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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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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爾貝格(SigismondThalberg,1812-187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李斯特的主要競爭對手——譯註。愛麗斯您累了,舒曼夫人。

    克拉拉首先我得跟您說說我的父親,是他鑄造了我……[從房間的各個不同的角落傳來喊叫聲:不!不要再談父親!不要再沒完沒了地說他!不!請不要再說了!還有其他類似的話。克拉拉並沒有理會這些。]

    [克拉拉狂熱地說]我的父親曾經是一位鋼琴教師和出口商,家裡到處都堆滿了這種死氣沉沉的藝術工具,幾乎讓人無法從中通行。再加上那些不斷前來讓這工具加工處理的蠢材男人!那些自大狂們!鄉巴佬鋼琴手!偶爾其中也會出一兩個特別的,用我們的行話說就是少年才俊。但很稀少。我告訴您,愛麗斯,天才會立刻扼殺他們自己思想中的每一點創造力。我曾經整天都被蕭邦練習曲、李斯特高難度樂曲以及那位被普遍高估的莫札特包圍著。五歲時我才開始學說話,可我的聽覺卻像雙面刮鬚刀片一樣鋒利。我的父親親自書寫我的日記,而那些老老少少的鋼琴錘擊手們卻把手伸進我的小裙子裡面,但我什麼也不能說!四周都是那片土地,那片不斷地吐棄著德國藝術家的土地,儘管其本身也是德國的。

    愛麗斯[安慰她]沒有那麼糟。

    克拉拉不!更糟!我堅稱自己擁有不尋常的命運和困苦的青年時代,如同每一位有權擁有這些的藝術家一樣。

    愛麗斯多麼可怕!①

    ①原文是法語——譯註。指揮官[從後面,吃力地,撫摸著那個孩子]這個穿不過看不透、麻木遲鈍的肉體啊,這個人類沉重的煉獄。要想鑽進去是多麼艱難!然而,現在我看見了她的靈魂,就在那兒!她向我吐露著心事,就像音樂一樣富有表現力。一種超越一切界限的溫柔而又強大的感悟能力。我感覺,她是愛我的,不僅是愛我的身體。

    克拉拉向外湧出的,始終只有我那按壓鋼琴琴鍵的特別天賦,如精密儀器一般的準確無誤。每個人,只要練習,都可以做到。誰練習得更多,就可以做得更好。

    [這時,門的內烏梭侯爵夫人,即鄧南遮的妻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來,輕蔑地看著那些人。]

    侯爵夫人我知道,你又一次冒犯了我作為你妻子的尊嚴,而且是當我也在家的時候。[指揮官跳起來,十分尊敬地吻著她的手,把瑪麗推到旁邊。]

    你總是不斷地邀請女性藝術家,這我曾多次……為此我已經多次請求過你,不要……對此我已經多次懇求過你……

    [他板著臉看著她,她的思路中斷了,沉默不語。]

    指揮官你知道的,瑪利亞,我需要這些尤物環繞在我的周圍。正是她們,就是這些你喜歡輕蔑地稱為女藝人的人,為我提供了背景,使我的詩情勃發,流出最華美的篇章,你明白嗎?她們在貞潔的喪失中開出了鮮花,而我則獲得了大理石的力量、閃電的衝擊力以及每一絲陰影、每一縷光亮。你明白我的話嗎?

    侯爵夫人是的,我的愛人!

    指揮官現在走吧,瑪利亞!

    侯爵夫人加布裡埃爾!艾瑞爾!

    指揮官走吧!

