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院後院,中央軍連長李小武正和父親李文武坐著喝茶。李小武也是雞叫三遍將隊伍開到村邊,埋伏到村西河套裡。他先讓吳班長到村裡偵察動靜,順便到李家去了一趟。五更時分,他從河套回家,由吳班長留下領著部隊打仗。回家後,他看看天還不明,先躺到屋裡睡了一覺。睡醒,起來吃了飯,就與父親坐著喝茶。自從上次回家聽說今天八路軍縣大隊要和日本人在村裡打仗,他就生出"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想法。回去跟團長一請示,團長也同意,今天就把隊伍開來了。據他估計,今天八路軍和日軍作戰,肯定是一場苦戰。八路軍肯定來的人多,但作戰素質差;日軍人少,但勇於打仗,雙方打起來,肯定會十分激烈。最後誰勝誰負,很難確定;但不管誰勝誰負,李小武都可以得利。他等仗打得差不多,再加入進去。如果八路軍把日軍消滅了,他可以把隊伍開上去搶戰利品;如果日軍把八路軍消滅了,那樣更好,他把部隊開上去接著和日軍打,捉他幾個日軍俘虜。那時日軍的戰鬥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打敗他們沒有問題。如能捉回去幾個日軍俘虜,他升官的機會就來到了。因為上次他所屬的部隊與日軍正面作戰,指揮部被日軍偵察隊突襲,捉走中央軍一個少將旅長,李小武這次如捉回去幾個日軍,拿日軍把旅長換回來,旅長會不另眼看他?當然最後這點想法,他連團長也沒告訴。只是給團長說要來搶戰利品。團長是個討厭八路軍的人,聽說與八路軍搶東西,就批准了他。但李小武沒有想到,八路軍跟日軍的作戰情況,完全沒按照他事先預料的那樣發展。八路軍與拉糧的日軍打仗,並沒有真刀真槍地拉開架勢打,而是事先在湯裡下了麻藥。用麻藥把人家麻翻,當然可以甕中捉鱉,自己還沒有一點消耗。李小武正在家中後院喝茶,聽到化裝成農民的勤務兵跑來報告這個消息,心中十分沮喪。這仗還沒有打,就結束了,讓他這第三者怎麼辦?勤務兵說:"連長,把咱們的隊伍開上去吧?"
李小武說:
"這還開上去幹什麼?人家一點沒有消耗,就得了手,咱們開上去還能有什麼便宜?"
正在這時,村裡響起了槍聲。還十分激烈,勤務兵跑出去看了一陣,回來向他報告:
"連長,還有兩個日軍沒有麻翻,與八路幹上了!"
聽到這消息,李小武又有些高興,站起來說:
"好,好,到河套裡去,讓弟兄們做好戰鬥準備!"
那個勤務兵就跑著去了。另外兩個勤務兵,繼續向他傳遞消息。一會兒說日軍打死好幾個八路,李小武說:
"好,好!"
一會兒說兩個日軍逃跑了,八路正在追趕,李小武有些擔心。一會兒又說被追的日軍跑向了河套,被弟兄們活捉,李小武興奮得一拍桌子:
"好,好,仗就該這麼打!"
一會兒又說活捉的日軍被追趕的八路打死了,弟兄們與八路幹上了,李小武十分生氣:
"人家捉的俘虜,他們怎麼能打死?"
接著又擔心戰況發展下去後果不好,便讓勤務兵去傳令停止戰鬥。這時河套上的槍聲停了,一個勤兵務又來報告,說弟兄們把八路給打敗了,剩下的幾個八路,連同他們的指揮員孫屎根,都給活捉了。李小武一邊說:
"好!"
一邊又覺得這不是自己希望的結果。捉日本人才有價值,捉幾個土八路幹什麼?他不願意讓自己的隊伍與八路作戰,用損失幾個弟兄的代價,去捉幾個八路軍。捉日軍可以換旅長,捉八路能換什麼?回去一點用處都沒有。何況現在國共合作,捉八路說不定還有麻煩。可仗既然這麼打了,八路也捉了,還是先押回去再說。特別是他看到弟兄們押著幾個渾身血跡的土八路,內中還有自己的世代仇人孫屎根,突然又高興起來,覺得這仗這麼打也不錯。雖然損失了幾個弟兄,但回去給團長說說,再募幾個就是了。土八路押回去,團長討厭八路,說不定也算一功。倒是李小武的父親李文武先是聽到槍聲緊一陣松一陣,後來看到押進院子幾個血裡糊拉的人,裡頭還有孫屎根,嚇了一跳,說:
"小武,這,這行嗎?"
李小武鎮定地說:
"打仗嘛,總要血裡糊拉的。今天倒捉住了孫屎根!"
