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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楊百順跟師傅老曾學殺豬已半年有餘。老曾小五十了,長得白淨面皮,中等個兒,小腳小手,遠看不像一個殺豬的,倒像一個書生。但到得殺鍋前,似變了一個人。手大腳大,身材長大,一頭三百多斤的胖豬,在他手裡,縮成了一個貓大的玩物。別人殺一頭豬需三個時辰,老曾一個時辰,已經將脆骨從肉裡剔了出來,肉,骨頭,下水,一碼一碼,碼放得整整齊齊,人已蹲在殺鍋前吸菸,與人說笑,身上不見半點血跡。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點火就著,殺豬殺了三十年,天天動刀動槍,人倒變得越來越溫和。老曾殺豬之餘,也幫人殺雞殺狗,算是捎帶幹個零活。楊百順剛入道時,老曾沒讓他學殺豬,讓他先拿雞狗練練手。也不單為了練手,還是為了練一練膽子。原以為殺只雞狗是件容易的事,真等一個活物到你跟前,讓你立馬結果它,楊百順還真有些發怵。雞狗雖被綁著,但它們喊叫,喊累了,不喊了,流著淚看你。剛開始殺時,楊百順閉著眼睛,一刀就下偏了,反倒讓雞狗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但啥事經不住時候長,三個月下來。天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習慣成自然,心就硬了。一個活物剛才還在哭,一刀子下去,就不哭了,一個事情就了結了。這時楊百順又想,世上萬千的事,說起了結,還數這種了結快;別的事,一輩子也難了結。了結之後,倒生出些許快感。三個月後,如果活計不湊手,閒下幾天,手反倒癢癢起來。師傅老曾說:“這就該學殺豬了。”

    老曾的老婆死三年了。楊百順跟老曾學殺豬,老曾管吃不管住。不管住不是老曾家沒地方住,老曾家有五間房,房子雖不算好,兩間瓦房,三間土坯房,土房下雨還漏雨,但現成有一間土房閒著,裡面堆些柴草;有閒屋不是老曾不讓住,而是老曾的兩個兒子,不同意外人住到他們家。老曾兩個兒子跟老曾不對付,像楊百順楊百利不跟他爹學做豆腐一樣,他們也不跟老曾學殺豬。老曾招徒弟他們不管,但把徒弟招到家裡住,他們卻不願意。不願意的理由是,現在是有空房,但哥兒倆也都十七八歲了,該娶媳婦了;倆人一娶媳婦,房子就不夠住了;那時候再攆人。反倒麵皮上不好看。找著了謀生的門路,卻沒有睡覺的地方,楊百順再一次為了難。但找一個門路,比找一個睡覺的地方又難,楊百順又不想離開老曾。本想投親靠友,找個住的地方,可曾家莊周圍的村子,一家親戚也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離得近夠得著的,也就是楊家莊。楊家莊離曾家莊十五里。楊百順離家出走,本沒打算再回去,可總不能每天睡到打麥場上。為了一個睡覺,楊百順只好硬著頭皮,又回到楊家莊。脫離爹和豆腐,就不能像殺雞殺狗一樣,一下子了清楚。曾家莊和楊家莊之間,隔著一條津河。楊百順天天就這麼來回跑,清早先到師傅家聚齊,一塊出去幹活計;晚上先把師傅送回家,再趕緊跑回楊家莊。好在在津河擺渡的老潘跟老曾認識,老曾每年給他殺兩回豬,楊百順坐船,不用交船錢。楊百順離家出走那天,把賣豆腐的老楊嚇了一跳,以為楊百順一去就不回頭了,後來見楊百順也就跑到十五里外的曾家莊,跟了一個殺豬的老曾,老曾又管吃不管住,每天還得跑回楊家莊睡覺,老楊又有些得意。上次上“新學”抓鬮他得罪了楊百順,現在楊百順不學做豆腐而去跟人學殺豬,也算得罪了他,兩人也就誰也不欠誰了。有時看楊百順一頭大汗從曾家莊跑回來,還說風涼話:“跑啥,學一個手藝還用跑?我看著費勁。”

    “你不學做豆腐,我豆腐坊也沒停,誰離了誰都能過。”

    “哪天我得提封點心,去曾家莊看老曾。人家用的啥法?我使喚兒子,一步使喚不動;他剛見面,就使喚他每天跑三十里。”

    倒是師傅老曾,看楊百順天天來回跑三十里路,有些過意不去:“不是我不能做主讓你在家裡住,而是怕你住下,天天看人白眼。”

    往桌腿上“梆梆”地磕著菸袋:

    “人來世上一趟。免生閒氣罷了。”

    楊百順:

    “師傅,清早跑我不怕,晚上回去怕,怕路上遇到狼。”

    老曾:

    “那咱每天收工早些。實在晚了,咱爺兒倆還就不回來了,住在主家。看誰還不讓咱住?”

