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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

    兒女們沒有見到過那隻白鶴,他們的年紀都不小了,可是沒有誰見到過白鶴。老人說每天黃昏那隻白鶴會到水塘邊飲水,長長的嘴巴浸在水中,鬆軟的羽毛看上去比新軋的棉花更白更乾淨,它就站在離核桃樹三步遠的地方飲水,有時候青蛙從水草叢中跳到岸上,它就撲開翅膀飛走了,有時候牛在地裡哞哞地叫起來,它就撲開翅膀飛走了。春天以來老人一直在向兒女們敘述仙鶴飲水的情景,但兒女們說他們就在水塘邊灌溉耕地,他們從來沒見過什麼白鶴。

    老人就站在離核桃樹三步遠的地方,彎著腰揹著雙手觀察白鶴在水塘邊留下的痕跡,他想要是白鶴留下幾對足印或者一片羽毛,他就可以證明它來過了,可惜的是白鶴來去匆匆,什麼也不肯留下。即使這樣老人也不會懷疑自己的眼睛。他的一生都依賴自己的眼睛看天氣,看莊稼,看人來人去,他的眼睛到了七十二歲仍然清朗明亮,誰要是說他老眼昏花,那他自己才是瞎了眼呢。

    老人繞著核桃樹躑躅了幾圈,抬頭望樹,樹枝和樹葉上也沒有留下白鶴的羽毛,老人長時間的仰著頭,脖頸有點酸了,他就按住自己的脖子,慢慢地倚樹坐下來。又是黃昏,天邊的雲朵像一堆未被燃盡的柴堆,他所熟悉的原野、孤樹、池塘和房屋又發出一種低沉的嘆息聲,這種聲音只有他能聽見,兒女們有耳朵,但他們是聽不見這種聲音的,他們不相信天黑前的家園會發出嘆息。老人在樹下坐著,他摸出旱菸袋吸了幾口,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喉嚨裡滾出來,他覺得背後的樹也被他咳得搖搖晃晃了。或許在煙的事情上兒女們說得對,女兒說他的身體一半是毀在煙上,或許是不該再吸菸了,老人把菸袋裡的菸絲倒在地上,很快又撿起來,他想我這是怎麼啦,真的是老糊塗了嗎?不吸就把菸絲留在菸袋裡,怎麼把好端端的菸絲倒掉了呢?

    老人坐在核桃樹下,臉上久久凝結著一種自責的表情。池塘對岸翻地耕種的人們早已經走了,兒女們不在那兒了,除了大片翻起的黑土塊,除了從土地深處發出的那種嘆息聲,四周一片寂靜,連原野盡頭的太陽也寂靜地往地上沉落,老人想等會兒天就黑了,天一黑兒女們就要來喊他回去吃飯了,他們對他還不壞,沒有嫌他老來多病,但他們只會對他說,爹,回家吃飯了,爹,上床睡吧.他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的心思誰知道?核桃樹是知道的,核桃樹下的白鶴也是知道的,它們不會說話,它們就是說給兒女們聽,他們也聽不明白,他們根本就不相信那隻白鶴在池塘邊飲水嘛。老人遠遠地聽見家裡人喊他的聲音。他站了起來,在離開核桃樹之前,他撿起一根樹枝,在池塘與核桃樹之間的地上來回走了幾步,最後他用樹枝在泥地上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圈。

    一個小男孩在池塘邊捉泥鰍,一個小女孩在核桃樹下捕蝴蝶,他們是老人的孫子和孫女,老人帶他們來看白鶴,白鶴的蹤影遲遲不見,而老人靠著核桃樹睡著了。

    白鶴怎麼還不來呀?小女孩沒有抓到蝴蝶,就伸手去抓老人的耳朵,你說白鶴在池塘邊喝水,我怎麼沒看見白鶴呢?

