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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細

    三月暴動死了不少人。時隔多天,從墳地向河的方向眺望,仍然可以看見一些人的屍體在水流中漫不經心地漂浮著,看上去酷似淹死的家畜。河岸邊還有幾個男孩吵吵嚷嚷的,他們爭相用竹杆捅那些死屍,這些日子以來,捅死屍已經成為那些男孩每天例行的遊戲。

    紅朵在墳地裡割豬草,她的鐮刀在蒲草上揮著,蒲草卻好端端地留在地上,你可以看出來紅朵割草是裝樣子的。紅朵揮一下鐮刀,看看李家的水田,李家夫妻的牛不聽話,男的不耐煩地拍打著牛的屁股,說,懶牛,看我不打死你。女的頭戴竹笠坐在田埂上,斜眼瞪著男的,是你沒用,你還怪牛呢。紅朵又揮了一下鐮刀,將一把草扔進了籃子,然後她提著籃子在墳地裡繞了一圈,蹲在烏柏樹下,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塊橫臥的墓碑上。

    是一塊無人注意的碑。碑面上照例有排字,大多數是紅朵認識的,鑿得七扭八歪,拼起來就是王六斤的墓的意思。那是一個殺豬的屠夫,村裡人說他絕子絕孫了。要不然叔叔他們也不會把他的棺木弄走。紅朵記得王六斤黑如炭墨的臉,還有他眼角上黃色的眼屎,他家裡什麼都缺,殺豬刀卻擺滿了茅屋的各個角落,他活著的時候孩子們都怕他,誰走近他的茅屋他就拿著殺豬刀出來嚇唬你,但紅朵膽子大,王六斤活著時紅朵就不怕他,王六斤提著殺豬刀出來,她就從路邊的柴堆裡抽一根最粗的樹棍拿在手中。現在他死了,紅朵更不怕他了,況且她知道墓地下面的棺木早就被叔叔他們移走了,這個墓其實是空的。

    現在紅朵的叔叔躲在墓碑下面。自從保長和他的人回到村子以後,紅朵的叔叔就躲在這裡,保長他們要把紅朵的叔叔帶到城裡去,把他交給城裡的衙門,紅朵聽親戚說,許多人要叔叔的人頭,城裡的城牆上貼著告示,說誰拿了叔叔的人頭,獎賞銀洋五十塊。

    紅朵來墳地是給叔叔送吃的,叔叔關照過她,如果有人跟她,就別上墳地,如果有人翻她的籃子,問她為什麼把食物藏在草堆下面,就說是怕讓二傻搶了。紅朵是個機靈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保長他們沒有派人跟蹤她,只是李家的那條牛很討厭,他們的地看來是犁不好了。紅朵看著天色有點黑了,心裡就著急起來,她怕李家女人注意到她,問她怎麼要割這麼多的草,她該怎麼說呢?紅朵將自己的身子躲在烏柏樹後面,偷偷地向李家夫婦張望著,幸好他們在拌嘴,女的怪男的不捨得給牛喂料,牛就不肯幹活。紅朵想他們為什麼不回家吵去,為什麼非要在那裡礙她的事。紅朵扒開了籃子裡的草,看見三塊大個兒的煮地瓜,看見地瓜紅朵才覺得肚子餓,她從中午起就沒吃過東西,紅朵拿起一塊地瓜咬了一口,只是咬了一口就又放下了,她後悔自己沒出息,這是給叔叔的飯,她吃一口叔叔就少一口,她不能吃的。紅朵又回頭看了看李家的水田,這次她驚喜地發現李家夫婦在收拾農具,他們好像沒有耐心伺候那頭懶牛了,女的在前面,男的跟在後面,一邊罵著什麼一邊朝坡上走。天快黑了,紅朵注意到李家女人的竹笠現在戴在男的頭上,他的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雨後的大蘑菇。

