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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天,大家正預備到昂臺爾馬和洛佛內爾兩家使用的特別飯廳裡去吃晚飯的時候,共忒朗推開了門走進來,一面報告著:“兩位阿立沃小姐到。”

    她倆進來了,神情是拘束的,共忒朗在後邊推著她們,一面笑一面說明他的意思:

    “都來了,是我從街上拉她們過來的。並且鬧得大家都注目。我勉強引著她倆到各位跟前來,因為我有點事情應當和魯苡斯小姐說個明白,偏偏我又不能夠在鬧市裡說。”

    她姊妹倆還沒有除下帽子和放下陽傘,這時候他都替她們接下了,因為她倆原是從散步之後回家去的,他請她倆坐下,和他的妹妹親了頰,和他父親,他妹夫以及波爾都握了手,隨後回過來向魯苡斯-阿立沃說:

    “哈,這樣,小姐,您現在可願意把您近來對我們不大舒服的原故告訴我?”

    魯苡斯彷彿吃驚了,如同一隻落在網子裡的鳥現在被獵人提著。

    “簡直沒有這樣的事,先生,簡直完全沒有這樣的事!這是誰使得您相信的?”

    “簡直有這樣的事,小姐,簡直十足有這樣的事!您已久不到這兒來了,這兒久已看不見您常坐的那輛四輪大篷車,那輛一直被我叫做《聖經》上的‘諾亞方舟’的四輪大篷車。每逢我遇見您的時候和向您說話的時候,您總現出不大願意的神氣呀。”

    “簡直沒有這樣的事,先生,我向您保證。”

    “簡直有這樣的事,小姐,我向您肯定這件事。無論怎樣,我真不願這樣的事延長下去,並且我今天就要向您簽定講和的條約。哈,您知道呀,我是倔強的。將來您白費氣力對我冷淡,因為那些樣子,我是知道使它結束的,我也知道使您不得不變成高高興興的和我們在一塊兒,如同令妹一樣,她真是一個可愛的安琪兒。”

    有人報告晚飯伺候好了,於是他們都走到飯廳裡了。共忒朗挽著魯苡斯的胳膊。

    他十分留心地向她本人和她妹妹周旋,用一種值得佩服的臨機應變的才能來分獻他種種殷勤,他向那個小的女孩子說:

    “您嗎,原是我們的夥伴,我免不得要有好幾天對您疏遠一點。對於朋友們自然比對於其他的人少花點精神,您知道喲。”

    接著他又向那個大的女孩子說:

    “您嗎,我想引誘您,小姐,並且我現在用一個守規矩的對手地位通知您。我並且將要對您求愛。哈!您臉紅了,這是好兆頭。將來您看得見我是很和氣的,在我因此而精神貫注的時候。可對,沙爾綠蒂小姐?”

    她姊妹倆真地都臉紅了;後來魯苡斯用她的莊重態度吞吞吐吐地說:

    “唉!先生,您真發痴了!”

    他回答:

    “算什麼!到了您結了婚,您將來在交際場裡還要聽得見許多其他的話。那些話馬上就會來。那時候,有人要對您表示種種稱讚!”

    基督英和波爾-布來第尼都同意於他引著魯苡斯來;侯爺因為這種孩子式的花言巧語感到樂趣,他微笑了;昂臺爾馬想著:“不算笨,這傢伙。”共忒朗呢,由於應當扮演的角色,他受到了刺激,由於向著沙爾綠蒂的種種感覺以及向著魯苡斯的利益,他受到了吸引,他帶著一陣陣為著魯苡斯而發的微笑彷彿在齒縫中間喃喃地暗自這樣說:“哼!你那個壞蛋父親自以為拿著我耍;不過我就要引著你來聽我的號令,我的女小子;你將來看得見我是不是著手得很好。”

    後來他把她倆來作比較了,於是瞧了這一個又瞧那一個。顯然,那妹妹格外合他的意思;她是比較好玩兒的,比較活潑的,帶著她那個略微翹起的鼻子,那雙射人的眼睛,那個窄窄的額頭和那些掩在稍許過寬的嘴巴里的略現過大的漂亮牙齒。

    然而,另一個也是漂亮的,比較冷靜,沒有那麼快樂。她,這一個,將來在親暱的生活裡,永遠不會有魔力,也不會有聰明,不過她將來若是略略和名門望族往來而且養成了習慣,那麼到了有人在一個跳舞會門口報告“洛佛內爾伯爵夫人到”的時候,她是也許更比她妹妹能夠名實相副的。然而他不管這一套,他發脾氣了。他懷恨她姊妹倆,也懷恨她倆的父親和哥哥,並且允許自己等到日後有權的時候,要在她們身上為自己不如意的事復仇。

    大家重新回到客廳裡了,共忒朗請魯苡斯用一副紙牌來占課,她是很知道預報未來的。侯爺,昂臺爾馬和沙爾綠蒂都聚精會神地靜聽,都不由自主地受著了莫名其妙的神秘的吸引,受著了不可信的可能力量的吸引,都受了奇異得不可征服的輕信的吸引——這種輕信常常在人的心裡往來,並且使得很聰明的人常常在幻術師的很可笑的發明跟前感到驚擾。

    波爾和基督英靠在一個開著的窗口邊談話。

    自從不久以來,她是怪可憐的,感到自己已經不像從前一樣被人鍾愛了;而她和波爾的愛情上的不協調都由於他們相互間的過失一天比一天加重。她在慶祝會的晚上引著波爾在大路上走的時候,固然第一次懷疑到這種不幸的事情。不過儘管懂得他的眼光裡已經沒有那種和從前同樣的溫存,他的聲音裡已經沒有那種和從前同樣的柔順,同樣的熱烈關切,她卻沒有猜得著這種變化的原因。

