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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廳裡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只剩下兩側牆面上的幾盞壁燈照射出柔和的黃色光芒,鄧汶彷彿感覺自己雙眼的瞳孔正隨著四周亮度的減弱而放大,他可以依稀辨別出一排排座位上剛才還人頭攢動的聽眾都靜了下來,之前一直在耳畔嘈雜的聲音也遠去了,大廳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是投影儀投射上去的動畫,鄧汶所在公司的標誌像一片葉子在畫面中飄舞。

    鄧汶站在大廳前部的角落裡,儘量讓自己的心情寧靜下來,他貼緊身後的牆面,希望微微顫抖的雙腿得以放鬆。鄧汶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走向講臺,雖然在昏暗中看不清這個人的容貌,但他心裡知道這個人是公司的CEO。CEO在講臺上站定,對著臺下的聽眾講了幾句,鄧汶什麼也沒聽清,但臺下已經響起一片掌聲,CEO也轉過身朝他站立的方向象徵性地拍著巴掌,鄧汶知道,自己該上場了。

    鄧汶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的領帶,服帖而端正地掩在西裝的衣襟中間,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脖子下面的領帶結,一切正常,他又下意識地用雙手抻了抻西裝的下襬,這才抬腳走向講臺。鄧汶踏著鬆軟的地毯,與從講臺上走回來的CEO打了個照面,卻還是沒有看清CEO的臉,鄧汶正有些詫異,但自己已經走到了講臺前。鄧汶把別在腰帶上的麥克風開關打開,調整了一下掛在左耳上延伸到嘴邊的微型麥克風,朗聲向聽眾們問好:“Goodmorning!”,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沉穩而清晰,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感覺到一絲鬆弛。

    鄧汶熟練地操作著講臺上的筆記本電腦,想把那個還在飄舞的公司標誌畫面切換成自己講演用的幻燈片。咦,那個文件呢?!怎麼找不到了?!鄧汶的心驟然沉了下去,好像是掉在肚子裡劇烈地跳著,他迅速打開一個個文件目錄尋找著,與電腦相連的投影儀也就把他正在瀏覽的畫面投射到了大屏幕上,大廳裡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他出了什麼問題,臺下響起一片“嗡嗡”的聲音,這嗡嗡聲就像在鄧汶的腦子裡鳴響。文件沒了!講演做不成了!鄧汶抬頭看一眼前面黑壓壓的人影,又扭頭向角落裡的同事們張望,但是沒有人來幫他。忽然,一陣手機鈴聲大作,聲音越來越強,鄧汶感覺到手機彷彿是在他的腦後震動,便抬手向腦後抓去,卻把左耳上掛著的麥克風打掉了,他心裡一急,叫了聲“糟糕”,使勁跺了下腳,卻跺空了,他渾身顫抖了一下,醒了過來。

    鄧汶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回手把枕頭掀開,枕頭下面一個精巧的旅行鬧鐘正倔強地歡叫著、震動著。鄧汶把鬧鐘關上,看見液晶正顯示著“04:30”,該起床準備動身了。鄧汶感覺到自己滿身大汗,心還在怦怦地狂跳,他蜷起腿,雙手抱住腳踝,把頭埋在膝蓋中間,閉著眼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鄧汶心中非常氣惱,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要麼不做夢,要麼就做這種無聊的噩夢,很久以前的那些美夢都哪裡去了呢?難道是現在平淡而乏味的生活,不僅本身沒有任何精彩可言,還把他到夢中去尋覓精彩的本能都剝奪了嗎?想到這裡,鄧汶忽然感到有些冷,他轉身坐到床邊,開始穿衣服。

    這時,躺在他旁邊的廖曉萍忽然咕噥了一聲:“嗯,你開Neon吧,我開Cherokee。”說完就又沒有任何聲響了,連身子都沒有挪動一下。

    鄧汶也就同樣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又算是道別,然後站起身,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出了臥室。

    鄧汶輕輕地推開隔壁的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向女兒的床前,先看見被女兒蹬到床下的小花被攤在地毯上,而女兒正蜷縮著身子,臉朝下趴在枕頭上酣睡,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一隻粉色絨布做的Kitty貓被女兒壓在肚皮下面,只露出半個圓圓的腦袋。鄧汶用手抓住Kitty貓的半個腦袋揪了一下,居然沒有揪動,他便用力一拽,Kitty貓被他從女兒的壓迫下解放了出來,而女兒也藉著外力順勢翻了個身變成側臥的姿勢,呼吸也變得均勻順暢起來。鄧汶把Kitty貓放在女兒枕頭旁邊,又從地毯上撿起小花被給她蓋上。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穿過來,灑在女兒的臉蛋上。鄧汶靜靜地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了出去。

