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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婚男人

    到了秋天,楊泊的身上仍然穿著夏天的衣服,一件淺藍色的襯衫,一條式樣已經過時的直筒牛仔褲,楊泊的腳上仍然穿著黑色皮涼鞋,有時候在風中看見楊泊裸露的蒼白的腳趾,你會想起某種生存的狀態和意義。

    楊泊是一個已婚男人。

    楊泊是一個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楊泊的家在某條商業銜上的新式公寓裡,去商業街購物或者困逛的朋友們經常去敲他家的門。楊泊家的門框上裝有電鈴按鈕,但它已經壞了。門口有一塊草墊子,是供人擦鞋用的,草墊子邊上有一隻紅色塑料捅,裡面堆滿了形形色色的垃圾。我敲門,或者別人敲門,馮敏會抱看孩子風風火火地跑來開門。馮敏的長髮胡亂地用一條手絹綰住,她的頭髮上散發出海鷗牌洗髮膏的氣味。馮敏把懷裡的孩子調整好位置,說,你好。她的神情有時候慵倦,有時候欣喜,別人是無法事先預料的。馮敏說,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勞駕你給我去洗洗菜吧,我一早就把菜泡在水池裡了,就是沒空洗。楊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這些都是前兩年對楊泊家的印象了。那時候楊泊正忙於籌備他的經濟信息公司,楊泊總是不在家,去找楊泊實際上就是去找他的妻子馮敏和他的大頭嬰兒,楊泊的朋友們注意到嬰兒的腦袋和硬朗的頭髮,這一點酷似楊泊。

    楊泊現在蝸居在家,現在是1989年了,世界發生了一些質的變化,漸漸趨向於肥胖臃腫,而楊泊卻變得瘦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毛錢站到街頭的健康遊藝秤上測定一下健康狀況,只接到一張小卡片。卡片上標明身高1米73,體重60公斤。楊泊覺得卡片內容過於簡單,他問收錢的女人,就這些?女人說,就這些,你還想知道哪些?有病要去醫院檢查。楊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還是很吃驚。他記得自己的體重一直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體重減輕情有可原,身高怎麼也會縮掉2釐米呢?楊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頭說,你的遊藝秤一點也不準確。那個女人輕蔑他說,你要是不相信科學測定,可以去屠宰廠的磅秤上秤一下試試。

    楊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經不復存在了,秋天的時候他經常走過公園路上公司的舊址,那是一棟黃色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謄印社搬了進去。楊泊站在街對面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他的辦公室窗臺上的那盆吊蘭。那是他遺忘了的唯——件私物,楊泊就跑過去撥開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吊蘭往外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說,你怎麼回事?楊泊說,這是我的。他用雙肘把那人撞了個趔趄,楊泊說,滾開,這是我的東西。後來楊泊抱著那盆垂死的吊蘭回家。他在繁華擁擠的大街上疾走。遠遠地你能從人群中認出楊泊來,一個特點是他的衣著總是跟不上季節的轉換,另一個特點是他的碩大的頭顱,它在街道人群中飄浮而過,顯得沉重而又孤獨。

    楊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楊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為了女孩的事去向楊泊求救的,後來每逢談到此事,王拓就很窘迫。

    王拓上楊泊家樓梯時,聽見上面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下來一大群人,他們在往樓下搬東西。王拓看見楊泊也在裡面,他和另外三個人搬一臺冰箱。楊泊朝王拓笑了笑說,你來了。王拓說,誰搬家?楊泊說,我。王拓說,怎麼不通知我,搬哪裡去?楊泊說,隨便。王拓當時沒意識到什麼,他幫著把冰箱搬到樓下,又搬到卡車上,這時候楊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介紹給王拓,王拓跟他們握完手,聽見楊泊說,好了,你們開車走吧。

    王拓跟著楊泊又走上樓梯,楊泊走在前面,他的步態很疲乏,身子有點搖搖晃晃的,楊泊突然說,王拓,這下沒有冰啤酒招待你了,冰箱讓他們抬走了,電視機也讓他們抬走了,王拓說,怎麼回事?他們是什麼人?楊泊說,我借了他們的錢,沒法還清,他們來搬東西,公平交易。楊泊轉過臉來,他的表情很平靜,拉了拉王拓,來呀,我還有兩瓶啤酒,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涼著呢。王拓說,這幫狗日東西趁火打劫,你還幫他們抬?楊泊說,這有什麼關係?他們人少。王拓又說你還正兒八經地給我介紹這人那人的,怎麼還有這份心思?楊泊說,這有什麼關係?大家見了面總要介紹一下的,就算認識了。

    走進楊泊家,王拓一眼看見馮敏握看把掃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臥室裡大聲啼哭,馮敏的臉色蒼白,眼圈是紅的,她顯然是剛剛哭過。王拓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馮敏握著掃帚想幹什麼。楊泊始終沒有朝馮敏看一眼,楊泊把王拓推到沙發上坐下,說,沒什麼,我們喝點啤酒,啤酒這會兒肯定還涼著呢。楊泊拿來兩個杯子斟滿,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舔了舔嘴唇,說,果然還涼著,挺過癮的。這時候孩子又哭起來了,王拓看了看馮敏,馮敏仍然握著掃帚站在那裡。王拓說,今天就別喝了吧。楊泊說,為什麼不喝,一會兒啤酒就不涼了。這時候馮敏僵立的身體動了一下,緊接著她把掃帚從門外扔進來,撞到楊泊的腿上。馮敏沒有說話,她的眼睛裡是一種到達極限的憤怒和怨恨。她張大了嘴,雙唇顫動,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楊泊撿起掃帚,聳了聳肩說,女人就是這樣,她們不能經受任何打擊,她們像紙一樣脆弱而淺薄。楊泊把掃帚扔到門外,順手撞上了門。他對王拓說,我們談我們的,你用不著受別人的情緒支配,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談談?王拓說。

    任佳是誰?楊泊說,是你的女朋友?