    這種變化是早已存在的,某一天,她在日常約會當中曾經快快活活高聲對他說過:“你可知道我真地相信自己懷妊了。”他當時就感到自己的皮膚上面有一陣不快活的輕微寒噤。從此變化就發生了。

    隨後,在他們每次相遇的時候,她一定對他談起這個使她因為歡喜而心房大跳的懷妊情形;但是他老抱著一種成見,認為懷妊是件不如意的,惡劣的,不清潔的事情,因此他對於他所崇拜的偶像而抱的誠虔的皈依心感到受了損害。

    再後些時,他看見她變了樣子了,消瘦了,臉蛋兒下凹了,臉色發黃了,他認為她早就應當對他遮掩這種儀表,並且躲避幾個月,等到將來養得比從前更腴潤又更漂亮的時候再出來,而且同時她還得知道在情婦式的媚人儀態上面增加另一種聰明而且慎重的青年母性的儀態,只讓人遠遠地望見她的嬰孩,而嬰兒卻是裹在粉紅的襁褓裡邊的。

    她到阿立沃山避暑而把波爾留在巴黎的時候,並且得過一個罕有的機會,可以表示這種被他等候的臨機應變之才,使得他看不見她的失去腴潤和變了樣子的情形。他當初原是很希望她早懂得了這意思的!

    但是,基督英一到倭韋爾尼這個區域裡,就用繼續不斷的和辭意淒涼的信召喚他,這種信是非常之多和非常之有催促力的,使得他由於意志薄弱,由於憐憫之心也到了阿立沃山來。而現在,她用她這種不愉快的和呻吟意味的溫情使他疲勞了;於是他感到了一陣無限的慾望要離開她,不想再看見她,不想再聽見她歌唱她那種使人生氣的和人地不宜的愛情歌曲。他本想對她高聲嚷出心裡的這些事情,對她說明她的表現是多麼愚笨,但是他沒有能夠這樣做,也不敢走開,又不能阻止自己用硬性的和傷人的言辭來對她證實自己的焦躁。

    她是有病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笨重,懷妊女人的一切困難使得她苦惱,波爾的態度之使她難堪,恰好厲害得和她之需要空前的安慰,愛撫,溫情的維護一樣。因為她之愛他,用的是靈肉一致,整個生命相托的放任態度,這態度有時候用愛情造成一種毫不保留的和絕無限制的犧牲。她自以為已經不是他的情婦,而是他的妻子,他的伴侶,他的信徒,他的忠臣,他的隨身奴隸,他的物件。在她心裡,他和她之間已經用不著談什麼殷勤,談什麼嬌媚,談什麼始終相悅的指望,談什麼還須製造的歡樂,既然她完全是屬於他的,既然他和她又連繫在一塊兒,而連繫他倆的是那條非常甜美又非常堅固的鏈子:那個快要出世的孩子。所以他倆單獨地一到窗口邊,她就開始她那種溫柔意味的怨歌了:

    “波爾,我的親人兒波爾,說呀,你可是始終一樣地愛我?”

    “簡直一樣地!想想罷,你每天老對我背書似地這麼說,結果這變成單調的了。”

    “原諒我喲!正因為我已經不能相信你愛我了,所以我需要你對我保證,我需要聽見你不住地說這個,說這句非常之好的話;由於你現在不再像從前那樣常常對我說這個,所以我不得不向你問,向你懇求,向你哀求。”

    “對呀,我愛你!但是我們談點別樣的事罷,我央求你。”

    “唉!你真是狠心喲!”

    “你說的簡直不對,我不是狠心。不過……不過你不懂得……你不懂得那……”

    “噢,對呀!我很懂得你已經不愛我了。倘若你知道我怎麼痛苦!”

    “哪兒的話,基督英,我向你發誓,你不要弄得我心煩。倘若你知道你做的事情多麼不爽利。”

    “噢!倘若你愛我,你就不會這麼說。”

    “不過,這用不著多說,倘若我已經不愛你,我斷不會到這兒來。”

    “聽我說。你是我的人,現在,你是屬於我的,而我是屬於你的。在我倆中間,有了這種由於一個正在生長著的生命而發生的連繫,那是什麼也折它不斷的;不過請你答應我:倘若日後有一天你再也不愛我,你會告訴我嗎?”

    “成,我答應你。”

    “你可對我發誓?”

    “我對你發誓。”

    “那麼,我們將來仍舊是朋友,可對?”

    “當然,我們將來仍舊是朋友。”

    “到了你將來不用真情愛我的那一天,你必須來找我,並且必須告訴我:叫基督英,我很愛你,不過現在的情形不是一樣的了。讓我們做朋友罷,這樣,只做朋友罷。”’

    “這是說定了的,我答應你。”

    “你可對我發誓?”

    “我對你發誓。”

    “無論如何,我將來是很傷心的!去年,你多麼崇拜我!”

    一道聲音在他們的背後報告:

    “辣穆公爺夫人到。”

    這位公爺夫人是用鄰居身份走過來的,因為基督英每天晚上,如同王公們在自己的領土裡接見賓客一般,接見溫泉站裡的主要浴客。

    麻遂立醫生顯出微笑而且順從的神氣跟在那個西班牙美人唇邊。她和基督英握過了手,就都坐下來談話。

    昂臺爾馬叫著波爾:

    “老朋友,趕緊來,阿立沃小姐真會玩紙牌,她對我說了好些教人吃驚的事。”

    他抓著他的胳膊並且又說:

    “您是多麼古怪的!在巴黎,我們永遠看不見您,儘管我妻子的種種央求,每月見不到您一次。在這兒,寫了十五六封信才請到了您。到了以後,您那種不快活的樣子使得旁人可以說是您每天損失一百萬金法郎。瞧罷,您可是瞞著一件教您生氣的買賣?旁人也許可以幫助您罷?應當把事情告訴我們。”