    師徒倆說起話來,倒能說到一起。一開始跟師傅生,楊百順有些拘謹,後來熟了,漸漸就聊開了。去外村殺豬的路上,從外村回來的路上,你說一句,我接一句,不顯得路長。一開始說些家長裡短,相互認識的人;後來說到自個兒的心事,相互也能說心腹話。楊百順原想在老曾這兒落個腳,將來等時候合適了,再去跟老裴學剃頭;老曾也沒怪他,給他講清師徒的道理,楊百順也就安心殺豬。其實殺豬也不合楊百順的心思,他一輩子最想幹的,還是像羅長禮一樣喊喪,但喊喪又不養人。讓人為難。老曾聽了,又沒怪他,撲哧笑了:“你不就喜歡一喊嗎?咱殺豬也有一喊呀。”

    楊百順一愣:

    “誰喊?”

    老曾:

    “人不喊,豬喊。”

    又說:

    “人喊死人,豬喊死豬啊。”

    又說:

    “世上只見人吃豬,世上不見豬吃人。所以人喊不成個生意,豬喊就成生意了。”

    楊百順覺得師傅說得有道理,從此安心跟老曾學殺豬。但殺豬沒個住處,每天還得回去看賣豆腐的老楊的臉色,又讓楊百順不能安心。師傅老曾最大的心事,是老伴去世三年了,想早點續個弦。可兩個兒子十七八歲了,也該娶媳婦了,爺兒仨誰先娶誰後娶,兩個兒子與老曾看法不一致。大家一塊都娶,家裡底子薄,又一塊不起。誰先誰後,是兩個兒子與老曾鬧彆扭的另一個病根。也是兩個兒子給楊百順出難題的另一層原因,明是衝著楊百順,實際還是衝著老曾。老曾也揹著兒子,託人給自己說過幾次媒,但雙方一見面,不是人家覺得老曾不合適,就是老曾覺得人家不合適,這事也就放了下來。師徒在一起說心腹話,楊百順不好老提自己住處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師傅的傷疤。師傅老曾,就老說自己該不該續絃的事。啥話題一開始聽著新鮮,天天這麼說,幾個月下來,師傅沒煩,楊百順煩了。一次去崔家莊殺豬,下午回來路上,師徒倆走著走著累了,太陽還老高,不急著回家,便坐在津河邊一株大柳樹下歇息。老曾邊吸菸邊說,崔家莊的老崔小氣,豬都殺了,中午的菜裡還沒肉,早知這樣,就不給他殺了。說著說著,又拐到自己續絃的事上。楊百順耐不住了,搶白老曾一句:“師傅,您想續就續,別老這麼天天說,光說管啥用呀?也就過個嘴癮。”

    老曾往柳樹上梆梆地磕著菸袋:

    “誰想續了?想續不早續了?也就是說說。”

    楊百順:

    “天天這麼說,就是想續。”

    老曾:

    “就是想續,也沒合適的呀。”

    楊百順:

    “還是怪你挑。光想挑個好的,也不看看咱自個兒。你要不挑,也早續上了。”

    又撅著嘴說:

    “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還是怕他們哥兒倆。”

    他們哥兒倆,就是老曾的兩個兒子。正是說到了病根上,老曾梗著脖子:“誰怕他們了?這個家,還是我做主。”

    師徒倆僵在這裡。半天,老曾嘆口氣,往柳樹上梆梆地磕菸袋:“我也不是怕他們倆,我是怕外人說呀。他們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與自家孩子爭著娶媳婦?”

