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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邊(7)

    曹丞相一走,袁紹的軍隊像黃水一樣漫過了延津。我們這裡成了淪陷區。我們就成了一群沒孃的孩子,等著讓人宰割。曹、袁為敵,我們原來是曹的“新軍”,袁紹一到,我們的下場會好嗎?過去你娘在的時候,你可以撒嬌,撒氣,撒潑,指東打西,指狗罵雞,挑剔食物,任意延長看電視時間,也不怕第二天誤了上幼兒園——誰想去幼兒園呢?現在你娘走了,把你留在了人市上。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市上,等著人把你賣給一個闊佬或窮酸,或者乾脆把你賣到妓院或夜總會,這時你心裡能不發毛嗎?過去你是“新軍”,操練很起勁。起勁是對誰起勁呢?是對曹的敵人。現在曹走了,敵人來了,過去的起勁不就成反動了嗎?不起勁是對的,越起勁越反動。疲沓如一條蟲是對的,是對敵人的敵人的消極反抗;威武如一條龍就壞了,那是敵人的精銳之師,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越是這樣的隊伍和個人,越是要儘快消滅之。所以,自曹丞相走了以後,袁軍漫過地面,我們延津所有的鄉親都忐忑不安,戰戰兢兢,如地震到來之前的昆蟲和小動物,知道有大難臨頭,又不知該怎麼辦好,於是惶惶不可終日。又想,就是天塌地陷,也不是我一個,天塌砸大家,前邊還有大個子頂著,我怕個啥?反倒坦然了。豬蛋、孬舅也不威風了。昔日“新軍”小頭目(豬蛋是曹封的,孬舅是自己蹭上去的)的風采蕩然無存,又沒精打采地瞪起了大眼燈。兩個甚至正在考慮,萬一袁軍追查、清查到他們,將他們抓到大牢裡,兩人如何抵賴和撒謊。豬蛋想說過去所以給曹當“新軍”小頭目,純粹出於無奈,所做的一切,決非出自內心和本意。孬舅決定乾脆不承認自己幹過“新軍”小頭目,(有委任狀嗎?)幹什麼呀?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一個普通的老百姓,遇到大勢所趨,有什麼辦法?風吹草倒,扯帆拉篷,人家怎麼著,我跟著怎麼著;一個老百姓,還能要求他挽狂瀾於即倒、反潮流當英雄嗎?頂多是思想覺悟不高,識別能力不強。心裡也稍覺安定。但兩人都成了夾尾巴狗,夾著尾巴做人,見人灰溜溜的,對誰都笑臉相迎,生怕別人在袁軍盤查歷史時揭發他們。過去豬蛋孬舅都留著波浪式長髮,現在也都一律剃成了和我們一樣的青頭皮。只是有一次兩人在一起練習串供時,因為一個細節的責任分攤問題發生分歧,口角之餘,揮拳相向,兩人才又一次顯示出英雄本色。孬舅鼻子被打破了,豬蛋頭上被開了一個八英寸的長口子,人們趕緊用急救車將他送急救中心搶救,據說縫了三十一針。看著急救車“嗚啦”“嗚啦”地開走,孬舅一邊抹鼻血,還一邊朝地下吐了一口血唾沫:

    “媽拉個×,再搗亂,挖個坑埋了你!”