    “簡直沒有這樣的事,親愛的,倘若我在巴黎沒有時常來看您……那正因為是在巴黎,您可明白?……”

    “對呀-…-我懂得。不過,在這兒,至少,應當做點兒事。我正為了您籌備兩三次晚會,我相信那一定都是很成功的。”

    有人報告:“巴爾夫人和克羅詩教授到。”他同著他的女兒進來了,她是一個紅頭髮的豪爽的青年寡婦。隨後,幾乎立即地,那個僕人又高聲報告:“馬斯盧綏爾教授到。”

    他的妻子陪著他,面色是灰白的,身材是豐滿的、發譬平平地壓著兩鬢。

    雷沐梭教授是上一天走的,他在事前買好了他住的瑞士式木頭房子;據旁人說:他享到特別的優待條件。

    其他兩位醫生都很想知道那些條件,但是昂臺爾馬的回答僅僅是:“噢,我們對於大家都定下了小小的便利辦法。倘若您想照樣辦理,我們可以瞧著商量,我們可以瞧著……到了您將來打定了主意的時候來通知我,我們再來細談。”

    拉多恩醫生也來了,隨後是何諾拉醫生,他的妻子沒有跟他在一起,他沒有帶她來。

    現在,客廳裡充滿了一陣嘈雜的人聲,一陣談話的聲浪。共忒朗不再離開魯苡斯了,靠近她的肩頭和她說話,並區不時向著在他身邊經過的人一面笑一面說:

    “這是一個被我征服的對手。”

    麻遂立坐在克羅詩教授的女兒身邊。自從好幾天以來,他不住地跟在她後面;後來她用一種挑逗性的大膽態度接受他的種種表白。

    公爺夫人並非看不見這種事情,像是生氣了,並且微微發抖了。陡然一下,她站起了,從客廳裡穿過了,最後岔斷了她的醫生和這個漂亮紅髮女人的密談:

    “喂,麻遂立,我們就回去罷。我覺得有點不舒服了。”

    他們一走出去,坐在波爾身邊的基督英就向他說:

    “可憐的女人!她應當很難受!”

    他用輕率的態度向她問:

    “究竟說誰?”

    “公爺夫人!您沒有看見她多麼妒忌。”

    他不待思索突然回答:

    “倘若您對於一切的-嗦事情都要傷心,現在,您的眼淚是流不完的。”

    她側轉了身子,真的預備哭,覺得他是多麼冷酷的,後來她坐在沙爾綠蒂身邊了,這一個一直沒有人理會她,心下詫異,再也不明白共忒朗正幹著什麼事,基督英並不顧到這女孩子是否懂得透她說話的意思就向她說:

    “在某些日子裡,人真想死。”

    昂臺爾馬正在那群醫生當中,述著克洛肥司老漢的希奇古怪病狀:他兩條腿又開始活過來了。他像是非常相信誰也不能夠懷疑他的善意。

    那兩個鄉下人和這個風癱者都是狡猾的,昂臺爾馬去年由於一心受著必須信仰溫泉效驗的引誘曾經因此讓人欺矇他和說服他,可是這種人早被他看透了,事情早被他懂明白了;所以從那時候起他就利用他來做了一種強有力的廣告,並且運用得很高明,尤其自從他不能不花錢而解除這個老漢的使人害怕的責備以後。

    麻遂立伴送了他的女東家回去,這時候,自己又到客廳裡來了,他是自由的了。

    共忒朗抓著他的胳膊問:

    “大醫生,請您給我一個意見,可成?在阿立沃兩個女孩子當中,您贊成哪一個?”

    這個漂亮的醫生在耳朵邊輕輕地說:

    “為了睡覺,小的;為了結婚,大的。”

    共忒朗笑了:

    “瞧罷,我們的意見恰巧是一樣的。我因此非常快活。”

    隨後,他向著他妹妹跟前走過去,她始終和沙爾綠蒂談著;他向她說:

    “你不知道?我剛才打定了主意:我們本星期四到尼日爾高峰去。那是這一帶山脈之中最好看的火山噴口。大家都同意。算是說好了的。”

    基督英用冷淡態度喃喃地說:

    “你們要怎樣我就怎樣。”

    但是克羅詩教授帶著他女兒向主人來告辭了,麻遂立醫生自願伴送他們,就跟在青年寡婦的後面走了。

    幾分鐘之內,所有的人全散了,因為基督英每天在十一點休息。

    侯爺、波爾和共忒朗陪著阿立沃姊妹倆同走了,共忒朗和魯苡斯走在頭裡,波爾略略落後幾步,覺得沙爾綠蒂的胳膊挽著他的胳膊有點發抖。

    分手的時候,大家高聲叫著:“星期四再見,十一點,請到大旅社吃午飯。”

    回來的時候,他們遇見了昂臺爾馬正被馬斯盧綏爾留著在園子的一隻角兒上,醫生向他說:

    “既然如此,倘若不妨礙您的事,我明天早上就和您來談那所木頭房子的買賣。”

    韋林同著這兩個青年人回家了,他踮著腳向他的舅爺耳朵邊說:

    “恭喜恭喜,好朋友,您剛才的手法真個是值得讚美的。”

    共忒朗自從兩年以來,就由於種種使他墮落的銀錢需要受到了窘辱。他從前坐吃他母親財產的時候,就帶著他父親遺傳下來的懶散態度和漠然態度,在那種富豪萎靡而且腐化的少年人的同伴裡生活,每天早報上都載著他們的事情,那都是上流社會里的子弟,然而不大到上流社會里去,只不斷地和那些舉止心性都像妓女般的輕浮的婦女往來。