    又說:

    “也不是怕別人說,大家這麼彆扭著,我就是把媳婦娶到手,這日子也過不好呀。”

    楊百順本來就與那哥兒倆不對付,自他們不讓楊百順借宿,氣一直存在心裡,這時說:“那隻能怪他倆不懂事。正因為他們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續,等到了六十,想續也晚了;續到家,也沒用了。”

    老曾倒愣在那裡。思摸半天,回過神說:“你這話說的,倒是正理。”

    這年春天,老曾決定在兒子娶媳婦之前,自己先續絃。對續絃也不挑了,明對媒人說,別管老曾看著對方是否合適,只要對方看著老曾合適,這事就合適了。由於老曾續絃不講條件,這弦就好續了。找到的續絃,是孔家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妹子。鎮上逢集的時候,老孔的攤子,倒和賣豆腐的老楊挨著;他的攤子,在老楊的左邊;賣胡辣湯也賣菸絲的竇家莊的老竇的攤子,在老楊的右邊。因為老楊賣豆腐老打鼓,兩人還與老楊吵過一架。老孔的妹子,年關時剛死了丈夫,正好是個茬口。這媒也不是媒人說的,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中牽的線。老裴到孔家莊剃頭,與老孔交上了朋友。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給了老曾。三月初二下的聘禮,三月十六就要過門。楊百順看師傅要續絃,倒很高興。高興不是說師傅有了決斷,再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囉嗦,或者暗恨老曾的兩個兒子,用這事替自己出氣,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著新續的師孃過來,能在家裡做主。過去家裡由老曾的兒子做主,不讓楊百順借宿,如新來的師孃做了主,也就改了天地,大家都是外來人,說不定又讓楊百順借宿了也料不定。楊百順不但盼著師孃過門,還盼著新來的師孃潑些才好,才能壓住老曾的兩個兒子。所以楊百順盼三月十六。比師傅老曾還要急切。

    但新續的師孃過門之後,卻讓楊百順大失所望。首先失望她的長相。楊百順見過在鎮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雖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渾身上下乾乾淨淨,麵皮還有幾分白嫩,說話聲音也細,像個女的。楊百順想著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個細手細腳的女人。沒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師孃一下轎,把楊百順嚇了一跳。燈籠之下,師孃五尺五高,刀條臉,高顴骨,薄嘴皮,皮膚焦黑,鼻窩裡還有一撮雀斑。她一說話,又把楊百順嚇了一跳,聲音粗壯嘶啞,揹著身聽聲,就是個男的。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沒想到兄妹二人,差別竟這麼大。哥長得像個女的,妹長得像個男的。楊百順曾勸過師傅續絃別再挑人,沒想到師傅為了早續絃,也矯枉過正,太不講究了。當然,師孃長得好壞,跟楊百順沒啥關係。師孃過門之後,長相雖像男的,但說話辦事,還是個女的。清早也梳頭盤髻,還打胭脂,會做飯,會做針線。過去三年曾家沒有女人,屋裡屋外,皆一團亂麻,還泛出一股黴味和臊味,師孃過門三天,把屋裡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難得的是師孃雖然長相兇狠,但脾氣卻好。與人說話,沒開口先笑;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面,壞話也讓她說成了好話。但正是因為這樣,楊百順當初的想法就落了空。楊百順原以為師孃過門之後,與老曾的兩個兒子會水火不相容,他好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沒想到師母過門五天,沒幹別的,先給老曾兩個兒子每人做了一件夾襖,新表新裡;又給他們每人做了一雙新鞋。兩個兒子穿上夾襖和新鞋,倒也喜歡。師孃接著說,等過了麥收,就給他們張羅媳婦。這媳婦不是空的,而是早有兩個人,存在她心裡,一個是她的外甥女,一個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剛進曾家門,事情千頭萬緒,待諸事消停了,她親自出馬,沒個不成的。兩個兒子本來對後母充滿敵意,就等找個茬口開戰,但前有夾襖和新鞋穿著,後有媳婦在麥收後等著,他們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對後母有些感激。親爹遇事還與他們爭個高低,一個後孃剛進門,倒把事一件件辦在心坎上。兩個兒子倒爭著討好後孃。楊百順看著也是乾著急。也看出這個師孃有些手段,用一件夾襖、一雙新鞋和一句空話,就兵不血刃,釋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權。接著讓楊百順失望的是,這個師孃過門之後,見到楊百順和見到別人一樣,也是沒說話先笑,但笑歸笑,看到一個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里學手藝,沒個住處,竟和老曾的兩個兒子一樣無動於衷。換言之,她沒過門,借宿的事也許跟曾家的兩個兒子還有商量,他們不過是意氣用事;現在師孃進了門,把曾家當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經過思量,這事倒徹底難辦了。

