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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邊(2)

    我跟孬舅一塊去給曹軍送兔子。孬舅擔一個大挑子,我擔一個小挑子,挑子兩頭掛滿一串串正在喘息的兔子;人一走,挑子顫顫悠悠,天剛下過雨,道路濕潤,空氣清新,我與孬舅走得心曠神怡,所謂孬舅者,我三姥爺的二兒是也,是個懷才不遇、滿腹牢騷的民間英雄。孬舅常説:

    “我生長在什麼年代?我生不逢時。往前生生,我是項羽劉邦,往後生生,我是進北京坐皇上的李闖王,最不濟生在民國,我也能跟隨中山先生左右,可我,現在,純粹一個延津縣村民,有能耐讓我到哪裏使去?”

    説着説着,潸然淚下。日常生活中,孬舅便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畜生身上,再調皮搗蛋身材高大的騾馬,他一刀下去,騾馬立即斃命。賽跑也很好,能攆得把兔子累死。這兩挑子張口喘息的兔子,都是被孬舅攆趴下的。我對孬舅很同情,他本來應該做大人物,現在流落民間,混同於普通老百姓,狗屎裏埋金子,與我們混雜在一起。於是在一篇寫民國初年的文字裏,我便把他寫成一個英雄。只是那篇文字因“題材”限制,最英雄的英雄就是一個土匪,於是他成了那個民間土匪,特點是善於埋人:挖個與人身高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將活人頭衝下往裏一放,也不埋土,拍拍屁股就走了。孬舅聽説後,沒有因為土匪的職位太小而生氣,而是十分開心,説我到底是他外甥,懂他心思,他並不一定是在鬧地位,是在鬧心情,只要心裏高興,職位名分上倒在其次,這才是英雄的處事為人。從此便以那個土匪自居,與人不高興,動不動便説:

    “再不高興,挖個坑埋了你!”

    這,成了他的口頭禪。由於是英雄,今天去給曹丞相送兔子,他很興奮,把曹引為自己的同類。惺惺惜惺惺,一路向我打聽曹的模樣、聲音、見人的姿態、日常的生活習慣、愛吃什麼、愛喝什麼、愛與什麼人在一塊、吃什麼喝什麼口輕還是口重、偏辣還是偏酸……

    好歹我在曹身邊呆過幾個月,問起正經政治軍事大事,我一竅不通;問起這些生活習慣,我像孬舅一樣興致大發。知道的,按知道的説;不知道的,按想象中的説。我説得有興致,孬舅聽得也有興致,不知不覺中,已走出三分之一路程。最後在曹愛不愛吃大米飯肉澆頭即日本現在叫“拌飯食品”上,我與孬舅略有爭議。最後孬舅問:

    “今天送兔子,曹丞相不會接見我們吧?”

    我説:

    “大概不會。送個兔子,曹丞相那麼忙,如何會見?”

    孬舅有些掃興。但掙着脖子説:

    “那也難説,前些天豬蛋去送豬腸子,曹丞相怎麼接見了呢?”

    我想了想,説:

    “是呀,那次他怎麼接見了呢?看來關鍵是曹的心情了。”

    孬舅説:

    “曹也是一陣聰明一陣胡塗,豬蛋怎麼能見呢?不知豬蛋哪句話説對了茬,曹還立刻封了他個新軍小頭目,咱爺們都得受他的管轄,豬蛋算個他媽的什麼東西!”

