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從福音堂裡往外走時,看見教徒們正在準備進餐,幾屜米麵饃饃不下籠屜,就在院子裡一溜排開,蒸汽撲上人們的胸、人們的臉。從前向文成聽梅閣說,受洗這天教徒進餐吃米麵饃饃,只在聖誕節時教徒們才吃白麵饃饃。現在米麵饃饃在籠屜裡冒著誘人的香氣,兩口大鍋裡,粉條豆腐菜正滾開著。菜熟了,廚子正把點著火的劈柴從灶膛裡撤出來拿水潑滅,灶裡的餘火仍然灸烤著鍋底。教徒們手託空碗,興致勃勃地等待廚子為他們分菜。
受洗後的梅閣在下處又換上她的櫻桃新襖,然後她到門口送向文成一家。她那精溼的頭髮還打著綹兒貼在腦門兒上。她戀戀不捨地和他們告別,就好像這將是一次久別。雖然就在當天,他們還會在笨花見面,可在梅閣的心目中,她自己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梅閣。現在和向家人告別的是從前那個舊梅閣,那個舊時的梅閣距離向家,也包括距離她自己,已經很是遙遠。
向家一行人出了福音堂,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梅閣,他們看見有兩位教徒正將她挽回院裡去吃聖餐。
向家人離開福音堂,沒有立刻出城回家,他們要到向家自己的花坊——裕逢厚去做客。有備在土崗上送走他的幾位“猶太”老鄉,也和家人一起去看他的二爺爺和小奶奶。向家人稱呼向桂的二太太小妮兒,前邊都掛“小”。小一輩的人管她叫小嬸子,小兩輩的人管她叫小奶奶。對這個稍帶貶意的稱呼,小妮兒採取聽其自然的態度。她想,小就小唄,反正我也變不大。再說她的名字就叫小妮兒,不管從哪個方面講,也還說得過去。笨花人也有一直叫她小妮兒的,那是個外姓人。外姓人愛鬧,小妮兒也不惱,全笨花人知道小妮兒的好脾氣。向家人更知道小妮兒的脾氣好,他們願意取裕逢厚看望他們的叔叔、爺爺,也願意看望他們的小嬸子、小奶奶。
福音堂離裕逢厚並不遠,走下那個黃土高坡,走過一條叫斜北街的街道,就是兆州西街,裕逢厚坐落在西街上。說是去裕逢厚,但向桂這時不住裕逢厚,他已經搬了新居。隨著裕逢厚的發展,向桂的居所也在發展。他在緊挨花坊不遠處又要地蓋房,為他和小妮兒建造了一套新宅子。這所新宅子的規模可觀,遠遠勝過了笨花的房子——他鬧了一所小繡樓(兒)。
向桂在縣城蓋繡樓,不同於在笨花蓋新房,他不效仿北方的格局,只按照南方的形式,確切說,他效仿的是宜昌曹家大院。曹家在宜昌城內屬首戶,那次的兵變,就是曹家惹的禍。曹家的老爺子過五十大壽,流水席吃了兩個月,每天赴宴的人就有上百桌,戲班子換著唱,祝壽唱戲就在曹家那個帶繡樓的院子裡。向桂去看熱鬧,見曹老爺子不斷站在繡樓上向樓下發話,他今天穿狐皮長袍,明天穿水貂領子禮服呢大衣,頭戴土耳其大禮帽。當時住在曹家附近的十三旅士兵六個月不發餉,曹家卻如此張致。兵們紅了眼,先搶了曹家,又搶了街裡的商家店鋪,釀成了一次著名的兵禍。但曹家大院的氣派卻在向桂心裡紮了根。尤其那座繡樓,成了向桂朝思暮想的“樣板兒”。他暗想,將來他要是再蓋宅院,也要蓋座繡樓,蓋不成大的,就蓋座小的。後來裕逢厚發展了,向桂就要實現他的願望了。動工時,他不和遠在南方的向喜商量,只避重就輕地和向文成打了個招呼。他說:“文成啊,咱成裡的房子窄狹了,你叔要蓋兩間房(兒),你看不看的吧。”