    但師傅老曾的看法與楊百順正相反。該不該續絃,他曾一腔顧慮,左思右想了三年。除了顧慮兒子,也怕再遇上一個像他前妻那樣的人。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個潑婦。當年嫁過來三個月,除了跟老曾不對付,也跟街坊鄰里吵了個遍。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難聽的那一面,好話也讓她說成了壞話。別人與人吵架,自己也會生氣;老曾老婆與人吵過,該吃吃,該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著,留下老曾一個人生悶氣。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後來越來越沒脾氣,除了是殺豬殺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現在老孔的妹子進了門,不但不像前妻一樣與老曾胡鬧,反倒天天對老曾笑,沒句壞話。做好飯,總把第一碗飯盛給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覺之前,還端熱水給他燙腳。師孃過門一個月,師傅老曾不但沒有消瘦,臉蛋子反倒胖了起來;過去說話聲音低沉,現在也高昂起來。高昂之餘,早把楊百順借宿的事忘到了腦後。過去對這事還說一說,現在連提也不提了。或者說,他和師孃一樣,認為事情本來就該這樣。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不問路的遠近,現在師傅老曾說:“最好別超過五十里。”

    楊百順:

    “為啥?”

    老曾:

    “當天能趕回來。”

    楊百順心裡更叫苦不迭。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楊百順盼著路遠,不盼路近。因為路近當天就得趕回來,師傅趕回來在家歇著了,自己還得跑夜路趕回楊家莊;路遠倒能和師傅消停下來,一塊住在遠處村裡的主家。現在師傅天天要趕回來,出門不超過五十里。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楊家莊。天天跑夜路倒也沒啥,楊百順接著不痛快的是,師傅說話也改了樣子。過去師徒二人說話,都是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現在師傅說話,舌頭也開始打彎了。出門不超過五十里,師傅本來是為了自己,但他反倒說:“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趕夜路。”

    楊百順張張嘴,說不出啥。說不出啥並不是沒啥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中間加進一個人,事情就起了變化。楊百順感嘆,自打師孃進門之後,師傅就不是過去的師傅了。端午節前一天,兩人殺豬到了葛家莊。葛家莊雖在五十里之內,但這天殺豬的東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頃地,是個小肉頭戶,在家裡愛做主,大到家裡買地賣地,小到家裡添一個燈盞,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師徒二人進了葛家門,老葛趕集去了。家裡有三口豬,一頭黑豬,一頭白豬,一頭花豬,都長成了,到底該殺哪一口,老葛走時沒交代,家裡人就不敢定奪。師徒二人只好乾等著。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趕集回來。老葛指了花豬,師徒倆殺妥,收拾完,天已經黑了下來,接著又飄起了碎雨。一開始是碎雨,後來漸漸大了,雨點砸在水窪裡,聲音啪啪的。老曾看著雨咂嘴:“看來今天回不成了。”

    楊百順賭氣說:

    “想回也成。”

    老曾伸手去接雨:

    “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又歪頭問楊百順:

    “你說呢?”

    楊百順:

    “您是師傅,聽您的。”

    東家老葛也過來勸他們:

    “住下住下,今兒全怪我,我白管你們一頓飯。”

    兩人只好住下。吃過晚飯,兩人歇宿到老葛家牛棚裡。睡到半夜,楊百順聽到老曾一聲長嘆。楊百順:“咋?”

    老曾:

    “原來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楊百順心裡咯噔一下,問:

    “咋?”

    老曾又說:

    “都怪你。”

    楊百順:

    “咋?”

    老曾:

    “當初你勸我續絃,我剛才夢見了死去的老婆,用袖子擦淚呢,說我忘了她。仔細一想,續絃之後,真把她給忘了,一個月也想不起她一回。”

    又自言自語:

    “死都死了,說這些還管啥用呢?你在的時候,還不是整天跟我鬧?”

    接著起身抽菸,乓乓地磕著菸袋:

    “這叫啥事呢?”