    [侯爵夫人沉重地走開。]

    侯爵夫人[邊走邊說]假如我的孩子們也在這兒的話,那我當然是絕對無法忍受的。我會從蒙特給你寫一封長信,詳細說明我的想法。

    [這時克拉拉轉過頭來,正巧指揮官又轉向了小瑪麗,她發覺了正在發生的事。愛麗斯試圖攔住她,以便指揮官的享受不被打擾,但克拉拉掙脫出來。她奔向指揮官,拽著女兒,將充滿幻想的小姑娘拖走。]

    克拉拉[極其激動地]我懇求您,如果這不是“盲目的報復”,讓我們解釋一下,讓我們談談!為什麼要讓那些美好而自然的時刻變得可笑?我是以“可以預期之愛”的名義對您說這些的。①

    ①原文是法語——譯註。[可是小姑娘還想繼續下去,她使勁地掙扎,想從母親的手中逃走,指揮官抓住她。]

    瑪麗[結結巴巴的,孩子氣的]你沒有注意到嗎……最親愛的母親……儘管我在……非常小的年齡……已經可以很好的走路了……但還不能……很好的說話。但是我的聽覺……已經……和你小時候差不多一樣……訓練得……非常強了。但主要是……對於音符的辨別……而不是語言……對於我的語言學習……你從來沒有……關心過……而是努力要……把我……培養成……一位天才的鋼琴家……現在我什麼也不是……除了一雙手……懸掛在一個身體旁。

    [她想回到鄧南遮的身邊。但是克拉拉使勁把她抱進懷中,小姑娘踮起腳尖,從母親的肩膀上朝指揮官看去,愛麗斯和路易絲·巴卡拉正圍著他跳舞。]

    克拉拉[小聲地對瑪麗耳語,急促的]你就呆在這兒!這就是我生得那些希奇古怪到了極點的東西中的一個!盡是些廢品!垃圾!八次妊娠,其中大多數都完全是白費力氣。真為那些徒勞的付出感到可惜!其中一個沒多久就死了,幾乎還沒活到一年:腺病!更別提那些兒子了!原材料太差。路德維希精神有毛病,和爸爸一樣,現在正呆在精神病院裡,也沒親朋好友去看他。斐迪南是個癮君子,很快就死了。菲力克斯:肺結核。尤麗葉:肺結核。而你幾乎是我的僅存了,小瑪麗。

    瑪麗放開我,媽媽!讓我走![想離開。]

    克拉拉過於頻繁的妊娠,讓我的身子總是鼓鼓囊囊地像塞了個大球,當然也就不可能登臺表演了。經濟和精神的雙重損失!這副模樣實在不適合音樂愛好者們思考的眼睛。再加上那才華橫溢的父親籠罩在後代身上的陰影,還有旅途中他那孩子似的無休無止的哭鬧,那些沒完沒了的無謂牢騷哀嘆,因為沒人認識他,而我卻路人皆知,這種持續不斷的傷害讓他總是帶著一副相應的表情懶散地坐在旅館裡、客棧中。

    瑪麗你不要這樣……說爸爸……說我親愛的父親!

    克拉拉說到底,都是你父親低能。無法阻擋。我那母牛一樣的肚子……這種對身體的過度開採是敏感的人絕對無法忍受的……這種女人的球狀體形……會讓每一個藝術上的進步都陷落在它的面前……面對這挺起的下身,那位藝術家常常忍不住嘔吐……現在,他不斷地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將他引向加達湖,要他葬身湖底。他想消失在大自然中。以前在萊茵河畔,他已經幹過一次了。然而,他最害怕的還是消失在我的身體中,消失在那年復一年無休無止爬出那些尾巴產品的地方。令人作嘔的白色蠐螬,包括你,我親愛的瑪麗。

    [她輕輕地在瑪麗的腦門上敲了一記,責備她,瑪麗終於掙脫出來,一邊尖叫一邊撲進指揮官的懷中,他色迷迷地撫摸她。]

    [克拉拉生氣地盯著她]藝術法則第一章就是:技巧作為手段。如果將技巧作為目的——整個藝術就會毀滅!

    [指揮官又開始把注意力集中放到瑪麗身上。]

    瑪麗[諂媚地對指揮官說]我等一會兒可不可以……嗯……去看飛機……求你了,好不好嘛……[在他的懷裡扭來扭去地撒嬌。]

    指揮官當然嘍,當然可以,我的孩子。[不感興趣地敷衍著]你的小嘴贏了,撅起的唇,使你蒼白的小臉現出嚴峻的輪廓,就好像正在飽受慾望的折磨,貪得無厭,不惜一切地去獲得、去索取、去保存。

    瑪麗那架……漂亮的……飛機!

