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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過去荒野中的動物和現在馬戲場上的動物愛它們的馴獸師嗎?也許可能,但不是必須。一個迫切需要另一個。一個需要另一個,是為了藉助它在聚光燈下的技巧表演中自吹自擂,就像一隻牛蛙;另外一個需要這個,是為了在頭昏目眩的普遍混亂中佔據固定的位置。動物必須知道,哪兒是上,哪兒是下,否則就會突然黑白顛倒。沒有教練員,動物也會被迫孤立無援地掉進陷阱或到處漂流,而且不管對象,把在路上出現的一切都撕碎、抓爛、吃光。但是總有一個人在那兒,告訴它,其中的東西是不是可以享用。有時食物事先嚼過,或弄成碎塊放到動物面前,這樣動物就用不著費腦筋尋找食物了。尋找食物是在叢林中的冒險。在那裡豹子還知道,只要是好東西,就吃掉,不管是羚羊,還是不小心的、臉色蒼白的獵人。現在動物白天過著悠閒的生活,想著它晚上表演過的技巧。鑽火圈,登上矮凳,喀嚓喀嚓地咬住脖子周圍的頜骨,不把它弄碎,和其他動物按同一節奏邁舞步,或單獨表演,和在野外願意交往的動物一道表演,或者如果有可能的話,在它們面前倉皇逃遁。動物頭上或背上穿著矯揉造作的服裝。人們在一些騎馬人身上已經看到過了,這些人騎著的馬配有皮革護罩!主人、馴獸者抽著響鞭!他誇獎或懲罰,按照不同的情況,根據動物應該得到的。但是,狡猾的馴獸人還是沒有想到,可以用提琴盒把一頭豹子或一隻母獅送到路上。狗熊騎自行車已經是人可以想出來的最極端的節目了。

    白天的最後一刻時光如同剩餘下的糕點一樣,被不靈巧的手指捏成了碎屑。夜晚降臨了,學生的鏈條的轉動變得越來越緩慢。這期間休息越來越多。休息時,女教師總是悄悄躲進廁所裡,嚼著用紙小心包好的三明治。晚間成年人來她這裡學習鋼琴,他們白天必須辛苦工作,僅為了現在也能從事音樂工作。那些人想成為職業音樂工作者,他們大多想成為音樂教師,在這個行當裡他們現在還是學生。他們白天來學習音樂,因為他們除了音樂之外別無所有。他們想盡快全面、完美地學好音樂,以便參加國家考試。他們也大都習慣於旁聽自己同學的演奏並且同女教授科胡特一起,對同學的演奏說三道四。他們毫無拘束地批評別人的錯誤,而這些錯誤自己也正在犯著。儘管經常聽音樂,但是他們既沒有樂感,又不會模仿。在上完最後一個學生的課之後,為了從九點鐘起重新同精力充沛的候選者一起向前推進,鏈條退回到夜間。齒輪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活塞在擊打著,手指又在按著鍵盤。有什麼東西發出了聲響。

    自從三個韓國人來上課以來,克雷默爾先生就已經坐在他的圈手椅上了,並且小心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接近自己的女教員。她應該覺察不到,但是他突然會緊貼在她身邊。在這之前,他還在她身後保持著距離。韓國人只懂些最必需的德語,因此就用英語來表達他們的判斷、成見和責難。克雷默爾先生以心中的國際語言向科胡特小姐傾訴。這些遠東來客為此彈著鋼琴伴奏,他們以特有的冷靜方式伴奏,對溫和的女教師和這個要求絕對化的學生之間的心電波差頻毫無感覺。

