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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向喜和全家從四月廟會上回笨花,坐細車的仍然是同艾。向喜和家人在車後走著。同艾坐在車上,湊近細車的後窗打量著走在車後的向喜,努力尋找著幾年來丈夫身上的變化。她看見向喜剛剃過的頭上淌著汗珠,烏黑的眉毛下還是那雙熟悉的眼睛。那眼光平和,使你常常看不出那是喜還是憂。一雙稍顯外八字的腳,步履是從容的,這腳上穿一雙黑皮便鞋,廟會的浮土已經把鞋染成了土黃。同艾還是發現了丈夫體態上的變化:他的腰比過去粗了,肚子便有點挺。現在穿著中式汗褂,肚子就更顯突出。她想,丈夫若穿上軍裝也許就不顯肚子了,可能還有幾分魁梧,軍裝遮醜。同艾還發現,這時的向喜蓄起了鬍子。和同艾在外面看見的軍官一樣,他們很注意對鬍子的修剪,這讓他們顯得神氣活現。同艾看著車後這位男人,時而把他想成從前笨花的向喜,時而又覺得他是另一個人,他本是領兵打仗、威風凜凜的向大人。她實在不知怎麼對待這次向喜的還家,她坐在車裡一陣又一陣侷促不安,不斷變換著坐車的姿勢,汗也濡溼了她的夏布上衣。

    向喜和家人出了廟會,走過柏林寺,走過東門臉。東門下有兩個站崗的士兵,穿著袖子偏短的灰軍裝,帶刀快槍隨意提在手中。向喜覺出這兵們紀律的鬆弛,他想起這是馮玉祥①的七師。直皖戰爭後,京畿一帶盡屬直系。看到直系的人在守兆州城,向喜卻又感到幾分親切。

    甘運來催促向喜坐車,向桂也讓哥哥上車。向喜對他們說,他願意走路,他願意走走看看。

    走出東門走過東關,才是去笨花的正道。一條黃土道溝蜿蜒八里,道溝又寬又深,車輛走溝底,行人專走溝上的黃土小道。溝裡溝溝壑壑,浮土揚長;小道則堅硬平坦。從前向喜站在道溝這邊看那邊,只覺得道溝寬闊無邊,常拿它和黃河和長江作著比較。如今剛從長江邊回來的向喜再看這黃土道溝,就覺出道溝就是道溝而已。他只發現了這條深陷多彎的道溝於戰爭的用途:它足能埋伏下一個營或者一個團的人馬。現在正值四月廟會,或趕廟、或回村的大車小輛,在溝底東搖西晃地錯著車。趕車人吆喝著牲口,聲音從道溝傳出來,傳得很遠。趕車人只認識向家的細車,卻並不注意走在溝上、身著便服的向喜。這使向喜免去了許多與鄉人的寒暄。

    向喜在前,家人和甘運來在後,說著話離笨花村越來越近了。他有時掐個將熟的麥穗在手裡搓搓;有時掐棵打破碗碗花聞聞。離開家鄉後,最讓向喜想念的好像就是家鄉的野花野草。四月天,溝沿上的花草爭相生長,向喜熟悉的豬耳朵棵倒不顯突出了,突出的是“老鴰喝喜酒”。這是一種尺把高的柴梗,梗上有紫葉和藕荷色的小喇叭花。把花揪下來,抿在嘴裡吸一吸,便有一股甜絲絲的酒味兒噴出來。笨花的大人、孩子都待見這“老鴰喝喜酒”。向喜在大江南北的曠野裡常常想起它。他帶兵打仗,每到一處,閒下來時就走出戰壕去找“老鴰喝喜酒”,可他從來也沒有找到過。今天他終於又看見了它。他揪下一朵“老鴰喝喜酒”,放在嘴邊吸一吸,突然喊過向文成,問他這東西能不能入藥,中藥裡有沒有這種東西。

    今天,向文成自從在廟會上見到父親,還沒有機會和父親說話。現在父親這一突然的發問就使他有些緊張。他勢必要謹慎地對待父親的問話,並努力回答得規範流利。他說,從前他並不留意“老鴰喝喜酒”這東西,本草上倒有一種叫“土知母”的藥,形狀和它有些相似,大約就是這種東西,但又不敢肯定就是。向喜又問向文成“土知母”的藥性,向文成說,“土知母”性甘溫,可解毒消積。

    向喜對向文成規範而流利的介紹卻顯得似聽非聽,只說,這地裡的花草就像人一樣,哪裡的花草就是哪裡的花草。哪裡的人就是哪裡的人,想變也變不了。人和花草都是當地的水土養育的。

    向家一行人走路說話,不覺已行至笨花村西。再向東看,眼前有一帶新起的乾打壘院牆,從后街西口一直延伸到前街西口,院牆內突現著高高低低的青磚房。有幾棵老榆樹從牆的北側突出來,喜鵲正叼著花柴在樹上搭窩。向喜想,這乾打壘的新牆便是向家後院了,那老榆樹是西貝家的,看起來和向家的院牆連在了一起。他停住腳問向桂:“這道牆從北到南一共有多長?”