    她懷上孩子了,可她堅決不肯墮胎。她說寧肯不要我,也要這個孩子。我怎麼也說服不了她,王拓說。

    這種事情我怎麼談,應該你自己說服她。楊泊說。

    她相信你,崇拜你,你的話她會聽的。王拓說。

    我從來不知道竟還有人崇拜我。楊泊說。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括我自己。王拓說,你是男子漢。

    你想利用我,就拼命抬高我,這是兒童的伎倆。楊泊說。楊泊最後高聲笑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對王拓說,好了,我知道了,不管是英雄還是草包都有解救別人的義務。反正我閒著沒事,有的是時間,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講給任佳聽,只是別讓任佳愛上我。

    這天晚上楊泊跟著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個十九歲的圖書管理員,熱衷於讀瓊瑤的小說,楊泊通過談話發現任佳崇拜和迷戀的並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拜的是一個名叫大衛的小說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面,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名叫伊雯的小說中的女人,那個伊雯有一個非婚私主子。楊泊根據王拓的要求,講了許多婚育的理論和利弊。最後覺得累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睏倦得厲害,不知不覺打了個瞌睡,王拓後來把揚泊推醒,楊泊醒來說,孩子睡了嗎?王拓知道楊泊的意識錯位了,王拓說,你好像太疲倦了。楊泊揉揉眼睛說,我從來沒有疲倦的時候,他聽見任佳咯咯的笑聲,任佳說,你這人很幽默,我喜歡你的幽默感。楊泊說,幽默是生活的境界,即使你要哭,也應該哭得幽默一點。

    楊泊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他一進門就覺得問題嚴重了,空蕩蕩的屋子寂靜得可怕。馮敏帶著孩子離家了,他估計她是回了孃家。水池邊放著一盆尿布,還有一隻奶瓶上的吸嘴,它們散發著嬰兒特有的溫馨的氣息,這使楊泊感到清醒,楊泊打開水龍頭,開始搓洗那盆尿布。他想著馮敏的離家,女人就像弱小動物,一旦在自己巢穴裡失去了什麼,就要回到父母的巢穴中去尋找溫暖。楊泊慢慢地搓洗孩子的尿布,時而抓起一塊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尿布上的氣味總是使他想起一些生與死的問題,想到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面起了大風,楊泊聽見風推打著陽臺上的一扇窗戶,他跑去關好了窗,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鳳很大,下面的街道上旋卷著梧桐樹的落葉,楊泊看見路燈下有一對情侶,他們站在風中,男孩把他的風衣像傘一樣撐起來,籠住那個女孩。楊泊莫名地有點感動。他朝他們吹了聲口哨,忽然想起幾年前他與馮敏的戀愛。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場接馮敏。他們走過秋風漫卷的街道,他對馮敏說,秋天了,我們該有個家了。後來馮敏告訴他,就是這句話使她下決心嫁給了他。

    馮敏離家的這段時間裡,日子變得悠長了。楊泊一天只胡亂吃兩頓飯,埋頭於那本關於信息發播和反饋的書的創作,屋子現在真的空寂了,這是楊泊潛意識中所希望的局面,一旦來臨卻又帶來了某種複雜奇怪的感覺。楊泊感到既輕鬆又很沉重。他回顧這幾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衝突都誕生於孩子出世這件簡單的事情上。

    楊泊不記得在馮敏分娩前是否笑了,但馮敏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說我疼得死去活來,你卻看著我笑,你覺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要我喊出一聲,你就咧開嘴已笑,雖然沒有笑出聲音,但是你的沒心沒肝的殘忍是掩飾不了的。楊泊不記得這些細節,他不相信自己像馮敏描述的那樣殘忍,他說,你這是臆造,是妄想狂。馮敏冷笑了一聲,又說那麼你為什麼不肯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醫生告訴你是難產,必須做剖腹手術,你為什麼不肯簽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難產中死去?楊泊說你這才是殘忍,把別人想像得那麼殘忍本身也是一種殘忍。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娩。我不喜歡用剖腹方式迎接我們的孩子。馮敏又一次地冷笑,她說你說得好聽,難道你不知道我是難產,必須剖腹,如果不是我媽媽來了,我就要死在臨產室了?楊泊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你的說法沒有意義。

    楊泊只記得臨產室門前那張冰冷的木條長椅,還有玻璃門上用紅漆寫的兩個大大的“產”字。玻璃門被護士不斷地推開,關閉,挾來一種冷風和難聞的氣味。楊泊那天總是感到冷,他瑟縮在長椅上,腦子裡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始終不能把馮敏的生產和自己聯繫起來,他反覆讀著一張庸俗無聊的街頭小報,對四周的環境感到一種深深的隔閡。他記得還有幾個男人也在臨產室門外,他們像拿著彩票等待中獎一樣焦的而激動。有個工人模樣的竭力跟楊泊搭話,他說,你是男是女?楊泊說,不知道。等生出來看吧。他說,沒做過B超?楊泊說,不知道。他對楊泊的回答不滿意,搖了搖頭,又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楊泊說,無所謂。那人疑惑地看了看楊泊,忽然笑著說,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楊泊沒有再理踩,他冷淡地把頭埋下去繼續讀報。其實他也說不上來想不想要這個孩子,或者說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楊泊認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過程,作為一個男人,他不應違抗也無力違抗。楊泊反覆讀著一張庸俗無聊的街頭小報,報紙上有一則報道使他很好笑,報道說畜牧學家發明了一項新的科學專利,他們給母雞戴上兩片粉紅色的隱形眼鏡,母雞就會大量地生蛋,蛋產量可翻三番。

    楊泊從這間屋子走到那問屋子,打開每一盞燈。他不是那種精力充沛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或者與人談話時間長了都會疲倦。他發現窗臺上有半包紅雙喜香菸,不知是誰忘在那兒了。楊泊笨拙地點了一支菸,猛吸了兩口。他不會抽菸。馮敏曾經勉勵他抽菸,她說男人應該抽菸,就像女人不應該抽菸一樣。楊泊說,你這是教條。抽菸至多是無聊和苦悶的象徵。馮敏說,你說得對,但我覺得你連無聊和苦悶也沒有,你這人那麼空,什麼也沒有。楊泊無言以對,他覺得馮敏刻毒,但他不想以更刻毒的話回敬她。因為他懶得吵架。