    那群人約莫有十一二個,每天晚上十二點到三點之間,都可以在城基大街上的同一的咖啡館裡找得著他們。穿著得很時髦,素來是黑的燕尾服,白的坎肩,炫耀著按月更換的襯衣鈕釦①,每副值得四五百金法郎,都是第一流珠寶店的出品,他們生活上的唯一顧慮,就是娛樂,追逐異性,使旁人談起他們以及用種種法子去找得錢來花。

    ①這種白坎肩和燕尾服的兩襟胸部都留出寬大的缺口。所以在那裡露出一大片襯衣,紈絝子弟利用它來裝寶石鈕釦。

    由於他們只知道上一天晚上的醜聞,出自床第之間和跑馬會之間的消息,決鬥和賭場的瑣事,所以他們思想上的整個宇宙都是被這些牆壁限住的。

    他們都佔有過一切在風情市場受過評價的女人,把她們向自己同伴裡互相介紹,互相轉移,互相通融,並且如同談論一匹競賽的馬的品質一般,在同伴之中談論她們的胡鬧成績。他們也和那些被人稱道的擁著虛聲又頂著頭銜的人物往來,並且和這些人物的女人維持好些人所共知的勾結,他們所利用的,或者是她們丈夫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眼睛,或者他那種望著旁處的,或者他那種閉上了的,或者他那種不大明察的眼睛;他們之鑑別這種女人也像鑑別其他的女人一樣,在根據那些從出生的情形和社會的地位上設立一種輕微的差別的時候,卻用同一的估計把她們混合在一塊兒。

    由於竭力使出狡猾手腕去找他們生活中間必要的錢,去欺瞞放重利的人,去向各方面借貸,去藉詞打發那些供給他們的物資的人,去當面嘲笑那些成衣匠每到半年就帶一張必然增加三千金法郎的賬單子過來,去細聽妓女們向他們說起貪財女性的放蕩行為,去看俱樂部裡的騙局,去了解,去領悟自己如何被眾人,被僕人,被商人,被大飯店老闆們和其他的人欺騙,去識別並且加入交易所的或者來歷不明的投機買賣,而目的不過是從中賺百十來個金法郎:這一類的事使得他們的廉恥之心都被消磨了,耗散了,而他們唯一的榮譽觀點,僅僅是在覺得自已被人懷疑其無所不為或者在責有所歸的時候就去決鬥。

    全體,或者差不多全體在經過幾年這樣的生活之後,他們的結局不得不出自這些路數中的一條了:娶一個很有錢的妻子,或者鬧出一場大笑話,或者自殺,或者像完全死了一樣銷聲匿跡地逃亡。

    不過他們全體的依賴都是娶一個很有錢的妻子。有些個希望自己的家庭替他們找這麼一個,而另一些個卻暗地裡親自去尋,並且把那些獲得了遺產的女人列成一份名單,彷彿是出售的房屋名單似的。他們尤其都窺探那些從外國來的女人,那些從南美洲和北美洲來的女人——她們往往被他們的風頭,被他們的享樂聲名,被他們的情場成績的傳聞和人材的倜儻弄得頭昏目眩。

    並且那些供給他們物資的人也是依賴這類闊綽的婚姻的。

    但是這種對於嫁資豐富的閨女的獵取大約是應當經過長久期間的。概括地說,這種獵取必須有種種追求,一點誘惑的功夫,種種疲勞,種種訪問:著手這一套是要能力的,在天生無憂無慮的共忒朗哪兒會夠。

    很久以來,他感到沒錢可花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增加就暗自說道:“然而我應當準備。”但是他沒有準備過也沒有找到過什麼。

    因此他退一步去聰明地追求小數目的款項了,使用財源已經枯竭者的種種不可靠的方法了,到末了只好長久地待在家裡,而這時候,昂臺爾馬忽然對他提起了去娶阿立沃家一個女兒的意思。

    開始由於謹慎,他沒有說一句話,儘管那個小姑娘在第一次會見之時就使他覺得這種婚姻過於門戶不相當。但是幾分鐘的考慮功夫很快地改變了他的見解,於是他立即決定用鬧著玩兒的辦法去對她表示求愛的殷勤,一種溫泉城市的求愛的殷勤,可以不至於使他上當而且也可以容許他向後退。

    徹底認識他妹夫的才幹,他知道那種提議應當是由他長久考慮過的,權衡過的和準備過的,當然它在他嘴裡本有一種難於在旁的地方找得到的重大價值。

    真用不著另外去找,去彎腰,去拾取一個漂亮女子了,因為那個小的很合他的意,並且他早已時常對自己說過若是在較後一些的時節遇見她,她大概是很可愛的。

    他畢竟選擇了沙爾綠蒂,不到多久,他為了能夠進行一種正常的要求,已經預先引了她向著必要的目的走。

    誰知那父親卻把昂臺爾馬一心指望的陪嫁財產分給另一個女兒,共忒朗因此不得不捨去這種婚姻,或者轉移目標對著那個大的。

    他的不滿意是激烈的了,並且在最初那些時機裡,他竟想到推開他的妹夫,自己仍舊過單身人的胡鬧生活去等候新的機會。

    但是他當時已經是身上空得沒有一文了,空得儘管多次借了錢從不歸還,依舊不得不再向波爾借五百金法郎到樂園裡去賭錢了。並且,他必須去尋覓她,這個妻子,去找著她,去誘惑她,他也許將來不得不和一個對他有敵視意味的家庭鬥爭;若是自己不變更目下的地位,那麼花些兒注意和殷勤的功夫,他可以如同從前征服沙爾綠蒂的方法一樣,去收攬她的姊姊了。這樣,他可以保證在自己妹夫身上,為自己找著一個使之始終對他負責的銀行家,他可以不斷地責備他,而他的支票在妹夫銀行裡永遠不會遇到止付的危險。