    向桂說:“一共是二十五丈有餘。”

    向喜說:“磚不夠用了才壘成乾打壘的吧?”

    向桂說:“要是把這道牆也砌成磚牆,還得兩窯磚。我和文成商量,不如先乾打壘的打起來將來有機會再表磚。”

    向喜說:“不表磚也無妨,一個外院居連牆。”

    向桂沒有再就這道外牆表磚的事同哥哥討價還價。

    向喜本想不顯山水地回笨花,可村口還是聚集了不少人觀看向喜的歸來。原來是瞎話早就向村人傳了話,說向大人就要回村了,向大人這次回家不帶護兵馬弁,也不穿軍裝,就一身洋布褲褂,信不信由你們。

    村人便衝著瞎話說:瞎話,瞎話。先前向大人當營長回家還穿軍裝帶護兵哪,這次保準帶著一個馬隊。他們立在村口土坡上看馬隊,沒想到一個穿白衣灰褲的人早已站在他們眼前。這人在村口站住,向村人拱手施禮,有人認出這真是向喜,向喜真穿著洋布褲褂,人們才想到他們又拿瞎話的實話當瞎話了。瞎話站在村人中說:“喜哥,他們正站在這兒看你的馬隊呢。”向喜只是微笑著問鄉親家裡的事,地裡的事。他看見人群裡站著西貝牛,便說:“牛叔,麥子要開鐮了吧?”西貝牛忙把披在光膀子上的紫花汗褂舒上袖子,趔趄著從坡上走下來,像沒有聽懂向喜的話,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向喜想,我不該說開鐮,應該說割麥子。開鐮是南方人說的。他走近西貝牛又說:“牛叔,該割麥子了吧?”果然西貝牛聽懂了,說:“這蠶老一時,麥熟一晌,也就一兩天的事了。”

    甘子明走下土坡對向喜說:“我還是叫叔叔吧,叫向大人不習慣。我是后街甘家的子明。怎麼,《益世報》上說又把吳光新放了,我分析準是有人講情吧?”向喜只說時局變幻常常出人意料,他並沒有直接回答關於吳光新的事,只問了甘子明和向文成誰大誰小。還有人攔住向喜問長問短,瞎話及時給向喜解了圍。他說,“等著看馬隊吧,向大人在前,馬隊可在後頭呢。那馬隊長得很,這頭進了兆州城,那頭還在石家莊哩。這會兒快叫我喜哥先回家看看吧!”

    村人又鬧不清瞎話說的是瞎話還是實話了,有人說瞎話又在說瞎話,有人卻走上高坡開始向西張望找馬隊。

    向喜這才拱拱手從人群裡拔出腿來,開始朝那座他朝思暮想的、由他親手設計的新宅院走。他先站在大門口端詳一陣,才走進大門向右拐,邁過兩級青石臺階進二門。他又在向文成的柱式門樓下站住看看,然後繞過四扇可啟可關的綠漆燙金星的閃車門進入東小院。他熟悉的那棵棗樹還在,樹下那塊紅石板和那個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鎖,現在就像挪了地方一樣。其實它們都還在老地方,是宅院擴大了,也變了格局。現在向家人管過去的東小院叫東院,管西小院叫西院。

    東院正房五間,還是因襲了笨花的傳統形式,兩明一暗,東西耳房,柱廊,平頂。屋頂用大灰爐渣捶硬,叫捶頂房。窗子和門在同艾的建議下作了必要的改進:四方四正的窗欞下加了一排玻璃。簷下無任何裝飾,只在東西耳房牆上各出三個“滴水”,滴水以下有磚雕,雕著喜鵲登梅。雕喜鵲登梅也是同艾的主意,同艾願意討個“喜”字。文成猜出母親的心思,格外重視這六塊滴水的精雕細刻,每塊磚雕的下方還有碗大的深刻楷書,從右向左念是“民國九年桃月”。向喜仰頭看著滴水下面的字對向文成說:九年,桃月倒對,可這滴水下邊的字怎麼不請個人寫?他已經看出這六個字本是出自向文成之手。他覺得兒子的字寫個地契文書尚可,字若刻上屋簷應該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便不是誰都能寫了。文成小時只在保定練過幾天柳公權的玄秘塔,後來,加之視力銳減……