    有人敲門。敲門聲很急促,楊泊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黑色夾克的青年,是個陌生人。楊泊問,你找誰?那人說,找你,你就是楊泊?楊泊說,是的,既然找我就請進屋吧。那人笑了笑,緊接著他揮起拳頭朝楊泊臉上打去,楊泊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他聽見那人說,楊泊,我就是來教訓你們這些騙子的,楊泊眼前金星飛舞,他扶著門框,看見那人把領子往上提了提,然後噔噔地下樓。

    楊泊摸了摸臉,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楊泊朝樓梯追了幾步又站住了,他站在黑暗的樓梯上,搖了搖頭,這世界整個瘋狂了。楊泊猜不出那闖入者的身份,是精神錯亂者,抑或真是一個受騙者?楊泊捫心自問,他從來沒有欺騙過誰,為人真誠一向是他生活的準則,即使在籌建信息公司時他也在工作條例中規定:出售信息必須經過嚴格驗證。不得出售假信息。那麼,騙子這個字眼為什麼會加到他的頭上,楊泊覺得這事情很荒誕,也很可笑。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像一個神秘使者一樣突然來臨,把一個事業已經失敗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楊泊覺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可笑。

    好多天了,楊泊第一次照了鏡子。他看見自己單薄瘦削的鼻子歪扭著,鼻孔下面凝滿了血,他還發現自己的頭髮和鬍子都在瘋長,顯得紊亂不堪。楊泊用力扯下了下巴上一根鬍子,他想頭髮和鬍子在人體生長是最沒有意義的,它們一個勁地瘋長,不僅不能帶來任何價值,你還必須花錢花力氣處理它們。

    第二天上午,楊泊在鼻樑部位的隱隱作痛中驚醒。陽光從窗玻璃上反射進來,刺疼他的眼睛。楊泊抽下腦袋下的枕中,折成條狀搭在眼睛上,他想繼續睡一會兒,卻無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裡做了許多惡夢,只是一個也沒有記住。楊泊總是這樣,每夜都做許多夢,一俟醒來就都忘了。

    楊泊扳指一算,馮敏離家已經五天了,他必須去把她從孃家接回來。不知是哪本家庭生活指南書講了,五天是一個界線和極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後應該由一方主動緩解,否則超過五天,容易導致矛盾的激化和發展。楊泊對這種理論從來是置之一笑,他去接馮敏和孩子回家,只是因為他需要他們回家了。

    楊泊從門後摘下孩子的自行車座椅,匆匆地下了樓。

    楊泊騎著自行車往他岳母家去,這段路程很短,但楊泊卻一向懼怕這段路,他不知怎麼特別懼怕看見馮敏的父母,雖然他們很喜歡他。楊泊解釋不清其中的原因,馮敏對此有她獨特的見解,她說,因為你有負罪感,你沒有使他們的女兒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時有人對楊泊的臉驚詫萬分,之後是竊笑,楊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紗布讓他們發笑。楊泊對這種好管閒事的舉動很惱火,後來快到馮敏父母家時他忍痛揭掉了紗布,他不想讓別人再來欣賞他受傷的面孔。

    馮敏穿著她母親的羊毛外套來開門,她始終沒有朝楊泊看一眼,後來她一直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楊泊松了一口氣,他發現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裡面的床上,楊泊側過身張望了一下孩子的臉,孩子睡著了。楊泊覺得這有點不巧,如果抱著孩子,說話辦事都會自然一些,可以調劑一下尷尬的氣氛。

    楊泊說,他們呢?出門了?

    你說誰?他們是誰?

    你父母,他們不在家?

    如果你有點良心和教養,你應該知道怎麼稱呼我父母。

    楊泊笑了笑,我只是不習慣而已。其實我很尊重他們。

    馮敏沒有說話,她精心地修剪著指甲,然後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從桌上撣掉,她臉上的表情不怪不怒,和平日相仿。楊泊覺得這反而有點難辦。

    楊泊說,這幾天孩子夜裡鬧不鬧?

    馮敏這時候抬眼看了看楊泊,她說,你的鼻子怎麼啦?

    楊泊聳了聳肩,說,讓上帝打了一拳,他讓我清醒清醒。

    我不喜歡你的幽默。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陌生人,他找上門來打了我一拳,他認為我是一個騙子。

    你是一個騙子,不過騙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騙自己沒關係,最多是咎由自取。楊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說,我害怕的是騙了別人,馮敏,我騙過你嗎?你真認為我是一個騙子嗎?

    馮敏愣了一下,隨後她的眼圈有點紅了。她站起身,走到衛生間去洗孩子的尿布。楊泊跟進去,搶了過來,他說,我來洗吧,我應該好好勞動改造一下了,誰讓我是一個世界上著名的大騙子呢。

    你來幹什麼?馮敏突然問。

    把你們接回家。你們應該回家了。

    回家?馮敏的眼神黯淡無光,她說,冰箱也沒有了,孩子的牛奶怎麼存放?天天要買菜,誰去買?電視也沒有了,晚上怎麼打發?

    那不算問題,以前沒有冰箱不照樣過嗎?楊泊想了想說,買菜的事我來吧,至於電視機,你實在想看的話,我可以演一些節目給你看,啞劇還有獨腳戲我都會。

    你別想逗我笑。馮敏正色說,我笑不出來。

    笑不出來也沒有關係,只要思想通了,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

    後來楊泊抱著孩子匆匆逃出了門,馮敏跟在後面,在一家新開張的鮮花店門前,馮敏拉住楊泊,從他衣兜裡掏走僅有的五塊錢,買了一束鮮紅的石竹花。

    朋友們去楊泊家,趕上吃飯的時間,他們照例要留下來吃飯。在楊泊失業的那段時間裡,這種情形依然繼續,楊泊的朋友們和楊泊一樣,大多是些不拘小節的人。他們沒有注意到馮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馮敏的烹調藝術也每況愈下,有一天馮敏在飯桌上說,楊泊遲早會變成個窮光蛋,哪天他到你們門上乞討不知你們會不會給他一碗飯吃?客人覺得馮敏的話刺耳,但也沒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帶著任佳去楊泊家,楊泊在廚房裡摘芹菜。楊泊對他們說,你們坐坐,我馬上就摘好了。楊泊又喊馮敏給他們泡咖啡,馮敏在裡面看孩子,她好像沒有聽見,楊泊又喊了一聲,馮敏很不耐煩他說,咖啡早喝光了。楊泊說,那就泡茶吧,馮敏仍然沒有動,隔著工藝門簾,可以看見她抱著孩子去了陽臺。