    紅朵用手掌在墓碑上擊了三下,這是她和叔叔約定的暗號。她緊張地等著叔叔在下面推開那塊墓碑,但是墓碑紋絲不動,紅朵又敲了三下,空墳裡仍然沒有動靜。紅朵害怕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叔叔。聽見一隻烏鴉從樹梢上尖叫著掠過。紅朵罵自己,沒出息,怕什麼。叔叔在下面呢。紅朵艱難地移開墓碑,這下她忍不住叫出了聲,從空墳裡冒出了一股刺鼻的臭味,是糞便和腐爛的稻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看見一隻碗倒扣在稻草上,是昨天給叔叔送飯的碗,但叔叔不見了。叔叔不在王六斤的墳裡。

    一個巨大的秘密壓碎了紅朵的心。那天夜裡紅朵在村裡遊蕩,她用稚嫩的方式掩蓋著內心的恐慌,一隻手按著胸口,向那些聚在一起的鄉親悄悄地靠近,她想聽到些什麼,人多嘴雜,或許有人知道叔叔是否出事了。但男人們議論的只是河東剛剛結束的戰役,說這方死了多少人,那邊死了多少人,女人們則紮成一堆叱罵保長家的女人夫榮妻貴仗勢壓人的嘴臉,他們看見紅朵,竟然還拉住她說,紅朵,可不準去向她嚼舌頭呀!有人發現了紅朵的異常,說,這孩子怎麼丟了魂似的?是不是你叔叔讓他們抓住了?紅朵搖頭,紅朵捂著心口說,我心口疼,你們有治心口疼的藥嗎?

    紅朵走到村口,看見遠房堂兄在那裡耙地,她差點要開口問他,有沒有聽說叔叔的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叔叔的囑咐,人都貪財,誰也不能相信,就是那些平日照顧她的親戚,也不能相信。紅朵就扭過身往回走了,她聽見堂兄在後面問她,紅朵你慌慌張張地幹什麼?你叔叔出事啦?紅朵就說,出事出事,出什麼事?你惦著讓別人出事,自己也要出事!堂兄在後面罵她不知好歹,紅朵只當沒聽見。紅朵急著往家走,經過保長家門口的時候,紅朵壯起膽子伏在窗臺上向裡面張望了一眼,他看見保長和他的手下在一起商量什麼事情,桌上還擺著酒和菜。保長在家裡,這讓紅朵鬆了一口氣,她知道要是叔叔被抓住了,保長一定親手把叔叔押進城去,就不會呆在家裡了。紅朵不敢在那裡多留,她捂著心口在村子裡亂轉,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叔叔會不會讓他的人救出去了?叔叔也有好多人馬,他們也有槍,他們應該知道他躲在墳地裡,他們應該來救他的。

    紅朵終於回到自家的茅屋裡,屋裡一團黑,紅朵正要點油燈時候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鍋臺那裡響起來,別點燈,插上門。紅朵一下跳起來,叔叔,你在家!紅朵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叔叔你嚇死我了,你怎麼躲在家裡?她看見灶上的大鍋被頂起來了,叔叔從爐灶裡忽地站起來,說,別哭,別讓人聽見,我一會兒就轉移。紅朵拼命壓住喉嚨,不讓自己哭,她跺著腳說,急死我了,張大哥他們怎麼還不來救你?你不是說最多躲三天,張大哥他們就打回來嗎?叔叔說,你小點聲說話,我們的事情你不懂。我吃飽了就轉移,把地瓜遞給我。記住明天開始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裡給我送飯,我就躲在草垛裡。紅朵說,為什麼不留在王六斤的墳地裡?那兒最保險呀!草垛不保險,瞎子奶奶要拿草做飯的。叔叔說,不怕,瞎子奶奶看不見的。紅朵說,不行呀,瞎子奶奶耳朵可靈了,她什麼都聽得見,她會告訴保長的!叔叔說,那也不怕,我再轉移到別的地方,這麼大個村子,總有地方躲的,等到我們的人打回來就可以出來了。紅朵看著叔叔大口吞嚥著地瓜。紅朵還是不明白叔叔為什麼要改變藏身的地方。她說,叔,呆在墳地裡害怕?叔叔在黑暗中笑了,說,叔叔死都不怕,還怕墳地嗎?叔叔是覺得這麼躲沒廉恥,人人都說叔叔是一條好漢,怎麼能躲在王六斤的墳地裡?這麼躲著不是滋味,喪德的事。紅朵似懂非懂,她說,是保長他們要你的人頭,怪不得你,要怪怪保長他們喪德去。叔叔走到窗子那裡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然後他回頭對紅朵笑了笑,說,叔叔從來不信鬼魂,可叔叔昨天看見王六斤的鬼魂,王六斤的鬼魂來了,揮著殺豬刀要攆我走,一定要我換個地方藏身呀!紅朵嚇得差點叫出聲來,叔叔過來壓住她的嘴,說,別出聲,叔叔跟你開玩笑的,現在連鬼魂都來欺負叔叔,只有你能幫叔叔了!記住,明天把地瓜塞進草垛裡來,要是瞎子奶奶聽見你了,你就說向她借柴草的。