李文武說:
"你不是說等中央軍坐了天下,才收拾他嗎?"
李小武說:
"我是想等坐了天下再收拾他們,可現在他自己往我們槍口上撞,我有什麼辦法?"
這時孫屎根吐了一口唾沫:
"李小武,你要對今天的事情負責!"
自戰鬥一開始,孫屎根就在毛豆地藏著指揮。去捉麻翻的日軍,是杜排長領著戰士們去的。本來以為日軍全麻翻了,到那捉住就完了,誰想到還有兩個沒麻翻的,打響了戰鬥。戰鬥打響,只有兩個日軍,想來最終也能消滅他們,沒想到中央軍突然出現,從中間插了一槓子。戰士們剛打完日軍,又與中央軍打響了。孫屎根在毛豆地一聽到這消息,就十分氣憤,中央軍這麼做,無疑是日寇的幫兇。他要跑到河套去指揮戰鬥,沒想到跑到半路,戰鬥已經結束,戰士們死的死,沒死的被中央軍俘虜,接著又把他抓住了。他氣憤地叫道:
"李小武,你幫助日寇打八路軍,你是民族的敗類!"
李小武倒沒有氣憤,仍笑著喝茶。說:
"孫同學,何必發火,坐下喝杯水吧!"
孫屎根沒坐,說:
"我不是你同學,在開封一高上學時,我就看出你不是一個好東西!現在你打死我們五個戰士,你欠我們的血債!"
李小武擺擺手:
"我欠你們的血債,你們沒打死我們的人?也打死三四個,這是不是血債?"
中央軍吳班長頭上被彈皮擦掉一塊,用一條白布纏著,這時撅著嘴說:
"你們不先開槍,我們就打你們了?"
李小武說:
"聽到沒有,是你們引起的事端,我們是自衛還擊!"
一個八路軍戰士說:
"我們打的是日本人,你們打的是我們!"
孫屎根說:
"你們袒護日本人,你們是民族的罪人!"
又厲聲說:
"李小武,你不要執迷不悟,馬上把我們放了!"
李小武皺皺眉說:
"孫屎根,你太不識時務,你說話不明白身份!"
對吳班長說:
"讓他們明白明白自己的身份!"
吳班長和幾個中央軍馬上上去,扭著孫屎根他們的胳膊,將他們扭到了牛圈,與牲口關在了一起。
李文武在旁邊悄悄問:
"小武,你真要殺了他們?"
李小武說:
"是死是活還不在他?先把他們帶回部隊再說吧!"
然後命令吳班長:
"你帶幾個人去許布袋家,那裡不還有幾個麻翻的日軍嗎?也給我抬過來!等他們醒了,也帶回部隊!"
吳班長就帶幾個人去了。李小武繼續坐下來喝茶。他覺得今天這麼打也不錯。大約有一刻鐘,吳班長跑了回來,進門說:
"連長,那幾個日軍不能要了!"
李小武問:
"怎麼不能要了?"
吳班長說:
"他們已經被人殺了!"
李小武吃了一驚:
"被人殺了?誰殺的?"
吳班長說:
"誰殺的不知道,反正頭已經被剁下來了,身子也剝得赤條條的!"
李文武忙說:
"這肯定是土匪幹的。路小禿那幫土匪,就愛剝衣裳剁頭,前兩天有人看見他們的人在街上走,這活肯定是他們做的!"
李文武還真猜對了。三個麻翻的日本人,真是被路小禿一幫人給殺了。路小禿也是雞叫三遍整著一幫土匪進了村。進村以後,就藏在他家。路小禿他娘給杆了些麵條,一個小土匪又去偷了一隻雞,現燉來不及,切成雞絲炒了,大家就著雞絲吃麵條。吃過麵條,一個小土匪上房頂趴著站崗,其它人擠到草屋裡睡了。前天晚上,識字小土匪來送豬娃,聽路小禿他哥說陰曆十五八路軍要來打日本,回去給路小禿說了,並提議今天來撿些戰利品。路小禿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一聽這建議很高興,說:
"去,去,不管他娘嫁給誰,咱去撿些便宜東西!"
今天就帶弟兄們來了。大家在路小禿家睡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仍在草屋藏著,讓路小禿他五哥出去探聽消息。一清早聽說日本兵進了村,大家很高興,說:
"等著看熱鬧了!"
可到中午還沒有動靜,大家又有些著急:
"別是八路軍沒來吧?"
好不容易等到晌午過,聽到孫家大院響起了槍聲,大家才放心,說:
"等他們打過,咱們去撿東西!"
