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伙伕小得起來餵馬。
小得是和小馮一塊到孫家來的。兩人一開始是餵豬放羊,長大成人後,小馮開始學餵馬,小得開始學做飯。兩人又像兩人的爹一樣,開始在一起搭夥計。白天各人幹各人的活,夜裏到下院睡一個房子。小馮性格野,小得性格肉;小馮夜裏躺上牀上説,整天喂個馬不是個事,多咱咱也出去闖蕩闖蕩;小得卻覺得自己做飯就不錯,夥上做飯,有什麼好東西,自己不可以嘗一嘗?果然,後來小馮在家裏呆不住,跑出去跟少東家孫屎根當兵去了。
記得那天孫屎根來家,還帶着一個八路軍戰士。小馮一開始是與那個戰士往一塊湊,上去摸人家的槍。那個戰士看上去也是莊稼老粗出身,滿手的硬繭,會幹莊稼活。先是掃院子,後是起馬圈裏的糞,還幫小馮餵馬。小馮與他談了半天,晚上少東家孫屎根又把他叫去,在上房唧唧噥噥談了半夜。等他回來睡覺,他一拳將睡熟的小得打醒了,説:
"小得,從明天起,我就不餵馬了!"
小得説:
"你不餵馬,喂什麼?"
小馮説:
"我跟少東家説好了,明天跟他去當兵!"
小得嚇了一跳,上去拉住他:
"你膽子可真大,要去當後,你娘知道嗎?"
小馮説:
"我娘知道不知道,反正也不是讓她去當兵!"
小馮又問小得去不去,小得説:
"你想去你去吧,我是不去。當兵就得打仗,不是鬧着玩的!"
小馮當時笑了,用拳頭鑿了一下他的頭:
"你膽子還沒兔子大!你呀,我看也就是做一輩子飯了。"
第二天,小馮就跟少東家走了。
小馮走了以後,孫家又找來一個老頭子來餵馬。老頭子來了,也與小得睡一個房子。老頭子年紀大了,夜裏睡不着,在牀上摸摸索索地不停,弄得小得也跟着睡不着。這時小得倒挺懷念小馮的,不知他跟着隊伍開到哪裏去了。老頭子餵馬餵了一個月,一天不小心,突然被馬咬了腿,被人抬回家養傷,這樣就剩下小得一個人。小得白天做飯,夜裏還得起來餵馬。這時小得又對小馮不滿意,他當兵拔腿走了,把兩個人的活留給了小得一個人。以前小得沒有半夜起牀的習慣,現在夜裏睡得正香,突然得起來餵馬,這讓小得感到特別氣惱。往往他一邊罵馬,一邊罵小馮。一開始就是埋怨,後來罵習慣了,什麼都罵。這天半夜起來,一邊給拌料,一邊又罵上了。罵:
"小馮,你個王八羔子!"
"小馮,你一當兵好清閒,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飢,可苦了我小得,半夜得起來替你個龜孫餵馬……"
突然身後閃進一個人,將一個硬傢伙頂到他腰眼上:
"不準動,把手舉起來!"
小得嚇得心裏"怦怦"亂跳,知道碰上了土匪,忙將手舉了起來,腿接着就哆嗦了。邊哆嗦邊説:
"大爺,饒了我吧,我是餵馬的,東家住在前院!"
身後的人説:
"今天不找東家,就找你!"
小得急着説:
"大爺,我啥也沒有,要不你把我的褂子脱走吧!"
身後的人説:
"我不要褂子,要票子!"
小得説:
"大爺,我一個窮餵馬的,哪裏會有票子?"
身後的人説:
"你敢説你沒票子?你睡覺牀下有個小泥罐,裏頭藏的是什麼?"
小得知道碰到了本地土匪,不然情況咋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於是垂頭喪氣地説:
"大爺既然知道了,我領你去拿,裏頭也就幾十塊聯合票!"
身後人揪住他脖領子説:
"不忙,還有個事得説清楚,剛才你嘴裏罵什麼?"
小得説:
"大爺,我剛才可不是罵你老人家,我是罵一個叫小馮的傢伙!"
這時身後那個人劈頭給了他一巴掌,接着"哧哧"笑了,説:
"小得,你個王八蛋,你看看我是誰?"
小得扭頭一看,身後拿槍的,正是小馮。小得鬆了一口氣,渾身都軟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馮原來是你,可把我嚇壞了!"
接着打量小馮。小馮變樣了,穿著一身粗布軍裝,扎着皮帶,手裏提着一根獨橛槍。小馮説:
"好小子,敢背後罵我!"
