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示心跳次數的曲線在七十附近上下波動着,松宮磨擦着自己泛油的臉望向隆正,他那張埋在氧氣面罩下的面孔表情一動不動。克子坐在松宮的對面,臉上浮現起疲勞的神色。但或許是想好好守着自己親哥哥最後一刻的心情在支撐着她,她的眼神是堅定的。據常來探病的她説,隆正最近幾天總是説自己很困。他還説因為自己老在睡覺,時間概念也產生了偏差。前天夜裏隆正對克子説:“你可以回去了,我一個人也沒問題。”,接着便又睡去。這似乎將成為他最後的一句話,後來他就再也沒有醒過。無論急忙趕來的松宮在他耳邊如何呼喚,他都毫無反應。醫生説該來的那一刻已經來了,松宮他們早先就和院方商量過,不進行一切只為了延長他生命而做的措施。
松宮感到後悔,他想早知如此,應該更早來到隆正身邊。現在想來,銀杏公園屍體遺棄案的第一天早上他來探病成為了他們最後一次交談的機會。當時他沒有告訴隆正他和加賀搭檔的事,後來也沒能來告訴他案件是如何破獲的。因為他太忙了,實在沒有時間。如果把前原家發生的事告訴隆正,他會聽得多麼有興致啊。如果他知道了加賀的敏鋭洞察力,以及松宮和這樣一位優秀刑警堂兄搭檔的榮幸感,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啊。”克子突然發出聲音,她正看着監視器。心跳次數又下降了一點,醫生説如果低於六十,隆正的時間就不多了。松宮嘆着氣,看着旁邊的那張桌子。上面依然擱着那個棋盤,棋子的擺放位置比上次見到時似乎有所變化,不過鬆宮看不出隆正後來是怎麼下的,他甚至不知道勝負有沒有分。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撓着頭走到窗邊。他雖然想給隆正送終,但是無所事事地等待這一刻卻是艱難的。外面的天色已漸漸發亮,松宮是昨晚十二點到的,轉眼過了五個小時。夜晚即將過去,可是隆正的生命——他這麼想着,漫無目標地向外面望去。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被醫院大門旁的一個男人吸引住了。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認錯人了,因為那個人的出現是令他如此地意外。“恭哥在外面……”他嘀咕道。“咦?”克子的聲音中帶着困惑。“那是恭哥。”
松宮凝視着那個人,披着黑色的上裝、在那裏佇立着的確實是加賀。“可是既然來了,他為什麼不進來呢?”“不知道,我去叫他。”正當松宮走向房門時,門卻開了,進屋的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金森登紀子。二人向松宮他們低頭行着禮,默默地走到隆正牀邊。監視器上的數值在別的房間也能看到,他們一定是在那邊發現情況的變化而過來的。也就是説,隆正的生命快要到盡頭了。“哥哥,哥哥。”克子開始呼喚起來。醫生站在病牀旁邊,測量着隆正的脈搏。心跳次數又下降了,它彷彿是在伴隨着計時器的數碼數字,按一定的時間比例確實地減少着。為什麼?松宮思考着。加賀為什麼待在那裏?他為什麼不進來?他想去叫他,可是這樣一來就不能為隆正送終了。監視器上的數值下降到四十以下了,此後進展的速度變得更快。數字不斷地減少,終於變成了零。“嗯,”醫生小聲説道,“他去世了。”他的口吻是事務性的。金森登紀子開始取下隆正的面照,克子看着死去哥哥的臉。
松宮離開了病房,他對隆正的死並沒有一種真切的感受,所以也並不悲傷。他只是感覺到,自己人生中的一段重要時期迎來了終點。他來到一樓,走向了正面的大門,隔着玻璃門望着加賀的背影。松宮走出門外向他打招呼道:“恭哥。”加賀緩緩地轉向他,他並沒有顯得驚訝,甚至還微微泛起笑容。“脩平君你走出了醫院……這説明一切都結束了吧。“嗯。”松宮點點頭。“是嗎。”加賀説着看了看手錶。“早上五點……他痛苦嗎?”“不,就像睡着了一樣靜靜地走了。”“那就好,我還要向署裏請個假。”“可是你在這裏幹什麼呢?為什麼不進病房?”“這裏面有些原因,雖然這原因很無聊。”“我們走吧。”加賀説着走進了醫院。
他們走到病房門前,看見克子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裏,她見到加賀後睜大了眼睛。“阿恭……你剛才在外面?”“真是麻煩您照顧了。”他向她低頭行禮道。“我舅舅呢?”“現在護士們正在幫他清潔遺體,還説要整理醫療器材。”克子來回看着兒子和侄子説道。加賀點點頭,在稍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松宮也坐在他身旁。
“關於銀杏公園那個案子,你覺得前原家的老太太為什麼要裝成痴呆?”加賀問。