    太陽燒得正旺呢,白鶴還不會來。老人睜開惺鬆的雙眼望了望天空,他說,太陽一下山白鶴就會來的。

    白鶴住在哪兒?住在大山裡嗎?小女孩問。

    不是,白鶴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又飛到很遠的地方去。老人說,連我也不知道白鶴住在什麼地方,大概在一千里之外吧,白鶴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小男孩抓到了一條泥鰍,他用衣服包住泥鰍,跑過來向老人展示他的戰利品,我抓到了一條泥鰍。小男孩對他祖父說,你把泥鰍切碎了扔進水裡,那隻大鳥就會來的,大鳥最喜歡吃泥鰍。

    那不是大鳥,老人說,是白鶴,白鶴是最吉祥的鳥,白鶴飛到哪兒,哪兒就有一個人乘著白鶴到天堂去。

    你要乘著白鶴去天堂嗎?小男孩問。

    我想乘著白鶴去天堂,可我不知道白鶴肯不肯馱我去。老人唇邊掠過一絲悲涼的微笑,他站起來沿著地上劃出的圓圈走了幾步,他說,不是什麼人都能乘上白鶴的,我也不敢想我能乘上白鶴,可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們把我拉到西關去。

    他們拉你到西關去幹什麼?小男孩說,誰要把你拉到西關去呀?

    西關有個火葬場,老人對孫子比劃了幾下,嘴裡發出噼啪啪模擬火焰的聲音,他說,人到了西關就化成一股黑煙,看著你爹你叔叔你姑姑他們吧,等我一死他們就會把我拉到西關去,他們商量好了,他們要送我去火葬。

    你不想去就不去唄,小男孩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於是他咯咯地傻笑起來,你要是死了就不能動了,我明白了,小男孩說,你要是死了,他們想拉你去哪兒就去哪兒。

    對了,他們想拉我去哪兒就去哪兒。老人摸了摸孫子的頭髮,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老人揪著自己的喉部,一邊咳嗽著一邊說,我讓他們……長成……人……他們……要……把我變成……煙。

    小男孩發現祖父的眼睛裡突然噙滿了淚,他用手去抹了抹祖父的眼睛,你別怕,小男孩想了想安慰祖父道,他們是嚇唬你的,人怎麼會變成煙?人不會變成煙的。

    人會變成煙,老人終於止住了咳嗽,老人一動不動地靠在核桃樹上說,人是會變成一股煙的。

    春天午後的陽光照耀著祖孫三人,蜻蜓在池塘的水面上飛,糧食種子在池塘邊的泥上下生根發芽,蒲公英在路邊開出了黃色的小花,那些年幼的生命都環繞著七十三歲的老人飛翔或者生長,老人朝它們揮了揮手,他靠在核桃樹上又閉上了眼睛,但他剛睡著就被孫女的聲音吵醒了。

    小女孩跳到地上的大圓圈裡蹦著跳著,她大聲說,為什麼要在這裡劃一個大圓圈呢?

    別在裡面玩,老人睜開眼,他朝孫女搖著頭說。那是爺爺的地方,你們別在裡面玩。

    這是你睡覺的地方嗎?小女孩說,家裡有床,床上才是你睡覺的地方呢。

    等爺爺死了就不能睡家裡的床了。老人搖著頭說,爺爺只能睡在這兒,就連這兒也睡不成,他們會把我拉去西關的,你爹你叔叔你姑姑他們,他們肯定會把我拉去西關的。

    你要是把自己藏在這裡,他們找不到你就不會拉你去西關了。小男孩眼睛一亮,忽然拉住祖父的胳膊說,你要是鑽到地下死了,他們找不到你,你不是可以永遠躺在這裡嗎?

    不能躺在這裡,小女孩尖聲說,這裡沒有床,還會有毒蛇來咬你的。

    老人轉過臉凝望著孫子,他把小男孩攬到懷裡說,你剛才說什麼?讓我鑽到地下去死?那是個好辦法,可我怎麼能鑽到地下去呢?

    活埋。男孩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大聲說,活埋就是挖個坑,把人埋進去,再把上蓋住,你喘不出氣來就會死,這樣你不就鑽到地下去了嗎?

    聰明的孩子。老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神慘淡無光,所以他的笑意看上去悽苦而無奈,多麼聰明的孩子,老人緊緊地摟住孫子說,可是誰來給我挖這個坑呢?爺爺年紀大了,力氣沒了,挖不了這個坑,誰肯來為爺爺挖這個坑呢?

    我來挖,男孩說,我會挖坑!

    我也會挖坑!女孩也在旁邊唯恐落後地叫起來。

    你們太小了,老人推開了孫子,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埋下頭來說,挖坑是個力氣活,你們幹不了的。

    幹得了,我挖過坑的。男孩在焦急之中暴露了一件秘密,他附在祖父的耳邊說,你記得三叔家的那頭羊嗎?那頭羊不是走丟的,是被我活埋的!