向文成想,叔叔要蓋兩間房,莫非做侄子的還能阻攔?可向文成不傻,他知道叔叔要蓋的決不是兩間小房。如果真是兩間小房,何必非要同侄子打招呼不可?再者,叔叔說“看不看的吧”,這話裡更有文章。大凡人做事時,衝你說“看不看的吧”,那是在告訴你:最好不看。後來向文成和同艾探討這件事,同艾也說,老二處世本不是個躲閃的人,老二要是一躲閃,裡面就有故事。向文成和同艾都猜出向桂蓋房胸懷遠大,可誰也沒料到宜昌曹家大院的繡樓會是他的樣板。不久,向文成“無意中”還是看了向桂那“兩間小房”。向文成一看,心裡就驚歎道:我娘呀,這不是宜昌曹家大院的繡樓喲!當然,向桂的繡樓比曹家大院規模要小,但形式結構包括雕樑畫棟都分毫不差。磚刻上的“大八寶、小八寶”,木雕上的韓湘子、呂洞賓,都是向桂派當地雕工赴宜昌做過暗訪後回來雕制的。一開始雕工對此很犯愁,他們說從來沒有攬過這樣的活兒。向桂就給他們打著哈哈說,你們說天下哪裡的雕工最伶俐?還是得屬咱兆州。要不然古時候魯班修橋就定在咱兆周呢,那是看上了兆州的能人。莫非我這點活兒,還能難住咱兆州的師傅。開鑿吧,趕明兒我派人去衡水拉好酒,咱不喝寧晉縣的“泥坑”了,咱喝衡水的老白乾。向桂一鼓動,雕工們一使勁兒,像不像三分樣,成功了。
向桂住上了新式繡樓,自己也不斷更換行頭。這個時期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從天津購制,他看不上石家莊和保定的裁縫。小妮兒的衣櫃皮箱裡,也不時增添著新內容。但小妮兒不似向桂,她住在繡樓上很不習慣,佯裝頭暈說她不願登高,還說她聞不慣油漆味兒,她淨在樓下和用人待著。新衣裳她也不穿,讓她到天津燙頭她也不燙。為小妮兒的打扮,向桂倒真動過肝火,他在繡樓上吼著小妮兒說:“怎麼你這副窮性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兒也不還嘴,偷著掉淚,過後的妝扮還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領著家人來到向桂的新居門前,一個新來的門房老頭不認識他們,不讓他們進門。老頭兒看著向文成其貌不揚,鄉下人進城一般,便大模大樣地問:“哪村的?”
向文成說:“當塊兒的。”他故意不說是笨花的。
老頭兒說:“有事到櫃上去吧,櫃上專有人接待。”
向文成說:“我們想見見向經理。”
老頭說:“那可不容易。”
向文成說:“不易我們就站在這兒等吧。”
看門老頭兒猛然看見一副城市學生打扮的取燈,說:“這位小姐是哪裡來的,怎麼和別人的打扮不同?”