    父親的問話讓向文成有些慌亂,他沒有想到父親對區區小事還如此在意。對這次的向喜還家本來就心存緊張的向文成,此刻更是不知所措了。自從那年的漢口歸家後,向文成已經意識到,他和父親再也不是兩個人光著屁股在府河洗澡時的父子了。後來,父親越是對他表示關切,他就越發不知所措。從理性上講,父親給他訂報、寫信……他存有說不盡的感激之情。他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著幾分炫耀乃至幾分誇張地大談父親向中和在軍界的新聞、趣事;他也可以在書信中用文字表達對父親的尊敬。但當他和父親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時,他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從廟上的相遇到現在,他最發怵的一件事就是回答父親的問話。父親問個“老鴰喝喜酒”能否入藥還可以支吾搪塞過去,問他為什麼不請人寫字,他又該如何作答呢?難道他能說區區小事他能勝任?向文成思忖片刻還是找到了一種說法。他說,當時雕工催得緊,沒來得及再請別人寫。

    向文成欺騙了向喜,向喜也聽出了兒子對他的欺騙,便不再就寫字的事發表議論。向文成卻越發侷促不安起來,因為他欺騙了父親。他臉上的肌肉不能自制地一陣驚悸,他覺得他已經不是他自己。幸虧向喜又轉過身和向桂說話去了,向文成才獲得解脫。

    向喜對向桂說甬路砌窄了,說中間那塊太湖石可以不擺,本來院子就不大。說著走出月亮門,進中院去看父母。

    向喜在東院看房,秀芝和向桂媳婦早到中院去給二老換衣裳去了。從前鵬舉和老伴住東小院,新宅院落成後,鵬舉非要住中院不可,說中院嚴實,賊進不來。中院的結構大體如東院,只是後來磚不夠用,就把本是四合院的西配房抹成了青灰的,正房簷下也少了磚雕。

    秀芝要給二老換衣裳,二老就知道家裡來了客人。每逢來了客人,家人都要給老人換衣裳。這些年鵬舉更顯老態,人也越發糊塗,老伴也只能半倚在炕上。向桂的媳婦叫扔子,扔子和秀芝一陣忙碌,總算把老人打扮起來,鵬舉穿起煙色團花緞子馬褂,藏藍長衫,捂汗似的正坐在迎門椅子上;老伴只披了件竹布褂子,挺坐著。

    向喜跨進門來,果然鵬舉不知是誰,說:“打哪兒來呀?買穰子的喲,去花坊找向桂吧。”鵬舉的老伴連有人進來都沒發現。

    向喜見父母從來都是下跪施禮,現在人未跪下,眼淚先掉下來。他跪在地上,叫了爹又叫了娘,連著說了幾次“我是喜,我是喜”。鵬舉就說:“不是買穰子的,是收雞的呀。”向喜站起來拉住鵬舉的手,不再和他說話,擦著眼淚,讓甘運來從隨身攜帶的箱子裡將買給爹孃的禮物擺在桌上,囑咐秀芝說,這東西叫油綢,是廣貨,閒暇時給老人裁套褲褂,穿上涼快。長衫馬褂太熱。還說,老人老了,別嫌棄他們,替我行孝吧。

    向喜出了中院正房,穿過一個月亮門來到西院,西院向桂住,三個院子格局大同小異,只在用料上露出些每況愈下。西院只有正房是磚房,東西配房一律青灰抹牆。看此情景,向喜想,我弟弟向桂看似放浪,怎麼也是向家人,終是不為個人爭執計較。想著,就有些感動。他明白這每況愈下的建築規格,都只為少了幾窯磚。當初他要是不顧保定只顧笨花,也不至於如此。

    向桂看出哥哥的心思便搶先說:“三窯磚咱得使在正經地方,大門二門不能含糊;後山牆,東西山牆是朝外的,咱也不能讓人看出寒磣;表磚牆攔腰三葤,是個正經規矩;還有後院的大西屋是客房,更不能露怯。三窯磚,九萬九千塊,就用完了。”