    鄧汶沿著樓梯下來,穿過起居室和餐廳走進廚房,要拿些東西吃的念頭一閃而過便被他否定了,時間太早,還不到五點鐘,根本沒有餓的感覺。他便抄起昨晚已經收拾好放在門口的拉桿箱和電腦包,拉開門走進車庫。兩個車位的車庫本來不算小,但當兩輛車都趴在裡面時還是感覺有些擁擠。鄧汶側著身子走到兩輛車的中間,拉開右邊的轎車車門把行李放到後座上,轎車的品牌是霓虹(Neon),克萊斯勒公司的,左邊的是輛大切諾基牌子的吉普,也是克萊斯勒公司的。鄧汶把車庫的捲簾門打開,剛要坐進霓虹的駕駛座,一眼瞥見大切諾基的後座上捲成一團的是女兒的外套,他立刻彷彿感覺到外套裡還帶著女兒的體溫,自己也感覺溫暖起來,他帶著這一息暖意坐進霓虹,點著火,把車倒了出去。

    4月初的波士頓,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時間又是早晨五點鐘,外面涼颼颼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路燈和住家門前的廊燈為這片街區帶來少許生氣,直到匯入了90號州際高速公路上那晝夜川流不息的車河,鄧汶才又感覺到了這座都市的活力。他輕車熟路地向波士頓羅根國際機場駛去,並不覺得此行與以往出差有什麼不同,殊不知他的人生將由此踏上一段全新的旅程。

    鄧汶的左手搭在方向盤上,打了個哈欠,心裡盤算著波士頓和拉斯維加斯三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拉斯維加斯才夜裡兩點多鐘,他本應該在酒店的被窩裡睡得正香呢。這麼一想,鄧汶忍不住先罵了一句他的老闆,又罵了一句他所供職的公司,再罵了一句他所從事的軟件行業,最後罵了一句現在的世道。的確,要不是現在的世道不太平、行業不景氣、生意不好做,他所在的公司也不會如此嚴控各種費用開銷,而他的那位猶太人老闆也不會如此變本加厲地錙銖計較。

    也難怪,4月份的拉斯維加斯,不冷不熱,正是最佳的旅遊和會展季節,一年一度的世界信息技術產業大展也湊熱鬧趕在這個時候舉行,搞得縱使在酒店林立的拉斯維加斯,房費也因為客房供不應求而一漲再漲。那個猶太人直截了當地向鄧汶提出了他那一舉兩得的“建議”:趕在會展開幕的當天飛過去而不是像慣常那樣提前一天飛過去,既可以節省一個晚上的房費,又可以利用早班飛機的票價優惠來節省機票錢,何樂而不為?鄧汶剛說當天趕去會不會太緊張太倉促,猶太人的臉上已經露出自信的笑容,顯然是有備而來地回應說肯定不會,因為可以趕早上7點25分起飛的America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直飛拉斯維加斯的航程是六個小時,而波士頓的時間比拉斯維加斯早三個小時,所以正點到達的時間是拉斯維加斯的上午十點半,誰都知道拉斯維加斯璀璨夜晚的魔力,沒有人會起大早在上午出來活動,會展也是如此,中午以前絕對不會迎來參觀的人潮。

    “所以,”猶太人總結說,“當天早上飛過去,是個聰明的決定。”

    當他聽到猶太人說出“聰明”這個詞的時候,鄧汶便知道自己只有按照猶太人的“建議”照辦了,因為猶太人是在按照公司CEO的指示精神辦事。CEO最近一再教導他們說要“拼命地賺錢,聰明地花錢”,這讓鄧汶不得不佩服,人家不說要節省,更沒有半點鼓吹“摳門兒”的意思,人家只說花錢要花得聰明。只是,聰明的是此刻睡得正酣的那個猶太人,辛苦的卻是此刻開車趕路的鄧汶。

    鄧汶把車裡的收音機打開,隨便停在一個正播放搖滾歌曲的頻率,他需要一些“動靜”來讓自己保持清醒,他也不想讓自己的大腦總是被那個猶太人佔據。

    一路暢通,鄧汶不久就已經看得見燈火通明的羅根機場了,但他沒有把車開進機場,而是繼續沿路前行,跨過不甚寬闊的切爾西河,又行駛了幾分鐘,最後把車停到了位於Eastern街的一個停車場裡,辦完了存車手續,他再拖著行李搭上從停車場到機場的免費穿梭巴士,這才到了羅根機場的B號航站樓。

