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國認識崔立凡,是在河北泊頭縣。牛愛國見過性子躁的,沒見過像崔立凡這麼性子躁的。崔立凡是個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來,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顯得更急;還沒急着別人,先氣着了自己。牛愛國見崔立凡頭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滄州人,在滄州新華街開了一家豆製品廠,名字叫“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牛愛國與他熟了之後還感到奇怪,崔立凡是個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理兒呢?牛愛國從山西到山東樂陵去,路過河北,長途汽車進了河北泊頭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飯點,汽車停在公路旁一家飯館,讓乘客們吃飯,或上廁所方便。牛愛國一路心煩,沒有胃口,便離開飯館,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塊油菜地,幾十畝大,滿地的油菜花,正開得蒸騰,一個方向皆成了黃的。山西的油菜已開過一個月,這裏的油菜才開,山西和河北差一個季節。看過油菜,牛愛國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輛卡車,卡車上裝了一車豆腐,豆腐流湯,在滴滴答答往車下淌水;卡車旁,一個胖子,在打一個瘦子。胖子揚着巴掌,劈頭蓋臉,一會兒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臉腫。瘦子經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車來車往,瘦子還得躲車。胖子身笨,車縫裏,攆不上瘦子,便喘着氣在那裏喊:“白文彬,我操你媽!”
罵着罵着又急了,轉身拉開卡車的門,從駕駛室抽出一根鐵柄搖把,攆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車縫裏跳。牛愛國看不過去,上前攔住胖子:“大哥,有話好説,別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説: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車軋着他。”
問起來,胖子打人也不是因為什麼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機,兩人從滄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頭,車壞了,再發動不着;雖是初夏,天氣也熱,胖子擔心一車豆腐壞了;也不是擔心豆腐壞了,是怕豆腐運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顧,被別的賣豆腐的頂了窩。不説還好,一説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説耽誤買賣,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讓他把車弄好,他還叭叭地犟嘴,説車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剛出門,就壞到路上。”
又説:
“不是一回兩回了。”
牛愛國:
“車壞了,你打人,車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着氣:
“不是説車,是説他這個人。”
牛愛國心裏説,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該先怪你。牛愛國圍着豆腐車轉了轉,又掀開車頭的鼻子蓋,伸手查看一番,車沒壞在大毛病,只是發動機一根拉線斷了;看來瘦子只會開車,不會修車。牛愛國讓瘦子將修車的工具箱拿來,從裏邊翻出一根鐵絲。找到鉗子,將鐵絲連到拉線上;又讓瘦子進駕駛室發動,車轟的一聲着了。見車着了,胖子倒消了氣,讓了牛愛國一根煙:“大哥是老師傅吧?”
牛愛國用棉紗擦過手,點着煙:
“好説,開過兩年。”
胖子又問:
“聽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愛國:
“山西沁源人,到山東樂陵去。”
這裏只顧修車和説話,待牛愛國扭頭一看,事情壞了,牛愛國乘坐的長途汽車,不知什麼時候從路邊的飯館開走了。大概長途汽車的司機,以為乘客都在飯館吃飯;大家吃完飯,上了車,他也沒清點人數,兀自就開走了。再往公路盡頭看,公路上車來車往,哪裏還有長途汽車的影子。牛愛國的一個魚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車上。好在魚皮口袋裏就幾身換洗衣服,兩雙鞋,一把雨傘,錢倒藏在牛愛國身上。胖子見誤了牛愛國的車,東西又落在車上,倒過意不去。過意不去他不怪別人,又開始怪瘦子,照瘦子腦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為你個龜孫,誤了人家的大事。”
牛愛國又拉胖子:
“也沒啥大事,就是到樂陵找一個人。”
胖子見牛愛國仁義,拉住牛愛國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樂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三人上了車,拉着一車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與牛愛國聊天,瘦子開着車,陰沉着臉,也不説話。説起話來,牛愛國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愛國想起崔立凡在泊頭罵人,竟罵白文彬“操你媽”,他媽即是他姐,罵得有些亂,不禁笑了。車進了東光縣,天就黑了。崔立凡讓白文彬把車停到縣城外一家飯館,三人一起吃晚飯。崔立凡要了一盤拍黃瓜、一盤驢板腸、兩瓶啤酒、三鍋砂鍋麪。牛愛國和崔立凡只顧説話,待吃完飯,突然發現,桌邊不見了白文彬。兩人以為他去了廁所,崔立凡到廁所找,也不在廁所;出飯館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無人答應。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罵,給氣跑了。見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操他媽,欺我不會開車,又來這一手。”
又説:
“過去來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還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愛國只好自己開上車,崔立凡在旁邊坐着,兩人繼續往德州趕。這時崔立凡問:“大哥到樂陵去,是去投親,還是去要賬?”