    [在此期間,巴卡拉在一個角落裡和一些姑娘們一起佈置茶桌。黃玫瑰等等。現在,她在桌布上無聲地作著指法練習,嫉妒地看著同為女鋼琴家的克拉拉。]

    路易絲[對克拉拉說]我是威尼斯女鋼琴家的典範,而您則是忠實精確、但缺乏想像力的德式鋼琴演奏的代表。我隨意、率性、慷慨激昂,不受節奏的約束,但著重肢體語言,令人喜愛。單純、健壯,而且天生擁有古銅色的皮膚。

    [克拉拉不解地呆呆看了她一下,然後又衝向指揮官,他正和瑪麗親吻著,克拉拉極其絕望地向他解釋著,這種絕望的神情與她所說的話截然相反。此外還多次提及了指揮官曾說過的那些華而不實的話。]

    克拉拉她的耳朵!她的聽覺!我的小瑪麗有著無與倫比的辨音力,她可以辨別出許多別人根本無法聽出來的音!我已經漸漸地將她培養成了一位專家,就像當年我父親出色地培養了我一樣。她已經可以從所有音階中迅速找出低音和高音和絃,而且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地轉調!

    [指揮官被克拉拉弄得心裡很煩躁,偷偷地向他忠心的愛麗斯示意,把克拉拉弄走。]

    [愛麗斯挽住克拉拉的胳膊,試圖把她拉走,但舉止很溫柔。克拉拉當然拒絕!]

    [克拉拉發瘋似地說]性慾的特點就是要消滅我們所有人,包括你,艾瑞爾!這種疾病,天生就是毀滅性的。它甚至連男人和女人之間最深的親密都毀掉了。關於這一點,我父親和羅伯特的看法是一致的。要想消滅我自己,只要將我神化,使我變成聖人,變成理想的化身就可以迅速達到目的。我被變成消極的存在,遙遠而無害。因此,我整個一生都從沒有真正存在過。但是,為了能夠確保我完全逝去,羅伯特又用他的天才徹底殺死了我。

    愛麗斯您還是平靜一點吧!你不能在這兒說這樣的話。畢竟這兒不是您的家!在這兒,人們只會去聽快樂的叫聲。那叫聲與死亡倒也挺接近的,就好像天才與瘋狂很接近一樣。

    路易絲不管怎麼說,她顯然把月光奏鳴曲中快節奏的樂章彈得太慢了。就像其他所有德國人一樣。[咬了一口桃子,汁流了出來]應該去當歌唱家才對。如果一個女人在沒有器樂伴隨的情況下只用身體發出聲音,人們會更加驚歎她的才華。

    愛麗斯[體貼地對她說]您不應該吃這麼多,親愛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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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法語——譯註。路易絲遺憾的是,這個豐滿的身體卻至多隻能發出中等水準的聲音。[繼續吃。]

    克拉拉[極興奮的]作曲是我絕對不可以自己去做的事,儘管我也很想做。是他促使我相信,在他的陰影之下,我是根本不可能去想什麼創作的。這位天才想撇開妻子,獨自開始他的抽象之旅。女人只不過是一些骨粉,動物飼料。

    [她從正在安慰她的愛麗斯身邊掙脫開,奔向指揮官和她的女兒。愛麗斯想拉住她。克拉拉撲向正在相互撫摸的鄧南遮和瑪麗。他們抗拒。]

    [克拉拉歇斯底里地]她實在太容易固執了,我的小瑪麗!無法抑制她的慾望。而一位藝術家所應該具備的是謙恭,我的羅伯特經常這麼說,因為他已經擁有了別人沒有的禮物——天賦。我的女兒瑪麗甚至已經會彈——[發誓般地]——小協奏曲了,而且還自己創作了許多小作品,這我可以一一彙報!我,她的母親!