    埃裡卡用外語講述反對舒伯特精神的錯誤——韓國人應該感受到,不要遲鈍地模仿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1931—),20世紀奧、德裔著名鋼琴家。的唱片,因為按照這種方式,布倫德爾總會演奏得更加好些!用不著別人要求,克雷默爾就在大談一部音樂作品中難於驅趕的魂靈。儘管如此,有些人就辦到了。如果他們無法感受到,就應該待在家裡。韓國人在房間的角落裡找不到魂靈,克雷默爾這位特殊學生譏諷地說。他慢慢平靜下來,並且以尼采的話說事兒,他意識到自己與尼采一致,認為全部的浪漫音樂(包括貝多芬在內,他也把貝多芬包括在內)還不夠快樂和健康。克雷默爾對自己的女教師發誓說,她應該從他的美妙演奏中解讀出他的不愉快和疾病。音樂十分必要,有了音樂人們會忘卻痛苦。動物的生活!人們應該感到自己像神仙般受到尊敬。人們想跳舞,感到極大的喜悅。為小事而發火的哲學家要求恰如其分的輕快和歡樂的節奏,以及美好、溫柔的和諧,瓦爾特·克雷默爾也同意這種要求。埃裡卡,除工作外,您究竟在什麼時候開始生活?學生詢問道。晚上應為生活留有足夠的空閒時間,人們善於打發時間。時間的一半屬於瓦爾特·克雷默爾,另外一半歸她支配。但是她必須時時同自己的母親待在一起。兩個女人在一起卻又相互高聲怒罵。克雷默爾談論起生活如同說金黃色麝香葡萄酒,家庭主婦時常把這種酒盛在客人的碗裡,讓客人也能飽飽眼福。客人猶豫地吃著一個個漿果,最後剩下光禿禿的漿果稈和一小堆漿果核。

    人們稱讚這個女人的靈魂和藝術,而偶然的觸摸也威脅著她。這些觸摸的部位也許在頭上,也許在穿著寬鬆式編織毛衣的肩膀上。女教師的圈手椅稍稍向前移動了一下,螺絲刀深深地向裡浸入並且取下了維也納歌王的最後一點剩餘物,這位歌王的作品今日僅僅被作為鋼琴作品來演奏。韓國人直愣愣地望著自己面前的還是在韓國買的曲譜本。而他對這許多黑點點完全陌生,將來他還靠這些黑點點出風頭呢。克雷默爾豎起了肉慾的旗幟,他甚至在音樂裡已經找到了肉慾!女教師勸告要好好學習技巧,這個乏味枯燥的女人。韓國人左手還無法同右手相比。為了訓練左手,專門有一些手指訓練。她叫他把左手重新靠近右手,訓練他左手的獨立彈奏能力。如同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克雷默爾總是同其他人發生矛盾衝突一樣,他的一隻手總是同另外一隻手動作不協調。韓國人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了。

    埃裡卡·科胡特感到有人在撫摸自己的後背,這使她毛骨悚然。他只是不該站得離她這麼近來撫摸她。他先是在她身後撫摸,然後向後退去。他這一後退倒證明自己並無特別目的。當他向側後方退去的舉動映入她的眼簾時,埃裡卡的內心感到酸澀和卑微。此時,他氣呼呼地晃著頭,像鴿子似的咕咕叫著,在燈光的照耀下,他年輕的臉上透出陰險狡詐的神氣。外殼圍繞著它的被壓縮的地核毫無重力緩慢地搖動著。她的身體不再是肉體,有個像是圓筒形的金屬管正向她體內戳入。這是個構造異常簡單的器械,使用它是為了戳入體內。克雷默爾的這個物體的圖像正熱乎乎地照射在埃裡卡身體的洞穴裡,被投射在她的內壁上。圖像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頭腦裡,此刻,她覺得他變成了用手可以觸摸到的肉體,他同時又是全然抽象的東西,喪失了自己的肉體。因為兩人相互都變成了肉體,此刻,他們雙方互相都斷絕了一切人際關係。再也沒有必要委派傳遞信息、信件和信號的談判者了。不僅一個肉體理解另一個肉體,而且一個信號成為另一個信號的手段,成為另一種存在的特點,人們希望痛苦地進入這種存在。人們進入得越深,肉體組織腐爛得就越厲害。一旦肉體組織變輕,就會飛離這兩個陌生和敵對的大洲。他們先是互相撞擊,後來一起跌倒,只聽見蓋有一些平紋亞麻布的支架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些亞麻布人們稍微一碰就脫落下來並且化為灰塵。

    克雷默爾的面孔像鏡子般光滑,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埃裡卡的臉上已經開始勾畫著腐爛。她臉上的皮膚已有皺褶,眼瞼像一張薄紙在熱浪中微微拱起,眼睛下面的細嫩組織泛著藍色的光。在她的鼻頭邊有兩道永遠熨不平的摺痕。面孔表面上變大了,這個過程還要持續數年之久,直至皮膚下的肌肉萎縮、消失,皮膚緊緊貼著冷冰冰的骷髏頭。她頭髮裡已有縷縷白髮,儘管使用過各種染髮劑,白髮仍在不斷增多,直至有一天會長成難看的一窩灰白亂髮,它不會孵化出什麼來,它也不會撫愛地擁抱任何東西,埃裡卡也從來都沒有溫柔地擁抱過什麼,她連自己的身體都沒有擁抱過,但是她願意讓人擁抱自己。他應該順從她,他應該追求她,他應該跪在她的腳邊,他應該不停地時時想著她,不應該有別的出路。在公眾場合人們很少看見埃裡卡。她母親一生也都保持這樣,很少露面。她們母女待在自己的家裡不願受到來訪者的驚擾。那時,她們不會遭到損壞。當然,在她們少得可憐的公開露面時,沒有人給這兩位科胡特女士提供特別多的東西。