牛愛國開着車,車的大燈雜在其他車燈中:“不是投親,也不是要賬,是去找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又説:
“找到朋友,看能否順便謀一個營生。”
崔立凡聽牛愛國這麼説,猛地一掌,拍到牛愛國肩上:“如為謀一個營生,大哥不必去樂陵了。”
牛愛國:
“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滄州,給我開車,咱兩下都合適。”
又説:
“工資好商量。”
牛愛國去山東樂陵,是去找一個十年前的戰友叫曾志遠。本來去山東也不是為了謀營生,而是因為牛愛國對山西沁源傷了心,想去一個遠地方;去了遠地方,也不能白待着,還得謀一個營生。曾志遠在山東樂陵販大棗,牛愛國投奔他,本想跟他販大棗;現在聽崔立凡這麼説,盤算起來,牛愛國滿腹心事,販棗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開車是一個人的事,不用多費口舌,倒是販棗不如開車。加上販棗行生,開車熟門熟路,趨生不如就熟。樂陵也好,滄州也好,無非是個存身的地方,對牛愛國倒沒啥區別。牛愛國有些心動。但牛愛國説:“都對朋友説好了。”
又説:
“再説,給你開車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搶了他的飯碗?”
崔立凡朝車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搶了他的飯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
又説:
“世上煩的就是這些親人。論起共事,用誰,都比用他們好。”
又説:
“你要願意去,我從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還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説成了另一件事。牛愛國聽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見牛愛國有些心動,又拍了牛愛國一掌:“千萬別糊塗,滄州比樂陵大。”
也是陰差陽錯,當夜送完豆腐,牛愛國不再去山東樂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滄州。
牛愛國自對沁源傷了心,欲離開沁源,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去山東樂陵。離開沁源之前,並不知道到哪裏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莊。這些年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顧不上女兒百慧,百慧從小是奶奶曹青娥養大的;牛愛國臨走之前,想給媽曹青娥打個招呼。堂屋裏,曹青娥西向坐,牛愛國東向坐,兩人一起吃飯,百慧邊吃邊在地上玩。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媽曹青娥常對牛愛國説知心話,説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這種坐法。但牛愛國從來不對曹青娥説心裏話。過去沒説過,這回也沒説。離開沁源是因為龐麗娜出了事,他對沁源傷了心;但他沒説龐麗娜,也沒説自己對沁源傷心;離開沁源,還沒想好到哪裏去,他便編了一個謊,説他要去北京,幫人去建築工地開車。曹青娥知道龐麗娜出了事,也知道牛愛國傷心;牛愛國沒對她挑明這一層,她也沒對牛愛國挑明這一層。因為這個相互沒挑明,牛愛國知道六十歲之後的曹青娥是個媽。牛愛國小時,曹青娥並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小時認為媽不親他是錯的,後來跟媽記了仇;媽六十歲後,又覺得媽是個媽。媽聽他説要去北京,沒説北京,開始説她自己。媽六十五歲之後右邊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飯用左邊。牙用左邊。頭便向左偏着,像喝過農藥的姐姐牛愛香,脖子歪了一樣。媽歪着頭,用左邊的牙嚼着飯説:“我活了七十歲,明白一個道理,世上別的東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沒法挑。”
牛愛國看着媽,沒有説話。曹青娥:
“我還看穿一件事,過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
牛愛國知道媽在安慰他,仍沒説話。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媽的話。不是因為想起媽的話,而是媽説這話時歪着脖子,牛愛國不禁流下淚來。離開牛家莊。牛愛國碼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來算去,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河北的戰友杜青海,一個是臨汾的同學李克智。兩人比較起來,同學李克智多年未見,僅上個月在臨汾魚市偶然碰上;戰友杜青海卻是老戰友,如論投奔,還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萬。到了走投無路之時,能指上的才有兩個人,牛愛國不禁感嘆一聲。牛愛國從沁源坐上長途汽車到霍州,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河北平山縣,又從平山縣城坐鄉村汽車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後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頭,到了上次與杜青海説知心話的滹沱河畔,牛愛國又不願見杜青海。不願見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問題,或上次來見杜青海,杜青海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而是牛愛國快見到杜青海了,心裏仍跟亂麻似的,靜不下來;甚至比在沁源還亂。離開沁源是因為對沁源傷了心,才來投奔杜青海;馬上要見到杜青海了,心裏比在沁源還亂,知道自己心亂時找錯了地方。這次來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樣了。牛愛國一個人在滹沱河邊坐了一夜。半夜渴了,牛愛國捧着滹沱河裏的水,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頭回來,欲去投奔李克智。牛愛國坐鄉村汽車到了平山縣城,又坐長途汽車到了石家莊,從石家莊坐火車到了臨汾,前後用了兩天半。誰知到了臨汾,仍是心亂,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還亂,知道臨汾也不是自己的存身之處。這時突然想起自己在部隊時,另有一個戰友叫曾志遠。山東樂陵人;兩人一塊進祁連山打過豬草,當時還説得來;臨復員時,相互留了電話。也是實在找不到別人,牛愛國便在臨汾火車站,給曾志遠打了個電話。原以為十年過後,電話號碼變了,打電話只是試試;誰知號碼變是變了,但電話裏有提示,只需在原號碼前邊加兩個“8”;加兩個“8”撥過去,接電話的正是曾志遠。曾志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比牛愛國還激動。牛愛國問他復員之後在幹啥,他説在販大棗。牛愛國還沒説去樂陵,曾志遠:“你到樂陵來,我有話跟你説。”
牛愛國:
“啥話?”