    楊百順聽著雨打在房頂上,心裡更加彆扭。雖然師傅表面是說念起前妻,但話外的意思,還是誇續絃好了。誇就誇,用不著正話反說。師傅越誇續絃好,楊百順就越覺得這個女人不是東西。說她不是東西不是仍念她不讓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後,開始事事緊逼,讓人沒個喘息處。譬如講,按照跟師學徒的規矩,師徒耍手藝掙的錢,全歸師傅,徒弟學藝不拿工錢;按照殺豬的風俗,殺完豬,豬肉全歸主家,但豬的下水,心、肝、肺、腸、肚等幾大件,歸殺豬匠所有,師傅會把下水分幾件給徒弟。過去師徒二人殺完豬,師傅拿了工錢,揣到口袋裡,楊百順用木桶將幾大件下水背起,先背到師傅家。待分這些下水時,老曾總說:“百順,你看著拿。”

    如果大件有十件,楊百順一般拿三件,給師傅留七件。接著拎起這三件下水。回家路過鎮上時,送到鎮東頭老孫的飯鋪裡。鎮東頭老孫的飯鋪,就是當年剃頭匠老裴領楊百順半夜吃飯的地方。楊百順與老孫一月一結賬,也給自己攢個體己。現在有了師孃,下水揹回來,師傅正在吸菸,楊百順正在抽身上的土,師孃已經將下水分好了。等楊百順迴轉身,師孃笑眯眯地說:“百順,你的下水。”

    雖然下水還是三件,但過去是自己拿,現在是別人給,東西雖然一樣,但感覺不一樣;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給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個師孃,不僅是師傅變了,世界全他媽變了。楊百順心裡像長了茅草。

    這年年底,一進臘月,師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老曾患老寒腿不是一年兩年了。也是他年輕時氣盛,殺起豬來,殺得興起,愛脫衣裳。寒冬臘月,掄光膀子,穿一條單褲。刀在手裡翻飛,一頭肥豬,轉眼間變成一碼碼的肉條,人們看得眼花繚亂,爭相叫好。誰知就落下了病根。光膀子倒沒啥,腿出了毛病。四十歲以後,老曾不光膀子了,倒是老寒腿常常犯病,一犯病就走不了道。但老曾有五六年沒犯病了,沒想到今年又犯了。犯了病無法走路,也就無法出門殺豬了。可偏偏又逢年關,正是殺豬生意好的時候,老曾便躺在炕上犯愁。楊百順勸他:“師傅,算了,耽誤不過一個年關,說不定到了春天。你的腿就好了。”

    老曾:

    “豬不殺沒啥,就怕主顧跑了,便宜了別人。”

    方圓幾十裡,還有兩個殺豬的,一個叫老陳,一個叫老鄧,皆與師傅老曾是對頭。楊百順也嘬牙花子:“哪咋整呢?誰也不會把豬送上門讓咱殺。”

    老曾拍拍自己的老寒腿:

    “忒不爭氣。”

    又磕磕菸袋:

    “我看哪,百順,你就上吧。”

    楊百順嚇了一跳:

    “師傅,總共算下來,除了雞狗,我才殺了十幾頭豬,回回還有師傅看著。冷不丁上陣,成嗎?”

    老曾:

    “按說是不成,殺豬要學三年徒,你還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殺豬的事了。有錢不掙還是小事,老陳老鄧知道咱不能殺豬了,心裡不定怎麼樂呢。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像刀扎一樣疼。”

    使勁拍了一下炕幫:

    “咱就這麼定了,活兒還照著我的名義接,殺豬你一個人去。”

    楊百順開始犯愁:

    “主家不幹咋弄呢?”

    老曾:

    “只有一個辦法,把我的病瞞下。”

    又說:

    “大家知道我不能動了,這豬就殺不成了;有我的旗號在,你打著我的旗號去,主家不會說啥。老曾錯不了,他的徒弟就錯不到哪兒去,這點把握我還有。人問我為啥沒來,你就說我昨夜受了傷寒,在家發汗呢。”

    從臘月初六開始,楊百順匆忙上陣,開始獨自一個人出門殺豬。過去跟慣了師傅,自己就是個幫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門還真有些心虛,這時又覺出師傅的重要。自師傅續絃之後,兩人一塊出去殺豬,楊百順覺得他說話轉舌頭,令人厭煩;現在路上剩楊百順一個人,本該清靜了,楊百順心裡倒更亂了。楊百順獨自殺的第一頭豬,是到三十里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師傅的老主顧。老朱看楊百順一人來了,吃了一驚:“咋你一人來了,你師傅呢?”