大家便收拾開自己的傢伙,有的往鳥銃裡裝藥,有的磨自己的刀子。後來又聽到槍聲響到了村外,而且緊一陣慢一陣,大家又有些奇怪。這時路小禿他五哥從村外跑回來報信說,八路軍跟日本打了一陣,現在又跟中央軍打開了。大家一聽半路又出來箇中央軍,都有些懵了。路小禿吐了一口唾沫說:
"線頭還不少,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部隊了!"
這時識字小土匪說:
"當家的,咱們撤吧!"
路小禿說:
"還沒撿東西,怎麼就撤?"
識字小土匪說:
"隊伍一多,咱們就顯不出來了,人家都是正規軍,有槍有炮,咱只有幾隻鳥銃和大刀,嚇唬個財主可以,哪裡敢跟人家正規軍開火?"
路小禿撓著頭說:
"可不是,沒想到為了幾個老日,開過來這麼多隊伍,都他媽的貪圖人家便宜。咱們惹不起人家,咱們撤吧!"
這時路小禿他五哥說:
"許布袋家還有幾個被麻翻的日本人,現在隊伍正在村外打仗,那幾個日本人沒人管,你們要不要去看看?"
路小禿一聽來了精神:
"有麻翻的日本人?走,咱們看看去!"
識字小土匪問:
"那裡還有槍嗎?"
路小禿他五哥說:
"槍已經被八路軍撿走了!"
另一個小土匪說:
"沒槍也行,起碼扒他一身衣服,弄個靴子穿穿!"
路小禿說:
"走!"
就帶著幾個弟兄去了。進了許布袋的家,家裡早沒人了,地上躺著幾個被打死的八路,滿地是血。大家躲著血進了堂屋,桌子下果然躺著幾個麻翻的日本人,另外還有一個孫毛旦。大家發一聲喊,就跑上去搶著脫日本人的衣服,扒他們的皮靴。誰知這時麻藥的勁頭已經過去了,幾個日本人和孫毛旦都睜了眼,只是身子動不得。見幾個老百姓模樣的中國人來扒他們的衣服,幾個日本人嘴裡也會說話了,一個勁兒說:
"八格,八格!"
一個小土匪說:
"日本會眨巴眼了,也會說話了,還踢蹬著身子不讓咱脫衣服呢。當家的,咱們把他們剁了吧!"
路小禿說:
"脫個衣服都不讓脫,那就剁了吧!"
土匪們揮起刀,就把幾個日軍的頭給剁。等剁到孫毛旦面前,孫毛旦嚇得胳膊腿亂動,說:
"小禿饒命,小禿饒命,你們殺日本可以,咱們一個村的,你何必殺我?按街坊輩,咱還是爺倆呢!你小的時候,有一次往瓜裡屙屎,長工們要打你,不是被我攔住了?"
路小禿一想,小時候是有這麼一回事,就用血刀往孫毛旦臉上揩了揩,將血揩掉,說:
"那就饒了你吧!"
但血刀在臉上也把孫毛旦嚇個半死。這麼一嚇,麻藥倒徹底給嚇出來了,腳腿都會動了,從地上爬起來,往臉上抹了一把,就一溜煙翻牆頭跑了。跑出村子,跑了幾里路,碰到鄰村一個農民,剛趕完集騎驢回家,見孫毛旦滿臉是血,以為見到了鬼,叫道:
"哎呀我的媽呀!"
就從驢個跌了下來。孫毛旦搶過驢騎上,狠狠打了驢屁股兩掌,一溜煙就朝縣城跑了。這邊路小禿他們將扒下的日軍軍服和馬靴穿上,也翻牆頭出村回了大荒窪。路上路小禿說:
"今天敗興,忙乎一夜,只弄到兩身日本衣裳,真是太不值了!"
一個小土匪也撅著嘴說:
"知道這,還不如抓鬮下村子呢!"
大家指著識字小土匪說:
"都怨這傢伙,都怨這傢伙!"
識字小土匪說:
"原來想撿些便宜,沒想到情況這麼複雜!"
又抖著衣裳說:
"我不也是什麼沒撈著,弄了一身血!"
大家笑了。也沒當回事。談笑著回了大荒窪。
李家大院裡,李小武聽說麻翻的日本人被土匪殺了,卻對土匪恨得要死:
"這幫土匪,壞了我的大事!小吳,你帶幾個人,帶一挺機槍,到村外追上他們,把他們都給我掃了!"
李文武在旁邊勸道:
"這幫傢伙都無法無天,你掃了他們當然好,萬一掃不了,他跟你鬧起來沒完,何必理他!"