    王拓在楊泊家很隨便,他把任佳領進了楊泊的書房,楊泊這時候端了兩杯茶走進來,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著一片芹菜葉子。楊泊總結人以不拘小節的印象。

    任佳穿戴時髦,在什麼地方都是顧盼生輝。她對楊泊說,你的書真多,我一看見書,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歡看什麼書?楊泊說。

    我喜歡美學方面的書,它能培養人的氣質和容貌。

    大概是的。楊泊說,不過我很害怕這些書,書讀得越多,人就越發醜陋陰暗。

    你又在開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說,王拓這傢伙就是不懂得幽默。

    王拓說,老楊,等會兒我們去看電影,晚飯就在你這兒蹭一頓了,有什麼好吃的嗎?

    楊泊說,那當然。我等會兒去弄只燒雞。

    外面什麼東西被打碎了,砰地一聲脆響。馮敏抱著孩子站在門口,她把手一揮,扔進來一捆芹菜。

    楊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嗎?

    摘好了。

    你自己來看看,葉子一片也沒摘。

    我覺得吃芹菜不用摘葉子,營養都在葉子上面。

    馮敏哭笑不得,她愣了一會兒,突然尖聲罵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話,然後一扭身走開了。

    放屁。馮敏說。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覷,任佳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說,走吧。他們小心翼翼地跨過那捆芹菜,徑直出門去。在過道上,任佳回,朝楊泊家的門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說,那個女人怎麼這樣庸俗?土拓有點迷惘他說,天知道,馮敏原先不是這樣的。

    後來楊泊的朋友們就很少去他家了。他們對楊泊依然很敬重。這年秋天市場上寄贈賀年片風行一時,他們幾乎都想到了這個點子,給楊泊寄了裝幀精美圖案華麗的賀年片。

    楊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賀年片,他把它們隨手扔在書桌上,廚房裡,甚至廁所的抽水馬桶上,楊泊不喜歡這種小玩意,他覺得寄贈這種小玩意毫無意義。有一天他看見孩子抓著一張賀年片在啃咬,他奪了下來,發現那是任佳寄來的。上面寫著一些崇拜他的華麗辭藻。落款任佳兩個字被紅筆打了個大叉,楊泊猜想那肯定是馮敏乾的。他有點好笑,他覺得在別人名字上打叉同樣也是毫無意義的。

    楊泊每天早晨騎車去自由市場買菜,漸漸地對蔬菜肉魚禽蛋的市場行情瞭如指掌,有時候他不無遺憾地想到,如果經濟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話,這些自由市場的信息,也可以作為一門業務來經營。

    在一大群鮮魚攤子邊上,夾雜著一個測字佔齡人的攤子。那是一個獨眼瞎子,戴一個黑色的單片眼鏡。楊泊每天都在市場上看見他。楊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幾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臉上有災氣。獨眼說。

    在哪兒?

    眉宇之間,看不見的地方。

    災禍什麼時候降臨?

    現在還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楊泊對他笑了笑,他說,不用算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災氣。

    後來楊泊在他家樓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見那個人,那個人摘掉了單片眼鏡,在路邊又擺了個香菸攤。楊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隻眼睛和別人一樣明亮,原來他不是獨眼瞎子。楊泊想這才是個名副其實的騙子。不過他一點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個為生活疲於奔命的人。楊泊過去買了一包煙,他問,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楊泊,慢慢他說,我們大家都挺累。

    馮敏在替楊泊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那包價格昂貴的法國香菸。馮敏說,哪來的?楊泊當時已經忘了買菸的事,他回憶了一會兒,說,從一個騙子那兒買的,馮敏皺了皺眉頭,這麼貴的煙,你買了幹什麼?你又不抽菸。楊泊說,我也說不上來,我只是覺得那個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買他的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馮敏把那盒煙遠遠地摔過來,你這人是夠奇怪的了,你知道這個月還剩幾塊錢生活費?這個家你讓我怎麼當?楊泊搶起煙看了看盒殼,他說,這種商標圖案多漂亮,可以作為藝術品收藏。馮敏已經卷著髒衣服來到浴缸邊上,她回過頭說,可你不是百萬富翁,別忘了你是一個窮光蛋。說完了就彎腰俯在浴缸裡洗衣服。因為洗衣機也讓楊泊的債主抬走了,馮敏現在只能在浴缸裡洗衣服。她沒再聽見楊泊說話,直到晚上睡覺,楊泊沒有跟她說一句話。馮敏知道她的最後那句話刺傷了他。這種令人不快的效果並非她的初衷,但馮敏覺得她對楊泊是忍無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馮敏給孩子喂完奶,對著鏡子在梳頭。馮敏的頭髮又黑又直,自然垂於雙肩之上。她很喜歡自己的頭髮,早晚都要細細梳理兩次,杭完頭髮後馮敏瞥了眼床上的楊泊。楊泊已經醒來,睜大眼睛看著門背後掛著的兩件睡衣,那是他們結婚前一起去商店買的,藍的是楊泊的,粉紅的是馮敏的。馮敏記得孩子出世以後那兩件睡衣就沒被穿過,它們現在就像過時的風景畫掛在門背後。

    你該去買菜了。七點鐘了。馮敏背對著楊泊,她說,去晚了市場上什麼也沒有了。

    楊泊翻身跳下床,他開始慢慢地穿衣服,他總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後才把兩條又瘦又細的腿伸入褲筒,楊泊一邊穿褲子一邊對馮敏說,我想去深圳。

    去哪兒?