取燈走到向文成前面對老頭兒說:“怎麼不同,你們這兒以貌取人呀!這是我大哥,這是我嫂,這是我侄子。你們經理是我二叔,快去稟報吧,就說家裡人來看他了。”
正在這時,繡樓上忽然有個人影晃動。有備眼尖,先看出那是小妮兒。他對家人說:“那……那不是俺小奶奶喲。”
小妮兒也看見了向家的人,她捋捋頭髮趕緊往樓下跑,跑著又沒有人稱地喊:“快來吧,文成他們來了!”她顯然是在叫向桂。小妮兒跑下樓,從一個月亮門裡閃出來,快步走到家人跟前。剛才她大概聽見了門房和向家人的對話,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看門人說:“大伯,都是家裡人,往後記住了吧,要不經理該說你了。”小妮兒說完,門房給向家人道了歉,說,他剛來幾天,對家裡人不熟,就原諒他吧。向文成說,這次不算,以後要再說不認識就不夠鄉親了。
小妮兒帶家人進大門又進月亮門兒,月亮門裡是花園。花園雖小,向桂也還設計了許多小景緻:曲徑通幽,飛雲疊翠,荷花魚池……魚池裡還矗立著三個石頭罐子,上面刻著“三墰印月”,幾條紅鯉魚正圍著石頭轉。現在剛入冬,花草已衰敗,只有菊花正應時,兩排瓷花盆一盆挨一盆地一直排到樓梯。樓梯的油漆正新。向文成一行踏著新鮮的樓梯上了樓,向桂從門裡迎了出來。
今天,向桂剛修剪過的黑鬍子很整齊,剛梳過的背頭很亮地抿在腦後。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裝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著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經理派頭。
向桂把家人讓進屋,便衝著樓下廂房喊:“劉嫂,劉嫂,上茶,上茶!”可以聽出,向桂的喊劉嫂,是竭力模仿著外路口音。取燈就有些要笑,她聽著向桂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學笨花人說話哪,他倒“撇”起來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說話叫“撇京腔”。
小妮兒聽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趕緊又下樓去了,她覺得面對家人,她應該親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見過這繡樓的外貌,卻不曾進過樓裡。向桂見向文成站在當屋四處打量,就先把他讓到沙發旁說:“文成,都坐沙發吧,我早就主張笨花家裡也設兩套沙發,當時你不讓,怕你爹說。其實,如今場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設沙發的。你爹呀,誤事就誤在本分這兩個字上。你知道他王佔元下臺迴天津的時候,光盛現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還不包括珠寶玉器——有一百多口。這山也似的財帛,經誰的手收斂的,經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兩袖清風的。有一回在城陵磯,一個湖南朋友送給他兩筒茶葉,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開一看裡頭不是茶葉,是滿滿兩罐子鈔票。那物件輕,分量和茶葉差不多。我說,哥哥,這不是茶葉。我滿心高興地遞說他,他接過一看,把鐵筒蓋子啪啪一扣就交給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為什麼追?他叫我退給人家。你爹說話容易,我這臉上可掛不住。你說抱著兩個鐵筒子去追人,我這臉往哪兒放呀。沒法子我把鐵筒交給了甘運來,甘運來不敢不去。去了,給人家了。可從此,誰還敢給你爹送禮呀。沒有外項收入,光吃他那點死餉,說是旅長,少將,月薪八百兩,那花項可大哩,好,東一攤,西一攤……這當著取燈說話哩,你叔叔我說話不比你大哥那麼字斟句酌,可我說的是事實。取燈你也大了,我說的是這個理兒。人做事,只要幾廂情願,不損人利己,沒什麼不能做的。可話又說回來,天下我最敬重的人是誰?還是我哥哥向喜,向中和向大人,別無他人。這不,這新房子裡我不掛中堂,不掛那些風花雪月的對聯,不供奉關二爺,我就擺我哥哥的相片。”