    公司如今挖空心思地算計,力求“聰明”地花好每一分錢,所以連出差的補助政策都做了大調整。以往出差,各種日常開銷都是在一定標準範圍內實報實銷,現在改成了“包乾制”,每人每天六十美元,機票和酒店費用都由公司直接付給一家長期合作的旅行社來代理,而其他一切費用就都包在這每天六十美元裡面,花多花少就全看個人是否“聰明”了。離機場一英里以外的停車場,要比機場裡哪怕是最便宜的經濟型停車區都可以每天節省三美元,鄧汶不會不在乎這每天三美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這些年的日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正是典型的中國人的聰明。他想,中國人的節省,是從自己身上省下來的,所以叫勤儉;而猶太人的節省,是從別人身上省下來的,所以叫吝嗇,看來這就是中國式聰明與猶太式聰明所不同之處吧。

    鄧汶沒有需要託運的行李,很快便在自助終端前面辦好了登機手續,然後隨著人流緩慢地通過了安檢,拖著拉桿箱和電腦包沿著走廊走了一陣才走到自己的登機口。鄧汶到得早,登機口附近的幾排皮椅上只坐了十幾個人,看樣子都是商務旅客,沒有拖兒帶女的。這些乘客大多人手一冊地都在看書,只有幾個人例外,他們在擺弄著手裡的PDA或是筆記本電腦,察看自己的日程或是收發電子郵件,鄧汶想了想是否也該把自己的Blackberry掏出來查查有沒有新郵件,但還是決定讓自己休息一下,便走到離落地窗最近的一排皮椅前,挑了個皮面還算平整的位子坐了下來。

    鄧汶把雙腿伸直,雙腳放在落地窗矮矮的底座上,兩臂張開,搭在旁邊的皮椅靠背上,懶洋洋地望著窗外,感覺很愜意。才六點多,天還沒有大亮,停機坪主要還是靠燈光照明,一輛電瓶車拖著長長的行李車開到停靠在廊橋位置的飛機旁邊,無論寒暑都習慣穿短褲的搬運工開始往飛機底部的貨艙裡裝行李,這景象讓鄧汶感到很熟悉,甚至有些親切,這幾年在美國飛來飛去,羅根機場快趕上他的半個家了。忽然,鄧汶意識到,在羅根機場的幾個航站樓中,除了他眼下所在的B樓之外,他對A航站樓以及日後將合二為一的C、D兩個小航站樓也都很熟悉,而惟有那個主要用於國際航線的E航站樓他還從來沒去過。波士頓,這座他已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居然是他這個中國人有生以來住得最久的地方。

    一架剛降落的飛機緩緩停靠在旁邊的一個廊橋,稍後一群乘客從登機口魚貫而出,鄧汶彷彿在人群裡看到了十多年前初到波士頓時的自己。那是在盛夏8月裡的一天,鄧汶剛從北京的大學畢業,便到美國讀碩士,護照上貼著的歷盡千辛萬苦得來的美國簽證倒比他剛到手的本科文憑更讓他興奮,鄧汶攥著護照,懷裡貼身揣著伍千美元,搭乘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飛到底特律,再轉機到了波士頓。一年以後,廖曉萍也來了,兩個人“夫妻雙雙把書念”,唸完碩士念博士,唸完博士就留在大學的實驗室裡做助手,給導師當“長工”,可是沒多久,導師搞不到新項目,沒有足夠的課題經費,養不起“長工”了,鄧汶和廖曉萍便出來找工作,他倆運氣不錯,鄧汶先找到了目前所在的這家公司,如今也算是個骨幹和頭目了,負責軟件開發和測試工程,廖曉萍不久也有了工作,在一家網絡公司做技術支持,兩人苦熬多年總算拿到了美國的綠卡,家中惟一的美國公民是五歲的女兒。

    鄧汶一直沒回過中國,也沒去過美國以外的其他地方,曾經有幾次打算去墨西哥或者加拿大旅旅遊、度度假,精打細算之後鄧汶還是決定暫緩,等先把房子的按揭還清再說吧,反正那些名勝過幾年也不會消失,以後再去不遲。可是,就在現在,當鄧汶坐在登機口旁的皮椅上,看著窗外跑道上飛機的起降,他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就像十多年前他迫不及待地要走出中國一樣,現在的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走出美國了。

