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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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是哪一天r。只記得田野裡的早稻正在抽穗兒,大約是陰曆小滿前後的一個日子吧?那一天夜裡有雨,天亮了也沒有停,整天都是溼流攘的。大路本來要去槐鎮的禮拜堂,準備了雨傘和雨鞋,雨下大了沒有走成。他打著傘去了古糧倉。我有事沒有去,我們在小夾道的臺階上分手。回想起來,我們沒有說一句有意思的話。他去修理剁梗機,那臺機器不知哪兒出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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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剁出來的火柴梗像沒有切勻的蘿蔔條。
我說:你歇著吧,等我去了一塊兒修。
他說:我先去了,你來。好,我走了。
我說:你換上雨鞋呀。
他說:熱三好,我先走了。
他順著小夾道的斜坡走了下去。為去禮拜堂,他換了洋服,去不成了也沒有換,只把洋雨靴子甩一下了。他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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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一樣的尖溜溜的大皮鞋,挽著褲腳,從菸袋鍋裡冒出來的青煙散在他身後的雨裡。他叭嗒叭嗒踩著雨水,消失在夾道的盡頭。
我去正院看望老爺口他正在犯病,躺在被窩裡好幾天了。他把別的僕人趕走,指名讓我來陪他。我在他床前扔個蒲團,盤腿豎下來,聽他沒失沒腦地談論生死。這次犯病很特別,是因為畫扇面。扇子是按他囑咐做的,打開來足足佔了一面牆。他登著梯子在上邊畫了一架藤蘿,不知怎麼一腳踩空,差點兒從涕一子上摔下來。摔卜來說不定會好些,沒有摔著倒讓他吃不廠飯睡不著覺了。這麼簡簡單單的件事,讓他想到了死。
他躺在床!二不想動了。
他隔著窗玻璃看雨,屋簷l二掛下來的水瀑亮晃晃的跟簾子一樣,」香樹的葉子讓雨滴打出一片響聲。這時候別說他,連我的心裡也空起來廠。
老爺慢悠悠地說:耳朵,我腦仁兒疼。
我說:讓郎中診診,吃點兒正經藥吧。
他掖好被子,說:沒有用,我早就明白做什麼都沒有用。腦仁兒揪著疼!像伸進個炭火鉗子把腦芯子夾住了,浙不開了,要疼死我沈耳朵,有些事我從七歲就開始琢磨,琢磨到今天也投琢磨透。腦仁兒夾癟了,我想不清楚啦I耳朵你說,人不死不行麼?
我說:老爺,這事我沒想過。
他說:人死了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說:不知道。去閻羅殿陪閻王坐著吧?
他說:你胡說,你也胡弄我麼?那邊兒什麼也沒有。人死了還能有什麼?〕腦仁兒疼!耳朵,我要死了。那邊是滿滿的一池子墨,深得沒有底,祖宗們拿活人做陪葬,是黑怕了。多少年了,這麼大一團黑壓著我,讓人透不過氣來。耳朵我間你,我真要去了那邊,想找個就伴兒說話的,你樂意跟來麼?
我坐在蒲團上,周身寒冷。
老爺說:看把你嚇的,當真r了我是想讓你明白,人活一世什麼都叮以不怕,唯有這件事是人人想躲又是人人躲不掉的口我找來找去找不著個萬全之策,眼看著時光就耗盡了。天啊,疼死我r:裂了)
他大睜著老眼,在被窩裡弓起來。他不讓我碰他,只讓我坐著,陪他說話閒談。我還是禁不住渾身發冷。一想到他當真琢磨過讓我陪他落葬,像在人世間J樣馴順地伺候他,我就覺著自已和他已經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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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了。火盆上的小藥鍋咕咕地冒著熱氣,這間讓雨聲罩著的老屋哪還有一絲人味兒呢?i我說:卦師說您有百歲的壽,您有享不盡的福氣呢!您不用亂想了。
他說;我有什麼福氣?你看我像有福的人麼?我要有福曹府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再說,有福沒福算得了什麼呢?耳朵,你們有光漢的消息沒有?