向桂說話從沙發開始,像打開了話匣子。向桂一旦打開話匣子,是不給別人留有說話機會的。這性格和哥哥向喜正相反,好像他們的爹孃把說話的本事都給了向桂。
向桂說個沒完,向文成只好繼續注意這新房子裡的一切。向文成已經看見了向桂說的相片,他感到震驚不已。原來擺在迎門條案上的向喜的相片有半人高,那是向喜剛升任旅長時的戎裝留影。這時的向喜,肩上斜披著授帶,帽纓子像一把掃帚。他一隻手攥著獅頭刀的刀柄,另一隻手垂在褲線上;馬靴很亮,在相片上還放著絲絲縷縷的光。這張相片笨花家裡也有一張,只有書本大。現在向桂將它再次放大,且專門訂做了一個紫檀木鏡框。相片擺在條案,實在應該叫供奉了。圍繞這張相片,旁邊還眾星捧月般的掛著向喜的一批小相片,有戎裝的,也有便裝的。向桂專愛蒐集向喜的各式相片,每次從外地回家前,就把向喜掛在牆上的相片往下摘。摘下一張就對向喜說:哥,這張我拿走了。又摘下一張又說:哥,這張我也拿走啦。向喜知道向桂的心思,就說:拿回家留個紀念可以,可別淨拿著相片到處顯擺。向桂說:就是個紀念唄。可他心裡說,顯擺不顯擺,反正是個證明。什麼證明?身份的證明。向桂不僅拿向喜的相片,還拿向喜的名片。兆州人管名片叫片子,向桂把向喜的片子擺在辦公桌上,擺在條案上。遇有顯要客人要交換名片時,向桂故意東找西找一陣,末了托出一張向喜的片子說:“我的片子一時抓撓不著了,就拿我哥哥這張吧。”客人拿起向喜的片子看看,心裡說,這張比你向桂的分量重:
向中和,字謙益,陸軍第十三混成旅旅長,少將。
向中和,字謙益,直隸總督府諮儀官。
向中和,字謙益,吳淞口要塞司令,中將。
向中和,字謙益,浙江全省警務處長。
還有……連向桂自己都分不清哪張是哪張了,他信手摸一摸,摸到哪張是哪張,哪張都比自己有分量。
向文成看到父親的相片,覺得父親的臉色很不高興,彷彿他正在埋怨他們一家人一樣,受埋怨的也有向文成。他覺得父親一定在說:我可不是給你們做生意當幌子用的,裕逢厚也不是向桂一個人的,那是向家的。
小妮兒領著一個女傭上樓,女傭手裡託著一個茶盤,小妮兒替她提著一隻茶壺。小妮兒彎腰給家人擺碗倒茶,她今天穿一件紫緞子旗袍,袍子緊身,卡腰,使小妮兒很不自在。她困難地彎著腰,兩條腿緊並著,倒茶時一曲一曲的。
用人為客人分送完茶水,又端來幾碟瓜子、點心和糖果。向文成想,我叔叔的做派是有別於笨花人了。盛情難卻,向家人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其實向桂今天還另有計劃。他早就知道今天侄子帶領家人進了城,在福音堂參加梅閣的洗禮。消息是一位教徒韓先生告訴他的。韓先生是向桂的生意夥伴,在縣棉產改進會任職。這棉產改進會從前是日本國為使當地人種植優良棉花,使棉花質量符合日本國的需要而設立的,近年來這個改進會又開展了許多與此有關的業務,比如把日本產的肥田粉(化肥)、洋泵(抽水機)廉價賣給中國棉農,促其棉花豐產。韓先生就是在推廣這些產品時與向桂相識。後來裕逢厚還成了日本國在兆州的代理商號,這樣,原來單純的軋花業務就擴大成了多種經營,裕逢厚隨之有了新的發展。向文成對裕逢厚的經營方針是有異議的,他曾對向桂力陳自己的看法。他提出,當國人都在一浪高過一浪地抵制日貨時,裕逢厚不該反其道而行之。但向桂自有主張,他說,咱和日本人做的是生意,他公賣咱公買,這有什麼不好。結果誰得了好處?咱中國人,咱兆州人。咱南崗地裡用水車澆地澆不上水,你換一臺洋泵試試。一臺洋泵少說也得頂五掛水車。肥田粉那物件,上到哪兒哪兒肥;洋泵的水頭就是比水車猛,莫非這還能有假。向文成聽著叔叔的話,沒有再作堅持。他想,你是裕逢厚的經理,我是世安堂、春蕾書店的經理,走著看吧。自此他就很少來裕逢厚。向文成不再幹預,向桂更加我行我素地經營著裕逢厚,蓋著自己的小繡樓,並和韓先生繼續交往。
向桂和家人嗑了會子瓜子兒,冷不丁問向文成:“文成,剛才在福音堂看見韓先生了沒有?”