    登機了,鄧汶事先特意選的靠窗的座位,他把頭抵在舷窗旁邊,閉上眼睛,希望能睡上一會兒,卻發現腦子裡亂亂的,他在想如果這個航班的目的地不是拉斯維加斯而是北京該有多好。等飛機進入平飛狀態之後,機艙裡的乘務員開始忙活了,鄧汶斜著眼睛看著她們在機艙走道上來回穿梭,心想,為什麼美國的空姐都這麼老呢?最年輕的也是空嫂,一般是“空嬸”甚至還有“空奶”。鄧汶忽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因為他想起來,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親眼看見過中國的空姐,他平生頭一次坐飛機就是從北京到底特律的那次,見到的就都是美國的空姐,中國空姐年輕漂亮的形象對於他而言只是二維平面的想象而已。

    一位空嫂手裡拿一支耳機衝乘客揮動著,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大塑料袋,裡面放著很多支耳機,她沿著走道邊走邊問:“五美元,有誰需要嗎?”鄧汶心想,現在航空公司的日子也真不好過啊,以前每個乘客面前的座椅口袋裡都放著免費使用的耳機,如今要想一飽耳福還得花五美元才行,鄧汶是不會花這種可花可不花的錢的,哪怕只是五美元。

    空嫂、空嬸們送了一趟飲料之後,鄧汶剛想再試著睡會兒,又有人來打擾了。這次是來送餐食的,當年免費的空中配餐,即使味同嚼蠟,也已經是久遠的過去了。在買機票的時候可以選擇是否也買航班上的餐食,但既然是公司經手買的機票,這一項自然就省了。一位空嫂捧著一摞彩色的小餐盒,按照座位號分別送到了事先預訂的乘客面前,另一位空嫂手裡託著一個同樣的彩色小餐盒作為樣品,又是一路問著:“五美元,有誰需要嗎?”鄧汶下意識地按了一下肚子,感覺尚不空虛,便下決心再忍一陣,因為他相信同樣的東西到了八千米的高空一定要比在地面的時候貴一些,還是等到拉斯維加斯下了飛機再說吧。

    鄧汶的鄰座看來事先定了餐食,因為一個小餐盒被空嫂主動地放到了他面前的小桌板上,鄧汶忽然想問一聲鄰座是在哪家公司高就的,起碼那家公司在這五美元上還是相當大方的,但看著那人已經打開小餐盒,取出一包花生吃了起來,他的好奇心只好作罷。鄧汶這次下決心閉緊眼睛,與其旁觀鄰座吃早餐,不如自己努力做個黃粱夢,他在閉眼之前抬手看了眼表,快九點了,拉斯維加斯的時間應該是快六點了,鄧汶忽然又想到,北京呢?時差是多少來著?十三個小時?現在應該是晚上,快十點了吧?

    ***

    北京的東北角,四環路和五環路之間,機場高速路的西北側,是一片廣大而日漸稠密的住宅區,用“小區”這個詞來稱呼恐怕太委屈它了,倒是其中一個小區的名字挺適合作為這片區域的總稱:望京新城。

    琳達租住的房子就在望京,是一幢塔樓裡面的一套兩居室。琳達大學畢業以後獨自北上,在北京已經呆了五年多,憑她以往的積蓄和目前的收入,在北京置辦一套不太誇張的房子應該不在話下,但琳達一直租房子住。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因為她在北京始終沒有找到一種歸屬感,她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會離開,可能東進、可能西遊也可能南飛。她是否會在北京長期呆下去,以及假若她離開北京又會去哪裡,這兩個問題都取決於她一直在尋找的一樣東西:男人,可以把自己託付給他的男人。可惜的是琳達至今還沒有得到這樣東西,她倒是得到了一個結論:原來男人都不是東西。

    在花家地有一所中醫針灸骨傷醫院,早先有一些韓國人來學針灸,以此為源頭,這幾年陸續前來此地的韓國人越來越多,成了氣候,造出了一片“小漢城”。琳達的幾戶鄰居都是韓國人,房子大多也是租的而有的就乾脆買了下來。琳達很喜歡這片韓國化的環境,讓她這個“哈韓”族如魚得水,不用找韓國畫報,照著她的幾位鄰居的樣式就從頭到腳、裡裡外外地韓式包裝了。

    牆上的石英鐘剛指向十點,俞威便像鬆開的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來,開始穿衣服。琳達用胳膊撐起身子,半躺在床上,嘲諷地說:“喲,下班真準時呀,急著趕回家上夜班呀?”

    俞威沒有回頭看琳達,只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扯淡!”