曾志遠:
“一句兩句説不清,得見面。”
牛愛國不禁笑了。本來他有事找別人,誰知曾志遠有事找他。牛愛國:“我啥時去合適?”
曾志遠:
“就現在,越快越好。”
牛愛國又笑了。曾志遠在部隊是個慢性子,誰知十年不見,人也變了。牛愛國當時又買了一張火車票,從臨汾又折回石家莊,又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鹽山去,準備在鹽山換車去樂陵。車到泊頭,遇到了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陰差陽錯,又留在了滄州。牛愛國沒有接着去樂陵,留在了滄州,不單是牛愛國適合開車,不適合跟曾志遠販棗,而是他進了泊頭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亂了。泊頭離沁源一千多里,牛愛國卻覺得沁源離這裏很遠。杜青海的平山縣,同樣離沁源一千多里,牛愛國就覺得心亂。心不亂了,牛愛國再仔細想,自己心亂之時,原來並不適合找熟人,還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這才跟了崔立凡,沒去找曾志遠。跟崔立凡到了滄州,他又給樂陵的曾志遠打了個電話,説自己眼下手頭正忙,先不去樂陵了。曾志遠:“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沒説自己在滄州。説:
“還在沁源呢。”
曾志遠有些失望:
“四五天了,你還沒動身。”
又埋怨:
“老戰友了,關鍵時候指不上。”
牛愛國也不知他説的“關鍵時候”是什麼,支吾道:“等忙過這一段,我必去看你。”
牛愛國這時説的是真心話。等他在滄州立住腳,騰出工夫,必去樂陵看曾志遠。看曾志遠不為曾志遠,想知道他説的“關鍵時候”是什麼。
轉眼夏去秋來,秋去冬至,牛愛國已在滄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長途汽車到泊頭時,魚皮口袋落在了車上,衣服都在魚皮口袋裏;如今的秋裝和冬衣,都是在滄州現買的。在滄州半年,牛愛國發現河北人吃飯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處,吃飯倒省錢了。在滄州半年,牛愛國結交下兩個朋友。一個是滄州“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的經理崔立凡。崔立凡的豆製品廠規模並不大,幾間作坊,十幾個工人,做些豆腐、豆乾、豆皮、豆絲和素雞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醬豆腐和臭豆腐,同樣是豆腐,醬豆腐臭豆腐利大;一是做這些需要罈罈罐罐,場地要擴大,二是做醬豆腐和臭豆腐需要發酵和培菌,一個過程下來得兩個月,時間太長,不像豆腐、豆乾、豆皮、豆絲和素雞,頭天做第二天賣;崔立凡性子急,等不得醬豆腐和臭豆腐,嘴上説做,一直沒有做成。崔家做豆腐是祖傳,崔立凡他爹、他爺幾輩人,都在滄州做豆腐,當年的作坊就叫“雪贏魚”;當年的“雪贏魚”,除了做豆腐,倒是還做醬豆腐和臭豆腐;臭豆腐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據崔立凡説,崔家的“青方”,除了聞着臭、吃着香,還能吃出甜頭;醃製時,除了放鹽和花椒有講究,還放一種崔家祖傳的調料。崔家出鍋的豆腐,除了白,豆腐味足,還磚頭一樣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裏有嚼頭;據崔立凡説,黃豆的來路都相同,全在點滷水上下工夫。崔家的豆腐,便在滄州有些名聲。沾着老牌號的光,崔立凡做出的豆製品,除了銷到滄州,也銷到周邊幾個縣,如泊頭、南皮、東光、景縣、河間等,也銷到山東德州。據説老崔的爹爹和爺爺,都是慢性子;到了崔立凡這裏,開始性子急。牛愛國與崔立凡熟了,發現崔立凡性子雖然急,心眼卻不壞。他在世界上主要急兩件事:一是人説話不算話,如他的外甥白文彬,事先問他車弄好了沒有,白文彬説弄好了,但一上路壞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認死理兒,一件事,理兒事先在那裏擺着,人變了,理兒變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與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個理兒,他又認了,你拋下舊理兒,按新理兒辦,就算出錯,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説,我性子急,但急在理兒上。牛愛國聽了一笑。牛愛國也是個遇事得想明白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虧也吃在這上頭。兩人説起話來,倒投脾氣。牛愛國跟崔立凡來滄州時。看崔立凡脾氣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滄州待住;當時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樂陵;待與崔立凡熟了,崔立凡見他也愛講理,不但不與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還找他商量;兩人論了歲數,崔立凡大牛愛國五歲,開始給牛愛國叫“兄弟”;牛愛國就在崔立凡的“雪贏魚豆製品公司”待了下來,整日開着車,去滄州市裏,去周邊幾個縣,或去山東德州送貨。他最愛去的地方是河間,那裏有“蛤蟆吞蜜”驢肉火燒,牛愛國愛吃。