    他將來有了妻子,他可以帶她到巴黎,以昂臺爾馬的合作者的女兒身份替她向社會介紹。並且她是用溫泉的城市名稱做姓的,他根據河水素不向發源處所倒流的原理,將來水不會再帶她回到她的故鄉來!永不會喲!永不會喲!她的相貌和風韻都好,要她變成完備的人材那是夠出眾的,要她懂得上流社會,在那裡頭安居,在那裡頭露臉,甚至於給丈夫增光,那都是夠聰明的。旁人將要說道:“這個滑稽傢伙娶了一個漂亮女子,他的神氣像是敢於輕視她。”在事實上他是敢於輕視她的,因為他已經計算在她身邊帶著口袋裡的錢,去重過單身人的胡鬧生活。

    他簡直轉過來向著魯苡斯-阿立沃了,並且不知不覺地利用那種在一個青年閨女的模糊心境裡邊醒過來的妒忌念頭,對她激起了一種還正酣睡的媚態和一種使她從妹妹方面奪取這個健美的情人的浮泛慾望——而況乎這情人又是被人人稱呼做“爵爺”的。

    這件事,她絕沒有向自己說過,也沒有考慮過,更沒有計劃過,僅僅由於這次遇見了他又被他一齊拉過來而吃驚了。不過看見他是殷勤的和討歡心的,她從他的姿勢上,從他的顧盼上,從他整個的態度上,已經覺得他對沙爾綠蒂是絕不鍾情的,後來,並不進一步再去研究,她在睡覺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快樂的,幾乎勝利的了。

    星期四到了,在動身往尼日爾高峰去之前,大家遲疑了好久,陰晦的天色和重濁的空氣使得人害怕下雨。但是共忒朗竭力堅持,終於排除了種種遊移不決的意思。

    午飯的場面是沉鬱的。基督英和波爾上一天不知為著什麼爭吵了一回。昂臺爾馬害怕共忒朗的婚姻不會成功,因為阿立沃老漢當天早上用過遊移的口吻議論他。共忒朗得到了消息很生氣,並且決計要把事情弄成功。沙爾綠蒂固然絕不明白這次轉變的來由,卻預先感到了姊姊的勝利,所以最初堅決地要待在鎮上的家裡。別人費了勁兒才功了她出來。

    “諾亞方舟”終於載了裝得滿滿的老顧客們向著那個俯瞰伏爾微克的高原出動了。

    魯苡斯陡然變成愛說話的了,在路上指點著一切。她說明了伏爾微克的石頭不過是附近各處高峰從前噴出來的熔岩,現在怎樣竟做了當地的住宅和教堂的建築材料,使得倭韋爾尼省裡的城市都帶著那種晦暗的和炭化成分的色彩。她列舉了各處採伐那種石頭的工場,指出了那片因為有人鑿取熔岩粗胚早被髮掘得像是一個大坑的噴出岩層,並且使大家賞鑑那座堅在山顛而下臨伏爾微克的聖母雕像,那東西是烏黑的,是非常之高大的,是視為保護城市平安之用①的。

    ①歐洲崇奉天主教的民族的每個城市,幾乎必有一個由市民選定的保護神;那都是從他們的宗教裡選出來的。

    隨後車子向著那座被從前的火山搞得凹凸不平最上一層的高原爬坡了。幾匹牲口在那條又長又費勁的路上用慢步前進。道路夾在兩旁無數碧綠的茂密樹林中間。這時候,沒有誰說話了。

    基督英回想從前到笪似納去遊覽的情形了。當時同樣是這輛車子!也同樣是這些人!不過人心到現在不是同樣的了!一般外表彷彿是相同的!……然而!……然而!……發生過什麼事?幾乎絲毫也沒有!……自己心裡的愛情增加了一點!……波爾心裡的愛情減少了一點!……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不過是正在生長的指望和正在消逝的指望的差別罷!……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懶散態度在溫存上造成的無形裂紋罷!……唉!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然而眼光的注視變了,因為同樣的眼睛不用同樣的意味著同樣的人面了!……一個注視算什麼?……幾乎絲毫算不了什麼!

    趕車的停住了,並且說:“是這兒,由右邊這條小路,向樹林子裡走。您各位只須隨著路走過去就成。”

    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除了侯爺認為天氣太熱沒有挪動以外。魯苡斯和共忒朗走在頭裡,沙爾綠蒂同著波爾和基督英都落在後面;基督英只能夠勉強走著。路線應當穿過樹林子,在他們覺得是不短的,隨後他們走到了一座滿是深草的山頭,再由山頭繼續上坡就達到了舊日的火山噴口的邊緣上。

    魯苡斯和共忒朗在頂點上站住了,兩個人都是瘦而長的,簡直像是站在雲端裡。

    到了大家趕上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波爾的激昂心靈感著一種詩意的狂喜了。

    在他們四周,在他們背後,左左右右,圍繞著好些異樣的、切去了尖頂的圓錐體,這一些是瘦而長的,那一些是矮而扁的,不過全都保留著它們那種死火山的古怪面貌。這類平頂山峰的凝重斷片殘餘部分,在一座氣象沉鬱的寬大非常的高原上從南邊突起延到西邊,高原的本身比理瑪臬那地方將近要高到一千公尺光景,俯瞰著那片向東北兩方一望無邊地展開的平原,直到那個永遠雲氣朦朧又永遠略帶藍色的地平為止的平原。

    在右邊,駝姆高峰超過一切的高峰,頂著七十到八十個已經全死了的火山噴口。更遠一點,有喀喇文、克魯埃、拉貝治、梭德、諾尚,瓦詩等處的高峰。靠近一點,有巴留、戈末、殊姆斯、忒來蘇,盧沙吉爾等處的高峰:所以形成了一座為了死火山而設的巨大公墓。