    深圳。我想去維奇的公司幹幾年。

    怎麼回事?

    維奇給我寫過信,讓我當合夥人。

    維奇很能幹,他是個天才。他讓你當他的合夥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蠢才,我當不了他的合夥人?

    我沒這麼說,你別自己作踐自己。

    用不著掩飾,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麼想好了,反正我不會讓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沒錢嗎?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賣血賣腎臟也給你寄錢。

    馮敏的臉色倏地變得蒼白,眼眶裡滾出淚水。她抽泣著衝出房間,把門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門外哭了一會,又重新把門撞開,對著裡面喊,楊泊,你別把自己打扮得那樣悲壯,你其實是個懦弱的膽小鬼。你想去深圳,不過是想逃之夭夭,逃避責任罷了。

    楊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馮敏,沒有說話。搖籃裡的孩子被驚哭了,楊泊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摸摸孩子的尿布,已經尿溼了。他找了半天干淨尿布,一塊也沒有找到。所有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陽臺上。楊泊靈機一動,隨手拿了一塊毛巾塞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抱著孩子往外走,說,我們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馮敏走過來奪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馮敏說,要去你一個人去,別讓孩子跟著你受罪。楊泊說,為什麼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樣嗎?他看見馮敏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突然覺得馮敏也很可憐。馮敏咬著嘴唇說,你從來不把別人當人,你就不能讓孩子尿在你身上嗎?為什麼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樣嗎?楊泊說,那不一樣,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神聖多了。

    楊泊拎著菜籃上街,去了很久沒回家。王拓來找楊泊,看見門虛掩著,他走進去,看見馮敏抱著孩子坐在草編地毯上發呆。王拓已經很久沒來了,他發現馮敏的容貌今非昔比,她現在和楊泊一樣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類似楊泊,充滿一種迷惘和思考的痕跡。

    老楊呢?王拓問。

    他走了。馮敏對來客的態度仍然抱有敵意,你們怎麼又想起楊泊來

    想請他去參加任佳的生日晚會。任佳讓我專程來請他。

    楊泊容易討小女孩的喜歡。馮敏暖昧地笑了笑說,去參加晚會需要準備什麼禮品吧?

    隨便的。可以帶一束鮮花,或者什麼都不帶。

    馮敏點了點頭,拍著懷裡的孩子,她哼著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侷促地站著,他希望楊泊這時候能夠出現,這樣他可以親口跟楊泊說晚會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讓馮敏捎話,她很有能條故意隱瞞。誰都清楚,馮敏不喜歡楊泊在他的朋友圈裡的交際,更不喜歡楊泊和別的女性在一起。

    你是楊泊的朋友,你瞭解楊泊嗎?馮敏突然問,她抬起眼睛專注地盯著王拓,王拓吃驚之餘發現她的表情是誠懇的。

    當然。老楊是個大好人。

    請說得詳細點。

    老楊是個有抱負有思想的人,而且為人熱情真誠,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賴的好朋友。

    還有呢?請說得再詳細一點。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覺得馮敏有點奇怪,他說,你是他的妻子,你應該比我更瞭解他。

    正因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問題是我覺得他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現在離我越來越遠。

    王拓注意到馮敏眼神里那種冰涼的悲傷,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這個苦惱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話不宜講出來,王拓想說的是: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不離婚?

    楊泊後來如約去參加了任佳的生日晚會。他手裡提著孩子的紅色塑料座椅走進任佳家時,大概遲到了半個鐘頭。楊泊向任佳解釋說,我剛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著趕來,路上跟公共汽車撞了一下。楊泊的牛仔褲上果然破了一個大口子,膝蓋上滲出暗紅的血跡。任佳找了塊止血紗布給他,說。是你自己來還是讓我來。楊泊搖頭說,不要你來,否則王拓會吃酷的。任佳倚著門看著楊泊貼紗布,說,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為什麼要甘心忍受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楊泊聽出任佳話裡的弦外之音,他說,那有什麼辦法?我天生是個背運的人。

    楊泊與他的朋友們好久沒有謀面。他們心照不宣,對楊泊的近況緘口不問,只是藉遲到的理由拼命給楊泊灌酒。楊泊的談吐舉止跟從前一樣優雅從容,楊泊說,我現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這些不夠我一個人喝的。朋友都說,楊泊你從前可是好酒量,你從前見酒就上。楊泊說,現在不同了。我再為國家節約糧食和酒精。王拓走過來,挨著楊泊坐下,他的勸酒也遭到失敗。王拓始終不知道楊泊這種鐵一樣的意志出於什麼原因,他無可奈何他說,你不喝酒,那幹什麼?楊泊咳嗽了一聲說,我來就是想,在你們中間坐坐。八點鐘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時無言,內心有某種深深的感動,他也感覺到楊泊身上無形的陰影,它雖然被楊泊自己淡化了,但確實存在。

    楊泊安詳地坐在他的朋友們之間。他的精神飄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領空裡。他看見所有的酒杯裡盛滿灰色塵埃,它們上浮然後下沉,如此循環,體現物質的存在;他還聽見盆栽鐵樹上發出的細微的枝葉爆芽以及斷裂的聲音,一如生命進程的展示。楊泊微笑著,他感到多日來頭腦第一次這樣清醒,後來他用一種微顫的聲調問身邊的王拓,從這裡出去,你們又到哪裡去?王拓舉著酒杯說,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覺。楊泊說,對,我們都要回家。

    晚會的主要內容是家庭舞會,楊泊對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幫著把大蜡燭——點燃,把傢俱抬到牆邊,然後他站在一邊看他們跳舞,楊泊的交誼舞其實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時候他不想跳,或者說他對此漸漸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對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樣會帶來某種洞穿和喪失。