    琳達無可奈何,用手把被子往身上攏了攏,蓋得嚴一些。4月初的北京,暖氣在半個多月前就準時停了,房間裡乾冷乾冷的。牆上的壁掛式空調還蓋著罩子,房東當初安裝的只是供夏天用的單冷機,而琳達也不願意自己添置什麼取暖設備,這套房子裡惟一屬於她的固定資產就是一臺DVD機,是她為了夜以繼日看“韓劇”而專門購置的。

    俞威一邊穿衣服,一邊在心裡嘀咕,他真不喜歡琳達住的這個地方,來的時候停車太困難,走的時候老迷路。說來奇怪,俞威在北京四處開車都沒有遇到在望京地區的難題,他已經來了很多次,每次晚上離開的時候都會迷路,總要在望京的街道上像沒頭蒼蠅一樣瞎撞,直到最終撞到四環路或五環路上才算找到方向。俞威想來想去,覺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當然都不是他的原因。首先,北京的街道大多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的棋盤路,偏偏望京這一帶的街道佈局是斜著的,讓方向感素來很強的俞威反而不辨方向了;其次,望京這一帶的確是新區,幾天不來便舊貌換新顏,街道的標示牌既不足夠也不醒目,使得俞威不得不怨恨這日新月異的建設速度了;還有,在俞威眼裡這些樓宇怎麼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上去都似曾相識,但又總是張冠李戴;最後一個可能,就是每晚琳達給他帶來的亢奮對他的大腦造成了損傷。俞威暗想,現在是十點,出去後保守地估計又要亂撞半個小時才能找到正路,到家又得將近十一點半了。其實也不算太晚呀,可老婆的臉色就會那麼難看,他不想總讓老婆擺出那副面孔迎接他。

    俞威對著衣櫃上的鏡子把頭髮梳了梳,又轉身隨手打開床頭櫃的抽屜,熟練地摸索出一個精緻的玻璃瓶子,扭開瓶蓋仰著脖子往嘴裡倒,一直注視他的琳達便問:“又喝這麼多呀?是不是又該給你買了?先是巴西蜂膠,又是深海魚油,現在是白蘭氏雞精,喝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好吧?”

    俞威把玻璃瓶放回抽屜,嘟囔了一句:“沒吃‘偉哥’就不錯了。”

    琳達“噗”地笑了出來,說:“你別裝了,你要是吃了偉哥,還不把我折騰死。”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瞪起眼睛,提高嗓門說:“哈,你是忙著補一補,趕回去給你老婆交公糧吧?哼!”

    俞威也衝琳達瞪起眼睛,還是回了那兩個字:“扯淡!”沉默了片刻,才抑鬱地說,“這一段老是睡不好覺,特別愛忘事,煩!”

    琳達立刻把身子撐直些,關切地問:“還是因為普發的case不開心?”

    俞威一聽琳達提到“普發”就更覺得煩躁,但他還是忍了忍,沒有第三次甩出“扯淡”二字,而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是!”

    俞威的確自從春節前夕輸了普發集團的項目就一直鬱悶,尤其讓他氣惱的是,他在普發集團已經決定購買維西爾公司的軟件之後好幾天才得到這一消息,人在倒黴的時候真是連個肯來報喪的人都沒有。普發項目塵埃落定,讓俞威又可以花心思琢磨一下究竟是誰在關鍵時刻推了他一把。他確信,那天晚上被抓到派出所蹲了一夜的事情,一定與他輸掉普發的項目有直接關係。

    很小的時候俞威就看過《基督山伯爵》那本書,他對那位睿智博學的法利亞長老分析究竟是誰陷害了可憐的鄧蒂斯的那一段記憶猶新,他也相信,陷害他的人一定是從他的倒黴之中獲得好處的人。這個推理的邏輯簡單而清晰,可是推理得出的結論卻並不簡單,因為俞威忽然發現,有太多的人好像都巴不得他倒黴,有太多的人都能在他倒黴的時候獲得好處。

    嫌疑最大的當然非洪鈞莫屬,他的這位昔日好友、今朝對手,在他出事的第二天就贏得了普發的大合同,而且又娶媳婦兒又過年,既發財又升官,還被提拔為維西爾中國區的總經理了。從動機來分析,洪鈞絕對是毋庸置疑的黑手,在具體操作上,洪鈞要想掌握俞威的行蹤也不是很難的事,他現在的司機小丁不就是洪鈞以前的司機嗎?當然,如果要是有範宇宙的協助就更加便利了。