    向喜聽完向桂的介紹說:“這樣用磚也是個兩全的辦法,在村中蓋房還是不要出人頭地為好。”

    向桂說:“我也是這麼想。去看客廳吧。”

    向喜出西院去後院看客廳。後院果真天地廣闊,一扇黑桐油小門把前三院和後院隔開。向喜剛走進後院就看見一側有一排西屋。這西屋離地三尺突兀地崛起,屋前一排雕花長廊,雕工雖不屬上乘,但比起前三院要排場得多。闊大的庭院眼下雖然荒涼空曠,但稍加點綴修繕,不就是座後花園嗎。向喜在院內踱著步做著丈量,計劃著這後院的前景,說:“原來你們把力量都使到客廳上了。”

    向桂說:“哥哥好客,咱家雖不是王府,怎麼也不能在這地方顯得寒寒酸酸哩。”

    向喜在廳外觀看一陣,走進客廳,發現這客廳用隔扇隔開三間坐客,兩間供客人歇宿。迎門的方桌條杌雖不是硬木,但大漆尚新。迎門掛一幅王士古的青綠山水,兩副對聯是沽上名士華士奎書寫。上聯是:前江後嶺通雲氣;下聯是:萬壑千林送雨聲。再看屋頂已作過裱糊,窗紙正新。向喜想,倒是個待客的地方,說不定明天石橋鎮的葛俊就會趕過來。這次回家向喜還想會會許子然,一來多交一位朋友,二來也給文成送個歡喜。這次他還從南方帶來了海參和玉蘭片準備分送給友人。想到待客,向喜又看了廚房,廚房裡除了農家用的鍋臺,還專為他盤了一個炒菜用的高灶,高灶旁已碼好大砟②供他點火。

    接著向喜又看了倉房,馬棚,草屋,糞坑,男女廁所。最後他來到那個只用乾打壘土牆圍著的後園子。笨花人管後園子叫居連,現在居連裡只種了些椿樹、洋槐。樹還小,整個居連看上去就空曠無邊。但向喜對這個尚顯空蕩的居連卻用心深遠。他想,待到他葉落歸根時,可以由著他打整。這才是他的好去處。

    向喜走馬觀花似地看完宅院,返回東院時,天已近黃昏。街裡傳來“雞蛋換蔥”“打洋油”的叫賣聲。晚飯時,全家人還是圍坐在棗樹下的紅石板前喝小米粥。與往日不同的是,同艾讓秀之買了油酥燒餅,還煮了老醃雞蛋。從前向喜喝小米粥,覺得小米粥是笨花的上品,香甜無比。現在向喜喝小米粥卻覺不出香甜了,但他喝,和家人一樣地喝。他想,回到笨花他應該喝小米粥。

    晚飯後向喜和全家人圍坐在棗樹下,少不了又說了些家長裡短。北斗星的“勺把兒”已歪向西南,是各回各屋的時候了。

    向喜這次回家,好像是第一次走進屬於他和同艾居住的東院正房。他看見桌上的罩子燈擦得很亮,照著條杌上的帽筒和羅漢。畫著小八寶的帽筒和斜披著袈裟的羅漢都是他讓向桂從宜昌帶回來的。帽筒旁邊是一套烏木匣裝的他喜愛的淳化閣字帖。他覺得條杌上擺帽筒、羅漢合乎規矩,淳化閣的字帖擺上條杌就不倫不類。他問同艾是誰擺的,同艾說是向桂,向桂說擺上它只是為的文明。

    條杌上方的中堂寫的是朱子治家格言,向喜崇尚朱伯如的治家格言,主張把朱子的治家思想貫徹給家人。他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東瞅西看,牆上一架德國自鳴鐘已經打了十一點又半點。自鳴鐘提醒著他,現在他應該想想同艾了。

    同艾已經為向喜擺好洗臉水,洗腳水,把兩條不曾用過的新毛巾搭在椅子上。其實同艾坐在細車上想的事,向喜也正想著:他該怎樣對待同艾呢?

    向喜洗漱完自己,躺上同艾今天新買的涼蓆,把頭枕上同艾在涼蓆上擺好的一個大枕頭。這時同艾不等向喜讓她,也枕了上來,一切如以往一樣。向喜仰頭看著紙糊的頂棚說:“同艾,你說我出哩過沒有?”向喜是問同艾,你說我離開過家沒有。

    同艾機敏地說:“要我說,你沒出哩過。外邊的事都像做夢,家裡的事才是真事。”

    向喜說:“我也整天這麼想。”

    同艾說:“往後可別再說‘出哩出哩’了,向大人說‘出哩’叫場面上的人光笑話你。”

    向喜說:“這不是在家麼。”

    同艾故意大著膽逗向喜說:“那現時你在外頭怎麼說?”