    就這樣,亂糟糟幾天過去,大家在心理上已經做好當俘虜、受虐待、任人宰割的心理準備。萬事俱備,只等敵人宰割。這時袁軍已經完全佔據我們地面;安定之後,開始與我們接觸。等我們與袁軍和袁紹一接觸,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在此之前所做的心理準備,全部等於白費。我們發現,原來袁紹及袁軍並沒有像曹丞相說的那麼可怕。袁紹一到,也像丞相初到延津一樣,立即到處張貼安民告示,不讓軍隊騷擾百姓,不許強迫婦女,不許玩小豬的耳朵……等等。袁軍在各村莊駐紮,軍人們的長相也都和我們一樣,過去也都是莊戶人家子弟,也都和藹可親,甚至幫我們掃地打水推碾子拉磨。袁主公(袁軍讓我們稱呼袁紹為主公,像當初稱呼曹為丞相一樣)呢?原來也不是吃人喝人的魔王,也是一個體恤民情、和藹可親、沒有架子的人。他的腳也患腳氣,無非曹是右腳,他是左腳,也找人捏腳。雖然也愛好婦女,但也不講究非“處女”不可,媳婦、寡婦,都行;而且也是隻準他一個,不準四十萬軍隊。不接觸不知道,一接觸嚇一跳。幾天下來,我們也像當初喜歡曹丞相一樣,有些喜歡袁主公了。而且有一次聽袁府幕僚傳出信息,說主公找人捏腳,聽說我會寫字,寫過幾篇挺逗的文字,也曾經考慮過讓我去給他捏呢。至於我以前曾給丞相服務過,他一概既往不咎。單是這樣的胸懷,就比丞相大。雖然後來因為各種原因我沒能到主公身邊捏腳,但主公腦子裡轉過這念頭,就令人十分激動。當天夜裡,我久久不能入睡,心緒複雜難平。還有一件令我們十分感動的事,是袁主公對待沈姓小寡婦的態度。沈姓小寡婦被丞相遺棄在此,牙齒被拔,兩腮紅腫,身上被毒打得遍體鱗傷,發高燒到四十二℃。按說這樣的人,哪裡還有姿色?哪裡還招人喜歡?招人喜愛的小虎牙已連根拔除,別說是別人,換成是我,我也會想,這樣的人,可愛已不可愛,使用已無法使用,還理她幹什麼?但主公不,不這樣,從大街風塵中將沈找來,不怕髒,不顧累,立即摟到懷裡,潸然淚下,說:

    “卿為我受苦了。”

    沉兩腮腫得已說不出話,但聽了主公的話,眼圈當時立即紅了,接著淚如泉湧。

    主公便把沉收到府中,說:

    “沒有小虎牙,我也喜歡。”

    這就可見袁的為人了。兩相對照,就可見出曹的兇險和袁的和藹可親了。

    對待我們這些過去參加“新軍”的人,主公也一概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不追究以前大家怎麼歡呼丞相,被丞相檢閱,如何威武甚至呼過“打倒袁紹”的反動口號。這些一概不追究,也不過問,而是一律收編。“新軍”還是“新軍”,組織還是組織,青頭皮還是青頭皮,在隊伍中原來站在什麼位置,現在仍站在什麼位置,該訓練還訓練,該打靶還打靶。過去的小頭目,還是小頭目,以前操練我們的是豬蛋和孬舅,現在仍是孬舅和豬蛋。無非過去大路旁糞堆上插的、迎風飄的是“曹”旗,現在換成了“袁旗”。換一個旗,並不換腦袋,大家都放下心來,接著歡聲雷動,感激袁對我們的寬大和挽救。接著帶一份羞愧和對不住人的心理,立即反正、反水,響應袁的號召,重新加入新的“新軍”。豬蛋和孬舅也很感動,又重新瞪起大眼燈,戴上紅的“袁”箍,興高采烈地在隊伍旁重新操練。操練之中,為了幾天來的惶惶不安、感激主公、羞愧難當等心情,還動不動指桑為槐地罵曹一頓。譬如:

    “媽拉個×片鑼,你還路都不會走,笨得跟曹一樣!”

    “媽拉個×油錘,你不好好走步,還想著給曹白臉當孝子麼?挖個坑埋了你!”