    起初俞威有些想不通,如果普發選擇了俞威所在的ICE公司的軟件,範宇宙旗下的公司也一樣會中標成為總承包商啊,他何至於下此狠手呢?慢慢地俞威想明白了,看來是自己給範宇宙報的軟件價格不夠低,而他從洪鈞那裡能得到更大的利潤,範宇宙幫洪鈞擊敗自己,就可以更快更多地從普發項目中獲得利益,還可以憑此作為見面禮,和洪鈞建立牢固的合作關係。

    還有,那個小譚也不是省油的燈,洪鈞不過是要從俞威手裡搶走項目,而小譚沒準惦記著俞威的位子呢,這小譚在圈子裡混了這麼久,黑道黃道有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說來此人更危險、更可惡。俞威有些後悔到ICE以後對小譚還是手軟了,只是給他安了個閒差掛著,而沒有把他搞臭、搞走,俞威不由得嘆息:教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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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達並不知道那天晚上俞威出的事,自以為是地說:“丟了普發又不是你的責任,是Susan太笨了,真搞不懂你為什麼偏把她當寶貝似的。”

    琳達將普發失利歸咎於蘇珊,讓俞威心裡舒服不少,但嘴裡還是反駁道:“不把她提成SalesDirector,你這MarketingManager的位子是誰給你騰出來的?”

    “你根本不是為了讓她給我騰位子才讓她當SalesDirector的,是你自己要重用她。”琳達有些憤憤然了。

    “我怎麼用人是我的事,你管不著。Susan做銷售就是有天賦,而且可靠,我不用她還能用誰?用小譚?他巴不得跟著洪鈞跑呢。”

    琳達聽到洪鈞的名字,臉色立刻不自然了,俞威視而不見地補了幾句:“普發的單子輸了,不管是誰的原因,都不是什麼大事,做項目輸贏是常事。自打我從科曼到了ICE,科曼就一直亂著,快半年了,連一個合同都沒簽,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上個月咱們ICE就又拿了兩個單子,杭州那家電力的項目,就是我從科曼帶到ICE的,還有深圳那家證券公司,維西爾不也都輸了嗎?都不是小單子啊。”

    琳達忙跟著說:“就是呀,這兩個項目我都發了pressrelease的呀,Peter也發e-mail來誇咱們firstquarter做得不錯嘛,你就是老給自己那麼大壓力。”說到這兒她又忽地繞回了她那永恆不變的話題,“回去抱著你老婆還睡不好覺?哼!”

    俞威懶得搭理琳達的挑釁,他和琳達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把大部分心思用來想自己的事,他並不擔心眼下的業績,畢竟新財年的第一個季度剛剛過去,完成的銷售額還算說得過去,讓他心裡不踏實的是究竟誰會成為他未來的“鄰居”。ICE總部從去年就開始籌劃在中國設立一個研發中心,在中國當地做ICE軟件產品的翻譯、漢化和技術支持,將來還希望借重中國的人力資源拓展這個研發中心的規模和業務範圍,支持整個亞洲非英語國家的市場。這個研發中心雖然會設在中國,但不歸俞威管轄,甚至連他的老闆,ICE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皮特?布蘭森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研發中心將主要由ICE總部的研發部門直接管理。

    去年俞威剛到ICE的時候,皮特向他提過這事,還讓他幫忙留意合適的人選,如果知道有誰可以來做研發中心的負責人,不妨推薦給總部。可是最近這一、兩個月裡,皮特再也不和他提及推薦人選的事了,這讓俞威很不舒服,因為俞威知道籌備研發中心的事並沒有被擱置,而是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只是俞威被徹底地排除在外了。普發的項目輸掉之後,皮特的臉色確實不好看,當聽到俞威把敗因歸結為ICE的現行銷售模式不利於調動像範宇宙的泛舟公司這樣的合作伙伴的積極性,也就沒再說什麼。俞威相信自己的位子沒有迫在眉睫的危險,雖然普發的失利肯定動搖了皮特對他的信心,也削弱了皮特對他個人的好感,但皮特總不能在趕走洪鈞之後又很快地把俞威換掉,否則他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俞威此刻害怕的是被皮特疏遠、被邊緣化。

    即將設立的研發中心與俞威管轄的ICE中國公司,就像是在一個大屋簷下分灶單過的兩兄弟,雖然兩家之間沒有統屬關係,但如果能和睦相處、親密協作,則對兩家必然都大有好處,這也是當初皮特歡迎俞威推薦人選的原因。而如今,顯然皮特和總部的老爺們都已經不再關注俞威的意見,他們或者覺得俞威也不見得能推薦多麼出色的人來,或者覺得反正早晚有一天俞威要被掃地出門,也就不在意他和新來的鄰居是否能過到一起了。

    這麼想著,俞威越發覺得時間緊迫,便對著琳達但更像是對他自己說道:“得趕緊啊,我得開始我的大動作了。”

    琳達發現總是很難跟上俞威的思路,因為不知道他都在想什麼,只好搭訕著問:“什麼大動作呀?”