    [指揮官又出現呼吸困難,不由自主地放開了小瑪麗,瑪麗孩子似在他的眼上吻著,偎依著他。愛麗斯撇下克拉拉,衝到指揮官身邊,檢查他的瞳孔反應,拉開旁邊準備好的一支注射器,熟練地給他打了一針。不一會,指揮官平靜了下來,靜靜地躺著。克拉拉則利用這個機會抓住她的女兒,迅速將手舞足蹈的小瑪麗拎了出去。]

    [在此期間,滿懷嫉妒的巴卡拉一直在不停地往自己嘴裡塞東西,貪婪地吞吃著甜食,偶爾朝愛麗斯會意地眨眨眼。外面傳來哭鬧不休的童音,瑪麗說:我現在就要去看飛機,飛機!]

    [克拉拉又走了進來,跪在指揮官身邊,摸了摸他的脈搏,喃喃自語地懇求道]在您永別紅塵之前,指揮官,請,請您一定要資助我的丈夫,即使只有一年!求您了!同時我的女兒也需要資助,正如您所看到的:她創作的那些小作品大多韻律是正確的,低音部還不錯。至少她沒有將第三音強過導音!難道這還不算不錯嗎?[好像這是什麼生命悠關的大事似的]我現在正在駁斥外界的流言,說什麼我的小瑪麗因為練琴而過早地失去了童年。恰恰相反:她流露出了感情!為此,她需要可觀的經濟資助。

    指揮官一個國家是以什麼聞名的?無疑是通過那些著名的兒子們!

    克拉拉兒子!兒子!我告訴您,加布裡埃爾,我的那些兒子們在品質上比其他的女兒們還要蹩腳。瑪麗是個例外。作曲,他們當然也想,那些小夥子們,可是從來沒成功過。甚至比我還差。父親的影子籠罩在他們頭上,就像一把把小斧頭。他的天才基因在轉移複製時簡直像是經過精心篩選的,我的那些兒子們只從他們的父親那兒遺傳了最嚴重的疾病。

    [愛麗斯領著一個鄉下妓女走了進來,幫她脫掉衣服,又示意克拉拉,她應該到鋼琴那兒彈點什麼,可克拉拉驕傲地拒絕了。那個妓女在衰老的詩人旁邊坐下來。]

    指揮官我所代表的是巨大的經濟權力以及比之更大的思想權威。甚至在新權貴那兒我也有很高的威望,前所未有的高。[妓女親吻他。]

    [這時,路易絲終於看到了展現自己特色的機會,她衝到鋼琴旁,歡快地彈起一首羅西尼序曲,可能是《賦鵲》①,並且不斷地四處張望著,看自己是否也得到了理所應當的重視。]

    ①《賦鵲》(LaGazzaLadra):是羅西尼創作的第二十部歌劇,1817年首演於義大利米蘭斯卡拉歌劇院——譯註。克拉拉[輕蔑地]凌亂的指法,手腕太軟,技巧鬆懈,理解馬虎,曲目挑選就更別提了。

    指揮官[張開大口拼命喘氣,對茫然不解的鄉下妓女說]快說!快回答!對我說,沒有我您將無法再看見朝霞,就像我不能沒有您一樣!回答我!

    [愛麗斯示意那個姑娘說“是的”,她照做了。]

    也許就在現在,我就要為您製造一位元著名的兒子,就是我剛才提及的那種兒子。也許我現在就在創造他!克拉拉兒子意味著,成為父親一樣的人,以此來確認他自己的死亡。您瞧瞧我那三個兒子吧!簡直是集所有不幸於一身的痛苦複合物:石化的四肢,沙礫狀的小腦袋,石英似的眼睛,萎縮的大腦,最差的獨立性。

    指揮官以後我甚至還可以再製造出第二個兒子!然後第三個!第四個!

    克拉拉我那最瘋的兒子從小就只想著作曲,無論什麼他都要馬上去嘗試。豎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大號以及長號,簡直就像蝸牛一樣緊吸在他的身上,必須使勁拔才能拔下來。他錯就錯在他以為,天才在於超越已有的一切。但是,天才什麼都無法超越,所謂的創新只不過是在重複創造早已存在的東西,就像裹屍布裡的死胎。一切早已存在。只有女人不存在,也不允許存在。

    指揮官[高興地]居然一直還行!你這次到底給我打了什麼針,愛麗斯?太驚人了!