    青年們瞧著這幅遠景發呆了。在他們的腳下,正是尼日爾的第一個火山噴口,現在成了滿是淺草的深坑,坑底還露出三堆非常龐大的褐色熔岩,都是以前先從火山的最後呼氣裡吐出來,隨即重新落到它那個仍然會吸氣的嘴裡,並且自從許多許多世紀以來就永遠蹲著不動了。

    共忒朗嚷著:

    “我,我到坑底下去。我想看明白那是怎樣斷氣的,這些妖物般的火山。我們走罷,小姐們,向坡下跑一趟短短的路。”說完之後立即挽著魯苡斯帶著她走了。沙爾綠蒂跟在他們後面跑起來;隨後她忽然停住了,瞧著共忒朗和魯苡斯挽在一塊兒跳著走,末了她陡然一下轉過身來,重新由上坡的道兒向著坐在高原腳邊野草裡的基督英和波爾跟前走。走到了這兩個人身邊,她跪倒了,後來把臉兒藏在基督英的懷裡,她開始嗚咽起來。

    基督英是懂得的,並且自從不久以來,旁人的一切傷感如同她在自己身上造成的傷口一般使她苦痛,所以她伸起兩隻胳膊抱著沙爾綠蒂的脖子,她也掉眼淚了,喃喃地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孩子始終伏著哭,藏著腦袋,雙手落在地上,用一種出自無心的動作拔著野草。

    為了裝做沒有看見,波爾已經站起了,但是這種女孩子式的苦痛,這種純潔閨女的不幸,陡然使他對於共忒朗發生了滿腔的反感。他,基督英的深沉憂慮固然激怒過他,但是現在這個女小子的初次幻滅卻使得他的心深刻地受了感動。

    他走回來了,自己也跪下來向沙爾綠蒂說話:

    “想想罷,請您鎮靜一點,我央求您。他們都快上來的,請您寧靜一點。不應當教人看見您哭。”

    由於害怕姊姊回頭發現她眼睛裡帶著眼淚,她伸直了身子。嗓子裡滿是被她忍住被她吞住的哭聲,這種哭聲回到她心裡使得它更受委屈。她吃著嘴說:

    “是的……是的……那結束了……那不算什麼了……那結束了……請您瞧……看不出了,可對?……看不出了。”

    基督英用手帕替她擦著頰部,隨後又擦著自己的。她向波爾說:

    “您去看看他們正在那兒做什麼罷。現在大家望不見他們了。他們鑽到熔岩堆兒底下了。我在這兒守著小的並且安慰她。”

    布來第尼站起了,用發抖的聲音回答:

    “我馬上去……並且帶他們回來,但是就在今天……他就要知道我的厲害……您的哥哥……並且,既然那一天他對我們說過那種話,我一定要他對我解釋他這種不像樣子的品行。”

    他提步向著火山噴口的中心跑下去了。

    共忒朗先頭帶著魯苡斯,用盡氣力在那個大坑的陡坡上使她衝下去,為的是可以抓著她、託著她、使她氣喘,使她慌忙和使她害怕。她受著他的突進的推送力,竭力想止住他,吃著嘴嚷著:“哈!不用這麼快……我快摔交了……您真發痴了……我快摔交了!……”

    他倆撞著了那些熔岩堆,都氣急地站著休息了一下。隨後繞著兜了一個圈子,注視那些寬闊的裂罅,它底下構成一個有兩道出口的石洞。

    原來火山到了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就吐出了那種最後的熔汁,卻又不能夠如同以前一樣把它噴到天空,於是只得把它唾出來,它那時候是濃厚的,半冷的,末了就在火山的半死的嘴唇邊凝住了。

    “應當到洞底下去。”共忒朗說。

    接著他推著魯苡斯在頭裡走了。隨後一下到了石洞裡他就說道:

    “喂,小姐,現在是我向您表示一種意思的時機了。”

    她吃驚了:

    “表示一種意思……向我!”

    “正是這樣;只用一句簡單的話:我覺得您是豔麗的。”

    “這句話應當向我的妹妹說。”

    “噢!您很知道我不向您的妹妹表示意思。”

    “得啦罷!”

    “哪兒的話!我從前對她殷勤,原是為了看看您心裡怎麼想法……和您的臉上對我怎樣表情,倘若您一點也沒有,那麼您大概不是女人了!您從前對我顯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哈!我當時多麼滿意!因此我用一切做得到的敬意,竭力向您顯出我心裡對您的念頭!……”

    從來沒有哪個向她這樣說過話。她覺得害羞了並且很高興了,心裡感到了滿腔的快樂和自負。

    他接著說:

    “我很知道我從前對於您的妹妹做得很不適當。罷了。她並沒有因此受騙,不必說了。您現在看見她站在坡兒上,她沒有肯跟著我們下來……哈!可見得她已經明白了,她已經明白了!”

    他本來握著魯苡斯的一隻手,於是從容地,殷勤地吻著她的手指頭兒,一面輕輕地說:

    “您真可愛!您真可愛!”

    她在熔岩的旁邊靠著,靜聽著自己心房因為激動而起的跳動聲音,一個字也沒有說。唯一在她受了擾動的腦子裡晃著的念頭是一個凱旋的感覺:她已經打敗了她的妹妹。

    但是石洞的門口晃著一個人影子。波爾-布來第尼正瞧著他們。共忒朗用一個自然的方式讓那隻被他擱在嘴唇邊的小手兒落下了,並且說:

    “喔!你在這兒……可是一個人?”

    “對呀。看見你們在下邊失蹤,大家都吃驚了。”

    “那麼,我們回去罷,好朋友。我們應當瞧瞧這東西。這可不是夠古怪的?”

