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鬧、李文武趕去奔喪,一下馬,撲到磨道里就哭了,"爹呀""爹呀"地叫。女兒巧珍跺着腳哭:
"都怪我了,昨天爹説要回去,我沒讓他走;要昨天讓他走了,不就沒這事了!"
李老喜夜裏睡覺的地方,是親家老關他舅爺以前住的房子,李老喜來聽戲,老關讓他舅爺先搬到前院。老舅爺聽説在自己房裏殺了人,登時也嚇癱了,説:
"如果親家不來聽戲,那不就該殺着我了!"
一羣人在磨道里哭罷,夥計把李老喜的屍首抬到了正房。接着張羅給他買棺材。親家老關見到李文鬧李文武,感到很不好意思,紅着臉攤着手説:
"親家哥,我請親家來看戲,誰知在咱家出了這事,親家哥,我是沒法説話了!"
李文鬧李文武這時倒冷靜,作揖説:
"大爺,這不能怪你,還是俺爹的仇人。就是俺爹停屍在你家,給你添了麻煩!"
老關見李文鬧李文武這樣通情達理,心中倒十分感動,拍着手説:
"親家人都死了,還説什麼麻煩不麻煩!我盡我的能力罷了!"
到了正午,老關傢伙計拉回來一口柏木大棺材,給李老喜買回來內外幾身新衣。當時換了衣服,兒子女兒看着入了殮,然後老關派馬車拉上棺木,女兒外孫坐在車上抱着棺木,李文鬧李文武騎馬在兩邊護着,由牛市屯起靈回馬村。剛出牛市屯,碰到牛市屯屯長老牛,剛到村外送玻璃脆戲班子回來,見到李老喜靈車,急忙下馬,對李老喜的靈車行了個禮,説:
"李村長為人隨和,想不到也有仇人!"
李文鬧李文武也急忙下馬,雙雙跪到地上,給牛屯長磕了個頭。
李老喜靈車拉回村,李家開始在門上蒙白布,搭靈棚,舉辦喪事。村裏人見又死了一個村長,都有些害怕,説:
"咱這村盛不住村長!"
但也紛紛來送燒紙。副村長路黑小又趕來當執事,站在門口喊喪。孫殿元被勒死,李老喜又當村長,路黑小擔心自己的副村長當不成,誰知李老喜又讓他當副村長,他對李老喜也有些感激。據説當時為讓不讓他當副村長,李家還有一番爭執。李文鬧説:
"路黑小純粹一個見風倒,過去咱當村長,他跟了咱十來年;後來孫家一上台,他又跟了孫家;現在咱又上台了,再不能用他,看他還見風倒不倒!"
李老喜説:
"什麼見風倒,誰不是見風倒?過去光緒當皇帝,咱跟着喊萬歲,現在成了民國,咱不也跟大總統!關鍵是自己有沒有本事上台,別怪老百姓見風倒!"
於是又讓路黑小當了副村長。路黑小當了副村長以後,也盡心敲鑼開會,説理找人烙餅。現在李老喜突然又一死,路黑小心裏也有些害怕,但念着李老喜對自己的情分,也趕過來當執事喊喪。有人來送燒紙,他便喊:
"有客奠了!"
"奏樂!"
"燒張紙!"
"送孝布一聲!"
喊了一天喪回來,老婆孩子都睡了。路黑小脱光衣服鑽到被窩,老婆突然爬到他跟前。路黑小以為老婆來找快樂,便説:
"快睡吧,我喊了一天喪,身子軟癱個球了!"
老婆便爬了回去。可路黑小快睡着時,老婆又爬了過來。路黑小有些惱怒,想爬起來打她,這時老婆説:
"黑小,我跟你説個事!"
路黑小伸回手:
"什麼事,你説!"
老婆説:
"我知道是誰殺了老喜!"
路黑小"忽"地一下坐起來,睡意全無。問:
"你知道?你一個娘兒們家,怎麼會知道?是誰?你説!"
老婆説:
"我前天夜裏下地偷麥,正偷着,路上響起馬蹄,我以為是來抓我,就趕緊伏到麥棵裏不動了。誰知過來三個人,你猜是誰?是孫老元的乾兒許布袋,還有他家的夥計老馮和老得!"
路黑小説:
"你碰到人家,也不能説是人家殺了老喜!"
老婆説:
"一開始我也不知他們幹什麼,但他們在路上説話,被我聽見了。老馮説去借東西,布袋説去殺老喜,老得還軟癱得掉下馬呢!"
路黑小説:
"後來?"
老婆説:
"後來他們又騎馬走了。當天夜裏,老喜不是被人殺了?"