    任佳走過來,她穿著鮮豔的長裙走過來,把手搭在楊泊的肩上,她說,你不請我跳,我來請你了。楊泊說,對不起,我已經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鮮紅的嘴辱說,你不能拒絕一個過生日的快樂公主,她正在尋找森林中的好獵手。楊泊當時就發現任佳喝醉了,他覺得女人的醉態比男人更滑稽,她們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的矯飾和多情。楊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練地帶著她軟綿綿的身體舞至人堆裡。他發覺他們都注意著他和任佳,他覺得對一雙隨意組合的舞伴施加額外壓力是沒有意義的。任佳放縱地笑著說,太好了,太美了。楊泊聞到了她嘴裡的酒氣,他覺得與一個醉酒的女孩跳舞確實有一種壓力,它來自別人的目光,也來自自己內心陰暗的那一部分。楊泊猛地轉動任佳的腰,使她旋轉了一圈、二圈、三圈,轉到第四圈的時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楊泊的身上嘔吐起來。楊泊站定了任她嘔個不停,他感覺到後背上溼熱溼熱的,一股難聞的氣味,任佳嘴裡湧出的穢物吐了他一身。

    楊泊,你為什麼不跟那個庸俗女人離婚?被王拓扶進臥室後,任佳一邊痛哭一邊尖聲大喊。楊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為什麼不離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緊張地掃向楊泊。楊泊面無表情地走到門邊,伸手從掛鉤上摘下那隻他兒子的塑料座椅,楊泊回頭說,離婚沒有意義,結婚沒有意義,我不知道什麼事情最有意義。

    楊泊看了看手錶,慢慢走出門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認出了那輛被汽車撞過的自行車。楊泊騎上車自行車鋼圈和輪胎髮出一種尖銳刺耳的噪聲。楊泊就這樣騎著破車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髒了的外衣使他厭惡,他把它脫下來,夾在後座上。在任佳家的結局是楊泊沒有預料到的,對於任佳的明顯多情,他感到茫然,內心對此存有一種深深的隔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強加於他人頭上,楊泊想盲目的多情對於世界也是毫無意義的。

    有一天深夜,楊泊在睡夢中被一種重物墜地的聲響所驚醒。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上,馮敏迷迷糊糊地問他,你又做惡夢了?楊泊說,是什麼東西掉下去了?楊泊自己也解釋不清他對此做出的強烈反應。那種沉悶的聲響使他心跳加劇,他打開臺燈,從鏡子裡看見一張驚惶而陌生的臉。

    第二天才知道是陽臺上的那盆吊蘭墜落在樓下,夜裡的風颳斷了鐵絲,也葬送了楊泊所珍愛的吊蘭的前程。楊泊看見花盆已經碎裂,吊蘭的葉子在風中籟簌顫動。他找根繩子在花盆上捆了幾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樓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會兒,又返身下樓,把那盆吊蘭扔進了垃圾桶。

    楊泊的失眠症就是這以後染上的。入夜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恍惚中總是聽見那聲可怖的重物墜地的響聲,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聽,那個聲音是虛假的意識的產物,但楊泊好像等待著它的來臨。在這種無謂的等待中,他的心情變得很惡劣,伴隨著難以抑制的焦躁和沮喪。

    楊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門,又怕驚醒熟睡的馮敏。他輕手輕腳摸黑走到門口,正準備開門的時候,聽見馮敏在裡面說話,你深更半夜上哪兒去?楊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聲貓叫。馮敏又說,你老是自己折騰自己,讓別人也睡不好。

    楊泊下了樓。外面的風很大,冰涼地灌迸楊泊單薄的衣服裡。楊泊打了個寒噤,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自由的喜悅。街道在深夜變得空曠而寧靜,路燈恰到好處地照亮了水泥路面,發出淡淡的白光。楊泊張開雙臂,模仿飛鳥奔跑了幾步後停下來,他向前向後觀察了一下,沒有人看見他的動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後放慢腳步朝廣場走去。

    深夜獨行的感覺對楊泊已經陌生。他記得從前還是個少年時經常深夜出門,在大街上尋尋覓覓,尋求他所期待的一次豔遇或者別的非同尋常的經歷。他記得就是在話劇團門口第一次遇見馮敏,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話劇團門口路燈下,馮敏側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色風衣,圍一條黑白格圍巾,她的容貌神態猶如天仙打動楊泊的心,楊泊站在對面屋簷的陰影下,偷窺著她。他判斷她在等人,他當時決定,如果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們投一塊石子以示抗議,如果是女孩,他就將開始他的愛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後來楊泊如願以償,他看見話劇團裡跑出了另外一個女孩,她們手拉手經過楊泊面前時,楊泊看見馮敏在夜色中發亮的雙眸,他一下子就墜進了愛情的深淵。

    對於愛情的回憶使楊泊的腳步滯重起來。楊泊覺得這些往事現在看來就像一部溫柔感傷的電影,離他的心十分遙遠。懷舊是有害無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現實和未來,楊泊走著,大概在深夜十一點鐘時,他來到廣場。

    楊泊趕上了一個外省馬戲團的末場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圍成的空地上進行。他買了一張票,走進白布裡面,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突然置身於喪葬的氣氛中,他懷疑自己在夢遊,不過,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廣場觀看一場馬戲演出。觀眾寥落,楊泊數了數,一共只有六七個人。他想他們也許跟他一樣,患有嚴重的失眠症。

    有人敲鑼,然後有兩隻穿花襖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楊泊注意到其中一隻猴子很調皮,當鑼聲停下來時,那隻猴子仍然在翻跟斗,一個接一個,怎麼也停不下來。敲鑼的人氣惱地上去強行把它抱走了。楊泊忍不住笑起來,他想猴子並沒有錯誤,它只是情緒失控,出於某種慣性,人類的這個習性在猴子身上也得以體現。猴子下場後,一隻狗熊搖搖晃晃地上場,表演腳蹬皮球的技藝。然後狗熊還熱情地吹奏了口琴。楊泊覺得讓狗熊這樣野性笨拙的動物學習藝術大可不必,所以他不喜歡狗熊的節目。

    馬戲班演出了半個鐘頭就草草結束了。楊泊最後一個走出去,有個馬戲班的人問他,師傅,我們的馬戲好看嗎?楊泊想說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但他不忍傷害這個可敬的夜間馬戲班,楊泊說,你們的演出時間還可以推遲,有好多人夜裡睡不好覺。