    對豬蛋、孬舅的熱情和積極性,袁主公聽說後,立即予以表揚,讓所有“新軍”向他倆學習。不過最後又說,對曹不要再罵了,辱罵和恐嚇,畢竟不是戰鬥。聽了主公的話,以後我們就不罵了,把勁頭用到操練上。一個月下來,大家都擺脫了曹的陰影,抬腳走路,都有了袁家軍的味道。豬蛋和孬舅又開始留起波浪式長髮。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和當時的白臉奸臣曹一樣,袁主公也檢閱了我們一次。仍由瞎鹿奏樂。瞎鹿仍很激動。不過到底有了些經驗,這次不再心慌,也不再拉稀。聽了瞎鹿配樂的人都說,這次瞎鹿比上一次奏得好多了。太陽冒紅,袁就出現了。騎馬從隊伍前一馳而過。隊伍歡聲雷動,山呼萬歲。檢閱完畢,大家心裡更加安定。這時麥稍黃了,布穀鳥叫了,該麥收了。大家心花怒放,收割麥子,用車子拉到打麥場上。主公體恤下民,讓軍隊去幫助搶收。說焦麥炸豆,一刻三金,民眾者父母也,大家去幫著搶收。並規定幫助搶收時一律不準吃老百姓東西,只能喝口開水,不能喝雪碧、粒粒橙和可口可樂。大家又山呼萬歲。這時大家知道曹以前散佈的都是謠言,明明是曹吃得大家短了糧食,餓了肚皮,他卻栽到主公頭上,說是主公吃了大家糧食,大家才餓肚子。事實勝於雄辯,現在主公就在眼前,糧食就在眼前,主公卻不吃。跟著這樣的人往前走,讓人多麼放心。有四十萬軍隊幫助搶收,麥子很快堆滿了打麥場。為了防止變天下雨黴爛,大家日夜碾打。又沒幾日,顆粒歸倉。這時下雨也不怕了。延津上下,到處充滿了麥香。手裡有糧,心中不慌。這些日子大家喜氣洋洋,和過節一樣高興。主公考慮大家心情,也是助興的意思,讓他身邊的幾個貼身丫環組成宣傳隊,來打麥場上做慶豐收演出。仍由瞎鹿伴奏。這時的瞎鹿,操起胡琴,已經神態自若,甚至做出有些不大在乎的樣子。到了二十世紀末,瞎鹿成長為反派電影明星,這時偶而見到他,談起他的日常生活,他常攤著雙手對我說:

    “片約如潮,片約如潮啊!”

    那種無奈的神態,便使我想起他當年瞎眼操胡琴的樣子。誰都有小出身的時候啊。在瞎鹿的伴奏下,主公身邊的小丫頭跳得很起勁。一個小丫頭跳得褲帶都崩斷了。鄉親們拍著吃飽的肚皮,打著飽嗝,剔著牙縫,都來看戲。看戲者成千上萬。笑語歡聲,不絕於耳。演出中間,主公走上講臺,給大家講話。講話的意思有兩個,一個吃飽不忘敵人,曹賊禍國殃民,雖然上次兵敗退走,但肯定賊心不死,要反攻延津;上次他在延津時,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害得百姓餓肚子;有朝一日他反土重來,又會把我們吃光搶光,讓我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反攻過來,吃飽肚子,要加緊操練,時刻準備迎敵,拒敵人於國門之外,保家衛國,保護我們的勝利果實。主公講到這裡,所有來看戲的百姓齊聲響應。豬蛋、孬舅不失時機地率領大家呼口號:

    保家衛國

    打敗曹賊

    保衛果實

    等等。

    主公在臺上很滿意,眯著眼睛笑。接著講第二個意思,為了更好更快地打敗曹賊,讓大家踴躍交軍糧。軍隊都是自己的子弟,老百姓有糧吃,也不能讓子弟餓著肚子。子弟也是人,也是吃飽了肚子才能打敵人,保衛大家。再者,種田納糧,賣鹽交稅,是自古王法,希望大家想通。聽了主公第二個意思,大家都有些不高興,原來誰在延津都得納糧,丞相在這裡納糧,主公來了也不例外;可正因為誰在都得納糧,大家又想通了。不過這次沒有歡呼,只有豬蛋代表大家表了決心,說:

    “主公,放心,回去這事就張羅。有我們的糧吃,就不會讓您老人家餓著肚子!”

    主公又一次“嘿嘿”笑了,用手捋了一下豬蛋剛長出的波浪式新發,並沒有因為大家興致不高而生氣。當然嘍,主公也是一個大政治家,知道群眾是怎麼回事,犯不上與大家生氣。但他捋了一下豬蛋的頭髮,令豬蛋興奮了幾天,說主公比丞相好,親切和藹,捋人頭髮。接著,便帶幾個“新軍”兵丁挨門挨戶收起了軍糧。交軍糧的過程中,大部分通,個別佃戶不通。不通就是“通匪”。豬蛋和孬舅,便將這些人吊在村西槐樹上,用柳條抽打,一抽打,也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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