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爾維諾
譯者:阮一峰
吉爾凡尼羅和賽瑞娜沿著鐵路線散步。腳下是波光粼粼、沉鬱碧藍的大海;頭上是片片白雲、明淨的天空。熾熱的鐵軌閃著微光。在鐵道旁散步有很多樂趣,可以玩很多遊戲——他和她手拉手走在兩根並排的鐵軌上,盡力不掉下來;或者一起從一根枕木跳到另一根上,腳不能落在枕木之間的石塊上。吉爾凡尼羅和賽瑞娜本來是出來捉螃蟹的,現在他們決定沿鐵路線一直走到隧道,去考察一下。吉爾凡尼羅喜歡和賽瑞娜一起玩,因為她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不會被玩笑嚇壞或者弄哭了。每當吉爾凡尼羅說“去那裡”或者“這麼做”,賽瑞娜總是沒有意見地服從。
乒!他們同時抬頭張望。一根電話線從電線杆上掉下來,斷開了,聽起來就象一隻鐵鸛突然關上它的長嘴巴。他們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沒看見這一幕多可惜呀!現在,它可不會再發生了。
“有火車來了,”吉爾凡尼羅說。
賽瑞娜並沒有從鐵軌上下來。“哪兒?”她問。
吉爾凡尼羅經驗十足地看看四周。他指著黑洞洞的隧道,那裡面原來清清楚楚,才一會就被從石頭上升騰的無形的熱汽搞得一片模糊。
“那邊,”吉爾凡尼羅說。他們好象已經聽到了從黑暗的隧道里,傳來的一聲噴氣聲,好象看見噴著火和煙的火車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車輪吞噬著鐵軌朝他們猛衝過來。
“我們怎麼辦,吉爾凡尼羅?”
從這兒直到海邊都長著巨大的灰蘆薈,周圍是密不透風的蕁麻,沿著山坡向上是一道蔓延的樹籬,上面長滿濃密的樹葉卻沒有花朵。現在還沒有火車的跡象;也許雖然它還在行駛,但已拉上了剎車,在來到他們面前時,突然停下來。不過吉爾凡尼羅已經在樹籬下發現了一個口子。“這邊,”他叫道。
樹籬下是一根彎曲的舊鐵軌做的柵欄,有一段扭曲了,就象白紙捲起了一個邊角。吉爾凡尼羅鑽進了這個洞裡,一半已經看不見了。
“幫我一把,吉爾凡尼羅。”
他們發現來到了一個花園的角落裡,腳下就是一個花壇,頭髮上沾滿了幹樹葉和苔蘚。周圍一片靜寂;沒有一片樹葉在晃動。
“來吧,”吉爾凡尼羅說,賽瑞娜點頭作為回答。
這裡有巨大的肉色老桉樹和彎彎曲曲的石子路。吉爾凡尼羅和賽瑞娜掂起腳尖在路上走,留心不破壞路上的石子。萬一主人突然出現呢?
每件東西都是那麼漂亮:狹窄的拐角,高高的彎曲的桉樹葉和條塊狀的天空;但一想到這並非他們的花園,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趕走,不免讓人提心吊膽。但沒有任何動靜。在一個拐角,嘰嘰喳喳的麻雀從一叢楊梅上飛上了天空。然後一切又恢復了安靜。也許它是一個被廢棄的花園呢?