    老人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他想揪孫子的耳朵,但手伸出去後便疲乏地落下來,落在膝蓋上,老人的手在膝蓋上哆嗦著,他說,埋羊和埋人不是一回事,羊是牲畜,可爺爺是一個人,爺爺還是一個活人呀。

    人也一樣嘛,把坑挖大一點不就行了嗎?男孩說。

    可是你怎麼能把爺爺活埋了呢?我是你爺爺,沒有我就沒有你爹,沒有我也就沒有你,你怎麼能把你親爺爺活埋了呢?老人捂著胸又咳嗽了一通,他捲起衣角抹了抹眼睛,說,那不行,你爹知道了非揍死你不可。

    只要我們保密,他們就不會知道。男孩回頭看了眼他的妹妹,他說,你別擔心她,她不敢說出去的,她要敢說出去,看我不揍死她。

    老人笑了笑,他不再說話。他閉起眼睛想著孫子的那一番話,老人的嘴角上殘存著那絲寬和的微笑,但他知道眼淚正在不知不覺中流出來,他聽不見眼淚滾落的聲音,只聽見四周的土地仍然散發著沉沉的嘆息聲。

    男孩把手放在老人的鼻孔下試了試,他說,爺爺,你還在呼吸吧?

    我還在呼吸,我還活著呢,老人仍然閉著眼睛靠在核桃樹上,他說,帶你妹妹到池塘那邊去玩吧,別太吵,你們不是想看白鶴嗎?太吵就會把白鶴嚇跑的。

    小男孩帶著小女孩跑到池塘那側捉泥鰍,他們站在一條新開的溝渠裡忙亂了一會兒,沒有再捉到一條泥鰍,卻看見溝渠裡扔著一把鐵鎬和一把鏟子,不知是誰在挖好溝後忘在那兒了。小男孩起初沒在意那兩件農具,但是在不見白鶴也不見泥鰍的情況下,他覺得很無聊,後來他就撿起了它們,一手拖著鐵鎬,一手拖著鏟子朝核桃樹下走去。小男孩一邊走一邊對小女孩說,你什麼都不懂,爺爺害怕火葬,他不想被火燒成一股煙,他想把自己埋起來,埋人一定要先挖一個坑!

    他們走到核桃樹下時發現老人睡著了,老人睡夢中的臉讓兄妹倆想起了冬天裡絲瓜架上的最後一條絲瓜,兄妹倆站在地上的那個大圓圈,他們朝老人看了一會兒,又互相小聲地嘀咕了一會兒,後來哥哥就模仿大人揮起鐵鎬,在大圓圈的中心挖下了第一塊泥土。

    鐵鎬的聲音再次驚醒了老人,老人睜開眼說,我讓你們別吵,怎麼還在這兒吵?白鶴會被你們嚇跑的。

    沒有白鶴,小女孩說,爺爺你騙人,我爹說你老眼昏花,把池塘裡的鵝當成白鶴了。

    白鶴會來的。老人抬頭望了望天空,他說,太陽還很高呢,等太陽落山白鶴就會來的。

    小男孩把鐵鎬藏在身後,把鏟子踩在腳下,他看見老人的目光輕易地找到了它們,突然黯淡,突然又亮了。老人凝視著那兩樣農具,一直喘著粗氣,小男孩便有點驚慌失措,他說,是你自己要活埋的,你可不能去跟我爹告狀!

    我不告你的狀。老人笑了笑,垂下頭用手揉著眼睛說,我睡糊塗了,睡這麼會兒就把自己的話給忘了,是我自己要活埋的,我不想讓他門拉去火葬,我不想變成一股煙,我想留在這裡讓白鵝把我帶走嘛。

    爺爺你忘了?要活埋就要先挖一個坑呀!小男孩說。

    是得先挖一個坑,可是這個坑要挖得很大很深,要能把爺爺的身體藏住,你能挖得那麼大那麼深嗎?老人說。

    不用挖得很大,只要挖深就行了,你可以站進去的。小男孩說。

    聰明的孩子。老人慈愛地看著孫子,還有孫子手中的鐵鎬,還有地上的鏟子。過了一會兒老人說,那你就挖吧,抓鎬抓得高,挖起來會容易些,挖吧,要是有人問你在幹什麼,你就說挖坑種樹。