李小武才作罷,又氣鼓鼓地坐下。正在這時,一個護兵又跑來報告,說村裡人又鬧事,在街上搶面。原來,日本人要的那一車白麵,上午已經收集完裝好車,車子就放在許布袋家門前。後來三方軍隊打開了仗,百姓們都藏在家裡不敢出來,誰家孩子哭都趕緊捂住他的嘴。後來槍聲停了,大家才敢扒頭往街上看。大家見許布袋家門洞裡流出來血,都有些害怕,幾個年輕人見一車白麵還在門口停著,奓著膽子到跟前看了看,說:
"隊伍只顧打仗,白麵也不要了,咱把它搶了吧!"
幾個年輕人便一人背了一袋往家扛。大家聽說有人搶面,都著了急,那本是從各家收集的面,誰家不去搶豈不虧了?這時大家都不害怕了,都湧出家門到村公所門前去搶面。去得早的,就多搶了一些;去得晚的,就少搶一些。原先收面是按人頭地畝攤的,現在搶面是先下手為強。為搶面不公,幾家百姓還打起了架。李家一箇中央軍士兵從街上過看到,便回去向李小武報告。李小武一聽就火了:
"真是一幫刁民,打日寇打土匪看不見他們,一到搶面倒有人了!"
姓吳的班長說:
"那白麵也是咱的戰利品,豈能讓百姓亂搶了?我帶幾個人去,把車拉到咱們家!"
就帶幾個士兵去了。搶面的人見士兵也來搶面,搶得更兇了。吳班長朝天上"啪啪"打了兩槍,百姓們才丟下面四處逃竄了。吳班長帶士兵上前去,車上的白麵其實也不多了,只剩下四五袋散的。吳班長和士兵將這四五袋散面扛到李家,這時已經是傍晚了,李傢伙夫就用這幾袋面給隊伍杆麵條。麵條做好,中央軍士兵一人一碗端著吃開了。吃完,吳班長問:
"牛圈裡的俘虜呢?讓他們吃不吃?"
李小武說:
"鍋裡還有面條沒有?"
伙伕答:
"還剩下半鍋!"
李小武說:
"八路軍優待俘虜,咱們也優待俘虜,讓他們吃吧!"
伙伕便把剩下的麵條盛到一個瓦盆裡,端到牛圈裡讓八路俘虜吃。正在這時,在村頭放哨的士兵又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
"連長,事情壞了!"
李小武說:
"什麼事情壞了?"
放哨的士兵說:
"我看到一輛汽車開著大燈,順著莊稼地向這村子開來了。我看肯定是日本人,別人誰有汽車?"
李小武和院子裡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李文武說:
"肯定是土匪放走孫毛旦,他跑到城裡報了信兒,日本報仇來了!"
吳班長把盒子抽出來:
"連長,我帶弟兄們去把他們頂住!"
李小武擺擺手:
"一汽車日本兵,要有六七十個,我們只有十幾個人,如何頂得住?等於白去送死。再說,咱還押著俘虜!"
吳班長問:
"那怎麼辦?"
李小武說:
"撤吧。趕緊集合隊伍,把俘虜押上,向村北撤!"
士兵們便行動起來。吳班長跑到牛圈,見幾個八路軍仍在吃麵條,就一腳把瓦盆踢了:
"日本大隊人馬來了,你們還吃!"
就把他們押了出來。
李文武跟著李小武在院子裡轉:
"小武,日本人又來了,我們怎麼辦?"
李小武說:
"爹,如果單是你自己,我可以把你帶走,全家幾十口子,情況緊急,鑽地窖的鑽地窖,躲莊稼的躲莊稼,還是趕緊躲吧!"
老頭就飛也似的跑到前院,招呼眾人到地窖和莊稼地去躲。李小武見隊伍已集合好,俘虜也押上了,就讓隊伍出發。因為情況很急,這時已經能聽到日本人在遠處打的槍聲,隊伍走得很急。走到村北小河邊,隊伍很快就從小橋上通過。這時李小武突然看見他開封一高的同學,曾經感情非常親近的許鍋妮,仍在河邊洗衣服,拿個棒槌在石頭上一上一下地砸。今天村子裡幾支隊伍打了一天,她還在這安心洗衣服,這讓李小武感到十分奇怪。他也顧不得以前李文武的告誡,大聲喊:
"鍋妮,別洗了,日本人說話就過來,你趕緊躲躲吧!"
許鍋妮聽到李小武的話,倒仍不吃驚,扔下棒槌就向這支隊伍走來。隊伍中李小武騎著馬,後邊跟著中央軍,押著孫屎根幾個渾身血汙的八路。許鍋妮看了看馬上的李小武,看了看渾身血汙、嘴裡堵著棉花的孫屎根,說:
"屎根哥,小武,咱仨在開封一高上過學,現在看,咱這書是白唸了!"
說完,扭頭走了。這叫李小武和孫屎根都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說話。直到遠處又傳來槍聲,兩個人才愣過神來,這支隊伍才又急急忙忙向村北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