向文成說:“先前聽說過此人,一直還不認識。”
向桂說:“他可是個正兒八經的教徒,每禮拜比到。福音堂那個募捐箱子裡,屬他仍的錢多。人家早就受過洗,人家剛才來過,說在教堂看見你們啦,大概全福音堂的信徒裡就他一個人穿西服。人家也不吃教堂裡的米麵饃饃粉條菜,做完禮拜就走。”
向桂一提有個穿西裝的人,取燈就說:“對,坐在座前邊,我看見了。”
秀芝說:“手裡還領個小孩。”
秀芝一提小孩,有備也想起來了,剛才有備在臺上演摩西時,那個小孩還往臺上扔土坷垃,小孩旁邊有個穿西裝的人。那個人倒是挺董事,淨小聲說那個小孩,不讓他在下面搗亂。
只有向文成沒有理會什麼穿西裝的韓先生,他眼神兒看不了那麼遠。
向文成看不清韓先生,韓先生可知道向文成。向文成在兆州一方行醫,遇事又靠前,長相又好認,所以認識他的人就格外多。剛才韓先生就認出了向文成。他從教堂出來,路過向桂家時,特意告訴他說,你家裡來人了,說不定一會兒來看你。向桂為了迎接家裡人,才又把自己做了一番精心打扮。
向桂打扮自己,對向文成倒無所謂,從小一個鍋裡掄馬勺,誰還不知道誰。向桂針對的主要是取燈。取燈雖然也是向家的人,可是第一,她不常來;第二,她是來自城市。他這個當叔叔的怎麼也不能讓這位保定侄女看出土氣。他精心打扮自己,還要把今天的家人團聚進行得有聲有色。喝茶吃點心是個小序曲,他還要用兆州城最具檔次的飯食招待家人。吃完飯,他還準備請家人去參觀新開張不久的裕逢厚分號。開始他把兆州的飯館都想了個遍:義春樓,同和軒,又一勺……越想越覺得那些土地方現時已配不上向家人。店名再好聽,無非是油脂麻花的八仙桌,油漬麻花的青磚地。還不如就在自己的新家裡招待家人。他決定在樓下客廳裡擺桌,讓下人到飯館去叫菜,他制定菜單讓下人按著樣兒去叫。就在向桂和家人高談闊論的時候,樓下已經忙碌起來。幾個下人端盤子抱碗的,幾家飯店的夥計也早就提著食盒出出進進,小妮兒這時也已經到樓下充任指揮去了。
向桂和向文成又說了會子家長裡短,就開始把談話重心偏向取燈。他問取燈來笨花以後生活習慣不習慣,又問她還打算不打算回保定。說取燈肯定睡不慣土炕,他正準備給她買一張鋼絲床。取燈說,她一切都習慣,而且越來越習慣,她告訴向桂千萬別買鋼絲床,說她在保定時就願意睡硬床。說,保定是家,笨花也是家,她準備常來常往。向桂和侄女說著話,不時拿個小梳子梳自己的背頭,梳梳頭又去撫弄自己的領帶。他的撫弄領帶引起了取燈的注意,取燈發現叔叔的領帶打得不對勁兒,像是胡亂系在脖子上的,領帶的下端還被褲腰帶綁住。取燈是個爽快人,她想叔叔既然穿著講究,就應該講究到家,可別叫外人看出向家人穿衣不三不四。她決定把自己對穿著的瞭解告訴叔叔。
取燈壯壯膽說:“叔叔,有件事我不知當說不當說,說的不得體也不要怨我,這事只有自家人才告訴自家人哩。”
向桂說:“取燈,我雖說沒有看著你長大,可也是你的親叔叔。這向家除了你爹親,就是你叔叔我親了,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秀芝聽取燈要和向桂說事,就說:“你們爺倆兒說事,我和有備去樓下看看吧。”
秀芝要走,向文成也站起來。取燈說:“不用,自家人,也沒有大事,說的是叔叔穿衣服的事。”
大家一聽是向桂穿衣服的事,又都坐下來。
取燈說:“叔叔,我覺著你的領帶系得不對,你解下來我幫你係吧。領帶是西裝的畫龍點睛之處,我們學校有專門學家政的女生,是她們教給我的。”
向桂一聽說是他的領帶的事,也不計較,呵呵笑著就把領帶拽了下來,一邊對取燈說:“這穿衣服的事還真得學。全兆州城,要不是自己人遞說,誰敢提醒你叔叔,嗯?”