    叔叔不讓紅朵跟著他。他是弓著腰從溝裡一路向瞎子奶奶家摸過去的。狗在這裡那裡吠叫起來,紅朵的心懸著,她伏在窗上聽溝裡的動靜,聽見的只有風聲和狗吠聲,漸漸地討厭的狗們都安靜下來了,紅朵舒了一口氣,在關窗之前她再次向土溝兩側看了一遍,月亮升起來了,樹林和房屋被月光剪出一個粗略的發白的輪廓,溝那邊的水田裡閃爍著細碎的魚鱗似的光亮,紅朵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影在水田裡忽隱忽現,手裡拿著一把像刀一樣的東西,紅朵大驚失色,王六斤!她懷疑自己看見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慌亂中紅朵把窗子關上了一半,她不敢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人影還是水田裡的稻草人,紅朵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那人影卻消失了,只有幾個去年扎的草人一動不動地守在夜色中。

    紅朵不是個膽小的女孩,但這一夜她不敢吹油燈,她不敢閉眼,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王六斤的鬼魂拿著刀向她走來。紅朵不敢睡,可她的眼皮子不爭氣,熬到三更時分就粘在一起了,粘在一起就睡著了。紅朵夢見王六斤的鬼魂拿著一把刀尾隨著叔叔,她在夢中聽見王六斤追著叔叔喊叫,還我的棺材,還我的棺材!

    天總算是亮了。紅朵懷著噩夢殘留下來的心情推開門,看見二傻坐在她家的臺階上,紅朵就踢了二傻一腳,她說,你大清早坐在我家門口乾什麼,回家去!二傻咧著嘴笑,我來抓你叔叔,保長說了,抓住你叔叔給五十個銀洋呢!紅朵一聽眼淚就禁不住地湧了出來,她從門後操起一根扁擔就往二傻的背上打,她說,喪德的畜生,我讓你拿五十個銀洋,我讓你拿五十個銀洋!

    攆走了二傻,紅朵坐在門口嗚咽了很久,鄉親們在村裡來來往往,她覺得每個人都心懷鬼胎的樣子。五十塊銀洋,把他們的人心都買下了。紅朵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肩上的膽子更重了,除了她紅朵,別人都想把叔叔賣了,賣五十個銀洋。保長帶著幾個人從紅朵家門口走過,對紅朵說,告訴你叔叔,方圓五十里地都是我們的人,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讓他自首,饒他一命。他們一走過去紅朵就向他們啐了一口,說,做你們的夢去,你們才自首呢!