    [路易絲彈《威廉·退爾——序曲》。]

    克拉拉[歇斯底里地]我的上帝,一切都早已存在了!根本不必去證明什麼獨特性。儘管如此,音樂家們依然無休無止地吐著音符長鏈,他們創作得越多,就越失去自己的感覺,只會吹出那些音符樂調的泡泡!

    指揮官[歡呼]對!是的!現在!

    克拉拉[像從夢中醒來似的轉向他,他沒注意她]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破碎了……這種痛苦的激情,那麼苦澀,最後的日子即許即將過去,就像所有的一切一樣消失……①

    ①原文是法語——譯註。[門被用力撞開,小瑪麗尖叫著,跺著腳,倔強。]

    瑪麗究竟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去看飛機啊?我現在就要去!

    [愛麗斯和一個女僕一起又把小瑪麗推了出去,低聲地安慰她,許諾著。另外兩個女僕圍在鄧南遮和那個妓女旁邊,鼓掌喝彩。掌聲是一種有魔力的聲響,就像巴甫洛夫條件反射一樣,兩個女鋼琴家馬上對此做出熟悉的反應,她們變得專注了。路易絲從她的琴凳上站起來,好奇的,鞠躬,屈膝。就在這時,克拉拉卑鄙地從後面將凳子拉開,自己坐了上去,立刻開始彈舒曼創作的《狂歡節》或者《克萊斯勒利安那》。德國模式的,生氣的路易絲剛想重新坐下,結果不小心撲通一聲摔到地上,克拉拉像沒看見似的。]

    [路易絲生氣地走到小桌子旁,繼續吞吃著東西,給自己倒了一杯香檳酒,等等。]

    克拉拉[憂傷地彈著琴]令人厭煩的公眾總是圍繞著我們,無論我們走到哪裡,都永遠沒有私人空間。我們屬於整個世界,而世界則屬於那些佔有它的人。緊排在天才男人之後的是天才兒童,甚至其中還有少數榜樣,我也曾是其中之一。我的父親將我送進了鋼琴荒漠,到處都是鍵盤裝備的陷阱!面對這種可怕的孤獨,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斷提高我的鋼琴演奏的廣度和難度。[她用刺耳的聲音中斷了演奏,將臉埋進手中。]

    [路易絲不記仇地遞給她一片甜瓜。]

    這種將藝術家聲譽視作人生目標的念頭出現得很迅速。世界成為我的要素。否則,女人只能白來塵世走一回,留不下一絲痕跡。我甚至曾被比作小精靈!

    [夏洛特旋轉著進來,像得到提示一樣。做著芭蕾練習,擺著手臂。]

    夏洛特據我所知,這兒正在談論藝術的本質。我也屬於這個領域,現在想就此發表一下我的見解!

    路易絲我曾以我那美妙的琴聲為成千上萬的人帶來快樂,而那些沒有機會親自聆聽我演奏的人,我特許他們通過收音機欣賞。

    夏洛特而我是藉助自己的身體來表現藝術的,我能夠將身體的每一釐米都彎曲到難以想像的程度,更確切地說是扭轉。也就是說,我是藝術的化身。請允許我精確地展示一下![跳舞。]

    路易絲許多有幸通過收音機欣賞到我的琴聲的聽眾給我寄來了信件。

    夏洛特我收到的觀眾來信比你多得多,成千上萬的芭蕾迷的來信。有時候甚至有人專門替我創作腳本,為我量身定做角色。

    路易絲我曾無數次收到特地為我創作的鋼琴曲!親自為我創作的。常常有超熱情的鋼琴迷一看見我就發狂,狂熱戰勝了理智。只要一看到我,他們就會被渴望深深攫住,就像被虎爪掐住咽喉一樣。路易絲,路易絲,路易絲——他們就會發出這樣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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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特在我演出的時候,那些芭蕾行家們會叫喊:夏洛特!夏洛特!夏洛特!