路黑小不説話了,慢慢將身子躺了回去。接着渾身打起了哆嗦。李老喜一死,他就覺得有些蹊蹺,現在聽老婆一説,他明白兩個大户人家起了仇殺。仇殺為了什麼?路黑小也明白了,為了一個村長,誰能打鑼召集開會。他們殺來殺去不要緊,自己都跟他們當過副村長,給他們打過鑼,別到頭來把自己也擠到中間,被人給害了。這樣思來想去,一夜沒睡着。第二天一早又得爬起來去當執事。這執事就當得心神不定,無精打采。有兩次把喪的次序都喊錯了,還沒有喊"燒紙",就讓孝子送"孝布"。惹得門外一班吹響器的輕聲笑了。偏偏中午時候,又來了一幫奠客。這奠客不是別人,正是孫家老掌櫃孫老元。前邊有幾個孫家的夥計,抬着一個大黑食盒子。和去年孫殿元死時,李老喜去奠一個架式。當李傢伙計接過食盒子把它擺到靈前,孫老元要上前祭奠,先與路黑小作揖,路黑小一看孫老元的眼睛,登時就癱在地上昏了過去。只好被李傢伙計架了下去,另換了一個執事。
喪事辦了兩天了,奠客漸漸少了。晚上,客人散了,李家兄弟和閨女巧珍一邊跪在李老喜棺材前守靈,一邊商量爹到底是被誰害的。李文鬧對姐姐巧珍説:
"爹是在你家被害的。你公公家也廢物,兇手都殺到了家裏,硬是沒捉住他,讓他跑了!"
李文武替姐姐開脱説:
"槍手都會飛檐走壁,怎麼能抓住?"
巧珍半天沒説話。突然又問:
"只是不知是誰僱的槍手?"
這時李文武説:
"必定是孫家!"
李文鬧問:
"怎麼料定是他家?"
李文武説:
"你想嘛,咱家別的還有什麼仇人?必定是你上次弄死了人家兒子,被人家知道,現在發作了!"
李文鬧説:
"他兒子關我大獄,我該弄死他,可他怎麼敢弄死咱爹!"
説着站起來:
"我這就帶幾個人,去平了他家得了!看他也敢殺我!"
李文武説:
"哥,説你不通情理,你可真不通情理,你還沒個證實,咱也只是猜疑,怎麼好殺人家!"
李文鬧只好又坐下。
這時巧珍説:
"要證實也容易,我看只找一個人就夠了!"
李文鬧説:
"找誰?"
巧珍説:
"就找路黑小!我前天哭靈時發現,路黑小在前邊喊喪神色不對,有好幾次喊都喊錯了。後來孫家來祭,他又暈倒了,這裏邊必定有蹊蹺。要不就是他殺了咱爹,要不就是他知道是誰殺的,不然神色不會這個樣子!"
李文武、李文鬧説:
"這話有理,這話有理。"
接着李文鬧就喊夥計:
"去把路黑小叫來!"
李文武補上一句:
"就説叫他過來商量後天出殯的事!"
夥計走後,李文鬧問:
"他來了怎麼問他?"
李文武説:
"這是你的事啦。停會我跟姐姐下去,你來問他!"
路黑小那天中午暈倒,被人抬到家裏,直到下午才緩過勁來,嘴裏還嘟囔個不停: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老婆給他做了一碗酸辣疙瘩湯,喝下去,心裏才緩過來。老婆瞪他一眼:
"知你這麼膽小,當初我就不該告訴你!"
路黑小説:
"那天晚上你就不該偷麥子!"
又自言自語説:
"村長死了,又得換村長,這回我是説啥也不當那個副村長了!"
老婆説:
"不當也好,當這個副村長,也沒見你掙回萬貫家產,好好販你的牲口,好好種地,咱過個安生日子!"
路黑小連連點頭,決心跟老婆過普通百姓的安生日子。晚上老婆做飯,他就到灶下燒火。老婆也很喜歡。一家人早早吃完飯,就脱衣裳安歇。這時李老喜家的夥計來了,在窗外喊:
"路村長,少東家喊你去!"
路黑小拍着手説:
"看看,看看,你不想當,還跑不了你哩!"
路黑小問:
"找我什麼事?"
夥計説:
"商量老掌櫃後天出殯的事!"
路黑小才略略放心。穿衣服起來,跟夥計去了。來到李家,到處沒人,進了靈堂,就李文鬧一個,路黑小還有些怪異,問:
"文鬧,後天才出殯,怎麼今天就沒人守靈了?"
李文鬧在棺木前黑着臉説:
"這個靈不守了,找到殺俺爹的兇手了,先報了仇,再埋俺爹不遲!"
路黑小頓時臉嚇得就白了,哆哆嗦嗦問:
"你們把兇手找到了?是誰?"
這時李文鬧"刷"地扯出一把殺豬刀,用刀指着路黑小説:
"就是你!"
劈胸揪過路黑小,又對棺材説:
"爹,殺你的兇手找到了,我這裏給你報仇,你閉閉眼吧!"
然後就要往路黑小胸膛裏扎,把路黑小嚇得魂都沒了,他連聲叫:
"少東家饒命,少東家饒命,老掌櫃不是我殺的!"