    中午趁著村裡沒人的時候,紅朵沿著土溝,一路割著草,一路向瞎子奶奶家走去。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很大,挨著她家的窗戶。紅朵走近草垛,一看就傻眼了,原先堆得又圓又大的草垛坍塌了,柴草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別說是叔叔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是一個孩子也藏不住。紅朵站在那裡,臉色煞白,她的一隻手徒勞地扒著草垛,什麼也沒看見,只摸到一隻鞋子,是叔叔的鞋子落在草堆裡。紅朵揀起那隻鞋子,頭腦中一片空白。遠遠的紅朵看見李家女人扛著鋤頭從溝那邊走過。紅朵下意識地閃到瞎子奶奶的窗前。窗戶打開了。誰在那裡?瞎子奶奶一說話紅朵如夢初醒,她慌忙把叔叔的鞋子藏在懷裡,說,我來借點柴,我們家沒柴燒了。瞎子奶奶依然陰沉著臉,她說,我就知道是你。跟個瞎子借柴燒?我就知道你們打什麼主意。紅朵說,你要是不肯借我就走了,到哪兒都能借到柴草。瞎子奶奶的眼睛看上去蓋著一層雲翳,她就用她的瞎眼瞪著紅朵,說,喪德呀,你們來打一個瞎老太婆的主意。紅朵快哭出來了,紅朵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她說,那我走了。我走,我不借你的柴。然後她聽見瞎子奶奶向她招手,好像有什麼秘密要告訴她,紅朵走過去,就聽見瞎子奶奶說,你叔叔讓我攆走了,別怨我見死不救,我一個瞎老太婆,從來不惹什麼麻煩。

    沒有人幫叔叔,他們都不想惹麻煩,即使是瞎子奶奶,她就是不惹麻煩也活不了幾年了。紅朵抹著眼淚離開瞎子奶奶家,她像一個哀傷的婦女一樣埋怨著世事,良心讓狗吃了,她抹著眼淚說,良心讓狗吃了。紅朵滿面是淚,現在她對叔叔的命運失去了希望,紅朵傷心地環顧著村莊和村莊外面一望無際的平原,這該死的平原呀,為什麼沒有高高的山,為什麼沒有密密的樹林,為什麼這麼大的地方就沒有叔叔的藏身之地?紅朵現在不知道叔叔的下落了,她的心裡一下變得空落落的,一下又被從所未有的恐懼塞得滿滿的。紅朵哭泣著走過王六斤的歪斜破敗的茅屋,看見燕子在門楣上壘了一個很大的窩,柴門不知被哪個孩子挖出一個大洞,一條狗從洞口突然竄出來,向紅朵叫了幾聲。紅朵快步奔過王六斤留下的茅屋,她記得以前從來不怕這個人,但現在她開始怕他了,紅朵依稀覺得後面有什麼東西尾隨著她,她扭過頭向後面望,依稀看見一個人影拿著一把刀,在陽光下閃了一下,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紅朵失魂落魄地坐在村中央的石磨上,紅朵的眼淚像秋天的雨水一樣流淌下來,馮家四歲的小女孩過來,用小手替紅朵擦淚,小女孩說,紅朵姐姐你怎麼哭了?紅朵說,我沒哭。小女孩說,流眼淚就是哭了,你流這麼多眼淚就是哭了。紅朵就一把摟住小女孩,嗚嗚地哭起來,她說,我沒有親人了,他們把我一個人扔下了。

    綿綿的春雨下了三天三夜。紅朵不記得以後的三天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天天等著叔叔半夜裡來敲窗子,但敲打窗子的除了雨點,還是雨點。紅朵有時候猜想叔叔已經跑了出去,猜想他已經和張大哥他們會合了,可這是白天的想象,到了夜裡村裡一片風聲雨聲,紅朵在黑暗中悄悄地起來,從床底下摸出叔叔的那隻鞋子,眼前彷彿看見叔叔的兩隻腳,一隻穿鞋,一隻腳光著,流著血,它們在泥濘的路上拼命地奔跑,那樣的景象使紅朵心碎,更讓她恐懼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深夜裡紅朵經常看見王六斤的鬼魂,那個可怕的鬼魂手操殺豬刀,一路追逐著叔叔,連續三個悽風苦雨的夜晚,紅朵聽見墳地那裡隱約飄來鬼魂的聲音,還我棺材,還我棺材。