我說:沒有。這一次他像是比前幾次走得遠了。您放心,過一陣子他乏了,必得回來。
老爺說:我看他倒是有福的人了。
我說:他有多大福也是託您的福。
老爺嘆了口氣,伸著脖子要吐痰,我連忙把痰盂端過去。我從他身上聞到一股豆腐渣的怪味兒。我覺著自己身上也有味兒。
雨下個沒完沒了,蒲團底下潮乎乎的,磚地浮出許多水暈,人的骨頭都發了黴了。
院子裡有人踐著水跑來,連廊子也不肯繞,顯見有火急的事。是炳爺,衣服和鞋襪都泅著水,眉眼發直。他打著抖說:老爺,角院那邊不好了,光漢的媳婦要生】老爺沒什麼反應,眨巴著眼睛想事,過了一會兒才說:生就生麼,你怎麼了?-炳爺說:才一七個足月,有凶兆I老爺說:要死人?
炳爺說:不敢保,大的小的都不敢保i老爺,您給個話兒吧。您不給話,奴才們吃罪不起。
老爺說:不盡心老天不饒你!別的事隨它去吧,命裡全都註定了輸贏了,隨它去吧。
炳爺衝進雨裡,老胳膊老腿上足了弦。我是蒙了,坐在蒲團上不知道幹什麼好。想不到這麼快就生,誰都想不到,最想不到的是少奶奶和大路吧?本來還有一些時間耗著,琢磨著,打著誰也不知道的種種算盤,不料懸在腦瓜頂上的劍一下子就劈下來了。
二少爺問過我:他們怎麼辦?
我告訴他:只有一個辦法,跑!
我說的是實話。二少爺沒有因為我這麼說怪罪我,我明白他是真心在問:他們怎麼辦?!二少爺溜走那天晚上,他含著微笑從我的小耳房前邊走過。他一個字也沒有對我講,可是我從他的笑容裡讀出了許多意思。他分明是說: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顧不了他們,顧不了家,顧不了你,我只能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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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了。我是可憐蟲,他們也是可憐蟲,大家都是,我不想再看見你們了,我受夠了,夠了!
他還說了許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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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明白。
我靜靜心就沒有什麼不明白。
跑!二跑啊】!
大路不可能不想到這件事。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劍噢一下剁了過來。院子嘩嘩流著的雨水越來越稠,要變成紅豔豔的血水了。老爺躺著,突然哼了一聲,目光閃閃放亮。他招手讓我靠近他,像閻羅招呼小鬼。
這樣子我很熟。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他想吃一種不易說出口的東西了。不是第一次聽候吩咐,可是我很緊張,老爺的嘴唇哆哆嗦嗦,我靠他越近越認定他會冷不防咬我一口。他沒有咬我,可是他差不多要了我的命。他的話像蚊子叫,輕得不能再輕,落到我耳朵裡就成了炸雷,一下子把我炸成了碎片兒。
老爺說:耳朵,我想吃胎盤。
我說:您想吃什麼?
老爺說:胎盤。我孫子的胎盤。
我說:我怎麼給您弄來?
老爺說;你拿個尺二的盤子上門口等著去,趁鮮活給我端過來。慢著,給藥鍋加上水,把抽屜裡的磨石和刀子遞給我.去吧,拿到了別耽擱,誤了事我吃你!
老爺撩被子騰一下坐了起來。
他自覺著有救了.