大樹的樹蔭到頭了,他們發現自己處在開闊的天空下,面前的花壇裡是排列整齊的牽牛花類植物,前面是道路、欄杆和一排排的黃楊樹。花園的盡頭是一幢別墅,閃光的窗玻璃後面是橘黃色的窗簾。
真是安靜極了。兩個孩子小心地踩著石子,爬著前進,也許窗戶會突然打開,生氣的小姐和先生出現在陽臺上,放出大狗衝過來。他們看見一輛手推車停在水渠旁。吉爾凡尼羅抓起它的把手,把它推在前面,每動一下,它就吱吱嘎嘎得好象在吹口哨。賽瑞娜坐在車裡,他們緩慢的前進,吉爾凡尼羅沿著花壇和噴泉,推著她和車。
每當賽瑞娜時不時指著一朵花,壓低了聲音說:“那朵”,吉爾凡尼羅就放下手推車,採下它,交給她。一會她就有了一束美麗的花。
漸漸地走完了石子路,他們來到一塊鋪著磚頭和灰泥板的空地。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空的長方形:一個游泳池。他們爬到池邊,池中注滿清水,藍色的瓷磚砌成了一排排藍線。泡在這裡面該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我們下去嗎?”吉爾凡尼羅問賽瑞娜。如果他不直接說“下去”,而是問她的話,那就表明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主意。但池水是那樣清澈碧藍,賽瑞娜一點也不害怕。她跳下手推車,把她的花束放在裡面。他們本來穿的就是可以下水的衣服,因為直到剛才他們還是出來捉螃蟹的。吉爾凡尼羅跳了進去,不是從跳水板,而是池邊,因為擔心水花聲太大。他慢慢地往下潛,眼睛睜得大大的,只看見從瓷磚上映出的藍色。他粉紅的手掌就好象金魚。這裡和海水下不一樣,那裡都是不定形的黑綠色的陰影。一個粉色的影子出現在他的上方:賽瑞娜!他拉起她的手,他們浮出水面,心裡慌慌張張的。不,根本就沒有人看見他們,但是這一切也並非象他們剛才想象得那麼美好;他們總是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他們沒有使用這些的權利,也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趕走。
他們從水裡爬出來,發現在游泳池旁有一張乒乓桌。吉爾凡尼羅立刻拿起球拍發球,賽瑞娜在另一邊敏捷地把球接過來。他們玩的時候,儘量輕輕地觸球,防止別墅裡有人聽見他們。但是吉爾凡尼羅在接一個彈得高高的扣球時,把球打飛了,撞上了掛在涼亭裡的一面鑼。接著就是一記長長的、沉悶的響聲。兩個孩子蹲在一叢毛莨下面。馬上有兩個穿白上衣的僕人模樣的男人出現了,端著大盤子;他們把盤子放在橘黃色條紋的遮陽傘下的一張圓桌上,離開了。
吉爾凡尼羅和賽瑞娜爬到桌子前。那上面有茶、牛奶和鬆糕。他們毫不客氣地坐下,享用起來。他們倒了兩杯茶,切了兩塊鬆糕。但是他們一點也感受不到舒服,不安地坐在椅子邊上,晃著膝蓋。他們無法真正地享用茶和糕點,它們吃起來都毫無滋味。這個花園裡每件東西都是這樣:很舒服卻不能正常地享受,令他們即擔心又害怕,擔心的是他們能來到這裡僅僅是因為一陣偶然的好運,害怕的是再過一會他們就得為自己的行為作出辯解了。
他們躡手躡腳地靠近別墅。透過威尼斯式的百葉窗的縫隙,他們看見一間漂亮的背陰房間,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蝴蝶標本。屋裡有個面色蒼白的小男孩。多幸運的男孩,他一定是別墅和花園的主人了。他隨意地躺在一張長椅上,翻著一本有很多圖畫的大書。他的手又大又白,雖然是夏天,睡衣的鈕釦一直扣到了脖子。
當兩個孩子繼續透過窗簾縫窺視,他們的心跳逐漸平靜下來。你瞧,那個男孩雖然坐在那裡,翻著書,漫不經心地看著,但他比他們更加焦躁不安,憂心忡忡。他站起身,踮著腳在屋裡走,好象他害怕有人會隨時闖進來、把他趕走似的。至於那些書、長椅、牆上鏡框裡的蝴蝶、花園、遊戲、茶具、游泳池和小路,也好象由於某些巨大的錯誤才歸他使用,而他則好象無能力去享受它們,感到正是他自己的過失才在這裡承擔那些錯誤帶來的痛苦。
那個蒼白的男孩在他背陰的房間裡四處徘徊,步子鬼鬼祟祟的,他用蒼白的手指撫摸那些裝蝴蝶的標本盒,然後停下來,聽著什麼。吉爾凡尼羅和賽瑞娜的心跳本來已經平靜下來了,現在又開始狂跳了。也許這別墅、花園,還有所有這些可愛舒適的東西都被施過咒語,所以才會令人害怕,就象很久以前犯過罪一樣。
雲層遮住了太陽。吉爾凡尼羅和賽瑞娜輕手輕腳地爬開了。他們從原路退回去,走得很快,但不跑。他們又爬著穿過樹籬。在蘆薈中,他們找到一條通向下面小石灘的路。沿著海邊是象岸堤一樣的海草。他們大把大把地抓起它,扔在對方臉上,一起玩到了太陽落山。賽瑞娜一次也沒哭。
2001.10.11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