向文成說:“這倒是。”
取燈把向桂的領帶在手裡挽來挽去的給向桂作著示範,有備也在一旁仔細觀看。取燈演示了一會兒,向桂接過來,學著取燈的手勢卻怎麼挽也不成款。有備就在心裡說,還不如我哪,我早就看會了。
折騰了半天,向桂終於學會了系領帶。他把領帶套在脖子上,乾脆不恥下問,又向取燈諮詢了一些穿衣戴帽的事。取燈就拿向桂今天的衣服打比方。她說:“比方說,叔今天穿棕色西服不應該系綠色領帶;穿黑皮鞋呢,就不要穿白襪子,特別是襪口松的襪子,叔坐下一搭腿,襪靿兒快褪到腳面了,從褲腳管那兒看,很不雅觀。”
半天沒說話的向文成就著取燈說西服,也開始對西服發表個人見解。他說:“穿西服好是好,人顯著精神,但最容易著涼,西服護不住胃。為什麼日本人發明的胃藥多?就因為得胃病的多。為什麼日本人得胃病的多?就因為穿西服的多。”
向桂說:“什麼事叫俺侄子一說,你沒個不笑的。從小就是這個脾氣,都這麼大歲數了也改不了。看你兒子有備就不學你,這孩子的性格和你可不一樣。”
向文成說:“現在還摸不清大了是個什麼脾氣。”
有備想,什麼脾氣我也不知道,不過準沒有你們那麼多話說,我爹,我二爺。
向桂的家宴在樓下飯廳舉行。向桂把全兆州能蒐羅來的山珍海味都蒐羅來,海參自不必說,燕窩、魚翅也有。一家人喝著北方的白酒,南方的老酒。向桂知道家裡的女人們不喝白酒,特意讓人從石橋鎮燒鍋買來幾瓶黃酒。這黃酒是當地黃米釀成,酸中帶甜,全家人都品嚐了一番。有備也喝了兩口,腳下像踩了棉花。
向桂說:“能喝的都喝吧,趕明兒咱家誰要成了教徒,想喝也就沒有機會了。”
向桂說信教的事,主要是說給向文成聽的。他知道侄子處事圖新鮮,最近和山牧仁又交往過密,說不定明天也會去受洗。向文成知道向桂話裡有話,也自不去領會、反駁。他喝著酒另有心思,他還是想跟向桂談談生意上的事。平時他對向家的生意從不計較,由著向桂經營,可他時刻沒有忘記他也是裕逢厚的東家之一。眼下向文成和向桂已分成兩股,但裕逢厚還是“老夥”的。
飯桌上向文成幾次想張嘴,卻又覺得不是時候。吃完飯,向桂馬上提議領全家去參觀裕逢厚分號,向文成終歸沒有找到張嘴的機會。
這裕逢厚分號已經不是花坊,它是南街上一個雜貨商號。向桂引家人走進裕逢厚的板搭門,向家人便看見迎門貨架上的貨物陳列有序。布匹最多,還有羊肚手巾、洋襪子。向桂給大家一一介紹著商品,他親手從貨架上抱下一匹墨綠色織物說:“你們看這是什麼?你們準說是布唄。是布,可不是一般的布。這是毛布,它的原料是澳洲毛。日本國專從澳洲進口羊毛,織成布,又把布往咱們中國推銷。看,富士山商標。”向桂把貼在布上的貼紙商標指給大家看,商標上有一圈日本字,日本字圍著一座富士山。
取燈認識布,她摸了摸那布說:“和凡爾丁差不多。”
向桂說:“薄,比凡爾丁可薄。凡爾丁是英國貨,英國的老機器可織不成這麼薄的物件。毛布做大褂、做裙子都可以,凡爾丁只能做西服。”