    魯苡斯的臉上連鬢角都紅了,她第一個從石洞裡走出來,就提步重向坡兒上走,那兩個低聲談著的青年男子跟在她的後面。

    基督英和沙爾綠蒂瞧著他們走上來,手牽手地一同候著。

    大家都轉身向著車子走了,侯爺始終待在那兒,末了,“諾亞方舟”向昂華爾起程了。

    陡然間,在一座小的松林當中,車子停住了,趕車的人開口罵起來;一匹死了的驢子攔住了路。

    大家都要去看就下了車。驢子躺在黑黑的塵土上,本身是晦黯的,並且瘦得異常,以至於它那層因為被骨幹襯起而受了磨損的皮,竟像是牲口倘若沒有抽完最後一口氣就要被骨幹頂穿似的。全身骨幹的架子在肋上那些不完整的毛片裡面襯出輪廓來,腦袋像是很龐大的,那是一隻閉著雙眼的可憐的腦袋,安安寧寧擱在它這個用石渣鋪成的床上,非常之安寧,非常之鎮靜,使它像是因為這種長眠而又喜又驚似的。那雙長耳朵現在是軟的了,彷彿兩條破布一樣地攤著。膝頭上的兩道帶血的傷口說出了它在最後一次躺下以前是時常摔交的——甚至於當天也一樣;而另一道留在臀部的傷痕,指出了它的主人自從無數年來,為了催快它的慢步就用一根鑲著鐵頭的棍子刺它。

    趕車的提起驢子的兩隻後腿,把它向一條壕溝里拉,它的脖子拉長了,儼然是為了再來叫喚,為了發出一道最後的哀鳴。等到它已經躺到壕溝裡的草上,這個氣極了的漢子才咕嚕起來:“多麼可惡,讓這東西橫在路上。”

    此外再沒有誰發言了;大家重新上了“諾亞方舟”。

    基督英傷心而且百感交集了,瞧著這個牲口的可憐生命這樣在一條路邊兒上作了結束:最初原是一頭快快活活的小驢駒子,抬著一個有兩隻大眼睛發亮的大腦袋,又滑稽又像可愛的孩子,毛片是厚厚的,耳朵是高高的,還是自由自在地在它母親的腿子之間跳來跳去,隨後第一次拉車了,第一次爬坡了,第一次捱揍了!再後些時又再後些時,就是在無窮盡的道路上開始那種繼續不斷的和可怕的路程!捱揍!捱揍!負載實在過於重了,太陽實在過於熱了,而食料是一點兒麥秸,一點兒乾的野草,一點兒什麼樹芽兒,而草灘①裡碧綠的野草偏偏沿著艱苦的道路引誘它。

    ①草灘是利用近水的低窪之處撒下草子使野草發生的地方,其中所生的野草可以使牲口去放青,也可以刈下來曬乾去喂牲口。

    再到後來,年紀來了,鑲著鐵頭的棍子就代替了軟的鞭子,那就是疲憊了的,呼吸迫促的並且打傷了的牲口的可怕的苦難了,它拉著始終過於沉重的負載,四肢疼痛,整個破爛得像是乞丐衣衫一般的身體不斷疼痛。最後就是死亡,靠著壕溝的野草不過三四步的解脫性的死亡,一個路過的漢子為了騰空道路一面罵著一面把它拉到了壕溝裡。

    基督英第一次瞭解奴隸們的可憐生活了;並且她覺得死亡也像是一件時時都算很好的事。

    他們突然越過了一輛小的雙輪車的前面,那正被一個幾乎赤身的男人,一個渾身襤褸的女人和一條很瘦的狗拉著,他們和它都是精疲力竭的。

    大家看見他們正出著汗和喘著氣。狗呢,舌子抱在外邊,皮包骨頭而且滿是癬疥,被人系在兩隻輪子中間。在那輛車子裡,有點兒從各處拾來的,無疑地偷來的木頭,好些粗細不等樹根,和好些折斷了的枝丫之類,像是掩蓋著許多其他的東西;此外,在枝丫上面有好些破布頭,而破布頭上面有一個孩子,那孩子只看見一隻從灰色破衣衫堆裡伸出來的腦袋,一隻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的圓球。

    那是一個家庭,一個人類的家庭!驢子已經由於疲勞而倒斃了,那漢子絕不可憐那個死了的服務者,就是把它推到車轍以外都沒有肯做,僅僅讓它攔在道路當中等候那些將要經過的車子。隨後,他和女人又站在空了的車轅當中駕著車子,他們如同剛才那牲口拉車一樣開始拉起來。他們走了!上哪兒?乾的是什麼事?他們是不是也有幾個銅元?他們是不是要永遠……拉著這輛車子而沒有力量另外買一頭牲口?他們將來靠著什麼過活?他們將來在哪兒停住?他們將來大概也會像他們的驢子死的情形一樣地死。

    他們,這兩個乞丐是不是結了婚,或者僅僅是互相配合?而他們的孩子,那個遮掩在汙穢的衣衫下面還沒有定形的小粗胚子,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

    基督英想著這一切,好些新的事情從她那個惶惑不安的心靈深處突然顯出來。她窺見窮人的困苦了。

    共忒朗突然說:

    “我不知道為著什麼,簡直覺得今天晚上若是大家同到英倫咖啡館去吃晚飯大概是很有味道的。巴黎的城基大街教我看見就快活。”

    後來,侯爺喃喃地說:

    “罷了!這兒不錯。新的旅館比舊的好。”

    他們在聖誕碉樓村前面經過了。認出一株栗子樹的時候,一個回憶使得基督英的心房跳起來。她向波爾注目了,他早已閉上了眼皮,看不見她這種表示委屈的召喚。

    不久,他們望見了車子前面有兩個人,兩個幹好活以後回家的種葡萄的人,他們肩著-,提著工人的疲倦了的大步兒走著。

    阿立沃家的兩個小姑娘羞得連鬢角都是紅的了。原來正是她們的父親和哥哥如同從前一樣從葡萄田裡回來,他父子倆的日子,好些都是在那些使他們發財的土地上面流著汗過的,在他們的方襟大禮服小心地摺好了擱在五斗櫥裡和絲絨高帽子藏在大衣櫃裡的日子,他父子倆從早到晚彎著腰,讓太陽曬著臀部去翻土。

    這兩個農人用一種友誼的微笑致敬了,車子裡的人都揮手向他們答了晚安。

    一回來,共忒朗下了“方舟”預備就向新樂園走,波爾陪著他,剛好走不到幾步就攔著他說道;

    “聽我說,老朋友,你今天做的事不合道理,我答應了令妹要和你談談。”

    “和我談什麼?”