    楊泊走到電報大摟時,回頭看見廣場上的燈光驟然熄滅。馬戲班正在收攤,他們把那塊巨大的白布收捲起來,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變小,最後消失,有一輛卡車停在路邊,楊泊看著馬戲班的人和動物都上了卡車,最後消失不見了。楊泊目送夜間馬戲班遠去,腦子裡再次想到了喪葬這個不祥的字眼。

    據說楊泊後來養成了深夜獨行的習慣。這種習慣最後導致了楊泊和馮敏之間關係的急劇惡化。有一段時間楊泊的朋友們都知道了他們分居的消息。有人猜測他們可能很快就會離婚。而真正瞭解楊泊的人說楊泊不會,除非馮敏提出離婚。有一天王拓去火車站送人,出站時看見楊泊一個人坐在臺階上。王拓跑過去跟他說話時,楊泊說,你別過來,我在夢遊,王拓觀察楊泊的神態表情,楊泊的眼睛寧靜溫和,似笑非笑的樣子,和白天並無二致。王拓不相信他在夢遊,但他很擔心楊泊的神經是否出了毛病。

    楊泊深知他現在在別人眼裡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堅信一切正常,他清醒而又放鬆,事物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他的個人生活一旦掙脫了世俗的枷鎖,已經上升到精神的高空,楊泊對此感到滿意。

    馮敏第二次離家前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她又把房子裡裡外外打掃乾淨。楊泊無動於衷地注視著馮敏忙碌地幹這些活,後來他說,別這樣,我不希望你走。如果我們必須分開,讓我出去好了。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

    馮敏說,不,這兒留給你一個人,這下沒有人妨礙你寫作了。我還給你單身的自由。

    楊泊說,我從來沒說過單身自由,結婚不自由,我也不認為你和孩子妨礙過我,請不要偷換主題。

    馮敏說,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還有你的陰暗心理。你不是男子漢,除了自己,你誰也不是。

    楊泊說,你說錯了,我愛世界上每一個人,就是不愛自己。

    馮敏不再說話了,她用拖把使勁地擦著地板,地板上汪著水跡,馮敏看見楊泊腳上的拖鞋洇溼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楊泊的腳說,把腳抬起來。楊泊沒有動彈,他的目光變得呆滯無神,馮敏聽見楊泊輕輕他說,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讓你離開我,你只是羞於啟齒。楊泊嘆了口氣。他說,我陽痿了,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它跟我的心靈沒有關係,我沒有罪。

    馮敏木然地站在那兒,過了很久地爆發出一聲裂帛般的哭泣,她邊哭邊說,你混帳,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楊泊走到馮敏身後,他樓住了她的雙肩。楊泊用手背給她擦淚,他說,別哭了,你應該相信我愛你。陽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靈枯竭。只要一切正常起來,我的毛病也會好的。馮敏猛地甩開了楊泊的手,她邊哭邊喊,別噁心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就這樣馮敏奪門而出,馮敏跑下樓時,聽見楊泊追出來喊,孩子,孩子怎麼辦?馮敏沒有理睬。她想孩子是兩個人的,楊泊有責任帶他的孩子。這也是她對他的最簡單最合理的懲罰。

    孩子未滿週歲,還不會說話,甚至還沒有長出牙齒,楊泊每天給孩子餵牛奶和米粉,換尿市,哄他睡覺。孩子哭的時候楊泊就把他抱到陽臺上去。孩子到了陽臺上就不哭了。這是楊泊在幾天的實踐中得出的經驗。

    楊泊知道馮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給她的。這是女人天性所諳熟的手腕,意圖在於制服男人。楊泊不明白的是馮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讓他怎麼樣呢?她的手腕成功之後又能怎麼樣呢?這一點也許馮敏自己也不清楚。許多人對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揚泊覺得這是一出無聊的鬧劇,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樣被踢來踢去,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為孩子沒有思想,他被有意無意地物化了。楊泊因而對懷裡的孩子主出了別樣的愛憐。

    楊泊出去買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車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車上,楊泊推著孩子和米慢慢走過街道,已是初冬,陽光曬在頭頂上有些暖意。街上湧動著上班的人流,汽車、自行車、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學生。楊泊與他們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點特殊,也許擁有一份正式職業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種幸福,那是人們賴以生存的秩序。楊泊想是什麼東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來自他內心的一種悖力,它很神秘並且不可戰勝。楊泊想他也許就生活在現實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門口楊泊看見王拓站著等他。王拓臉色蒼白,雙手揪著鬈曲的頭髮。王拓說,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藥。楊泊說,為什麼吃那麼多安眠藥?她好像並不失眠。王拓說,你還不明白,她是自殺,現在在醫院裡搶救。楊泊先把米搬下車,然後把孩子抱下來,他說,為什麼自殺?她還是個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楊泊,他說,可能與你有關。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孩,你是一個隱形兇手。楊泊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麼現在我應該做什麼?王拓冷笑了一聲,你說呢?楊泊轉過臉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說,現在我應該先把米送上樓,你給我抱著孩子,王拓怒吼起來,他一腳把米袋踢翻,說,去你媽的米,難道任佳她還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給我立刻去醫院看她。楊泊平靜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說,請你別發火,這不是一回事。誰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會死去,如果她不想死會活下來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後來楊泊抱著孩子坐上王拓的鈴木摩托車去醫院。楊泊突然想不起來任佳的模樣了,楊泊與任佳只見過三次面,而現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殺的隱形兇手,楊泊覺得這件事荒誕而且具有戲劇效果,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說,他不相信這件事情是真實的,它最多具備真實的外殼。楊泊堅信他與任佳沒有任何精神聯繫。風很大,摩托車以高速穿越街道風景。楊泊注視著懷裡的兒子,兒子的小腦袋在他的衣服上蹭著,他好像想睡了。楊泊奇怪孩子對這種高速運動的適應性,也許孩子對外界的適應能力要優於一個成人。人的年齡越大他的神經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沒有說話。快到市立醫院時他回頭朝楊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說,我很難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來了。楊泊說,這沒有關係,每個人平均八個月會碰到一次意外事件,無法避免。