第二個朋友是泊頭縣楊莊鎮一個路邊飯店的老闆叫李昆。從滄州到德州送貨,必路過這個飯店。這個飯店不是別的飯店,就是半年前牛愛國給崔立凡和白文彬勸架,將魚皮口袋落在長途汽車上的那個飯店。這個飯店叫“老李美食城”。説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貨,或從德州返回滄州,在“老李美食城”打過幾次尖。但每次都急着趕路,吃過就走,頭三個月,沒跟李昆説過話。只是無意中打量過他,看他中等個兒,上嘴唇留着一撮小鬍子,有五十來歲。李昆除了開美食城,還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時在飯店,有時不在。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時天是晴的,但路上車多,加上吳橋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裏變了天;第二天返回滄州時,下起了大雪。天一開始是温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來越冷。路上車倒稀少,但路滑,輪子打偏,只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這時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風;打開車的大燈,雪花在燈柱裏飛舞,只能看到前邊兩米遠。好不容易走到泊頭楊莊鎮,牛愛國怕車滑到溝裏,不敢再往前走,便將車開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趕路。由於雪大,“老李美食城”一個客人也沒有。李昆披着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愛國停下車,拍打一下身子,進了飯店。飯店櫃枱後坐着一個小媳婦,二十四五歲,杏核眼,高鼻樑,翹嘴,胖,滿胸奶,正低頭盤賬;牛愛國以前見過她,以為是李昆的女兒,或是他的兒媳,沒多在意。牛愛國又冷又餓,便向服務員叫了一碗酸辣湯、一份燜餅。等飯的時候,低着頭吸煙。待吸完一支煙,發現服務員上來一盤豬頭肉,一盤香辣板筋,一盤糟魚,又上來一大吊鍋亂菌煲驢雜。牛愛國:“我沒要這麼多。”
服務員還沒説話,李昆從廚間出來,將一瓶“衡水老白乾”墩在桌子上:“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愛國要説什麼,李昆止住他:
“算我請客。大雪天,湊個熱鬧。”
牛愛國搓着手:
“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
“我販皮毛,也常在外邊,誰也沒有頂着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愛國對面,兩人喝起酒來。櫃枱前的小媳婦盤完賬,鎖上櫃子,也過來緊挨李昆坐下,牛愛國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為她是個小媳婦,不會喝酒;待到喝起來,原來酒量不比李昆和牛愛國差。三人攀起話來,李昆問牛愛國叫啥,哪裏人,為何來到滄州,牛愛國一一作了回答。説到當初本不是來滄州,是去山東樂陵,因為在這個飯店前給人勸架,無意中落到了滄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愛國説完這些,一時無話,又低頭喝酒。這時李昆和他老婆説起他們的生意。説的也不是飯店生意,而是販皮毛的生意。因為一句話沒説好,兩人拌起嘴來。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們家裏。由於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們家裏人,牛愛國聽不出他們拌嘴的來龍去脈。讓牛愛國感到好笑的是,他們兩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聽不出所以然,二是別人家拌嘴,牛愛國不好插話,仍低頭喝酒。只是想着李昆五十來歲,找了個二十四五的小媳婦,年齡上差着輩,難免説不到一塊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縣北街開澡堂子的老蘇,五十二了,老婆死後,又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兩人就很恩愛,從澡堂子出來,兩人還手拉手。看來什麼事情不能一概而論。過去牛愛國就煩吵架,因打小起,他媽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煩了;後來和龐麗娜結了婚,兩人倒沒怎麼吵架;但這個沒吵架不是那個沒吵架,因為兩人無話説,才無架可吵;正是因為無話説,才趕着給龐麗娜説好話;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牛愛國差點動了刀子;現在聽李昆和他老婆這家常拌嘴,倒突然覺得有些親切。吃過飯,雪仍沒停的意思,牛愛國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還聽到正房裏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搖頭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愛國又開車回了滄州。自此以後,凡是從滄州到德州,或從德州回滄州,牛愛國必來李昆的美食城吃飯。這時吃飯就不單為吃飯,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動腳,左右方便;加上滄州是個生地方,這裏有熟人,路上跑起車來,也多了份見熟人的盼頭。與李昆熟了,有時李昆也讓牛愛國用車從滄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煙、捎肉和菜等,牛愛國也都給他一一辦妥,這也不在話下。
