覺。
鄧汶心裡躊躇滿志,表面上還在努力做出一些姿態:“哦,可是我對這家客戶的情況一點都不瞭解,去見他說什麼、怎麼說,是不是應該準備一下?”
蘇珊頓時拍手跳了起來:“那你同意和我去了?太好了!下週二的下午,說定了啊,你可不許再安排別的事了。”
俞威按了下蘇珊的肩膀,讓她平靜下來,說:“Susan會給你具體介紹情況的,也沒什麼太多需要準備的,她談有關商務方面的,你談有關技術方面的,這麼分好工就清楚了。”
等俞威和蘇珊走後,鄧汶忙拿出自己的PDA,把下週二下午的這場約會記在自己的日程上,設好自動提醒。他不免有些興奮,這個臨時確定的約會,意味著他在籌建研發中心的工作同時,已經開始介入ICE中國的業務經營,他覺得自己的角色越來越豐滿,也越來越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