    埃裡卡的崩潰隨著那些迅速跳動的手指一起來臨。不太明顯的身體疾病、腿上的靜脈炎、風溼病、關節炎正在她的全身蔓延(孩子很少知道這些疾病,埃裡卡不久前也不瞭解這些疾病)。克雷默爾,這個健康的年輕人簡直就像個划船運動的活廣告。他打量著自己的女教師,彷彿要立即把她打包拿走,或者也許就在商店裡站著就把她活吞了似的。也許這是最後需要我的人,埃裡卡憤怒地想著,我快死了,我還只有三十五歲,埃裡卡憤怒地想著,快速跳上火車,因為一旦死了,那我就什麼再也聽不見,聞不著,嘗不到了!

    她的手指胡亂彈著鍵盤,雙腳不知所措地刨動著,她一會兒摸摸自己的什麼地方,一會兒又扯扯自己的什麼地方,這個男人攪得她心煩意亂,搶走了作為她精神支柱的音樂。現在,母親已經等在家裡。她抬頭望著廚房裡的鐘,這個無情的鐘擺滴答滴答響著,女兒最早也得半個小時後才能回來。然而平素無需擔心的母親,現在寧願提前等著。也許有一天,因為少來了個上課的學生,埃裡卡會出人意料地早些回到家裡,那時母親就不必等待了。

    埃裡卡被釘在了琴凳上,但同時她的心已奔向了門旁。家中僅由電視機伴音交織而成的平靜,產生著強烈的渴望,這個絕對懶散和靜謐的時刻現在正在變成她身體內部的疼痛。克雷默爾最後該走開了!這會兒,家裡正在燒水,直到廚房的屋頂被燻得發了黴,他還在這兒說什麼,說個沒完。

    在埃裡卡內心奔向自己家園的時刻,克雷默爾正用鞋尖煩躁地踢鑲木地板,並且像吐菸圈似的把培植鋼琴彈奏藝術那微小而十分重要的不動產從自己心中吹奏出來。他詢問,音色由什麼構成?並且自問自答說,由彈奏藝術構成。接著,那些關於音色、色彩和光線的模糊難解的問題滔滔不絕地從他的嘴裡發洩出來。不,您這裡所指的並不是我所瞭解的音樂,埃裡卡唧唧喳喳地說著,這個小窩在她心中終於要成為溫暖的家了。但是這個小窩,只是這個小家,突然從這個年輕的男子口中說了出來。我難以領會、難以測定的是藝術標準,克雷默爾說著並反駁女教師。埃裡卡蓋上琴蓋,收拾著東西。剛才這個男人在自己內心的一個角落裡偶然觸及到了舒伯特的精神並且立即利用起來。舒伯特的精神在煙、氣、顏色、思想中化解得越多,價值就越大。價值變得非常高,以至於無人能夠理解。假象肯定勝於真相,克雷默爾說。是的,真實也許是最糟的錯誤之一。照這麼說,謊言勝於真理,這個男人從自己的話中推斷出了這個結論。不真實勝於真實,這時藝術才有質量。

    今天並非有意推遲家庭晚餐所帶來的喜悅,這種喜悅對於埃裡卡的星宿來說是一個黑洞。她知道,母親的這個擁抱將把她吃光和消化乾淨,她會受到母親魔力般的吸引。胭脂紅染紅了她的顴骨,向四周洇開。克雷默爾應該停止同她交往,立即離開她。埃裡卡希望自己不是通過她鞋子上的微塵回憶起他來。這個卓越的女人,她渴望著長久的最真摯的擁抱,然後為了盡興把他從身邊推開而完成擁抱。克雷默爾從未遠離過這個女人,但他必須告訴她,只有貝多芬作品第101號以後的奏鳴曲他才喜愛。因為如他瞎扯的那樣,只有那些作品才是真正柔和、相互融合,個別樂章後來變得平庸,退色,這些作品沒有堅持突出自己的特點,克雷默爾這樣憑空捏造。他把這些想法和杜撰的最後剩餘部分從自己的頭腦中擠出來並且把結尾緊緊夾住,好像是使香腸內的填充物不致流出來。