    第三天夜裡紅朵被風雨聲驚醒了,她看見窗戶被人推開,雨從外面飄進了茅屋,有個人影在夜色中一閃而過,紅朵嚇壞了,她點亮了油燈,看見屋子一點一點亮了,外面的雨絲也泛出銀白色的光來,然後紅朵就看見了地上的那隻布袋子,一隻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上去是從窗外扔進來的。紅朵打開了溼漉漉的布袋子,看見滿滿的一袋麵粉,麵粉上還蓋著一塊花布。紅朵忍不住叫起來,叔,是你嗎?她跑到窗邊向外面張望,看見的只是一片深藍色的雨幕,她沒有看見她叔叔。除了漫天的雨絲,除了遠處的幾聲狗吠,紅朵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紅朵站在窗前向很遠的墳地方向眺望,她依稀看見了幾個人影,但她懷疑那是樹的影子,雨夜的墳地上黑默默的,烏柏樹背後升起一層濃濃的水霧,不知是誰家的墳頭上閃爍著幾點鬼火。紅朵沒有再往墳地去,她站在窗前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關上了窗子。紅朵為自己的膽小在炕上哭,哭了一會兒,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她依稀聽見有人在墳地那裡哭,聽上去像是李家女人的聲音,但紅朵以為她是在夢裡。

    後來就天亮了,天一亮雨也停了。紅朵挎著草籃子來到了墳地。她看見李家的牛放在水田裡,李家夫妻的人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紅朵挎著滿滿一籃子的饅頭,那是她用叔叔扔進窗戶的麵粉連夜蒸出來的。天色還早,四周沒有一個人影,紅朵向四處環視了一圈,當她確信李家夫妻不在附近時,鬆了一口氣。紅朵走到烏柏樹下,說,叔,你在呀?我說過藏這兒最保險的!紅朵沒有聽到叔叔的回答,她聞到一股濃濃的腥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叔你說話好了,現在哪兒都沒有人,紅朵蹲在墓碑前,用石塊在墓碑上拍擊了三下。紅朵看見王六斤墓碑上有血跡,但她沒有在意。她想墳裡的叔叔為什麼不出聲,一定是太累了,是睡死了。她又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沒有看見李家夫妻的人影,紅朵就把墓碑搬開了,她說,叔呀,你看我給你蒸了多少饅頭,還熱乎乎的呢。墓碑移開了,一股腥味撲人紅朵的鼻孔,紅朵只是捏了捏鼻子,說,叔呀什麼味這麼難聞。叔叔不說話。紅朵定下神來,看見叔叔的兩隻腳,兩隻很大的腳,一隻穿著布鞋,另一隻光著。紅朵說,叔叔你還光著一隻腳?多冷呀,不舒服。下面的叔叔不說話,紅朵看見叔叔的頭上蓋著一隻竹笠,竹笠很眼熟,紅朵看見上面寫著李記兩個字,兩個字紅朵都認識,她就說,叔叔你拿著李家的竹笠呀?叔叔還是不說話,紅朵就伸手去拿那隻竹笠,竹笠像是被什麼吸住了,紅朵用力一拉,竹笠拿到了,一些紅色的血水隨之飛濺起來,紅朵尖叫了一聲便不省人事了,藏在空墳裡的是叔叔的身體,叔叔的頭沒有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發生的故事。紅朵當年只有十三歲,她拿著那隻竹笠去找李家夫妻,他們家卻人去屋空了。紅朵就站在李家的茅屋前哭,說要等他們回來,讓他們償還叔叔的人頭。保長他們聞訊趕來了,他們也要紅朵叔叔的人頭。保長像個瘋子似的在李家門前跺腳,說他已經快要抓到紅朵叔叔了,沒想到讓這對狗夫妻搶了頭功。一群村裡人圍在李家的茅屋前,議論昨天夜裡在風雨中發生的事情,他們的議論聽上去是那麼荒誕,有人竟然說紅朵的叔叔死於王六斤的鬼魂之手,說是鬼魂恨透了紅朵的叔叔,用刀把他的腦袋割下來了。紅朵只是憤怒地看著那些人,她並不反對王六斤變成鬼魂的說法,但她相信叔叔不怕王六斤的鬼魂。紅朵現在聯想起這些日子李家夫妻在水田裡反常的行為,她斷定李家夫妻一定是拿著叔叔的人頭去城裡領賞金去了。