    楊百順按師傅交代的:

    “師傅昨天還好好的,夜裡得了傷寒。”

    老朱狐疑地看著他:

    “小子,你成嗎?”

    楊百順:

    “看跟誰比了。跟師傅比,我是不成;跟自個兒比,比去年強多了,去年我還不會殺豬。”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說啥,將豬從圈裡趕出來,讓楊百順殺。捆豬,掀翻,上案,楊百順還算利索,待到動刀子,楊百順慌了。豬倒一刀捅死了,但開膛時用刀過猛,捅著了腸子,案子上五顏六色,似開了個油醬鋪。放血時沒捅著正筋,腔裡積了半腔血。割豬頭時,不小心又把豬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個整豬頭。剔骨時,肉也連連扯扯。白掉到案下許多肉渣。老朱氣得跺腳,沒罵楊百順,指天劃地罵老曾:“老曾,我操你媽,我跟你沒仇哇。”

    一頭豬,拾掇了五個時辰,楊百順還沒弄利落,汗把棉襖都溼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楊百順沒敢在老朱家吃飯,也沒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莊。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但十頭豬殺過,楊百順也就漸漸上了道。殺豬還是慢,師傅老曾殺一頭豬用一個時辰,楊百順得四個時辰,但腸子捅不爛了,血也能放乾淨了,豬頭也是整豬頭,骨肉也能剔利落了。主家埋怨他慢,他低著頭不說話,只管剔骨。等肉、骨頭、下水一碼碼歸放好,別人也就不埋怨了。殺豬殺了二十天,楊百順甚至覺出獨自殺豬的好處。過去往哪兒殺豬,路走多遠。全由師傅老曾做主,現在楊百順一個人說了算。師傅自續絃之後,天天要回家,殺豬要在五十里之內,現在這約束就自動失效了。楊百順不喜歡五十里之內,五十里之內天天要跑楊家莊,五十里之外就可以踏踏實實住在主家。剛開始楊百順還在五十里之內,十天之後。也就突破五十里,隔三岔五,住在主顧家。一個人能支撐局面,接著就會產生想法,楊百順又對師孃有了新的不滿。過去是師徒二人殺豬,工錢全歸師傅,十件下水,楊百順能分三件;現在師傅不能動了,殺豬成了楊百順一個人;楊百順每次殺完豬,仍先回師傅家,師孃接下工錢,下水仍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就覺得師孃有些不明事理。楊百順沒有妄想拿工錢,但兩個人的活兒現在歸一個人幹,起碼在下水上,應該顯示顯示。但師孃只顯示在臉上。一見楊百順揹著木桶進門就笑:“看看,你師傅沒看錯,百順是個挑大樑的材料。”

    或說:

    “啥叫逼上梁山呢?這就叫逼上梁山。”

    但笑歸笑,下水仍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拎著三件下水往回走,心裡就有些窩氣。臘月二十三這天,楊百順到賀家莊老賀家殺豬。老賀理個分頭,嘴愛說話。楊百順與老賀打過招呼,開始殺豬,老賀並不離開,就蹲在旁邊與楊百順聊天。先聊了些別的,老賀開了個小油坊,抱怨今年芝麻漲價了,磨油賺不著錢,接著又聊起師傅老曾,由師傅老曾,又聊到師傅新續的老婆。不聊到師孃楊百順沒什麼,一聊到她,楊百順又憋了一肚子火。也是一時意氣用事,邊剔著骨,邊將師孃如何面上帶笑,內心歹毒,對徒弟如何剋扣,竹筒倒豆子,說了個痛快。但他沒說師傅什麼,說的都是師孃。老賀也感嘆:“看著隨和,誰知是個笑面虎。”

    又感嘆:

    “登天難,求人吃飯更難呀。”