轉眼冬去春回。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來的路上,卡車的水箱壞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愛國打開車鼻子修了半天,也沒修好,反把手給夾破了,順手流血。崔立凡這車已跑了三十多萬公里,也該報廢了。牛愛國撕條破布,將手勒上,看車一時修不好,便將水箱加滿水,硬撐着往前開。開一段,停車加一次水。終於開到“老李美食城”,又打開車鼻子加水,發現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剛加上水,嘩的就流沒了。牛愛國不敢再往前開,怕燒了發動機,用棉紗擦着手,進了飯店。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婦在櫃枱前坐着盤賬,屋裏有幾撥路過的客人在吃飯。牛愛國與李昆兩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婦叫章楚紅。李昆是泊頭人,章楚紅不是泊頭人,是張家口人;李昆到張家口販皮毛,認識了章楚紅;李昆回來與老婆離了婚,與章楚紅結了婚。章楚紅年齡比牛愛國小,但李昆年齡比牛愛國大,牛愛國仍喊她“嫂子”。每次喊過“嫂子”,章楚紅看牛愛國一眼,都彎腰笑;章楚紅一笑,牛愛國也不好意思笑了。牛愛國進門説:“嫂子,車的水箱壞了,我把車扔在這,一個人回滄州。”
又説:
“我明天還來,拎個新水箱。”
章楚紅正在算賬,也沒抬頭:
“知道了。”
牛愛國轉身出門,去路邊搭長途汽車。這時已是下午六點,平日還有一班去滄州的長途汽車。但牛愛國等到晚上八點,長途汽車還沒過來。牛愛國知道這班車要麼提前過去了,要麼還沒過去,但壞在了路上;只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從窗子看屋裏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愛國沒進去添亂,找到一個板凳,坐在屋外槐樹下吸煙。沒想到這天是陰曆十五。頂頭一個大月亮,漸漸爬了上來。微風一吹,槐樹樹葉的影子,在腳下婆娑亂晃。看着月亮,牛愛國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來到滄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別人,主要是想女兒百慧,也想媽曹青娥。牛愛國自來滄州之後,一月給家寄一回錢,寄回工資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顧住自個兒;半月給家打一回電話。在沁源牛家莊的時候,牛愛國和媽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對他説知心話,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説能説半夜;現在換成電話,母子倆並無話説。看來當面説話和打電話是兩回事。每次在電話裏,牛愛國問的都是相同的話:“媽,你和百慧還好吧?”
媽也是相同的話:
“好,你呢?”
牛愛國:
“好。”
也就掛了。出門時給媽説是去北京,在電話裏告訴媽又來到了滄州;從北京來滄州,是因為在滄州掙錢更多。在電話裏,牛愛國沒問過龐麗娜,曹青娥也沒有提過她。長期不問,有時一時想問,倒不好開口。快一年過去,也不知龐麗娜怎麼樣了。有一天夜裏做夢,許多人都在排隊,要擁進一個門;牛愛國也在其中。正與人擁擠,突然看到遠處的龐麗娜。牛愛國忘記了龐麗娜出事,似乎還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牛愛國喊:“快來。遲了就來不及了。”
龐麗娜從人羣中往他身邊擠。待擠到跟前,卻不是龐麗娜,而是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新仇舊恨,一下湧到牛愛國心頭。牛愛國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蔣心口裏。醒來,驚出一身汗。現在又想起這夢,牛愛國不禁搖頭長嘆,看來事情還沒從心裏過去,倒是在心裏越淤越深了。這時吃飯的客人一撥撥散去,牛愛國又進了飯店。章楚紅看他又進來,吃了一驚:“你咋沒走?”
牛愛國將沒走的原委説過,章楚紅又笑了。章楚紅:“我正好還沒吃飯,咱們一起喝酒吧。”
便讓廚子做了幾個菜。章楚紅盤完賬,鎖上抽屜,過來跟牛愛國一起喝酒。這時已是晚上十點,飯店的廚子、服務員都是鄰村的,沒了客人,他們也就下班回家了,飯店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過去牛愛國在這裏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們三個人;和章楚紅單獨喝酒,還是他們認識以來頭一回。一開始兩人都感到彆扭,但喝着説着,兩人竟能説到一起。兩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紅聊了張家口的毛驢和大境門,牛愛國聊了山西的永濟青柿、臨猗石榴,接着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誰。章楚紅説起張家口一箇中學同學叫徐曼玉,兩人好了十來年,在一起無話不談。章楚紅嫁給李昆,她爸她媽都不同意,她媽差點要開煤氣自殺;她跟徐曼玉商量後,就嫁給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張家口開了個美髮廳,叫“傾城發典”,生意還好;但她貪心不足,扔下“傾城發典”,又跟人到北京發展去了,從此斷了音訊。章楚紅説完,問牛愛國:“你的好朋友是誰?”