    俞威一愣神,斜眼看著琳達,說:“我告訴過你的,忘了?還是當時就沒聽?”

    琳達有些緊張,像是正被老師責問為什麼沒做作業的孩子,飛快地回想著,好像有了些印象便趕緊說:“你要和Peter談的事情?”

    “嗯。”

    琳達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泛泛地說:“就看Peter是不是支持你,你不搞定他肯定不行。”

    俞威已經穿戴齊整,又忽然想起了什麼,坐到床邊盯著琳達說:“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事可是大事。”他頓了一下,好像擔心周圍有人聽見,壓低聲音說:“Peter問我咱倆的事了。”

    琳達一見俞威這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自己就跟著緊張,聽見最後這句話就更有些不知所措,“啊”了一聲,等待俞威接著說。

    俞威說:“Peter今天下午在電話裡問的,問我是不是對你比對其他人有更多的好感,我沒聽懂,他說了好幾遍我才終於鬧明白是這個意思。我忙說No、No、No,廢了半天勁給他解釋,我說因為你是我剛提拔的,經常需要我告訴你應該做什麼,我也經常鼓勵你,另外可能是有人看到你當MarketingManager不高興,故意說壞話。也不知道Peter聽明白沒有,反正我的態度他應該是感覺到了。”

    琳達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腦海裡浮現出俞威面紅耳赤地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語對著電話表白的樣子,心想俞威當時肯定恨自己沒長著十張嘴,而且最好是能說英語的嘴,琳達禁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俞威看見琳達在笑,忙陰沉著臉說:“這可不是小事,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可告訴你啊,兩條:第一條,Peter或者其他人如果探你的口氣,你也必須堅決否認;第二條,以後在公司,或者其它地方,只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你和我就得保持距離,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記住了嗎?”

    琳達的笑容僵住了,輕聲嘆了口氣說:“嗨,我就是第三者,”又看著俞威的眼睛說,“我和你不是無論在哪都像做賊似的嗎?”

    俞威先是躲開了琳達的目光,馬上又轉回頭,眯起眼睛瞄著琳達,臉上露出一絲壞笑。琳達不明所以地愣著,俞威笑著說:“你剛才不是說得搞定Peter嗎?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下次Peter來北京,我就給你們倆安排約會,這樣一舉兩得,Peter肯定不會再懷疑咱倆有什麼關係,你還可以搞定他,怎麼樣?哈哈。”

    琳達感覺腦袋有些暈,和俞威在一起她本來就總覺得腦子不夠用,現在又添了些噁心,她搞不清俞威只是在開玩笑,還是他真想這麼幹。琳達推了俞威一把,說:“虧你想得出來,我一想到老外渾身那麼多的毛,像猴子,就噁心得不行。”

    俞威正嘿嘿地壞笑著,笑容立刻消失了,咬牙切齒地說:“渾身的毛?一下子就想到這麼具體的了,以前和老外好過吧?印象還這麼深刻?”

    琳達聽著俞威的揶揄,心裡倒覺得好受了不少,起碼俞威在吃她的醋了,而且是嗅覺如此敏銳地四下找醋來吃,她相信這表明俞威是在乎她的,是喜歡她的,剛才那個要把她送給皮特做誘餌的主意,不過是俞威的惡作劇罷了。琳達心裡雖然舒服,嘴上還犟了一句:“去你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A片裡那些老外還少啊?”

    “這年頭,是吃過豬肉的比見過豬跑的人多,沒準你真吃過老外的肉呢。”剛說完,俞威忽然抽了抽鼻子,奇怪地問,“什麼味兒啊?”

    琳達先是以為俞威關心的仍是老外的肉味,但她很快醒悟過來,撇了撇嘴說:“還不是你身上的煙味。”

    “不是。怎麼好像有股土腥味兒?”俞威搖了搖頭。

    琳達也和俞威一起抽著鼻子吸氣,片刻的安靜使兩人都聽到了陣陣的呼嘯聲,俞威走到窗前掀起窗簾的一角往外張望,叫了一聲:“完了!又來沙塵暴了!”