向桂放下毛布又拿起一打襪子說:“看,乍一看和線襪子差不多,錯了,又錯了。這原料是玻璃絲,它比蠶絲還細。這物件嬌氣,整天摘花看水的女人誰穿這個。推銷不廣,擺在這兒僅僅是個證明,證明兆州城裡別人沒有的物件咱裕逢厚有。”
看完玻璃絲襪子,向桂又領家人看肥皂、藥皂、日光皂,看花露水,看玳瑁髮卡……取燈和秀芝捧場似的附和著。向文成似看非看第東張西望,有備覺得這些東西離他太遠,他不看貨架,只往街上看。
在側面的另一隻貨架上,有件東西突然吸引住向文成的視線,這是一盞煤油燈模樣的東西。說它像煤油燈,是因為它有一個和煤油燈一樣的燈罩,可其他構造又大大有別於煤油燈。煤油燈是個直上直下的玻璃瓶子,瓶子裡灌滿煤油,瓶口以上有燈口,燈口上扣個玻璃燈罩(向文成愛擦的就是這個罩)。眼前這個東西也有瓶子,也有燈口,也有罩,可燈罩歪在一邊,好似扣在一個壺嘴上。向文成從貨架上拿下一個,在手裡捧著研究起來。
向桂發現了向文成的興趣,走過來說:“稀罕吧?眼下這是個稀罕物件。我讓你們參觀裕逢厚分號,其實主要是想讓你看看這物件。走,咱爺兒倆到裡屋吧。”向桂說著,把那物件從向文成手裡要過來,領他走進裡間櫃房,秀芝、取燈和有備留在了外面。
向桂和向文成就著一張八仙桌坐下來。向桂把手中那東西又推到向文成眼前說:“這是一盞燈。什麼燈?肯定不是煤油燈,煤油燈對咱們已經不新鮮。這是一盞植物油燈。我一說植物油你就明白。兆州人不懂,侄子你懂。植物油,無非是些棉花、大麻、油菜籽榨的油。煤油呢,屬礦物。對於咱們兆州來說,植物油主要是指棉花籽油——花籽油。花籽油點燈並不新鮮,可花籽油加個罩子就不一般了。為什麼?為了使花籽油充分氧化。花籽油一氧化燈就亮,就不冒煙。你看,你看,天下就是有能人,這能人又是出在日本。燈座上打著字,證明是日本國宮崎株式會社出品。韓先生說宮崎叫宮崎誠一郎,植物油燈就是他發明的。韓先生說,宮崎找機會還要見見我,說他來兆州不方便,約我去天津。文成啊,面對一盞燈,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麼多話,都只為了這燈關係著咱家的事,關係著咱裕逢厚的前途。你以為咱裕逢厚賣的就是那幾卷子毛布,幾捆洋襪子,還有什麼卡子、別針、針頭線腦?才不是哪。咱要賣燈。”
“賣燈?”向文成不禁疑惑地看著向桂。
向桂說:“賣燈。咱這賣可不是小打小鬧的賣,咱要大鬧。我準備先直接從宮崎株式會社訂他三十萬盞。咱不經過中間人,宮崎在天津有辦事處。”
三十萬盞!向文成被驚呆了。他推開眼前的植物油燈,開始衝著房梁微笑。向桂瞭解侄子這個表情——看似笑,實際那是個信號:他是另有所想。那時的向文成有時笑著看天,有時看房頂,眼光是猶豫的。
向桂說:“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是想說你叔叔在雲山霧罩吧?”