牛愛國想了想,説:
“李昆呀。”
章楚紅照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
“原以為你是個老實人,誰知也不老實。”
牛愛國一笑,又將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論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馮文修,離開沁源之前,已跟馮文修徹底掰了;不是臨汾的李克智;不是山東樂陵的曾志遠;算來算去,還是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過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隊時靠譜,兩人分別幾年,也開始給牛愛國出餿主意。聊完這些,大半瓶酒下去,兩人都喝得半醺,這時章楚紅哭了,説起她和李昆的事。兩人剛認識時,世上再沒有兩人説得着,不然她也不會二十出頭,不顧爸媽反對,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從張家口來到泊頭;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還在其次。她嫁給李昆時二十二歲,誰知短短兩年過去,兩人就説不到一起,覺得不是那麼回事。牛愛國見章楚紅説了心腹話,一時激動,也將他和龐麗娜的事説了一遍。但他和龐麗娜的事,比章楚紅和李昆複雜,説來話長;但兩人相對,夜也很長;牛愛國拉開架勢,從頭至尾,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説了。不是因為龐麗娜,他還不會千里迢迢來到滄州。説完,牛愛國也哭了。自離開沁源,到了滄州,牛愛國沒説過這麼多話。説完,心裏痛快許多。在別人面前沒説,在章楚紅面前説了。説不算,還哭了。兩人哭完,又覺得不好意思。這時章楚紅換了一個話題。章楚紅:“我在張家口沒這麼胖,還是來到泊頭,長了這麼多肉。”
牛愛國:
“你在張家口有多瘦?”
章楚紅起身去了裏間,拿出一張照片讓牛愛國看。那時的章楚紅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身材,前邊兩個大奶,仍是這麼大。章楚紅這時説:“知道今天為啥和你喝酒?”
牛愛國:
“湊巧唄。”
章楚紅:
“還真是湊巧,今天是我生日。”
牛愛國吃了一驚,忙站起身:
“祝嫂子生日快樂。”
章楚紅啐了牛愛國一口,又用手胡嚕了一下他的頭。牛愛國本來膽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壯着膽,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紅。他以為章楚紅會推他,如果推他,他就開句玩笑解個場;但章楚紅也沒推他,任他在那裏抱,任他胡嚕她的後背;牛愛國拉章楚紅到裏間,他以為章楚紅會推他,章楚紅也沒有推他;到了裏間,牛愛國一下把章楚紅按到牀上,然後脱她的衣服,脱自己的衣服,摘她的乳罩,摸她的大奶;這時章楚紅推開了他,他以為章楚紅要穿衣服,但章楚紅光着身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温水,又拿一個臉盆讓牛愛國端着,她澆着温水,用手給他洗下身。洗完,擦乾,章楚紅蹲下身,用嘴噙住了牛愛國。牛愛國快一年沒挨女人的身子,身子一下就化了。兩人在牀上忙了三個小時。章楚紅喊得屋裏的缸盆都有回聲。牛愛國汗出得像水澆一樣。月光照在牀上,覺得月亮像太陽一樣熱。牛愛國是結過婚的人,但在牀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女人。過去,牛愛國跟龐麗娜在牀上辦這事的時候,龐麗娜閉着眼睛,從頭到尾沒有聲響;現在章楚紅吶喊的時候,眼睛卻是張着,越喊越張,越張越大。這越張越大,把牛愛國也張開了。這時牛愛國覺得自己與這個飯店有緣,當初在這裏丟了一個魚皮口袋,現在得到一個女人。等兩人完了事,天已微明,這時牛愛國的酒醒了,身上的汗開始往回退,心裏也開始後怕。同時感到對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紅看出他的神色,倒替他解圍:“他在外邊販皮毛,也拈花惹草。”
牛愛國:
“你咋知道?”
章楚紅:
“他下邊有病,我不敢挨他。”
牛愛國吃了一驚,這時明白章楚紅給他洗下身的原因,也知道了章楚紅和李昆平日拌嘴的緣由。看起來拌的是別的,根子卻在這裏。同時知道,章楚紅比自己膽大。但越是這樣,牛愛國越是害怕。如果章楚紅和李昆關係好,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他們倆在根上出了問題,自己就捅了個馬蜂窩。害怕不是害怕這窩蜂會蜇人,而是因為龐麗娜,牛愛國心裏本來就有個馬蜂窩,現在又多出一個,牛愛國心裏承受不起。第二天回到滄州,牛愛國決心與章楚紅斷了,但他還有一個卡車在“老李美食城”扔着。拎着水箱回來取車,半下午回到“老李美食城”,他沒敢進去,藏在公路旁的莊稼地裏。莊稼地今年沒種油菜,種的是玉米;玉米還沒長起來,牛愛國蹲到地裏吸煙。一直等到半夜,地上橫七豎八躺滿煙頭,牛愛國才悄悄潛到“老李美食城”,打開卡車的鼻子蓋,用嘴叼着手電,開始換水箱。換一個水箱得倆鐘頭,他硬是沒弄出聲響。看來啥事只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變成可能。然後跳上車,發動,猛地把車開走,像是偷車。從此半個月,他沒敢再來泊頭。從滄州到德州,從德州回滄州,寧可繞路,也要躲開“老李美食城”。但正是因為這個躲,心裏更想。在滄州想,在南皮想,在東光想,在景縣想,在河間想,在德州想;不開車想,開車也想。章楚紅下邊很茂密,像瘋長的草一樣;草叢之中,是一窪綠水。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窪水,渾身上下,從裏到外,枝枝葉葉都想。也不是光想身子,走路的姿勢,説話的樣子,説出的聲音,都想。自生下來,牛愛國沒這麼想念一個人。半個月後,牛愛國終於憋不住,又來了一次,李昆又不在。夜裏又剩牛愛國和章楚紅兩個人。章楚紅啐了他一口:“原來以為你膽很大,誰知你膽很小。”
牛愛國也不説話。章楚紅:
“怎麼又來了?”