    為了改變話題,女教授,我現在還要通知您,我馬上將要較為詳細地闡述,當人們脫離現實並且奔赴性慾王國時,他們才能達到自己的最大價值,這點同樣適用於您。同樣適用於貝多芬、舒伯特,這些我親愛的大師們,我對他們心懷感激之情。為何心存感激,我並不很清楚,但我感到,我們蔑視現實,我們都把藝術如同性慾一樣變成唯一的現實,這點也適用於我自己。對貝多芬和舒伯特來講,這已經過去了,而我克雷默爾卻剛剛來臨。他指責埃裡卡·科胡特還缺少這種精神。她緊緊抓住表面現象不放,而這位男士把事物抽象化,並把本質和不必要的分開。他一邊說著,一邊做出了一個學生的無禮的回答。他敢這麼做。

    在埃裡卡的頭腦裡有個唯一的光源,它把一切都照得如同白晝一樣,尤其把那塊牌子照得特別清楚,牌子上寫著:此處為出口。舒適的電視椅伸展著手臂,在圖像播出時,傳來輕輕的伴音,新聞播音員在輕輕拉正自己的領帶。桌子上擺著一些各種顏色的碗,碗裡面盛滿了各種甜食,女士們交替或同時吃著碗裡的甜食。當甜食吃空了,便會立即續滿,就像在安樂國裡一樣,沒有結束,也沒有開始。

    埃裡卡把房間一頭的東西收拾到房間的另一頭,這些收拾好的東西立即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她使勁望著鍾,從她高昂的頭上發出一個看不見的信號。它表明,為了滿足父母的虛榮心,在艱苦耍弄藝術工作一天後她是多麼勞累。

    克雷默爾站在那裡,看著她。

    埃裡卡不想讓沉默的局面出現,於是講著一件瑣事。對埃裡卡來講,藝術是家常便飯,因為她自己就是讓藝術養大的。女人說,表現自身的感情或激情對藝術家而言是更加容易的事情。克雷默爾,您這樣評價戲劇性的轉變,這意味著,藝術家採用虛假的手段,冷落真正的手段。她說著,為了不使沉默出現。作為教師我主張非戲劇性的藝術,例如舒曼,戲劇總是更容易些!感情和激情始終只是個代用品,是修養的替代品。女教師渴望地震,渴望咆哮的風暴向她襲來。由於憤怒,野蠻的克雷默爾幾乎把自己的頭鑽進隔壁學習單簧管的破教室裡。最近他作為學習第二種器樂的學生每週兩次光顧那裡,假如克雷默爾憤怒的頭突然出現在掛在牆上的貝多芬臨終面膜的旁邊時,這肯定令人驚奇。這個埃裡卡感覺不到,事實上他只在談論她,自然也在談論自己!他把自己和埃裡卡同性欲互相聯繫起來,並以此來排斥精神,排斥這個肉體的原始敵人,排斥這個性慾的敵人。她覺得,如同他談話時總是習慣講自己一樣,他在談論舒伯特時,所指的仍是自己。

    突然,他向埃裡卡套近乎。她勸他,您要保持冷靜。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嘴巴已變得像個有皺褶的飾物,她已經不再控制自己的嘴巴。儘管她控制著這張嘴巴所講的內容,但是嘴巴已經在背叛她。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克雷默爾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愜意地酣睡在自己思想和言辭的溫暖的浴盆裡。他躬身到鋼琴旁,賣弄起來。他以過快的速度演奏著自己偶然背熟的一首較長的樂曲。他想借演奏樂曲來顯示點兒什麼。埃裡卡·科胡特為此感到高興,為了在高速行駛之前阻止特快列車,她來到學生的對面。克雷默爾先生,您彈奏得太快也太響,以此您只能證明,精神的缺乏會導致在闡釋中留下空白。

    他向後跌坐到一把圈手椅裡。他像一匹已經取得許多勝利正躍躍欲試的賽馬一樣。為了勝利和預防失敗,他要求認真和仔細地對待和照料自己,至少要像對待一套十二件的銀餐具那樣。

    埃裡卡想回家。埃裡卡想回家。埃裡卡想回家。她出了個好主意:您在維也納到處轉轉,您深呼吸。您接著再演奏舒伯特,這回就正確了!