    楊百順說完也就完了。但臘月二十六,老賀到鎮上趕集,中午到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攤上打尖,說起過年,如何年難打發。老孔看了看老賀買的年貨,又問老賀殺沒殺豬。老孔的旁邊,是賣豆腐的老楊的攤子,那年老楊到賀家莊賣豆腐,因為一斤豆腐,秤頭的高低,老楊與老賀吵過一架,從此結了怨。現在老孔問起殺豬,老賀突然想起什麼,便將老孔拉到牆角揹人處。將楊百順到他家殺豬時說的一套話,告訴了老孔。當時楊百順去老賀家殺豬時。老賀只知道他是老曾新招的徒弟,不知道他是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的兒子,事後知道了,還後悔讓楊百順殺了豬。現在見到賣豆腐的老楊,突然又想起楊百順,便把仇報在了這裡。當時楊百順殺豬時,和老賀說過許多話,話題也雜,現在老賀按下別的話不提,單挑楊百順說師孃不是這一節,添油加醋,說了半天。而楊百順的師孃,就是老孔的妹子。老孔聽後憋了一肚子氣。老賀一走,老孔本想像賣胡辣湯和菸絲的老竇一樣,將老楊的豆腐攤踢翻,但老孔個頭小,怕打不過老楊,臨時又轉了念。匆匆收起自己的攤子,跑到曾家莊老曾家。他妹子正在廚房做飯,老孔鑽到廚房,一五一十,來龍去脈,將老賀說的一套話,又告訴了妹子。老孔一走,老孔的妹子放下飯勺,跑到正房,又將老孔的話告訴了老曾。話過了好幾道嘴,話已經轉了。楊百順本來說的是師孃的不是,沒說師傅什麼,但話到師傅耳朵裡,楊百順全是在埋怨師傅,說老曾如何歹毒,剋扣徒弟,不但有房不讓住,有時連下水也不給等等。臘月二十六晚上,楊百順揹著下水像往常一樣回到師傅家,放下木桶,還等著師孃來收工錢和分配下水,沒想到師孃沒有露面,師傅倒在屋裡喊:“百順,你來。”

    楊百順進了屋,看到師傅像往常一樣在炕上躺著,師孃在地上站著。師傅老曾:“百順,我問你一句話,你跟了我快一年了,師傅對你咋樣?”

    楊百順聽出話頭有些不對,忙說:

    “師傅,您對我不賴呀。”

    老曾在炕沿上啷啷地磕著菸袋:

    “那你對賀家莊的老賀是咋說的?說我對你歹毒。你今天給我說說,我怎麼對你歹毒了?師傅知道了也好改。”

    楊百順一陣慌亂,知道事情發了,忙說:“師傅,我沒說過這話,你別聽別人胡說。”

    老曾拍著炕沿:

    “傳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你還說你沒說。你敢說敢當我佩服你,說了又說瞎話我就急了。你捂著胸口想一想,當初你是咋來的?你來的時候啥樣,現在又啥樣?我明天就把剃頭的老裴找來,咱們評一評這個理!”

    楊百順想解釋什麼,但老曾越說越氣,臉都青了:“你覺得你本事學到家了是不是?你覺得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是不是?我殺豬殺了三十年,沒人對我說個不字,現在徒弟倒過河拆橋,背後捅了我一刀!”

    接著啪啪扇了自己兩耳光:

    “我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我他媽罪有應得!”

    師孃忙上去摟師傅的手:

    “你看,還越說越氣,再不好,是自己一個徒弟。”

    又扭頭對楊百順說:

    “百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該當面說,不該背後罵師傅。”

    老曾指著楊百順:

    “讓他罵,我還不該被人罵,我傻屌呀,我收下這麼個徒弟!”

    楊百順知道事態有些嚴重,忙跪到地上:“師傅,我錯了,這話我說過,但不是這麼個意思。”

    老曾:

    “那你是啥意思?”

    楊百順本來想說自己的話頭是衝著師孃,並沒衝著師傅,但師孃就在旁邊站著,如何去說這話?老曾看他在那裡躊躇,更急了:“啥也別說了,從明天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也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師傅,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再見到你,我叫你一聲大爺。”

    楊百順:

    “師傅,你要這麼說,我就無站腳之地了。”

    老曾:

    “我讓你無站腳之地,是你讓我無站腳之地吧?”

    啪地摔了一個燈盞:

    “這豬,從明兒起。都他媽別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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