    小男孩響亮地答應著,再次揮起了鐵鎬,他對他妹妹說,閃一邊去,你什麼都不會幹,別在這兒礙我的事。

    小女孩朝祖父跑去,她伏在祖父的膝蓋上看著她哥哥挖坑,她說,爺爺你別把自己埋起來,埋起來透不出氣,你會死的。

    老人在孫女的臉上親了一口,他說,聰明的孩子,爺爺是會死的,可是死在土裡比死在火裡好,死在火裡爺爺就變成一股煙,死在土裡爺爺還能看見白鶴,爺爺想讓白鶴帶著走呢。

    老人緊緊地摟著孫女,看著他的孫子挖坑,老人說,歇口氣再挖,別累著,爺爺現在覺得有點力氣了,讓爺爺自己來挖幾鎬吧。

    池塘那邊的小路上偶爾有人經過,有人看見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在核桃樹下挖土,他們以為那祖孫三人是在種樹,他們想老人疾病纏身,多年末作農活,那麼個老人也只能栽栽樹了,還有人看見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坐在池塘邊東張西望的,他們聽說過老人與白鶴的事情,他們從來沒見過白鶴,因此就不相信那件事情,他們捂嘴一笑,說,這老漢,今天帶著孫子孫女來看白鶴呢。

    黃昏時候池塘邊仍然沒有白鵝飲水的身影,核桃樹下的上坑卻挖得很深了,參加挖坑的祖孫三人都已經累壞了,他們坐在潮溼的新土堆上俯視著腳下的深坑,看見陽光無力地透過核桃樹投在坑內,坑內似乎閃爍著許多碎金的光芒,看上去溫暖而神秘。老人替孫子抹去了額上的汗,他說,看把你累成什麼樣子了,可你不知道你幫爺爺幹了件多大的事呀。

    男孩說,不累,等會兒蓋土就省力啦。

    老人讓孫子去聽深坑裡的聲音,他說,你聽見坑裡發出的聲音了嗎?那是泥土在下面嘆氣呢,泥土其實一年四季都在嘆氣的。

    男孩趴在坑沿上聽了會兒,拾起頭說,沒有嘆氣,土裡什麼聲音也沒有。

    你也聽不見。老人搖了搖頭說,你們都聽不見泥土嘆氣的聲音,只有我知道它在嘆什麼氣,現在泥土正為我嘆氣呢。

    爺爺,你是不是不想進去了?男孩端詳著祖父的臉,他說,你怎麼哭了?是你自己要這樣的,你要是不想埋就別埋了,我們回家吧。

    不,我就要進去了,老人緩緩地站起來,他扶住孫子的肩膀說,我是高興才掉的淚,你才這麼小,卻幫了爺爺的大忙,現在爺爺真的要藏起來了,等會兒蓋土的時候千萬別怕,你得把爺爺蓋得嚴嚴實實的,他們才找不到我,千萬別怕,記著你是在幫我,爺爺不想變成一股煙呀。

    我不怕。男孩看著手裡的鏟子說,我會用鏟子,剷土很容易。

    老人朝池塘上空觀望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著,太陽下山了,白鶴該飛過來了。老人扣好了衣服的扣子,又轉向呆坐在旁邊的小女孩說,等會兒你別朝爺爺看,你看著池塘,你會看見白鶴的,喏,白鶴就在那邊喝水。

    老人小心翼翼地滑進了深坑中,祖孫三人的勞動竟然巧奪天工地容納了老人的身體,老人站在坑內,仰著臉對孫子露出了滿意而欣慰的笑容,他說,好孩子,現在開始鏟立吧,記住,一鏟接住一鏟,我不讓你停你就千萬別停,來,開始剷土吧。

    男孩順從地開始剷土,除了幾聲沉悶的咳嗽聲,他沒再聽見祖父的囑咐。祖父已經囑咐過了,不讓他停他就不能停。於是男駭一鏟接一鏟地往坑裡填土,他看見潮溼新鮮的黑土蓋住了祖父花白的頭髮,這時候他猶豫了一下,他說,爺爺,再填你會透不過氣的,他聽見了祖父在泥土下面的回答,祖父說,別停,再來一剷土,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泥上下面傳來的聲音聽來很遙遠,但卻是清晰的,男孩記住了他祖父最後一句話,他想祖父在泥土下面或許也能透氣的,他還在說話嘛,他說他乘著白鶴去了。

    那天夜裡男孩一手拉著他妹妹,一手拖著把鐵鏟回到了家,男孩站在門口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他突然覺得有點害怕,他用一種尖厲的聲音對大人們說,爺爺乘著白鶴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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