    克拉拉[根本沒去聽她們的話]路易絲……您聽著……一旦藝術家丈夫被瘋狂控制,那將是一種黑暗而又沉重的負擔。您懂嗎?而我們來這兒,是為了向指揮官以及他那極其可笑的財富建議,將這種瘋狂視作天才。[驚恐地住嘴。]

    指揮官又有一個女人叫著喊著要我。我聽說,是這兒的這位女士。[朝著克拉拉慢慢地爬去,緊緊抓住她,抱著她的腿朝自己拉,她站立不穩,倒到鄧南遮的身上。]

    愛麗斯[評論似地]是的,是的。沒人能抗拒他,而且也沒人抗拒過他。

    路易絲[咯咯笑]他在慾望方面絕對是貪得無厭、永不滿足的。他的性慾只有你們的歌德能相提並論!

    夏洛特[邊做著芭蕾練習並咯咯地笑]有一次,為了讓我興奮起來,他曾告訴我歌德怎樣怎樣。說是他身邊沒有女人的時候,寧願鑽到桌子底下自慰,也不願浪費時間去找一個,為的是能夠馬上回到工作中去。①

    ①原文是英語——譯註。克拉拉我們的文壇巨擘![和指揮官扭在一起。]

    指揮官[喘息著]而我是和他質地完全相同的文壇巨匠。您倒是看著我啊,Chiara,Carissima(義大利語:克拉拉,我最親愛的),用戀愛中女人的眼神。看著我!來啊!現在就用最熱切最迫不及待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您剛剛才確信,您擁有可以徹底將我俘虜的迷魂湯。

    克拉拉[推開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啊哈。您也想成為那樣一位文壇巨擘。艾瑞爾,加布裡埃爾·鄧南遮!相反地,我們女人則只能呆在死寂蕭條的地穴中。

    指揮官回答我!對我說“是的”!

    克拉拉[譏諷地]這種被動、遙遠的聖徒角色也常常被分派給我們。正如剛才已經提及的,我是精靈兒童的典範,有時候也被稱作小天使。總是坐在鋼琴旁尋思著樂曲:該如何按下琴鍵,該怎樣漫步舞臺,人物連著人物,形象接著形象,魔王蒼老,迷娘溫柔,倔強的騎士佩著廉價的假槍,祈禱的修女,沉浸在狂喜中。那些似乎聽懂的人們爆發出喧譁,就好像女歌手受到了高度讚揚,而那小天使卻嚇得驚慌失措,差點兒要逃回自己的故鄉。您也曾以修女一曲得到過這些吧,路易絲,我親愛的?

    路易絲恰恰相反。我本人得到的掌聲比佩蒂①、梅爾芭②以及馬利布蘭③三位歌唱家加起來還要多。

    ①佩蒂(APatti,1843-1919):義大利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譯註。

    ②梅爾芭(N.Melba,1861-1931):澳大利亞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譯註。

    ③馬利布蘭(M.Malibran,1808-1836):西班牙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譯註。指揮官[咳嗽著]也許,更確切地說,女人什麼都不是。微不足道!根本就沒法安慰她。寧願盯著純潔的火焰看上幾個小時,也不要去設法瞭解女人。女人有著貪得無厭的慾望,是男人永遠無法滿足的。結果是:恐懼!因此,必須讓女人變得有點令人噁心,可能的話,甚至使其腐爛,讓人們感到害怕。[他大聲地朝愛麗斯迅速遞過來的一隻碗裡嘔吐]瞧,已經令我作嘔了。有時候,女人也是墳墓,更多的時候是女屠夫或者女廚子。[又窒息了。]

    路易絲[奔向他]我親愛的指揮官!加布裡埃爾!艾瑞爾!阿里奧斯托①!