    “談你這幾天以來的作風。”

    共忒朗擺出他的不禮貌的神氣了:

    “作風,對於誰?”

    “對於那個被你胡鬧地丟開的女孩子。”

    “你覺得嗎?”

    “對呀,我覺得……並且我這樣看法是合理的。”

    “罷了!你對於丟開之類的主題,變成很謹慎的了。”

    “喂,老朋友,這兒要談的不是一個下賤女人,而是一個年輕的閨女。”

    “我很知道,因此我沒有和她睡過。差別是很明顯的。”

    他們又開始肩頭靠著肩頭走動了。共忒朗的態度激怒了波爾,他說:

    “倘若我不是你的朋友,那麼我就要向您說幾句很結實的話。”

    “那麼我就也不會讓你向我說。”

    “我們想想罷,好朋友,聽我說:那孩子教我可憐。她哭過了,剛才。”

    “罷了!她哭過了?哈,這替我做了面子!”

    “這算什麼話,不用鬧著耍了。你打算怎樣辦?”

    “我?什麼也不打算。”

    “這算什麼話,你已經和她前進得到了快要誤她的地步了。從前有一天,你向我們,向令妹和我,說過你想娶她……”

    共忒朗止住了他,並且用一種透著威脅意味的譏誚音調說;

    “我的妹妹和你,你們最好是不要管旁人賣弄風情的事。我曾經向你們說過她頗合我的意思,又說過倘若我有一天能夠娶她,我就可以做一個智慧而且合理的行動。本來就是這樣的事情。誰知今天恰巧遇著那個大的更合我的意思!我就變了主意。這是大家常有的事。”

    隨後,他從正面望著他:

    “你怎樣辦,你,到了一個女人不合你意思的時候?你可要保留她?”

    波爾吃驚了,極力探求深奧的意義,藏在這種論調裡的意義。他的頭上也起了一點點潮熱了;他激烈地說:

    “我再說一遍:要談的既不是一個無廉恥的女人,也不是一個有夫之婦,而是一個被你騙了的青年閨女,即令你沒有用什麼口頭許諾騙過她,至少也用了你種種態度。這不是,你可聽見,這不是一個誠實的人做的事!……也不是一個善於處世的人做的事!……”

    共忒朗臉色發白了,聲音變成強硬的了,岔斷了波爾的話:

    “你閉嘴罷!……你已經說得過多……而我已經聽得過多……輪到我說罷,倘若我不是你的朋友……那麼我就會要你看看我沒有耐心。再多說一句話,我們的交誼就永遠完了。”

    隨後,他慢慢地加重語氣的分量,並且對準著波爾的臉兒說:

    “我沒有什麼要和你說明……反而我倒有話應當問你……一件事情倘若既不是屬於一個誠實的人的,又不是屬於一個善於處世的人的,那正是一種說起來不很順口的事情……它很能夠有好些個類型……從這一點,友誼應當防護某些人……但是愛情對它是不原諒的……”

    突然,他變換了語調並且幾乎是帶戲弄意味的:

    “至於那個小沙爾綠蒂,倘若她使你感動,倘若她合你的意思,你收了她罷,娶了她罷。婚姻每每是種種困難情形中間的一個解決方法。那是一個解決方法又是一個堡壘,在那裡面可以守著去抵抗種種頑強的失望……她是漂亮的又很有錢!用這種偶然發生的事來做自己的歸宿,在你是很應當的。倘若我們在這兒同一天結婚那就真有意思了,因為我要娶那個大的。這是我現在秘密地對你說,你暫時還用不著轉告別人……目下,你斷不要忘了若是常常來議論情感上的誠實和戀愛上的懷疑,你的權利比任何人都少,你。現在轉過臉向著你自己的買賣罷。我就去向著我的。晚安。”

    後來,突然變換路線,他對著鎮上那邊下坡了。波爾-布來第尼感到遲疑和畏縮了,提著慢步向阿立沃山大旅社走回去。

    為了正確地探索共忒朗的意思,他設法去了解,去記憶每一個字,後來他由於好些隱蔽在某些人心裡的秘密曲折而吃驚了,那是難於告人的和羞慚的。

    等到基督英問起他:

    “共忒朗怎樣答覆您?”

    他就吃著嘴說:

    “老天,他……他寧願愛那個大的了,現在……我並且相信他想娶她……並且因為我那些責備激烈了一點,他竟用好些隱語……好些使我倆放心不下的隱語封住了我的嘴。”

    基督英倒在一把椅子上了,一面喃喃地說:

    “噢!老天!……老天!……”

    但是共忒朗恰巧走進來了,因為晚飯的鈴子剛好響過,他快樂地吻著她的額頭一面問:

    “怎樣,妹妹,你可好?你難道一點也不過於疲乏?”

    隨後他又和波爾握手,再轉身向那個跟在後面進來的昂臺爾馬問:

    “您是世上最好的妹夫、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朋友,請您說罷,可能夠正確地告訴我一條死在路上的老驢子值得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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