    楊泊抱著孩子跟隨王拓走進任佳的病房。剛剛施行了灌腸術的任佳躺在病床上,容顏比平日更加嬌豔美麗。楊泊抱著孩子坐在一隻方凳上,看著任佳半醒半睡的臉若有所思。在病房瀰漫的來蘇兒的氣味中,他依稀看見一些白色藥片在腸道里緩緩行進,然後又看見肥皂泡沫在腸道里像波浪一樣翻滾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楊泊覺得服用安眠藥自殺無疑是一種遊戲。

    老楊,我不是為你死的,我只是悲嘆生活的蒼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說。

    我知道這一點,誰也不會為別人而死。

    死亡是美麗的。我體驗到了死亡的美麗的詩意。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死過。不過我想死亡不是件美麗的事情。人活膩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臨,就像水池裡的魚,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會死去。

    你沒死過,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種什麼感覺,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隨風而去,對了,就是一種隨風而去的感覺。

    隨風而去。楊泊點了點頭,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藍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權,一片葉子在陽光中旋卷著。楊泊說,天氣多好,一切都在隨風而去。

    到了冬天,楊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樂。他一個人帶著未滿週歲的孩子,身心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每隔一天,任佳就通過傳呼電話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殺未遂後,非常喜歡與人討論人生和哲學問題。楊泊不得不抱著孩子奔下樓去接她的電話。任佳在電話里長篇大論,往往要談上五六分鐘,這使旁邊等著用電話的人很有意見,楊泊說,我沒有辦法,你們沒聽見?我什麼也不想說,我只是一個誠實的聽眾。

    楊泊曾經接到馮敏的一個電話。楊泊拿起話筒時什麼也沒有聽見,他說,你是誰?對方沒有聲音,楊泊聽見一種類似嗚咽的輕微的聲音,然後電話就被掛斷了,憑感覺楊泊知道打電話的是馮敏。他想女人怎麼都喜歡在電話裡表達她的情感,女人天生喜歡這種半藏半露的方式。

    這年冬天楊泊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楊泊家裡沒有日曆,只有一卷風景攝影畫歷,畫歷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熱而浪漫的夏季。現在是冬天了,有時候楊泊發現了畫歷的錯誤,但他不想去糾正這個錯誤。

    這天早晨窗外傳來一陣鞭炮聲,搖籃裡的孩子被嚇哭了。楊泊走到窗前,發現大街上的人比平日擁擠,遠遠地他看見百貨公司掛出了紅色的燈籠,燈籠上有“慶祝元旦”四個大字。楊泊這才想到原來是節日,節日總是很嘈雜很擁擠的。人們喜歡節日情有可原,楊泊只是覺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這天后來成為馮敏記憶中一個可怕的日子。馮敏原來準備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遲早要回去,特意選擇了元旦這個日子,因為這天象徵著新的開始。早晨八點鐘左右,馮敏買了一束她最愛的石竹花,帶著一隻大包準備回家。正要出門的時候馮敏的幾個話劇團的同事來了。他們出於關心來看馮敏。馮敏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們問起馮敏和楊泊的齟齬,馮敏說著說著,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那群同事走時已近中午,馮敏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眼泡紅腫,很難看的樣子。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這個樣子,馮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時候孩子仍然不時地啼哭。孩子自從被鞭炮聲嚇醒後就一直在哭,楊泊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聲。他給孩子量了體溫,體溫正常,證明孩子沒有發燒。他無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為什麼在新年伊始的時候這樣大哭不止。

    楊泊把孩子抱到陽臺上去,陽臺上陽光明媚,昨夜晾曬的尿布在風中輕輕拂動。楊泊聽見暄鬧的市聲中融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覺得那音樂悲亢而悠遠,在風、陽光和市聲中發揮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來自何處,他想在元旦聽安魂曲也許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聯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隻紅色氣球,氣球慢慢地浮升,在陽光中閃著透明的色彩。楊泊指著氣球對孩子說,別哭了,你看那隻氣球,它多麼漂亮。孩子沒有朝那隻氣球看,他閉著眼睛大哭,哭得滿臉是淚。揚泊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別哭了,我最不喜歡聽見哭聲,哭是最令人生厭的事情。

    ……別哭了,你哭得讓我煩躁焦慮,你哭得我情緒壞透了。

    ……別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頓又能怎麼講?我不喜歡暴力,我情願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裡去呢?

    ……為什麼哭個不停?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吧,我已經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無緣無故的哭聲。

    ……為什麼還要哭?你讓我感到絕望,你讓我感到整個世界無理可說,而我也不想再說了,我已經說得夠多了。

    ……好吧,你繼續哭吧。現在我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聽不見你的哭聲,或者把你從陽臺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還是讓我跳下去吧,這樣更好一些。我可以問心無愧。

    楊泊把孩子放回到搖籃裡,孩子哭得更厲害了。楊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連同搖籃一起搬到了陽臺上。他找了一個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裡,他說,什麼時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這個小熊。沒有我,你也許會更快活一些。

    楊泊雙手撐著陽臺,水泥質地的陽臺冰涼冰涼的,而陽光很溫暖。楊泊凝望天空,那隻紅氣球已經升得很高很高,現在他只能看到一點虛幻的白點。天空下是楊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個方向延伸。楊泊聽見那支安魂曲的樂聲索繞在城市上空,他始終分辨不出它來自何處。

    中午十二點一刻,楊泊縱身一躍,離開世界。楊泊聽見一陣奇異的風聲。他覺得身體輕盈無比,像一片樹葉自由墜落。他想這才是真正的隨風而去。這才是一次真實的死亡感覺。

    樓下就是商業街。元旦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親眼目睹了楊泊墜樓的情景。其中包括楊泊的妻子馮敏。馮敏當時在她熟悉的水果攤上買桔子。水果攤老闆說,你好像很久沒來買水果了,馮敏挑了幾隻桔子放到秤盤上,她說,水果太貴了,沒有錢,吃不起了。馮敏抱著桔子和鮮花穿過街道時朝家裡的陽臺望了一眼,她看見陽臺上有個人跳下來,那個人很像楊泊。

    那個人就是楊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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