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老趙、老劉、老豐都顯得很消停。他們無事可做。老趙、老劉、老豐感到無事可做沒有什麼,也許正對心思,過去搞來搞去,攬到是非堆裏,調查組一來單位,幾個人就感到害怕,害怕調查組找他們談話,那樣就在是非中陷得更深;後來聽説調查組不找領導層談話,要繞過去直接找羣眾,幾個人都念阿彌陀佛。這下能從是非中解脱出來了。老劉、老豐每天不到班上去,老趙接受教訓,有時連班上也不去了,省得見到不同的人招惹是非。不管得罪誰,將來對自己、對女兒都不利。老趙、老劉、老豐是這麼想的,倒也悠問自得,但副局長老方卻不這麼想,他感到自己有些寂寞。自己還沒有退體,單位有事就不找自己了,這還了得?他感到調查組的工作也不得法,沒有照顧到方方面面。調查組為什麼會進駐單位?是因為有兩份揭發材料;兩份揭發材料是準寫的,是幾個副局長寫的。如果不是幾個副局長都來揭發局長,而只是單位的幾個基本羣眾,材料也到不了部長那裏,部裏也不會引起重視。兩份揭發材料中,有一份就是老方寫的;現在調查組來了,不找我老方談談話,卻去找些無關痛癢的人。這調查能調查出什麼結果?於是對調查組也有了意見。看那組長老曲梳個分頭、白白淨淨、不長鬍子的模樣,就是一介書生,他在上頭伺候領導可以,一到外邊接觸實際,就工作不到點子上。於是便想借個時機,開導這位老曲一頓。正好這天在辦公樓上廁所,在廁所碰到老曲,兩人並排站在一起撤小便。老曲剛到單位幾天,這幾天盡找羣眾談話,對領導層的幾個人還認不全,於是便不知道並排撒尿的就是副局長老方,撒完尿,也沒打招呼,自己扣上褲釦就走了。這更惹惱了老方,他想老曲肯定知道自己,是故意不打招呼,看不起人,便罵道:“媽拉個×,你年紀輕輕的,倒看不起人!你既然看不起人,可別怪我老方不客氣!”
正好第二天是政治學習,學習報上一篇關於安定團結的社論。政治學習比調查一個人重要,於是這天調查組也停止調查,去參加單位的政治學習。因是政治學習,調查組也不好自己關起門來學,於是就與領導班子合在了一起。這是調查組自進駐單位以後,第一次與全體領導班子成員見面。學習之前,老袁便將調查組與七個副局長相互介紹。老曲便代表調查組的同志,與七個副局長一一握手,其他幾個副局長,見了老曲,都有些誠惶誠恐,堆着笑,抓住老曲的手使勁握;老曲也笑着説些客氣的話。唯獨到老方這裏,老方本來就對老曲有意見,現在見幾個副局長那誠惶誠恐的樣子,也有些生氣,你們自己這個萎縮的樣子,自然被人家看不起;於是他要拿出個架勢讓人家看看,於是等到老曲與他握手,他只是伸出手,只讓老曲握了握,他的手伸着並沒有動。這讓老曲吃了一驚,也讓其他幾位局長吃了一驚。等到發言,討論安定團結的重要性,老方又説:“安定團結固然重要,但安定團結不是不要鬥爭。安定團結這個提法好,但次序我覺得可以商榷,應該叫團結安定,團結在先,安定在後,不團結就不能安定。不團結怎麼辦呢?不團結就不要一團和氣,就要鬥爭,通過鬥爭達到新的團結。這不是我的發明,這是毛主席的話。比如講,咱們單位,現在就不能叫安定,單位駐着調查組,怎麼能叫安定呢?不安定並不是大家不想安定,而是客觀世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首先是不團結。不團結怪誰呢?要怪大家思想不統一,個人意氣。於是之間有了矛盾,引來了調查組。調查組是來幹什麼的,是來調查問題的。調查問題幹什麼?是為了解決問題,解決矛盾。但我覺得調查組自進駐單位以來,工作方法是有問題哩!矛盾在哪裏?在領導班子內部,並不在羣眾那裏。羣眾都是好羣眾。而調查組調查矛盾,卻不找矛盾的主體,而是繞過矛盾,去幹些隔靴搔癢的事情,這不行,這對調查不好,對領導班子今後的建設也不利!”