小得説:
"好你個小馮,還説呢,你這一當兵,家裏什麼活都落到我身上,我不罵你罵誰?"
兩人説説笑笑,摟着膀子,又回到兩人以前睡覺的下房,點上燈,小馮遞給小得一支煙卷。小得説:
"就是混得不賴,都抽上煙捲了!"
兩人就着油燈吸着煙,小得問:
"怎麼,你不當兵了,你偷着跑回來了?"
小馮不滿地瞪他一眼:
"什麼叫偷着跑回來了?我這是有任務。明天少東家要回來,我這是打前站來了,也順便回來看看俺娘!"
兩人又説了一陣子話,小馮就回家看他娘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少東家孫屎根,騎着一匹馬,帶着幾個八路軍戰士回來了。
孫屎根一米七八的個頭,穿著軍裝,扎着皮帶,腰裏彆着盒子,很英俊的樣子。其實孫屎根所在的部隊,不是八路軍的正規軍,只是這個縣的縣大隊。大隊裏的戰士,都是剛從各村募來的民兵,雖然換了軍裝,有的走路還是種莊稼的步子,根本不像個兵。本來開封一高轉移,八路軍去募軍官時,是把孫屎根派到正規軍去的;一年多以後,這裏要開闢根據地,説他對這一塊地方熟,就又派他回來到縣大隊當了箇中隊長,和連長是平級的。但縣大隊對外仍稱自己是正規軍。孫屎根每次回來,也都借頭牲口騎着,帶着幾個在縣大隊呆得時間長一些的戰士。本來孫屎根在開封一高轉移時,並不想加入八路軍,他想入中央軍。中央軍軍容整齊,官有個官的樣子,兵有個兵的樣子,像個正規部隊;只是因為仇人的兒子李小武入了中央軍,他不願意跟他在一起,才入了八路軍。到八路軍呆了兩個月,孫屎根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入八路。生活艱苦不説,整天還盡講發動羣眾、減租減息、聯合抗日的一套,枯燥極了。和滿身蝨子的佃户挨在一起,孫屎根也弄得滿身蝨子。他手下的兵,沒有一個不長蝨子的。這時"西安事變"剛過,正講國共合作,孫屎根到友軍中央軍的軍營去參觀,發現人家才像個部隊的樣子,營房是營房,兵們天天操練,當官的在旁邊穿著馬靴,戴着白手套。參觀中,正好碰到開封一高的同學李小武,自己一身蝨子在爬,人家一雙馬靴,一副白手套,領口上還彆着上尉軍銜。一方面因為是仇人,一方面為自己的一身衣服感到慚愧,孫屎根就沒有上去與人家打招呼。倒是人家大度,上來與孫屎根笑着握手:
"孫同學來了,歡迎到敝連指導!"
這時孫屎根就特別後悔,後悔自己不該為個人意氣,誤入了部隊,誤了大事,現在想改正都來不及了。
這樣一年多過去,孫屎根一直情緒低落。一直到這個團新調來一個政委,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蹲點到了他這個連,與他談了幾次話,他才如夢方醒,知道八路軍有前途,怪以前自己眼圈子太短。這個政委姓文,家裏也是財主出身,但人家就不講究表面的東西,不講究蝨子,人家一眼就能看穿世界的前途。他説:別看現在八路軍小,穿戴破爛,卻比中央軍有前途。為什麼這樣説呢?他説道理很簡單,正因為八路軍穿得破爛,他一破爛,和老百姓一樣破爛,幫助老百姓減租減息,老百姓就擁護他。在部隊內部呢?當兵的穿得破爛,當官的穿得也破爛,同甘共苦,當兵的就擁護當官的;上下一心,這部隊就能打勝仗,就有發展前途。中央軍呢,表面看軍容整齊,能穿馬靴戴白手套,但那是短暫的。一是他看不起窮人,而天下窮人是大多數,大多數窮人被他看不起,窮人就不會擁護他,失民心者失天下。在部隊內部呢,當官的享福,當兵的受罪,從上到下,大家都吃兵餉,喝兵血,一團爛污,這樣的軍隊,雖有飛機大炮,到頭來沒有個不失敗的。至於日本呢,日本現在看起來強大,但也是沒有前途的。一是他國太小,中國太大,佔不過來,像個螞蟻吃大象,雖然上了身,卻吃不過來;二是他得罪人太多,連美國、英國、蘇聯都得罪了,大家羣起而攻之,他沒有不敗的道理;失敗是肯定的,只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至於山野荒灘上的一幫土匪呢,都是小貓小狗,不足為論。所以,將來的天下,必定是共產黨和八路軍的!這樣一番高論,使孫屎根如醍醐灌頂,如大夢初醒,怪自己以前只看到眼皮前的幾隻螞蚱,沒看到遠處有駱駝,眼眶子太淺了!人家文政委到底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談起話來,像諸葛亮論天下,比自己一個偏僻小隅的開封一高畢業生強多了。在人家面前,自己簡直等於不識字。於是真心佩服地説:
"政委,你講得好,講得太好了!開了我的大竅!"