    我現在也走,瓦爾特·克雷默爾抓起自己結實的曲譜包,並且像約瑟夫·凱恩茲約瑟夫·凱恩茲(1858—1910),奧地利演員。一樣做了一個離開的動作,只不過此時並沒有那麼多觀眾在注視著他而已。他同時也扮演著觀眾,集明星和觀眾於一身。雷鳴般的掌聲,再加奏一曲。

    他走進男廁所,把自己金黃色的頭髮向腦後梳理了一下,先是直接對著水龍頭灌了半公升水,接著用從上施瓦本地區流過來的溫泉水的水柱衝著自己的臉,水在克雷默爾的臉上找到了最後的歸宿。我經常誹謗所有漂亮的東西,他心裡想著。維也納的水以潔淨著名,但有時也會受到汙染。現在水正在被他揮霍。克雷默爾把自己在別處沒法使的勁都用來清洗自己。為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捐贈者捐贈的綠色的冷杉針葉香波。他一邊淋著水,一邊漱著口。他不斷重溫著洗浴過程。他胡亂地揮舞著雙臂,把自己的頭髮淋溼。他的嘴巴發出一陣毫無具體意義的音階聲,因為他失戀了。他用手指打著榧子,關節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他用鞋尖虐待假窗下面的牆體,但仍無法發洩自己內心的苦惱。他眼裡流出幾滴眼淚,剩下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慢慢地消失了,因為他無法駛向自己的目的地——女性的港口。是的,毫無疑問,瓦爾特·克雷默爾戀愛了。儘管這不是第一次,但肯定也不是最後一次。但是他將不會再獲得愛。他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這使他噁心,他擤鼻涕和向洗臉水池中吐青痰便是證明。而這正是克雷默爾的愛情胎盤。他把水龍頭擰得很緊。他是個彈鋼琴的人,因此有著有力的關節和手指,除了他之外,後來用水龍頭的人肯定擰不開它。因為再沒有用水沖洗過水池,克雷默爾的咳出物和鼻涕的殘留物還掛在排水口上,誰要是仔細看一下,便能看個一清二楚。

    就在這一刻,一個學鋼琴或類似樂器的同事臉色蒼白地從自己的跨專業考試考場跑出來,急急忙忙衝進廁所的一個隔間裡,對著馬桶嘔吐不止。猶如遭遇一種自然災害,他渾身像地震在肆虐;許多東西,包括對近在眼前的畢業考試的期望統統崩潰了。這名考生最終因為校長先生陪同考試,而不得不這樣長時間地抑制著自己的激動。考生的黑鍵練習曲彈壞了,他以雙倍的速度開始演奏,無人能忍受這點,連肖邦也無法忍受。在克雷默爾鄙視地關上了的廁所門背後,自己的樂友現在正在同腹瀉作鬥爭。一位在身體方面處於如此狀況的鋼琴家,在演奏時已無力添加重要的內容。他肯定僅把音樂視為一門手藝,一旦他的十個手工藝工具中有一個失靈,他便無法操此行當。克雷默爾已經超越了這個階段,他只是更多地關注一首作品內在的真實內涵。例如對他而言,在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中已沒有更多要點需要討論了,因為人們必須領會樂曲的真實內涵,從心靈上給聽眾更多的影響,這影響遠遠超過演奏本身。克雷默爾也許還會一連數小時地向人們講授一首樂曲的思想價值,儘管這種價值常常也能為人們接受,但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理解它。這取決於作品的思想內容和感覺,而不僅僅取決於作品的結構。他高高舉起自己的曲譜袋,並且為了強調這個論點,讓它好幾次用力撞落到瓷盆上,以便在墜落時從袋中擠出最後尚存的一點能量。但是克雷默爾的內心如自己所覺察到的那樣,已經空了。克雷默爾用一部著名小說中的話說,這個女人耗盡了他的精力。他已經在這個女人身上盡力而為了。克雷默爾說,我現在必須當心。他已經把自己的最好的部分全部提供給她了。他甚至多次闡明自己的觀點!現在他只希望一點:為了瞭解新的情況,週末好好劃次船。埃裡卡·科胡特可能已經太老了,無法理解他了,她只理解他的一部分,而沒有理解他偉大的全部。