    説着,議論着,我與孬舅已經到了曹丞相的官邸。還無上前,把門的士兵六親不認,一窩蜂過來,用槍桿將我們推到百米之外,説現在正遇曹丞相出巡,不能靠近。我與孬舅只好遠遠站着,張大眼睛看。等了半天,曹丞相果然這天要出巡。一排排的侍衞和儀仗,開始從曹門中湧出。雄壯的士兵,五顏六色的金瓜金斧金槍金幡,前邊是兩個大牌子:“肅靜”、“迴避”。隊伍出了兩個小時,還無出完。兩個小時後,是一頂金光燦爛的八人抬大轎。曹丞相氣宇軒昂地坐在上面。旁邊是許多侍女捧着熱毛巾、痰盂、拂塵和墨鏡。因這時仍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曹沒戴墨鏡。曹的大轎過去,又是一排排走不完的士兵。太陽照在士兵的槍矛上,放射出整齊耀眼的光芒。街上有許多來往和專門來瞻仰看熱鬧的百姓,這時都在士兵們整齊宏大的“喔——”的鼻音中,伏在地上塵土裏,不敢仰視。孬舅到底是孬舅,一個庸俗的延津村民,沒見過大場面,馬上露出農民本相,也身不由己趴倒在地,臉貼着塵土,不敢仰視。我立即知道,孬舅原來是草雞一個,不是大鷹般的英雄。放到什麼年代,他都成不了項羽劉邦。項羽看到秦始皇出巡,説彼可取而代之;孬舅口口聲聲懷才不遇,一遇別人出巡就嚇得草雞,平時的膽量與滿懷壯志哪裏去了?看來他頂大也只能噹噹土匪,殺殺騾馬罷了,一遇到大場面,就真相畢露,還原成鼠輩原貌。等丞相隊伍走完,送兔子送到曹家廚房,一個廚娘接收;回來的路上,扛着空挑子,我將這意思向孬舅説了。孬舅也羞愧不已,擦着汗説:

    “是嚇毛了,是嚇毛了,不是頭一回見這場面嗎?鬧了半天,只見到一個廚娘!”

    我説:

    “你還老不服氣豬蛋,我看豬蛋比你強。你來時還想讓曹丞相接見,曹真接見你,你還能説出話來?人家豬蛋,卻能和丞相對答如流。”

    孬舅不服氣地説:

    “嚇毛只有一次,下次見了曹丞相,看我不會説話!”

    經過這次送兔子,孬舅魂不守舍幾天。從此老實許多。老老實實扛根梭標到打麥場上去受豬蛋的訓練。只是動不動還説:

    “看我挖個坑埋了你!”

    別人聽了仍害怕,我聽了心裏感到好笑。見人就害怕,哪裏還會埋人?看來我把他寫成土匪,也是主題先行,拔高他許多。一次在二姥爺家聊天,又聊到曹,我透露曹別看現在前呼後擁,初時也不過是個拾糞的,孬舅膽氣才突然又增高許多,拍着大腿説:

    “他原來也不過是個拾糞的,那我怕他個球!”

    離開丞相三月,我對丞相的思念不減分毫。雖然丞相因種種原因辭退了我,但我不怪他;雖然捏搓腳換成了白石頭,我相信白石頭絕對理解不了丞相與丞相的腳與腳的黃水。我雖然現在生活在孬舅、豬蛋身邊,但我的心不在這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的心隨丞相而去。如果這種思念總無報應,我會痛苦萬分;所幸丞相併沒有忘記我。一次丞相剃頭,讓我村的剃頭匠六指去剃。六指是右手多一個指頭,搔癢癢多了一道。但曹不嫌棄他,剃完頭還讓他搔背上的癢,説,多一道怕什麼?多一道面積大。六指剃完頭回來,晚上到了我家,當着我的面,伸着第六個指頭説:

    “老弟,丞相沒有忘記你,讓我給你説,在家好好讀書,操練,晚上看看電視,美國動畫片《老鼠和貓》就不錯嘛!看那愚蠢而可愛的貓,不比哪一個人強啊!”

    我聽後感激涕零,我爹也落了淚。丞相到底沒有忘記我。我沒有白跟丞相一場。

    從此一到晚上,我就收看《老鼠和貓》。看到老鼠和貓,就如同看到了丞相。可惜,《老鼠和貓》並不是每天都有,只是到了禮拜天,電視台才把它作為保留節目恩賜給我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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