“這個嘛……應該是有很多原因吧。”松宮答道,他不明白加賀為什麼現在想起來問這個。“比方説?”“可想而知啊,因為不想和家人正常接觸,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應該是主要原因,不過我覺得不僅僅是如此。”“怎麼説?”“我以前遇到過一位老先生,他在常年相伴的妻子去世後整理她的東西時,竟然沒來由地想要用它們。有一天那位老先生就穿上了他死去的妻子的衣服,他並不滿足於此,還穿上了她的內衣並且化起妝來。他以前並沒有這樣的嗜好,也並不是心理性別有問題。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除了他妻子的東西以外,他對別的女性用品毫無興趣。我問他,是不是因為把他妻子的東西帶在身上,會有一種懷念的感覺。那位老先生便告訴我並不是這樣,他説雖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通過這麼做他似乎能體會到自己老伴臨終時的感受。”聽完加賀説的這番話,松宮不禁心頭一震。
“你是説前原家的老太太是為了體會死去丈夫的感受才裝成痴呆的?”加賀不置可否地側着頭。“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不是真的那麼明確,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吧,就像那位穿女裝的老先生。因為就算裝成痴呆,也不會明白痴呆老人的心情,只不過她可能能客觀地回顧自己是如何對待痴呆丈夫的。我們不能忘記的是,即便是老人,不,正因為是老人才會有無法消除的心靈傷痛,而治癒它們的方法不一而足。雖然周圍的人們是很難理解的,可重要的是即使不能理解,我們也應該給與尊重。”加賀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取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舊照片,上面有一家三口。松宮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恭哥吧,還有舅舅和……”“旁邊的是我媽,我想我當時是小學二年級吧。大概是在我家附近的公園拍的,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全家福只有這一張了。我想讓我爸帶進棺材,就帶來了。”“恭哥的媽媽……我這是第一次見到。”那是一位三十五、六歲年紀,長着一張瓜子臉的女性,看起來很文靜。
“你聽説過我媽死去時的事嗎?”“我聽説是有人在她仙台的公寓裏發現她的……”加賀點了點頭。“她是一個人生活的,沒有人照顧她,就這麼孤獨地死去了。我爸他一直很在意這件事,他説他一想到我媽在死時是多麼想見一見獨生子就會有撕心裂肺的感覺。所以他決定了,自己也要孤獨地死去。他對我説,在他嚥氣之前,絕對不要出現在他近旁。”“所以恭哥你才……”松宮盯着加賀的臉。
病房的門開了,金森登紀子探出臉來。“都弄好了,請進吧。”“去見他一面吧。”加賀站起身來。隆正閉着眼躺在那兒,他的表情很安詳,彷彿是從一切苦惱之中得到了解脱。加賀站在牀邊,望着亡父的臉。“他看來很滿足。”他自言自語道。然後他把視線移向一旁桌上的將棋盤。“那是舅舅生前下的最後一盤棋,”松宮説,“是這位護士小姐做了他的對手。”他看着金森登紀子。而她卻以一副困繞的表情看了看加賀。“請問,我現在可以説出實情了嗎?”加賀撓着下巴:“嗯,也對。”“怎麼回事?”松宮問金森登紀子。“和他下將棋的並不是我,我只是按我收到的短信上的內容擺放棋子而已。”“短信?”“然後加賀先生……我是指加賀老先生,當他下出下一手之後,我就再把它通過短信發送出去。”
剛想問對方是誰,松宮便已經明白了。“原來對手是恭哥啊。”加賀微微苦笑了一下。“一盤棋下了兩個月……不,還要更久一些,可惜眼看就要決出勝負了。”松宮不知該説什麼了,他為自己曾把加賀視作一個薄情的人而感到羞恥。原來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試圖和父親建立起聯繫。“那個,請看一下這個。”金森登紀子把右手伸向加賀,她手上有一枚棋子,“這是他臨終時握在手裏的。”加賀把棋子接了過去:“是桂馬啊。”“我想您父親應該是知道真正和他下棋的人是誰的。”
加賀默默地聽着金森登紀子的話。“下一步輪到舅舅下嗎?”松宮問。“嗯,他應該是想下在這裏。”加賀説着把棋子放到了將棋盤上,然後回頭望着父親,“很漂亮的詰殺,爸爸你贏了,祝賀你。”他説着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