    克拉拉[厭惡地]我的父親,那位鋼琴化身,我不斷提及的人,曾經有一次在社交場合說,有一片好奇的小雪花落進了他的臂彎,看啊,就在那兒!那片小雪花就是我!可是,對這樣一個男人,一個居然說出什麼“女屠夫”之類如此蹩腳比喻的男人,我是不會談及我的這段雪花軼事的。

    指揮官崇高的時刻不會再現!在靈魂意識到之前,雙手已經作出抓的動作,它們享受著被拽到身邊的肉。

    克拉拉加布裡埃爾,您聽好。我對您說這些只是出於信賴!自從瘋病發作,我的丈夫羅伯特只是越來越多地談論他那些傑出的作品,但他根本就不再生產了!我和他都覺得,精神錯亂似乎就是他為什麼不再能夠製造出溫柔產品的原因。

    [路易絲溫柔而又滑稽地喂著指揮官,就像對一個小孩子似的呵著癢、嘟嘟囔囔地說話,什麼“呵呵呵”、“吱吱吱”、“他在哪兒呢……”之類的,克拉拉不滿地彈著舒曼作的曲子。]

    指揮官[對驚喜萬分的巴卡拉說]路易絲,我親愛的!我收到了您的來信,它溫柔地撕開了我的身心。誤解依然存在,但我如此期待著您,正如您期待我一樣。來吧!②

    ①阿里奧斯托(L.Ariosto,1474-1533):義大利著名詩人——譯註。

    ②原文是法語——譯註。

    ③原文是法語——譯註。

    ④原文是英語——譯註。[他癢得發出呻吟,倚著路易絲,站起來。她繼續支撐著他,用得意洋洋的勝利目光瞟著克拉拉、愛麗斯和正在練舞的夏洛特,扶著他走出去]。[從外面傳來指揮官的聲音]我等待著,我希望著,我要!③

    愛麗斯[對克拉拉說,乾巴巴地說]看來她的美國巡迴演出是搞定了。[對女僕們說]請把這些髒東西打掃乾淨!④

    克拉拉[絕望地]愛麗斯,您必須幫助我!

    愛麗斯哦,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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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拉拉如果我不得不離開這兒的話,那我甚至連讓我自己、羅伯特、孩子和護理人員在一家便宜的膳食公寓住一晚的錢都支付不起了,而且是淡季的價格!

    愛麗斯[同情地並且團結一致地]親愛的,您難道已經那麼久沒有收入了嗎?

    克拉拉您知不知道住精神病院有多貴?!到最後我不得不把他領了出來。指揮官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熱切地]您覺得他以前有沒有聽過那個雪花的故事?也許我應該對他說,我正處在從幼童到少女的人生路口!

    愛麗斯您別誇張了!

    克拉拉我真的沒誇張。純精神的東西對他並沒有什麼吸引力。或許說“女人是沉默無言但正在腐爛的洞”更好?

    愛麗斯別說這個,剛才已經讓他嘔吐了。您不應該選這些蹩腳的比喻。也許這就是典型的德國模式?

    克拉拉德國人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愛他們的排洩物,您只要看看典型的德國式廁所就知道了!我需要錢!

    愛麗斯[同情地]我本來可以建議你試著用裸體的方式來取悅他,因為他對你的身體特徵十分好奇。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會對我說,現在你在他面前是如何膽怯,而且會說,一旦停止鋼琴演奏,你就會變得幾乎可以用醜陋來形容,像根傻柱子似的。①

    [克拉拉絕望地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

    ①原文是英語——譯註。您朝四周看看!難道您以為,這樣一個男人還會掉進那些藝術手段裡嗎?

    [她指了指四周那些奇形怪狀的建築物。]

    克拉拉我依然像以前一樣堅信,我對他反抗得越久,他就會越覺得我珍貴,畢竟這不是他所習慣的。

    愛麗斯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不是。前天他還對我建議說,找個晚上和他一起到您的房門前大聲地呻吟,甚至大叫著做愛,以便喚醒你的嫉妒,同時也引起您的恐懼。也許對他而言,您毫無價值。

    克拉拉那我要不要假裝離開呢?