    紅朵那年只有十三歲,為了看一眼叔叔的人頭,也為了找到李家夫妻,她走了一整天,來到了城裡。她問城裡人有沒有看見她叔叔的人頭,城裡人都指著城門說,示眾的人頭都掛在那兒的城牆上,你自己去找吧。紅朵拿著那隻竹笠走到城門下,看見了幾顆灰白色的人頭,蒼蠅圍著它們嗡嗡地亂飛。紅朵沒有找到她叔叔。紅朵一直看著那幾個不知名的人頭哭,有個老人問她為什麼哭,紅朵不肯回答。她只是問人家,說每天都是什麼時候掛人頭,老人回答說不一定,反正該掛的就會掛出來,有時候白天掛,有時候黃昏掛。老人端詳著紅朵,又問她是哪個村子的。紅朵說是從楓楊樹村來的,那老人神色大變,瞪著眼睛問,就是你們村在鬧鬼吧,聽說屠戶王六斤鬼魂復活,拿著殺豬刀到處砍人呢。紅朵一下又哭出來了,說,不是鬼魂砍人,是李家夫妻,那喪德的兩口子,是他們砍了我叔叔的人頭。

    紅朵聽到城裡人都在談論王六斤的鬼魂,她無心去作辯駁,現在她只是想看見她叔叔,她等著叔叔的人頭掛出來,作為叔叔唯一的親人,她知道自己應該等在這裡,等著最後把叔叔的人頭帶回村裡,埋在祖父和父親的墳邊。但是紅朵空等了一天。下午城裡突然亂了,守城的士兵們一隊隊地湧出城門,向南面散去。城門外的集市一眨眼就散了,紅朵被驚慌失措的人群擠到了一家磨坊門口。兵慌馬亂的氣氛預示著局勢又發生了徹底的改變。磨坊的主人說十一師打回來了。紅朵記得這個軍隊番號,她記得叔叔曾經是這支軍隊的士兵,叔叔的好友張大哥也是十一師的人,她知道十一師回來保長他們就得逃,保長他們一走好日子就又回來了。紅朵問別人,十一師從哪裡來,別人告訴她從西邊的雀莊那裡過來,已經過了河了。紅朵掉頭就向雀莊的方向走,紅朵一路走一路看著自己手中的竹笠,她想她看見張大哥一定要把竹笠交給他,讓他找到喪德的李家夫妻,為叔叔報仇。

    那天黃昏時分紅朵滿臉塵土地來到了雀莊,雀莊駐紮了一些十一師的士兵,他們穿著紅朵熟悉的灰色軍裝,坐在一個祠堂裡擦槍。紅朵走進祠堂的時候怯生生的,她被一個人從身後抱起來了,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不讓紅朵看見他,紅朵就問,是張大哥?紅朵哭著說,張大哥,我要找你為我叔報仇啊。那個人突然把紅朵放下,拽著她的辮子大笑起來,紅朵紅朵,我真不敢相信,你怎麼找到這地方來的,你怎麼知道叔叔轉移到雀莊來了?