    向喜說:“請出去吧。”向喜的這句話帶著南腔北調。

    同艾和向喜交流“出哩”,拉近了他和她的距離,他們放鬆下來,說東道西。可誰也不提保定,不提二丫頭。他們一面說著話,他向她伸過去一條胳膊,同艾覺得這條胳膊是奔騰著的海浪,同艾見過海。她枕住向喜伸過來的胳膊,貼住他沉實的身子。這時她的小腹忽然一陣酸楚,有一種要“跑肚”的感覺。她不得不轉過身趴在炕上,想忍住這來得不是時候的“跑肚”感。可這感覺卻是一陣強似一陣,弄得同艾不得不起身下炕,到院裡去方便。

    同艾從外邊方便回來,回到炕上。向喜正安靜地等著她。她剛要去就向喜,那感覺卻又從同艾的肚子裡再次升起。同艾只好又一次離開向喜,奔到院子裡去……這一夜,同艾詛咒著自己不斷下炕,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自此她便患上了這種毛病——這是後話。在以後的許多年裡,向文成一直研究著母親的病症,並得出結論叫神經性腹瀉。他為她組方配藥,但她還是落下了病根:無緣無故上廁所。

    這個晚上的同艾,和久別的男人同枕著一個大枕頭的同艾,並不瞭解這不期而至的腹瀉屬於神經性,她只一味地經受著尷尬、掃興和對向喜的對不住。天將亮了,他們還是並排躺在枕頭上。一股股森森的淚水從同艾眼角滾出來。向喜知道同艾在掉眼淚,只面朝上平和地說:“同艾,我們是老夫老妻了。”他又對同艾說,“漢口賣一種暖水袋,橡膠做的,比湯婆子用著方便,回去我給你捎一個來。”

    天亮時,他們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早晨,石橋鎮的葛俊來笨花找向喜,同艾說向喜去了南崗地裡,葛俊就到南崗地裡找向喜。向喜正和群山說話。他伸手摘著壟溝邊上的黃花菜對群山說:“金針著物件只要有水,長起來沒完,天天掐天天有。”笨花人管黃花菜叫金針,南崗地裡的金針是有一年向喜回村時種的。群山看著向喜手裡的金針說:“金針這物件像薄荷的性子,薄荷也待見水。”向喜說:“我打算再往桑園移幾棵。”桑園是向家新要的地,四十畝。桑園沒有桑樹,地好,種什麼長什麼。

    向喜侍弄完黃花菜又對群山說:“群山,我又帶來了油冬菜籽,還有一種菜薹,像蒜薹,紫色的,可不知在北方種適宜不適宜。先前我在保定買的燈籠紅蘿蔔籽,在咱這一帶就不長。”群山說:“等數了伏吧,數了伏我把它們種在桑園裡。”

    向喜順著壟溝往前走,順著水頭走到秩棒子地。秩棒子有一尺高了,水正灌滿一畦地。他拿起耙子替長工群山改畦口,葛俊走過來了。他繞到向喜眼前說:“哥,怎麼也不捎個信兒?這是怎麼說的,微服私訪一樣,我可不贊成。”

    向喜說:“我知道你快過來了。為我不帶護兵馬弁的事,向桂早就數落我半天了——不說這個了,凡事我自有我的主張。”

    向桂數叨向喜不止一次,說他既不給家人面子,也不給朋友們面子。家裡人沒跟著你出去吃香的喝辣的,瞻仰瞻仰你的氣派總不過分吧,你可好,一身洋布褲褂回來,像在外頭打了敗仗、遭了審判一樣——你又不是吳光新。

    葛俊埋怨向喜幾句,奪過向喜手裡改畦的耙子,把耙子交給群山,拉起向喜便走,走著說著,說一會兒還有幾個朋友要來,現時都是場面上的人,認識一下也沒壞處,今後文成在家裡遇事還怕多一個朋友?

    葛俊把向喜半推半拉地推下南崗,兩人一起往村裡走。向喜舉著剛才摘下的黃花菜對葛俊說:“來就來吧,這把金針還是今天一道菜哩。”

    ①.馮玉祥(1882—1948),字煥章,國民軍系,民國時著名將領,1935年曾任軍委會副委員長。

    ②.大砟:上等的無煙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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