    愛麗斯這樣做也許有用,但也可能沒用。

    克拉拉待會兒吃飯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要——[抽噎著]——談及創作時巨大的痛苦以及對作品的渴望。我會哭著介紹我父親和我丈夫創作的那些成堆的、吞得下人的垃圾。總之,總是和銅臭掛鉤。

    愛麗斯[同情地]……可這臭不可聞的金錢恰恰是您眼下非常需要的,我親愛的。[她聳著肩走開,掐掉花稈上幾朵枯萎的花。克拉拉垂頭喪氣、無比絕望地坐在鋼琴旁,因為反正她也不必強撐著了,彈了幾節舒曼的作品。]

    克拉拉[嚴肅地,不再歇斯底里]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試圖說服羅伯特相信,在他的腦袋爆裂之前,作曲的靈感會從裡面湧現出來。這種對抽象事物可怕的熱愛!這完全抽象的音樂。所有從身體裡冒出來的一切,比如孩子,都令那個男人厭惡。而與此同時,為了阻礙妻子的藝術表演,他卻持續不斷地鼓勵她生育。他不願意看到競爭對手的出現。[她彈著]偶爾從男人的身體裡冒出來的,只有致命的潰瘍,或者可以刺穿的膿瘡。這些大腦動物啊!他們這麼做是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最終會導致致命的精神疾病!他們否認身體,把它推給女人,結果創作的大腦就會爆炸。[她彈著舒曼作品。]

    [幕落。]第二幕

    [餐廳,同樣裝飾繁縟,像沙龍一樣。天花板上吊著一架巨型的飛機模型,或者一個與真機尺寸相同的飛機部件。巨大的長餐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奢侈品和鮮花。前場人物雜亂無序地圍著餐桌坐著,不時地調換著座位,毫無胃口地吃著,把骨頭扔到地板上等等。

    按芭蕾舞動作設計!

    在第一幕穿著錦緞晨袍的指揮官,現在則身穿法西斯制服,足蹬亮光可鑑的馬靴,還佩著馬鞭。在旁邊的一個小餐桌旁坐著的是已經精神失常的作曲家羅伯特和兩位精神病院的護理人員,他們必須顯得非常愚笨,並且對羅伯特非常粗暴。彪形大漢。光頭。身著白大褂。]

    [克拉拉又站起來,急步走到窗前,姿勢優雅輕盈地探出身去,用手搭在額前遮光。]

    克拉拉[陶醉地]我的手臂一直裸露到腋下,線條十分完美,由此不難看出,我也曾是花朵,也曾受過寒風晚霜的洗禮。這種霜就是瘋狂,在藝術家身上也叫做成熟。

    羅伯特[同樣陶醉地,但神情飄忽]美妙的痛苦!絕倫的創傷![他哧哧笑起來]幻聽。天使!現在就將作曲才能從我這兒統統奪走,連同所有的附件。太好了!更多的幻覺。天使和魔鬼有時會輪班上場。這種美妙的大腦疾病,它需要佔有我全部的存在,所以我自己無法再在其中擁有一席之地。今天,我將第三次把我們的婚戒扔進加達湖,但願這一次沒人再將它送還。戒指變得多餘,因為女人超越了男人,可卻因此失去了平衡。[傻笑]頭痛!

    [護理員強迫他進食。]

    指揮官[咬著路易絲的脖子]對我而言,最美妙的交響曲都是如同馬達一樣的雜訊。有時候,在某個沒有像我們義大利一樣被Rx房弱化的國度,男人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必須向外、向上。妻子兒女捨不得他離開,請他留在裡面、下面。但是他推開他們,認真細緻地帶著他的飛行裝備,向上衝去。比如查理斯·林登柏格①,那位飛越大西洋的勇士,就是這樣的人。他清楚地知道現在我必須過去,不斷地飛越、飛越、飛越!

    ①查理斯·林登柏格(CharlesLindbergh,又譯:查理斯·林白,1902-1974):美國著名飛行家,人類航空史上的先驅。1927年,他首次獨自駕機成功飛越大西洋,成為全世界崇拜的英雄,《時代》雜誌也將其列入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譯註。羅伯特[尖聲傻笑著,一個護理員用匙子打他的手,因為他想將整個鹽瓶裡的鹽都灑到食物上]在過度興奮的狀態中,我容易將夢想與現實、已得到的和正期盼的事混淆!每一次對比的結果都必然是我的小克拉拉落敗,尤其在與理想的可惡對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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