    這是紅朵永遠難忘的一個黃昏,她那年十三歲,對於叔叔死而復生的現實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她記得她在祠堂裡尖叫著奪路而跑,叔叔和那些士兵都在笑,叔叔等她緩過神來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叔叔說,躺在王六斤墳裡的是李家的男人。紅朵不相信,她說,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你的鞋呀。叔叔說,李家夫妻一直盯著你,叔叔沒有躲在王六斤的墳裡,也沒有躲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去,叔叔一直躲在保長家的牛棚裡。紅朵大叫起來,你騙人,保長天天嚷嚷著要你的人頭呀,你怎麼躲在他家裡?叔叔就滿臉神秘地笑了,他說,紅朵你還小呀,許多事情叔叔不敢告訴你,保長是我們的人,真正要叔叔人頭的是李家夫妻,他們是奸細,叔叔躲來躲去,就是提防他們的。紅朵半信半疑,想起那些日子受到的驚嚇,就哭了起來,說,叔呀你不是人,你一直在耍我,你把我引到這兒引到那兒都是在耍我,你不跟我說實話,你把我當槍使呢。叔叔看著紅朵哭,一隻大手拍著紅朵的抽搐的肩膀,叔叔說,別哭了,不怪叔叔騙你,那幾天他們追叔叔追得緊,他們指望你引他們的路呢。紅朵說,我一次也沒找到你。叔叔說,是呀,讓你找到我,他們也就找到我了。紅朵還是哭個不停,她說,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你們把我騙得好苦。叔叔只是一個勁地為紅朵擦眼淚,他說,紅朵你還小呀,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騙你了。

    紅朵記得她把李家夫妻的竹笠交給了叔叔,叔叔把它扔進了燒水的火塘裡,說,奸細的東西,要它幹什麼?紅朵聞到那種血腥的氣味從火塘裡升起來,瀰漫在祠堂的空氣中,紅朵現在知道了,那是血的腥味。是李家男人的血的腥味。紅朵想起那個躺在王六斤墳裡的無頭屍體,納悶她怎麼會把李家男人錯認成叔叔。於是紅朵突然冒出一句話,人被砍了腦袋,看上去都一樣。

    紅朵當時十三歲。十三歲的女孩突然一下子就長大了。祠堂裡的士兵們看見紅朵踮著腳為她叔叔整衣領,紅朵為她唯一的親人整衣領,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叔,只要你活著,騙我我也不怪你。紅朵說,別人怎麼死我不管,我就要你活著。叔叔一時愣在那兒。紅朵還是嗚嗚地哭,她說,我不心疼他們,把那些奸細全都殺了,我也不心疼。叔叔驚異地看著紅朵說,是呀,有奸細就鋤奸。紅朵猜到鋤奸就是殺頭的意思,她又問,殺奸細都派誰去呀?叔叔的表情有點遲疑,這不是孩子打聽的事情,叔叔本不該說,但緊接著叔叔靈機一動,他突然嘿嘿地笑起來,說,我們不派人,我們派王六斤的鬼魂去。你不知道王六斤的鬼魂也是我們的人吧?

    祠堂裡的那些士兵看著紅朵,紅朵被嚇壞了,她瞪著眼睛在士兵們中間尋找著什麼,不知道是看見了誰,紅朵尖叫了一聲,慌慌張張地藏到她叔叔的身後去了。士兵們都在笑,可紅朵嗚嗚地哭起來了,紅朵一邊哭一邊說,叔叔我要跟你們走,我不回家了。叔叔說,你是個女孩子,怎麼能跟我們走?我們還要去打仗呢。紅朵一邊哭一邊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回去了,王六斤的鬼魂不會放過我的。叔叔也笑了,他說,什麼鬼魂?是叔叔騙你的,人死了就死了,哪來什麼鬼魂?你看見過鬼魂嗎?紅朵這時抹了下眼淚,忽然高聲說,我看見的,我親眼看見的王六斤的鬼魂,他拿著殺豬刀追我呀!叔叔說,他追你幹什麼,你沒惹他嘛。紅朵急得跺腳,她說叔叔你好糊塗,我沒惹他,可你惹他了,他不敢找你就找我算帳呀!叔叔搖著頭,不滿地看著紅朵,他說,你這孩子怎麼啦?看來你的膽子是讓誰嚇破了。

    雀莊的百姓有幸看見了第一支紅軍的隊伍。他們記得那支隊伍中有個小女兵,穿著一件肥大的軍裝,腰間拴著一把鐮刀坐在裝糧草的牛車上,她在牛車上晃盪著雙腳,很多人都注意到小女兵沒有鞋子,光著腳,很多人注意到小女兵睏倦的模樣,她的眼睛紅腫著,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那個小女兵就是孤女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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