李文鬧説:
"怎麼不是你殺的,有人看見你了,孫傢伙計來報告,説看見你殺的!"
路黑小急了:
"他這才是惡人先告狀,我不告發他,他還告發我!"
李文鬧又將刀逼了逼:
"那你説清楚是誰殺的,説不清楚就是你,我還是先殺了你再説吧!"
又把刀子往裏紮了扎,已經刺破了一層小棉襖,捱到了皮肉。
路黑小眼前一陣黑,説:
"饒了我,饒了我,我説,我説!"
就把老婆告訴他的話説了。
説完,李文鬧放了他。這時李文武和巧珍也出來了。李文武扶起路黑小:
"老路,我哥性子急,錯怪了你,看在我爹面上,你擔待着點!"
路黑小這才知道李文鬧使的是計策,但也只是擦汗説: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巧珍這時哭了:
"文鬧文武,兇手是找到了,就看你們兩個的了!"
又撲到棺材前哭:
"爹,你死得好慘,你讓人給嚇死了!"
這時李文鬧對路黑小説:
"你回去吧,出門一個字不要説!"
又比了比自己的殺豬刀。
路黑小忙説:
"我不説,我不説!"
然後退了出去,撒退就往家跑。剛跑到家,又暈過去了。等醒來,老婆晃他的頭:
"你怎麼了,叫你去説些什麼?"
路黑小跳起搧了老婆一巴掌:
"×你媽,都怨你了!以後再不要夜裏偷東西了!"
路黑小走了以後,巧珍去睡了,李文鬧和李文武在一起商量報仇。李文鬧説:
"怎麼辦吧,爹死了,就剩咱們倆!"
李文武説:
"還能怎麼辦?人家把咱爹都殺了,等送爹入土,就想法報仇唄!"
李文鬧説:
"咱這次找一個高手,把他家滅了算了,省得以後再來找麻煩!"
李文武嘆口氣説:
"哥,滅不了,這次不光是姓孫,還有許布袋,還有馬伕老馮,廚子老得,牽涉的面挺大!"
李文鬧説:
"管他大不大,牽涉到誰,就殺了誰!"
李文武説:
"那得僱多少土匪!一下殺幾口人,動靜也太大!他們人都是分散的,又不聚到一起等你殺,如何動手?這次比上次殺孫殿元複雜。那次是一個人,這次人家人多不説,説不定還防着呢!"
李文鬧急了:
"依你這麼説,咱不殺他們算了!"
李文武想了想説:
"也不能不殺,也不能全殺,得殺主要的,想一個馬伕,一個廚子,也不敢動手殺咱爹,無非給許布袋打打下手罷了,殺他們也沒意思。要殺,許布袋一個,孫老元一個!"
李文鬧説:
"孫毛旦也不能留着,那傢伙在街上騎馬,見了我,正眼都沒看過一個!"
李文武説:
"那隻能放到以後,口不能開得太大,還是先殺許布袋和孫老元!"
李文鬧説:
"好,等喪事辦完,我就去僱人!還找上次那個槍手,勒死孫殿元,他活做得挺利索。就是少給他二十塊光洋,看上去有些不高興!這次給他補上算了!"
李文武又説:
"哥,依我説,先不要僱人。以前咱走這條道殺了孫殿元,他家也走這條道殺了咱爹,這條道不能走了,不然殺來殺去沒個完!"
李文鬧説:
"不找槍手,誰還能替咱報仇?"
李文武説:
"咱找縣司法科老馬!"
李文鬧從鼻孔噴出一股氣:
"縣司法科老馬?虧你想得出,看他那個樣子!再説,與他不沾親不帶故,他能幫咱?他倒是關過我幾個月!"
李文武説:
"他為什麼關你?是因為你逼死了佃户老婆,人贓俱在!這次許布袋他們殺了咱爹,咱也有人證,何不用老馬?他就是吃這碗飯的,咱是冤主,又有人證,他説什麼也得把許布袋和老馮老得抓起來。咱先借他的手殺了許布袋再説!除了這個孽障,咱再對付孫老元!説不定到大獄裏他們三個一交代,把老元扯進去,把老元也解決了!咱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人解決了,有何不好?再説,咱借老馬殺了仇人,人就是老馬殺的,不是咱殺的,咱只是一個冤主,以後孫家就不會把仇氣對住咱;咱僱人殺了他們,咱又成了兇手,他們又把咱當仇人了!這樣殺來殺去沒個完。能用老馬,還是用老馬!"
李文鬧已經聽得分不清李文武在説些什麼,他倒是偏着頭看着李文武:
"老弟,什麼時候,你肚子裏添了這麼些道道了!"
李文武説:
"哥,咱爹死了,以後就靠咱倆,咱遇事不能莽撞。那樣,三弄兩弄,把咱也弄進去了!"
李文鬧説:
"你説了這麼半天,先按你的試試吧!試不成,我再去僱人不遲,反正一個許布袋,一個孫老元,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