牛愛國一把摸住她的下邊,拉她到裏間。半個月不見,兩人更如干柴烈火。自此一發而不可收。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從德州回滄州,次次在“老李美食城”停留。但這時的停留,就和以前的停留不一樣。有時牛愛國不是到德州送豆腐,而是到南皮,到東光,到景縣,他寧肯繞路,也要來泊頭縣楊莊鎮公路邊的“老李美食城”。牛愛國來“老李美食城”時,有時李昆在,有時不在。李昆在時,牛愛國像過去一樣,仍給章楚紅喊“嫂子”,章楚紅仍彎腰笑。李昆看着這笑和過去一樣,牛愛國和章楚紅卻知道不一樣。李昆不在,牛愛國就留下過夜。在一起不單為了睡覺,為兩人説得着。也不單為了説話,為了在一起時的那份親熱,親熱時的氣氛和味道。有時一夜下來,兩人要親熱三回。親熱完,還不睡覺,摟着説話。牛愛國與誰都不能説的話,與章楚紅都能説。與別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話,與章楚紅在一起都能想起。説出話的路數,跟誰都不一樣,他們兩人自成一個樣。兩人説高興的事,也説不高興的事。與別人説話,高興的事説得高興,不高興的事説得敗興;但牛愛國與章楚紅在一起,不高興的事,也能説得高興。譬如,龐麗娜過去是牛愛國一個傷疤,一揭就痛;第一次與章楚紅説龐麗娜,牛愛國還哭了;現在舊事重提,再説龐麗娜,在牛愛國和章楚紅嘴裏,龐麗娜便成了一個過去的話題。牛愛國知道有了一個章楚紅,他對龐麗娜的態度徹底變了。他們不但説龐麗娜,也説章楚紅在李昆之前,交過幾個男朋友,第一次跟誰,疼嗎?出血嗎?章楚紅都一一告訴牛愛國;章楚紅也問牛愛國跟過幾個女的,牛愛國説除了龐麗娜,就是章楚紅;章楚紅就抱緊她。説完一段,要睡了,一個人説:“咱再説點別的。”
另一個人説:
“説點別的就説點別的。”
這時牛愛國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山西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章楚紅變成了龐麗娜。當初小蔣的老婆趙欣婷在長治“春暉旅社”捉姦,小蔣和龐麗娜,在屋裏説的就是這種話。
一次兩人在牀上説話,章楚紅突然説:“老公,再沒有跟你在一塊好,你帶我離開這裏。”
牛愛國倒一愣:
“去哪兒?”
章楚紅:
“去哪兒都成,只要離開這裏。”
當初牛愛國從山西沁源到河北來,是為了躲開在沁源的煩悶,現在章楚紅卻要從河北泊頭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牛愛國知道一件事情,已經變成了另一件事情。如是一個月前,變成另一件事情牛愛國會害怕;一個月後,牛愛國變了,事情變了牛愛國就不怕。當初小蔣和龐麗娜出了事,小蔣害怕了,往後撤了,閃了龐麗娜;如是一個月前,牛愛國也是小蔣;一個月後,牛愛國就是牛愛國。牛愛國也不知道一個月後,自己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牛愛國説:“我回滄州盤算盤算,咱就離開。”
章楚紅摟緊他:
“你要敢帶我走,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説。”
牛愛國:
“啥話?”
章楚紅:
“我回頭再告訴你。”
牛愛國回到滄州,便開始盤算帶章楚紅逃到哪裏去。想來想去,無非是三個地方:一是去山東樂陵找曾志遠,二是去河北平山縣找杜青海,三是去山西臨汾找李克智。初想個個都是地方,再想都覺得不合適。牛愛國一個人去合適,帶着章楚紅就不合適。這時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可去的地方少。正猶豫間,“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的老闆崔立凡的一番話,又説醒了牛愛國。牛愛國與章楚紅的事李昆一直沒有察覺,做豆腐的崔立凡卻看出牛愛國有些異常。這天牛愛國到東光縣送豆腐,崔立凡要到東光縣收賬,也跟了去。牛愛國開着車,崔立凡在旁邊坐着。牛愛國仍想着與章楚紅逃到哪裏去,也不説話。車出了滄州城,崔立凡端詳牛愛國:“能看出來,你最近有心事。”
牛愛國:
“何以見得?”