向文成自言自語似的說:“植物油燈,這物件……三十萬盞……”
向桂說:“咱爺兒倆今天謀劃的就是這三十萬盞燈。你當你叔叔平白無故地就得出三十萬盞這麼個天文數字?我在生意場上也算混了一陣子啦,進貨數字哪兒來的?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以笨花村為例,全村三百六十戶,點得起燈的有三百戶。點得起煤油燈的也就是三十到五十戶,其餘二百五十家點花籽油。要是把這二百五十盞老式花籽油燈都叫他換成宮崎株式會社的植物油燈呢,單隻笨花就有二百五十盞的銷路。你又說了,他們買嗎?他們買。他們為什麼買?這燈亮,不冒煙,耗油比老式油燈還少。單隻一個燈錢哪兒省不出來。再說這五十戶點煤油的,就說咱家吧,一燈煤油點三兩天。要是換了花籽油點呢,一燈油還是點三兩天,可成本少說也能降低一倍。文成,你的腦子比你叔叔好使得多,這賬你應該替我算。剛才我才說了一個三百六十戶的笨花村,咱兆州有多少村子?二百大幾十個吧,咱的生意瞄準的還不是一個兆州,寧晉呢,元氏呢,欒城呢……”
單從生意上講,向桂的一席話無可挑剔。向文成想,叔叔到底沒有白在生意場上混,貨源和銷路不就是買賣人盤算的根本麼。如此說來,三十萬盞植物油燈倒是不愁銷路。當然,叔叔還沒有給他亮明其中的利潤,不過可以想出那一定是個可觀的數字了。但是此時此刻,向文成想的是宮崎這兩個字,這個日本意味很深的姓氏,讓他想到了其他。
向桂見向文成還是隻笑不說話,便說:“文成,我知道你會覺得這件事和你平時的主張有違背,抵制日貨,你和甘子明帶領學生也在縣裡鬧了一陣子。可咱提倡的是點燈省油,莫非這燈裡也有毒啊。人家宮崎也沒有政治背景。”
向桂從植物油燈到底先引出來政治。向文成終於說話了。他說:“叔叔,你知道華北自治①的事嗎?你知道咱河北出了個冀東政府嗎?”
向桂說:“倒是聽說了,咱和這有什麼關係?”
向文成說:“日本人推行華北自治,在冀東搞政權,是繼‘九一八’之後的又一個行動。你注意一下,配合華北自治,有多少日本貨湧進中國:毛布,玻璃絲襪子……我知道的還有‘蠅必立死’‘味之素’‘胃活’……都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不都是隨著華北自治進入中國的。”
向桂說:“我知道你下邊該說侵略了,人家宮崎發明植物油燈也成了侵略?”
向文成說:“並非。可你擔保日本推行侵略政策,不利用經濟滲透?我爹可淨給我寫信,讓我遇事多給你一塊兒分析分析。”
向文成舉出向喜,實際是對向桂的一個警告。哪知向桂並不理會這“警告”,他說:“我知道咱爺兒倆說話投脾氣的時候少。不過我買燈、賣燈的主意已定,你就等好吧。家裡的院子都得翻蓋了,剛才我說到洋泵,現時咱這兩院裡澆地連洋泵都不趁。”
向文成沒有再和向桂爭論,他已感到制止叔叔賣燈是不容易的。他想現在應該是告別的時候了。向文成和向桂在門市上告別,雖然兩人的情緒都有不快,向桂還是要把今天的團聚弄得有始有終。分別時他一定要家人在貨架前敞開兒地挑禮物,小妮兒勸秀芝和取燈選了不同花色的毛布,有備挑了一雙球鞋。向文成說:“我就拿盞植物油燈吧,回去做做試驗。”
①.華北自治:指1935年由日寇策動的,旨在脫離中國政府管轄的華北五省“自治”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