    彈奏黑鍵練習曲的失敗者腳步沉重地從廁所的小隔間裡走出來,站在鏡子面前,受到自己閃閃發光的鏡像的安慰,為了彌補自己手指的過失,正用手給自己的頭髮進行著最後的藝術潤色。瓦爾特·克雷默爾自慰地想著,連自己的女教師也難免失敗,然後他便把嘴中的最後一口唾沫響亮地吐到地板上。那個一同練琴的人以責備的目光注視著吐出的唾沫,因為他自孩童時便已習慣於整潔了。藝術和整潔,這是一對冤家。克雷默爾衝動地從紙巾架上一連撕下數十張紙巾,把它們團成一個大紙球並扔到便桶邊上,扔到考試失敗者的身旁。這位學友已經是第二次受到驚嚇,這一次是由於浪費屬於維也納城市的物品。他出身於一個小商販家庭,如果下次考試考不好,他將只好重新回到那個家庭去。那時,父母不再為他支付生活費用。他將不得不放棄藝術職業而改為從商,這一切肯定在他刊登的結婚廣告裡有所反映。妻子和孩子們將不得不為此付出巨大代價。只要手指的主人一想到這些,那些在商業活動中不得不出馬幫忙併且凍得通紅的像香腸的手指,便蜷曲成了猛禽的爪子。

    瓦爾特·克雷默爾理智地把自己的心臟放進自己的頭腦,仔細地思考著那些自己已經佔有過並且過後以廉價脫手的女人們。他為此已向她們作了詳盡的解釋。為此不遺餘力,不管這有多麼痛苦,女人們應該學會看清這點。男人過後若有情緒,他也會選擇一言不發地走開。女人的天線像觸角似的在空中神經質地晃動著,女人是一種有感情的生物。在女人身上並非理智佔據統治地位,這一點也反映在女人的鋼琴演奏上。女人經常在暗示一種能力時有所保留,對此女人表示滿意。與此相反,克雷默爾卻是個對一件事情想要尋根究底的人。

    瓦爾特·克雷默爾無法隱瞞想佔有自己的女教師的念頭。他始終不渝地想征服她。克雷默爾覺得這個愛情總是應該不付報酬的。他一邊想著,一邊不尋常地踐踏著兩塊瓷磚地。他將立即像阿爾貝格特別快車從同名的隧道中呼嘯而出一樣,從盥洗室跑進一個理智佔據統治地位的冰凍寒冷的地方。這個地方之所以寒冷,也是因為埃裡卡·科胡特沒有在那裡點燃蠟燭。克雷默爾勸這個女人再三認真考慮自己的微小機會。一個年輕男人甘願為她赴湯蹈火。他們的思想基礎偶爾會一致,但是後來她突然被拉走,克雷默爾一個人單獨坐在自己的皮筏裡。