從此以後孫屎根像換了一個人。不再看不起蝨子,不再看不起窮人,每到一地,也像戰士們一樣給佃户們挑水掃地,幫助他們減租減息。後來這裏開闢根據地,文政委派他到縣大隊,他二話沒説,揹着揹包就回來了,到縣大隊當中隊長。到了縣大隊,兵們都是剛抽調上來的民兵,比八路軍更不正規;動不動還是村裏那一套,你給他一條槍,他拿起來像糞叉,或者拄到地上當枴棍使,但孫屎根不急不躁,慢慢調理他們。一次與日本偶然遭遇,混戰之中,他這個中隊雖然死了三個人,但還竟打死一個鬼子,受到大隊政委的表揚。只是他每當回自己村時,還想擺一擺威風,借個牲口,挑幾個戰士。縣大隊政委也是文政委的同學,知道誰還沒個小毛病,也不怪他,只是一笑了之,有時還把自己的一身新軍裝借給他。這次孫屎根回來,穿的就是大隊政委的衣服。
孫屎根騎馬進村以後,許多人看到,都跑出來與他打招呼。孫屎根下了馬,也笑着與他們打招呼。這時幾個戰士也自動走成一行,整齊地邁步,很像個樣子。大家便看那幾個八路軍戰士走步。到了孫屎根家門口,兩個戰士便上去站崗。孫屎根擺擺手説:
"也沒有敵人,站什麼崗,進屋喝水去吧!"
這時孫屎根的娘孫荊氏迎了出來。老太太説:
"當兵當兵,回來就中!"
雖然她自己吃素,卻吩咐夥計們殺雞,給孫屎根和戰士們改善生活。這時小馮也從家裏迎出來,將孫屎根的馬牽到了馬圈裏。洗過臉,喝過水,孫屎根留在家和老太太敍話,其它幾個戰士,便分頭到村裏的人家掃地打水。村裏人都很高興,説:
"屎根訓練的隊伍就是秋毫不犯!"
"八路軍沒有架子!"
有人看這軍隊的人沒有架子,反倒看不起這軍隊的。一問當兵們的出身,也都和自己差不多,幾個月前還是莊稼老粗,反倒覺得他們給自己掃院子是應該,有的上去就摸人家的米袋子。
孫屎根正在家裏棗樹下和老太太敍話,突然一個戰士跑進來,説:
"報告隊長,村子西頭,有人在吊打人!"
孫屎根一聽有人吊打人,以為是來了土匪,當下拔出槍説:
"集合隊伍,過去看看!"
倒把孫荊氏嚇了一跳,説:
"屎根,你這是怎麼了?"
孫屎根説:
"娘,咱這隊伍是老百姓的隊伍,有人吊打老百姓,咱不能不管!"
就帶了戰士們過去,原來在村西一個佃户叫宋胡鬧家,村長許布袋帶着幾個村丁,正在樹下吊打他。自從那天縣警備隊小隊長孫毛旦佈置下日本人的任務後,許布袋正在執行這任務:收集一馬車白麪,兩頭豬。這裏是日本人的天下,一到陰曆十五就要來兵取面,哪裏敢不收集?只是村裏人被幾路軍隊刮來刮去,整天都煮槐樹葉,哪裏還有白麪?收集了一上午,才收集到兩口袋,許布袋就有些發急。收集到宋胡鬧家,宋胡鬧是個強脾氣,蹲在門口黑着臉説:
"村長,這次隔過這個門吧!俺小妞病了一春天,還吃槐樹葉,你們倒想吃白麪了?要白麪也可以,你們先把我打死吧!"
許布袋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傢伙,你好好説話,一切可以商量;你犯橫,非治下這橫不可,不然以後這村子還弄不弄了?於是就説:
"我還沒厲害,你倒厲害了?你以為這白麪是我吃了,是給日本人的!打死就打死,把這xx巴玩意吊起來!"