崔立凡:
“你剛來滄州時臉蠟黃,後來小臉紅撲撲的,現在又黃了。”
一句話説中了牛愛國的心病,牛愛國半天沒説話。崔立凡又説:“你過去不愛説話,後來愛説話,現在又不愛説話了。”
事到如今,一是牛愛國正猶豫間,無人商量;二是他與崔立凡也算好朋友,遇到事情,兩人愛在一起講理;同時覺得崔立凡既不認識章楚紅,也不認識章楚紅的丈夫李昆;便將他與章楚紅的事,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與崔立凡講了。一直講到章楚紅讓牛愛國帶她走,自己正在猶豫。沒想到崔立凡聽完,猛地拍了牛愛國一掌:“兄弟,你大禍臨頭了。”
牛愛國:
“何以見得?”
崔立凡:
“大禍臨頭不是説你跟一個女的好,而是要帶她走。”
牛愛國:
“何以見得?”
崔立凡:
“帶她走容易,帶走之後,是隻想跟她玩玩,還是最終要娶她?”
牛愛國:
“剛認識時是在一起玩玩,現在就不一樣了,想娶她。再沒有跟她説得着。”
崔立凡:
“禍就出在這裏。如只是玩玩,回頭把她丟了,我不攔你;如想娶她,你可能把她帶回沁源老家?”
牛愛國與崔立凡處得久了,也將自個兒與龐麗娜的事給崔立凡説過;現在崔立凡一句話,説中了牛愛國的心病。牛愛國搖頭:“老家還是一鍋粥,與老婆還沒離婚,哪裏敢再去添亂?”
崔立凡:
“那你帶她去哪裏?”
牛愛國:
“想了好幾天,也沒合適的地方。”
崔立凡拍着手:
“這不結了。如是兩人在外邊漂着,我現在就能告訴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現在的丈夫開着一個飯店,又販皮毛,才能養她;你就會開一個車,漂在外邊,顧住一個人行,顧兩個人就勉強了;你哪裏説得起這話?”
牛愛國愣在那裏。崔立凡:
“你跟她説得着,是因為她現在由丈夫養着,你就是與她説個話;等你養她,就成了過日子,到時候就該説過日子了。”
牛愛國突然如夢方醒,突然明白這才是自己這幾天猶豫的原因。猶豫不是猶豫到哪裏去,而是去了哪裏之後咋辦。崔立凡:“你的禍根還不在這裏。”
牛愛國:
“還有啥?”
崔立凡:
“就在猶豫。要麼馬上帶她走,要麼馬上跟她斷了。”
牛愛國:
“此話怎講?”
崔立凡:
“事情到了兩人要走的地步,紙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沒人知道,半夜下雨總會有人知道。再猶豫下去,會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與你善罷甘休?”
牛愛國出了一身冷汗。當初龐麗娜和小蔣的事發,他就差一點殺人。沒有殺人不是小蔣和龐麗娜不該殺,當時連殺小蔣兒子的心都有,而是因為牛愛國有一個女兒叫百慧;章楚紅和李昆沒有孩子;李昆如果發現他和章楚紅的事,他和章楚紅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還真保不齊。當一件事變成第三件事時,牛愛國又變回到過去的牛愛國。當晚回到滄州,一夜沒睡。這個沒睡,就和跟章楚紅在一起時一夜沒睡是兩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帶章楚紅走,決心與她斷了。從此一個禮拜沒理章楚紅;去德州送貨,或從德州回來,又開始繞開泊頭。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斷不斷,不由牛愛國一個人説了算。牛愛國一個禮拜沒去找章楚紅,章楚紅就打來電話:“我都準備好了,你咋還不來?”
牛愛國支吾着説:
“還沒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紅聽他的口氣,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紅:“剛説過的話,唾沫還沒幹,咋就變了?”
牛愛國不敢説變,説:
“沒變。”
章楚紅:
“帶我去海南島。”
牛愛國:
“那裏一個人也不認識。”
章楚紅急了:
“認識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着在電話那頭哭了。接着翻了臉:
“你要三天不來,我就告訴李昆。”
牛愛國聽章楚紅這麼説,心裏更怕。他想離開滄州一走了之,但又覺得對不住章楚紅,也讓章楚紅看不起;讓人看不起倒沒什麼,從此可以和她一輩子不見面,關鍵是自己想起來,一輩子覺得窩囊。左右為難之時,牛愛國他媽曹青娥救了他。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打來電話,説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讓牛愛國趕緊趕回山西。牛愛國接到電話,首先不是擔心媽曹青娥的病,而是終於給自己找到一個離開滄州的理由。放下電話,牛愛國找到崔立凡。説明離開的事由;崔立凡還不信,以為他是要躲開章楚紅,倒説:“斷了就斷了,還用走?”
這時牛愛國開始着急曹青娥的病,顧不上給崔立凡解釋,當時收拾行裝,去了長途汽車站,匆匆離開了河北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