    在音樂學院沉寂的走廊上傳出了他的腳步聲。他的步履極富彈性,如同一隻橡皮球從一級級臺階沿階而下。他慢慢重新恢復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好心情。從科胡特琴房的門後已無琴聲傳出。鋼琴課結束後,她因為自己家裡的鋼琴不太好,有時候還會再彈一會兒鋼琴。他已經查明瞭這一點。為了在手中抓住點什麼東西,他摸索尋找著女教師天天都要摸的門把手,但是門仍舊保持冷淡和沉默,沒有做一絲一毫的讓步,因為它是緊鎖著的。課結束了。現在她已經走到回自己老朽的母親那裡的半路上了。她同自己的母親蹲在家裡,這兩位女人幾乎總是不斷地發生衝撞和爭吵。儘管這樣,她們仍舊分不開,即使在度假時,也沒有分開過一次;即使在度假時,她們在施蒂里亞夏日清新的空氣裡,也仍舊相互臭罵不止。而這居然已經幾十年了!這對於一個經過仔細全面衡量,看來仍未老邁,還很敏感的女人來講,是一種病態。他住在自己父母那裡,在動身回家時,克雷默爾便這樣從積極方面思念著自己的情侶。在父母那裡,他要求給自己做一份特別滋補的晚餐,一方面是因為要重新補足自己在科胡特那裡浪費了的能量,另外一方面是因為明天一大早,他還想去參加體育活動。參加什麼體育活動,這倒無所謂,但很可能還是去皮划艇俱樂部。他有一種強烈的個人慾望,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勞累不堪,同時呼吸些非常清新的空氣。不是那種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在他之前已經吸入又呼出的空氣,也不是那種他置身於其中,不管他願意與否,都不得不吸入的散發著發動機廢氣和普通人的便宜食品氣味的空氣。他想吃點新鮮的高山樹上的葉綠素製品。他將乘車去施蒂里亞州,那裡空氣清新,樹木碧綠,人煙稀少。他將在那裡,在一座舊堤壩的近旁把自己的船放下水。從很遠處人們就能看見一塊晃眼的橘紅色斑點,這是救生衣和頭盔,他將在兩座森林之間急速划行,一下在這邊,一會兒又到了那邊,但始終只有一個方向:沿著山澗向前。必須儘可能地避開石塊和岩石。別翻船!同時還要保持速度!一個一起來划船的同伴會緊隨其後,在這個體育項目上,這個夥伴肯定不會超過他,衝到他的前面去。在體育比賽中,凡在他人比自己更快並造成威脅時,夥伴關係便告終結。夥伴之所以存在,是為了在這個夥伴的劣勢方面顯示自己的力量並擴大自己的優勢。為了這個目的,克雷默爾很早之前就仔細挑選那些不熟練的劃皮艇的人。他是個在遊戲和體育中不願意輸的人,所以同科胡特事情的不順利也使他頗為惱火。如果他在口頭討論中吃了虧,他憤怒地扔到交談對象面前的將不是手絹,最終將是一堆殘食、一包骨頭、無法消化的頭髮、石頭和雜草,他望著,眼神中露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氣,所能提出的一切和可惜還沒有講出的一切都在他的頭腦中翻騰著,他憤怒地離開這一回合。

    現在在大街上,他正從自己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取出對科胡特小姐的愛情。因為他偶然孤獨一人,身邊沒有可以戰勝的體育夥伴,所以他正在愛情這個看不見的繩梯上,向著肉體方面同時又是精神方面的頂點攀登。他快速穿過約翰內斯街,來到凱倫特勒大街,沿著這條街上了環線。有軌電車南來北往,像蜥蜴般爬行,它們在歌劇院門前活像個無法逾越的自然障礙,擋住了克雷默爾的去路,一向勇敢的他如今也必須乘自動扶梯下到歌劇院十字路口的地下通道里去。

    埃裡卡·科胡特的身影早已離開了一家大門。她看見這個年輕人從身邊經過,就像一頭母獅似的跟隨著獵物的足跡。由於沒有被人看見和聽見,她的捕獵行徑便也就好像沒有發生一樣。她無法得知,他會在廁所裡待那麼長久的時間,但她一直等著,等著。他今天肯定要到她這裡來一下。只有他去了另外的方向,他才不會來她這裡。埃裡卡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耐心地等待。她會在人們猜想不到的地方進行觀察。她會把在自己身邊發生的爆炸新聞或平靜事件的縷縷痕跡剪下來,帶回家去,在家裡獨自或同母親一起琢磨一番,看看是否還能從縫隙中找出碎屑、塵垢或撕裂的部分來進行分析。儘可能在其他人的生活被送進洗衣房清洗之前,找出他們的生活垃圾或死亡垃圾。此時,可能會有許多發現可供研究。這些細微的東西對埃裡卡而言,正是重要的東西。K女士們辛勤地獨自或成雙地躬身向著自己家中的手術燈,舉著燭光湊近織物的殘片,以便檢驗出究竟是純植物纖維、純動物纖維、混紡纖維,還是純粹的藝術品。從燒焦物的氣味和堅固性上肯定可以分辨出這一點來,並且可以震驚地發現,為什麼人們需要這種剪下來的縷縷碎片。

    母親和孩子把頭交叉在一起,好像他們是一個人似的,陌生感離開自己原來的錨地,確定無疑地出現在母女面前。仔細觀察的話,陌生感裡充滿著他人的惡行,觸及、威脅到了母女。不能去掉這種感覺,學生們在他們的女鋼琴教師的職權面前大多也不能去掉陌生感。他們的女教師如果不停留在練習曲的行雲流水中,便會隨處追上自己的學生。

    克雷默爾飛快地走在埃裡卡前面。他不走任何彎路,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飛奔。埃裡卡擺脫所有的事情,避開每一個人,但是,如果有人靈巧地避開了她,那麼她就會像追隨救世主一樣立刻追在他的後面,像受到一塊巨大磁鐵的吸引似的,尾隨著他。