宋胡鬧撲過來就要拼命,早被許布袋一腳踢翻,幾個村丁便將他吊在樹上打。打了幾鞭,宋胡鬧嚎叫得像豬,漸漸就認熊了。這時又見外邊突然進來幾個兵,認為是來捉他,忙在樹上對許布袋説:
"大爺,別讓兵捉我,都怪我年輕不懂事,不會説話。我交白麪,我交白麪。牛圈石槽下面小瓦罐裏,還有半瓦罐麥種哩,我給你去磨磨!"
這時孫屎根已經到了跟前,幾個戰士上去就用槍逼住了許布袋和幾個村丁,小馮上去把宋胡鬧解了下來。宋胡鬧這時才知道兵們是來救他,才知道是孫屎根領的八路軍,突然又感到委屈,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許布袋一看孫屎根的兵敢逼自己,本來想上去搧孫屎根一耳光,但看孫屎根皺着眉頭,手裏提着盒子,盒子的大機頭都張着,也只好瞪了孫屎根一眼,帶着村丁回去了。
中午孫屎根和許布袋在一起吃午飯。孫屎根説:
"大爺,你給日本人幹事,倒還積極了,為了收白麪,把人都吊了!"
許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説得輕巧,好人誰不會做,你吊人,我也會去解。你解下人拍拍屁股走了,等到十五日本人來收白麪,可是要來找我。我沒有白麪,日本人不弔我?你們八路軍本事大,等到十五那天,你帶人來跟日本人説説,讓他們把白麪免了吧!這裏是日本人的天下,你們回來不也是偷偷摸摸?你有名當了八路軍連長,怎麼不騎馬去縣城逛逛?不是你們也怕日本人?再説,你們知道老百姓苦,你們的隊伍不也給老百姓派糧食?告訴你,上次給你們斂糧食,我也吊打過人!不弔打哪有糧食,家家户户吃槐葉!"
説到這裏,許布袋不説了,只是用眼睛瞪人。弄得孫屎根也無言以對,便起身給許布袋倒了一杯酒。
喝過幾杯酒,許布袋的氣消了。這時許布袋説:
"大爺年輕時候,也當過兵!可惜現在五十的人了!"
又説:
"老了老了,被你們擠在中間!"
孫屎根與許布袋在這邊談話,小馮與小得在伙房談話。小得給小馮專門做了一碗炒饃,小馮吃了。小得提出想要小馮一顆手榴彈,説夜裏喂牲口帶着不害怕。小馮感到有些為難,但還是從腰帶上解下一顆,悄悄給了他,説:
"可別讓走了火!"
小得説:
"我根本不玩它,夜裏喂牲口才帶。"
就把手榴彈放到牀頭的小泥罐裏。
到了晚上,孫屎根領着幾個兵歸隊。這天已經是陰曆初十,走到半路,月亮上來了,孫屎根騎在馬上走,幾個戰士仍在議論十五那天日本兵要來收白麪和豬。孫屎根聽着,突然靈機一動,猛地用鞭子打開了馬。馬一跑,幾個戰士也跟着跑。這樣跑了七八里,戰士們都累壞了,紛紛説:
"隊長,別跑了,你騎着馬!"
等到了縣大隊駐地,已是第二天早上。孫屎根馬上去找政委,提出一個建議,説十五那天日本兵要去馬村收糧,他可以帶着自己的中隊去消滅他們。一來那裏是自己的家鄉,地形比較熟,打仗有把握;二來日本兵不防備,可以打他個措手不及;三來縣大隊成立以來,沒敢跟日本正面打過仗。雖然上次和日本有過一次遭遇戰,但被人家打得跑,死了三個人,才換人家一個。這次弄得好,不用死一個,就可以幹掉他們三個。這一仗打好,既可以鼓舞士氣,又可以擴大八路軍的影響;四來日本人武器精良,突然襲擊消滅他們,武器繳過來可以補充大隊。政委聽了他的"四來",也十分高興,當下就批准了他的計劃。孫屎根得到批准,當即就回到中隊駐地,讓戰士們操練準備。接着又把小馮派了回去,讓他到村裏去偵察情況,陰曆十五接應部隊進村。同時交代他,嘴不要亂説,要注意保守軍事秘密。
孫屎根考慮打仗這個計劃,還有三個沒有給政委談出來,一來是他剛到縣大隊,想打一個漂亮仗露露臉;二來這個大隊沒有大隊長,只有一個大隊副,又是病秧子,他想借這一個勝仗,升到大隊長;三來這仗是在家門口,如果打勝了,自己也在家門口顯顯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