    琳達嘟囔著說:“這樓房的窗戶密封得太差,明天早晨起來,窗臺上肯定都有一層土,連梳妝檯上都是一層土,北京真是沒法呆了。”

    俞威從窗前走到門口,拿起車鑰匙,回頭對琳達說:“你別下來了,又是風又是土的,接著睡吧。”

    琳達的身體裡立刻湧起一股暖流,她被俞威的這句話感動了,這是她幾個月來頭一次聽俞威說句關心她的話。琳達把被子掀開,伸開雙臂,兩個眼圈都有些紅了,喃喃地對俞威說:“先別走,再抱抱我嘛。”

    俞威有些莫名其妙,他搞不懂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怎麼讓琳達如此動情,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他還是磨蹭著走回來,俯下身子,抱了抱琳達。

    琳達使勁地裹緊俞威,好像要把自己嵌到俞威的身體裡,她貼著俞威的耳朵柔柔地說:“你疼我,我知道你對我好。”俞威沒太在意,只是含混地“嗯”了一聲,他內心正在發愁,趕上這昏天黑地的沙塵天氣,他更會辨不清方向,十一點半肯定是到不了家了。

    ***

    當地時間上午十點半,America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正點抵達拉斯維加斯的麥卡倫國際機場。麥卡倫機場恐怕是世界上距離城市中心最近的機場,它就在那條著名的被稱為“Strip”的拉斯維加斯大道的南端,機場西面隔街相望的就是盧克索等幾家酒店的玻璃幕牆了。

    鄧汶眯著眼睛,用手擋著耀眼的陽光,站在了賭城的地面上。他在飛機上一直都沒有睡著覺,最多隻是閉著眼睛打盹。他覺得奇怪,自己向來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用任何姿式都可以想睡就睡的,這次則不靈了,心裡好像就是有種莫名的興奮。鄧汶用手先後摸了摸左右兩邊的眼皮,哪邊的都沒有跳,究竟在拉斯維加斯會遇到“財”還是“災”,只好走著瞧了。他徑直快步走出機場,攔了輛出租車,把自己和行李都扔到車子的後座上,直奔會展中心駛去。

    十一點還不到,鄧汶已經找到自己公司的展區了,正如聰明的猶太人預計的那樣,路上一切順利,展場人影稀疏,都是各家公司的布展人員在忙活,沒有多少參觀客,當天早上趕來的確什麼也沒耽誤。鄧汶放好行李,先與被他派來提前備展的幾個人打了招呼,公司聘請的公關公司和展覽公司的人也都先後被引見到他面前逐一握手寒暄。鄧汶把印有公司標誌和自己名字的標牌掛在脖子上,被引領著在公司不大的展區裡走了一圈,他不住地點頭,一切準備就緒,各方面都做得很專業,就等下午正式開展了。

    鄧汶忽然想起夜裡做的那個夢,便立刻走到每臺電腦的液晶顯示器前面,要手下把電腦將要自動演示的內容都分別播放出來,又確認了懸掛在半空中的大型顯示屏也工作正常,才放了心,該在的文件都在,應該不會出什麼紕漏了。

    忙過一陣,心裡踏實了,鄧汶才感覺到又餓又渴。他看一眼手錶,時間還早,便對其他人道了一句失陪,獨自走出展場,在外面的一個臨時搭起的帳篷式餐廳前面停住,要了一大杯咖啡,又要了兩個甜甜圈,在露天的桌子旁邊拉過一把塑料椅子,坐了下來。

    鄧汶衝著太陽,暖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讓他覺得渾身舒坦,甜甜圈幾口就吃完了,他用紙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沫,望著遠近不時走過的人出神。鄧汶盤算著,從拉斯維加斯時間的凌晨一點半到現在,他已經奔波了十多個小時了,是現在就去緊挨在會展中心北側的希爾頓酒店辦理入住手續,還是等下午會展結束以後再去?他心裡默默唸叨著,現在去還是下午去?念著念著,他眯著的眼睛越來越細,慢慢閉上了,他總算徹底放鬆下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鄧汶忽然感覺到被碰了一下,是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他猛地坐直身子,睜開眼睛,刺目的光線一下子射到他的眼睛上,讓他下意識地又閉緊了,他一邊轉動著腦袋,一邊努力地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直到正好把頭轉到擋在他面前的人投射下來的陰影裡,他才終於把眼睛完全睜開。

    鄧汶面前站著兩個人,離他近一些的看來就是剛才拍他肩膀的,後面的那位看不清,好像沒見過,他便聚焦到近處的這張面孔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臉上是一種氣定神閒的笑容,正是這種笑容讓鄧汶如夢方醒,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大聲地說:“洪鈞!?真的是你!?怎麼會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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