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龔賢的這幅雪景,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那種寧靜,聽得見霸雪紛紛落下,似是有聲又無聲。
——那是一個夢境。
——河上架的木橋,臨清流而獨居的寒舍,你感覺到人世的蹤跡,卻又清寂幽深。——這是一個凝聚的夢,夢的邊緣那種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一片溼墨,他用筆總這樣濃重,意境卻推得那麼深遠。他也講究筆墨,筆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歷歷在目。他是一個真正的畫家,不只是文人作畫。
——所謂文人畫那種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無畫,我受不了這種作態的書卷氣。
——你說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筆墨而喪失自然的性靈。筆墨趣味可學,性靈則與生俱來,與山川草木同在。龔賢的山水精妙就在於他筆墨中煥發的性靈,蒼蒼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學的。鄭板橋可學,而龔賢不可學。
——八大也不可學。他怒目睜睜的方眼怪鳥可學,他那荷花水鴨的蒼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憤世嫉俗之作不過是個山的小品。
——人以憤世嫉俗為清高,殊不知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還不如索性平庸。
——鄭板橋就這樣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時的點綴,那幾根竹子早已畫濫了,成了最俗氣不過的筆墨應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難得胡塗",真想胡塗胡塗就是了。有什麼難處?不想胡塗還假裝胡塗又拼命顯示出聰明的樣子。
——他是個落魄才子,而八大是個瘋子。
——先是裝瘋,而後才真瘋了,他藝術上的成就在於他真瘋而非裝瘋。
——或者說他用一雙奇怪的眼光來看這世界,才看出這世界瘋了。
——或者說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瘋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這樣瘋了,才殺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說他妻子殺死了他。
——這麼說似乎有些殘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瘋了。
——沒瘋的倒是龔賢,他超越這世俗,不想與之抗爭,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謂理智來對抗胡塗,遠遠退到~邊,沉浸在一種清明的夢境裡。
——這也是一種自衛的方式,自知對抗不了這發瘋的世界。
——也不是對抗,他根本不予理會,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隱士,也不轉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畝菜園子和教書餬口,不以畫媚俗或嫉俗,他的畫都在不言中。
——他的畫毋須題款,畫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跡。
——你我能做到嗎?
——可他已經做到了。如同這幅雪景。
——你能確定這畫是他的真跡?
——這難道重要嗎?你以為是他,就是他了。
——以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換言之,你我不過以為看見了他。——那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