    埃裡卡·科胡特跟在瓦爾特·克雷默爾的身後,急急忙忙地穿過街道。無法滿足的憤怒和違背心願的氣惱正在克雷默爾的心中熊熊燃燒,他沒有料到,戀人跟在自己的身後,非但沒有落下,甚至如同他一樣飛奔不止。埃裡卡不大信任年輕姑娘,她揣摩著她們的身高和服裝,努力把這些作為談話的笑料。她同母親一起興高采烈地嘲笑年輕姑娘,只有這個時候她才心情舒暢!姑娘們紛紛與和善的克雷默爾在路上擦肩而過,這能像花言巧語一樣浸入他的肺腑,他甚至神魂顛倒地跟在人家身後。她注意克雷默爾看女人的眼神,過後並把它乾淨徹底地除掉。一個彈鋼琴的男士可以提出高要求,但沒有一個女人能滿足他的要求。儘管許多女人會挑選他,但他不應挑選這些女人。

    這一對戀人就這樣行色匆匆,奔波在冤枉路和迷失的路上,急急忙忙地穿過約瑟夫城。其中一個人是為了最終能涼快涼快,而另一個人則是為了嫉妒而快步走開。

    埃裡卡身上的肉,這道無法滲透的外殼,緊緊裹著她,它忍受不了撫摸,被關了起來。但她被緊緊落在自己學生的身後,就像彗星尾巴緊緊跟在彗星星體後面似的。今天,她無暇為自己的衣櫃增添衣服,卻想著下次課時為自己的服裝道具作些投入,因為春天即將來臨,現在她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母親在家裡不想更久地等待。她燒好的香腸也不喜歡等待。煎好的香腸已經變老,已無法享用。埃裡卡終究要回來,由於自尊心受到損害,母親會採用家庭主婦的竅門,讓法蘭克福燻紅腸根根綻開,她會惡作劇地把水滲進紅腸裡,讓紅腸毫無味道。作為警告這足夠了。埃裡卡對此毫無所知。

    她快步跟在克雷默爾身後,克雷默爾大步流星地走在她前面。他們一前一後,一步趕著一步。在匆忙行走中,埃裡卡自然無暇專心欣賞櫥窗。她用眼角瞟著盛放廉價飾物的櫥窗。這裡是一個專賣服裝的地區,雖然自己一直在尋找新的華麗的衣服,但她還從未光顧過這裡。她也許急需一件在音樂會上穿著的連衣裙,不過她在這裡沒看見有這樣的衣服,連衣裙最好還是在內城購買。這裡有件閃閃發光的衣服,全深色,非常洋氣,適合在晚間穿。歡快的狂歡節的綵帶和五彩紙屑紛紛揚揚地飄蕩,落在剛剛上市的春季時裝上和冬季大甩賣的最後物品上。櫥窗裡陳列著兩隻裝飾精美的盛香檳酒的高腳杯,裡面盛滿了彩色液體,杯子上隨便扔著一條鴕鳥羽毛披肩。一雙帶高跟的真正的意大利涼鞋,微微閃著光。在它面前是一位全神貫注的中年女士,那雙腳也許從未適合穿四十一碼的駝絨毛的拖鞋,那雙腳由於終生站著處理自己無趣的瑣事而變得如此乾癟。埃裡卡瞟了一眼領口和袖口帶褶的紅豔豔的雪紡綢連衣裙。打聽勝於學習,她對這邊的這件衣服更中意,那邊的那件她不大喜歡,因為她確實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

    埃裡卡·科胡特跟在頭也不回一下的瓦爾特·克雷默爾身後。他走進上流社會所在的一座民居的大門。他的父母住在一層,一家人還等著他。埃裡卡·科胡特並沒有隨他一起走進家裡去。她自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也在同一個區。她從學生那裡得知,克雷默爾就住在自己附近,這是他們內心心心相印的象徵。也許他們中的一個人就是為另一個人而出生的,另一個人必須在鬥爭和爭執之後,認識到這一點。

    香腸不必等很長時間了,埃裡卡已經走在回家去吃香腸的路上。現在,她知道瓦爾特·克雷默爾沒有在別的地方耽擱,已經急匆匆地回了家,因此自己可以放棄今天的監視工作了。不過,在埃裡卡自己身上發生了一件事情,她把事情的結果一起帶回家去,把它封存在家裡的一個箱子裡,使母親無法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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