可是我沒救了。
我把盤子遞給五鈴兒,五鈴兒轉身回了上房。廊亭裡坐著大少爺和炳爺,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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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著幾個僕人。炳爺正在安排找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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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事,兌鎮南老倉哥兒的孩子沒出滿月死了,媳婦的奶包憋得出火,讓遷緊把她請來。大少爺很鎮靜,一邊用小葫蘆灌酒,一邊問年歲大的女僕,不足月的孩子能不能活下來?女僕們支支吾吾,沒育敢說話,倒是炳爺插嘴說:七活八不活,就看母子倆的命了。
正說著,上房裡哇一聲叫開了。
聽得出是個有勁兒的孩子。
哭聲壓住了雨聲。
水塘裡的雨泡兒像翻花一樣。
炳爺喚他老伴兒:老婆子,兒子閨女?3上房裡沒人應。
孩子的哭聲太大了。
不一會兒,五鈴兒端著盤子出現在上房臺階上。我沒注意盤子裡的東西,我注意五鈴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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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她臉色慘白,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有那麼一眨眼的工夫,我想跑,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掉。可是我渾身上下軟極了。我見五鈴兒頂著雨往廊亭走,連忙衝出去迎她,我們倆在甫路中間停一「來,像呆子,就那麼在雨裡站著。
我小聲問;怎麼樣?
她不答我,咧著嘴要哭的樣子。
炳爺在廊亭裡叫她;五鈴兒,閨女小子?
五鈴兒大聲說:男孩兒】廊亭裡轟一聲,僕人們先喜開了。我接過盤子,轉身的時候聽到五鈴兒輕輕說:藍的。我聽到她叭嗒叭嗒往上房跑去。藍的!我往正院走的時候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四周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廊亭裡的大少爺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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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好像他自己得了兒子。僕人們紛紛搶到我前邊,丟禪房和正房給主子們報信兒。我暈了,出了角院的門就順著夾道往南走,走到門樓才大吃一驚,連忙又往回走。
家丁問我:端著什麼呢?
我說:肉。
家了說:我當是豬心呢I我說:人心以雨水落在那個東西上,在盤子裡積了水,紅紅的。那東西很像肉餅,碗口大小,有案板那麼厚,拖著一條一尺來長的尾巴。它像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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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的要麼是水裡的活物,沒有眼沒有腳,不知道怎麼一弄會突然地動起來。
老爺正在撅著鬍子磨刀。
小藥鍋敞著蓋兒,黑油油的老湯亂滾亂翻,冒著腥乎乎的熱氣口我把盆子擱在桌上。老爺用八行箋擦淨了刀子,用刀子撥撥,讓胎盤翻了一個身。
我說:讓卦師說中了,是男孩兒。
老爺說:報過信兒了。洗了?
我說:沒洗。
他說:沒洗好。你手淨麼?
我說:淨。
他說:你來切,切成絲,切成肚絲那樣。你先到餐堂給我配一碗佐料來,別忘了放蝦油和辣椒醬,有新鮮的香菜撕幾棵。
去吧,不著急,咱們慢慢來。
老爺搓著手,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去餐堂的路上,我想跑。
從餐堂回來,我又想到跑。跑!!整整一下午,我為老爺切絲,腦袋裡空空的,只跳著兩個字:藍的!我當然明白藍的是什麼,只是不敢往遠處想,一想後脖梗就涼哩噢的,覺得落下來的劍刃朝著自己追過來了口老爺想測著吃,胎盤的肉太硬,測不熟,只好煮,煮義煮不軟,老爺就捏著筷子朝我發火,朝小藥鍋發火。不軟他也想吃,只能眼巴巴看著藥鍋的熱氣,一邊咽口水一邊等著開水把胎盤絲滾爛。炳爺來過一次,大少爺來過兩次,都讓心急火燎的老爺轟出去了。
大少爺的臉是紫顏色,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景。他腔子裡的血輕輕一碰會從兩隻眼睛裡噴出來。我不敢看他。我用小刀認真切絲,恨自己不能切得像頭髮一般細.我腦袋亂哄哄想不成別的事啦!
我覺著落著雨的天一點兒點兒塌下來了。
老爺閉著眼猜嚼胎盤,軟了,他高興了。
我認定睜開眼來,他會吃人!
他會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夢裡撒腿飛奔l我逃了。
老爺說:你嚐嚐。
我嚐嚐。
香!!
香死啦」老爺說:我出汗了。
我說:您脫了衣服再吃。
老爺吃得滿頭大汗。
我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夢裡飛了起來。
天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