説完,瞪着眼睛坐在那裏,不再看人。調查組與幾個局長吃了一驚。老曲用迷惑的眼睛盯着老方,下邊一個調查員拼命在本子上記。幾個局長也感到迷惑,老王、老張感到迷惑,不知老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或又吃錯了什麼槍藥,突然這樣放炮;老趙、老豐、老劉、老李也感到迷惑,這幾天沒關心單位的事,不知單位內部又起了什麼新的矛盾和變化;老袁也感到迷惑,盯住這個老方看,調查組是老方揭發材料引來的,現在怎麼他對調查組也有了意見?自調查組進駐單位,因為是調查老袁,雖然帶隊的老曲表現不錯,但老袁還是天天提着心吊着膽,往壞的方面想得多;但事情的發展,也並不都是朝壞的方面發展。上次女打字員的事,就讓老袁很感動。人家並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堅定地站在自己一邊,並反戈一擊,向自己的對手老張開了一炮,弄得老張狼狽不堪,只顧拍打自己皮毛上的灰,顧不上再會咬別人。按説事情發了,都是各人顧各人,沒想到小姑娘這麼仗義;讓老袁一下揚眉吐氣,挺胸收腹,可以理直氣壯站在人前,也可以理直氣壯向老婆講話:看看,身正不伯影子歪吧!於是感動幾天。現在政治學習,又蹦出一個老方,直接攻擊調查組,也讓老袁感到意外。調查組的老曲雖然好,但調查組總是衝着自己來的,讓老袁不愉快,現在有人攻擊它,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攻擊些什麼,都讓老袁感到愉快。這個老方,到底是個大炮,過去用大炮轟過別人,後來六親不認轟了自己,現在怎麼又知道掉頭了?説不定這是一個新的動向。這個世界也真是複雜,複雜得讓人永遠琢磨不透。由於有老方的一段話,政治學習的會場馬上顯得比較僵。老張、老王不説話,何況老張自己心裏還有一大攤子事要辦;女打字員一揭發,他弄得家裏老婆都跟他鬧,説他狗改不了吃屎,現在他恨女打字員的程度,已經超過了恨老袁;老趙、老豐、老劉、老李都把頭低到自己褲襠裏,或假裝在思考別的。白淨的調查組組長老曲臉一赤一白,搓着手想説什麼,但欲言又止,只是苦笑一下。這時老袁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馬上站起來説:“好了,好了,今天是政治學習,主要還是學習社論,單位的事,就不要具體牽涉了;有什麼看法和意見,底下還可以交換嘛!”
又學習了一會,也該吃飯了,政治學習就結束了。到了下午,老曲來找老袁,説:“這個老方真是厲害!看來他對調查組有些意見。”
老袁笑着説:“他歷來這樣,性子有些直,愛放炮。你不要受他影響,該怎麼調查,還怎麼調查!”
老曲這時看着老袁説:“我現在也明白了,你在這工作也不易!”
老袁聽到這話,心裏一下有些感動,眼裏想冒淚,但他抑制住自己,半天才看着老曲説:“通過幾天接觸,我體會老曲你是有水平的,我才説心裏話,這是黨的工作,不是種自己的自留地,要是自己的事,這樁買賣我早不做了,我回家可以抱外孫嘛!”
老曲笑了:“這是玩笑話,這是玩笑話!”
於是,老曲沒有受老方的影響,該怎麼調查,還怎麼調查。調查十天,調查結束了,老曲帶着調查組回去了。老曲調查組一走;老袁心裏又有些打鼓,不知老曲都調查了些什麼,回去又怎樣向部長彙報。這個老曲表面和善,但這和善後面,也似乎藏着很大的幹練和機謀,因為他滴水不露,從不向任何人透一句調查結果的話。這工作方法,就讓人感到恐懼。和善與恐懼並存,老袁在政界這麼多年,深知這號人的厲害。於是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不知最後會是一個什麼結果。但老袁心裏也不是太害怕,因問題就那麼幾條,一、“五糧液”事情;二、以權謀私;三、準備送女婿出國;四、生活作風問題。前三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一個;現在後一個排除了,單靠前三個,不至於把人置於死地。於是就放下一半心去等。
果然,部裏沒有馬上做出動作,也沒宣佈調查結果,而是在一天上午,又派了人事司的一個司長來,要在單位搞民意測驗。司長把全體羣眾召集到一塊,一人發一張紙條,説要測驗局裏誰當局長、副局長合適,讓大家把名字填到表格裏。填表之前,司長又作了説明,説大家可以敞開思想,不要有什麼顧慮,選票上是不寫填表者的名字的;以為誰合適,就可以填誰;認為現任的局長、副局長合適,可以填;認為現任的局長、副局長不合適,單位中別的同志合適,也可以填;或認為單位中沒有適合當局長或副局長的,需要從外邊調的,也行,填到裏面“需要外調”四個字。司長講完話,大家開始填。五分鐘以後,就有人開始把票往票箱裏放。十分鐘之後,四百多張選票全部在票箱中到齊。票箱是密封的。人事司另外兩個同志便將這票箱抱起,下樓鑽到車裏,將票箱運回了部裏。人事司長另外坐一輛車回去。
由於民意測驗是背靠背,局長老袁,其他七個副局長,都沒有參加。
幾個人都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