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天早餐時,夏金桂又借茬吵鬧,薛蟠因頭日去領採買銀子遭減扣,心頭煩惱,一夜沒睡好,更不堪那河東獅亂吼,往日不過對罵,今日那邊一句惡語出來,竟憤懣難忍,將正喝著的一碗熱粥,照那夏金桂甩去,偏偏就砸到了太陽穴上,粥湯橫飛,更有鮮血直噴出來,夏金桂尖嚎兩聲,便倒地翻白眼而亡。家裡頓時亂作一團。那薛姨媽急派夥計去請夏金桂父母,意思是道明情形私下了結。薛蝌便跑到榮府這邊請賈璉救急,轉了幾圈才在梨香院找到,見賈珍、賈蓉亦在,越發一起懇求:“看是怎麼幫著熄那夏家的火,或先到官府打點,免我哥哥牢獄之災。”賈璉並賈珍、賈蓉只是互看。賈璉問:“怎不去王子騰舅舅那裡去搬兵?”薛蝌道:“伯媽也派人去知會求援了。只是舅舅自免去九省都檢點回京後,一直沒有新的敘用,賦閒心煩,我們去請安都託病不見,只怕沒有姨父這邊人多力大。”賈璉道:“本是至親,該出力的。只是你也知道,這邊你大老爺那個情況,二老爺,你姨父,雖未免官,也正丁憂中,加上姐妹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更別說下面還有人命事,比王子騰舅舅那邊,其實更衰敗了。說起人力,如今這邊只耍我一個,縱是三頭六臂,也招架不過來的。這樣吧,我就派興兒跟你過去一趟,人死了不能復活,打官司又能怎樣?勸那夏家多收些賠付,把這段孽緣了斷就是。”薛蝌還指望賈珍、賈蓉助一臂之力,那父子二人只說些勸慰的空話。不得已,先帶著興兒回去了。回至薛家,人聲鼎沸。夏金桂兄弟帶一大群家人,來了就罵鬧,又報了官,官府來人,見那夏金桂橫死在地,驗完屍,就鎖拿薛蟠收監,那薛蟠原只習慣他指使去鎖拿別人的,自己怎能忍受鎖拿,在那裡掙扎反抗,想當年他指使下人打死馮淵,視為兒戲,拍屁股一走了之,如今其實是夫妻吵架誤傷,怎的就須去受審償命?他那裡掙蹦呼叫,薛姨媽看著只是心疼得嚎啕大哭,那薛寶釵也顧不得許多,只能拋頭露面去攙扶母親,卻也不知該怎麼勸慰。眾人見薛蝌只搬來個榮國府的男僕興兒,薛家一方的大失所望,夏家一方的更加執拗強硬。那薛蝌、興兒輪番勸說以至懇求夏傢俬了,薛姨媽更說願傾家蕩產賠付夏家,只求他們撤銷官司,那夏金桂兄弟那裡答應,只說我們夏家不缺銀子,殺人就須償命,只要那薛蟠人頭來祭奠他姐姐。到頭來薛蟠只能被鎖走,那薛姨媽直哭得渾身幾乎散架。
那日賈政拜客回來,臉色甚為難看。王夫人本擬將妹妹家的禍事報知給他,見他格外沉鬱,且不敢說。二人一起無言無語吃過飯,賈政就到外書房去了。在外書房,清客詹光、單聘仁來湊趣,詹光願陪賈政下象棋,對單聘仁道:“你須作個觀棋不語的真君子。”單聘仁道:“莫若我們兩個陪政老玩葉子牌。”那賈政並無棋牌之興。因對他們道:“你們說說看,歷代興亡教訓,是否皆可為我朝借鏡?”詹光道:“那個自然。當今聖上,就最善借鏡。”賈政拈鬚道:“太上皇在金陵,題有‘治隆唐宋’碑,博大胸懷,古今第一。”詹光、單聘仁皆點頭稱是。二人對看一眼,心中皆在琢磨政老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不曾想那賈政忽又轉換話題,道:“還要請教二位,據那黃老之說,道家之術,已孕之女,到幾月尚可駕馭無礙?”見詹、單二位面面相覷,不能作答,因苦笑道:“二位想到那裡去了?因這也系一門學問,大儒不避僻題,總是知之愈多,心燈愈明。”單聘仁便道:“按那房中術,確係高深縝密之大學問。據愚所知,已孕之女,臨盆之前,皆可駕馭,只是須有恰當姿勢、呼吸吞吐得宜。”賈政便不再言語。詹光、單聘仁見賈政露睏倦之色,便唯唯告退。那賈政一人枯坐,心頭煩惱纏繞。他聽得兩個傳言,都對他及整個家族十分不利。一是頭年他忽來興致,將寶玉、賈環、賈蘭喚來,吟那將軍詩,不知怎的傳至外面,現有人正草擬奏本,欲向聖上告他影射,羅織成罪,其實他的初衷,原不過是借鏡往事,哀男子無能,竟讓女子去犧牲罷了。本來此事並不可怕,因那元妃,聖眷正濃。卻又聽到一個傳自夏太監的消息,道那元妃竟因聖上駕幸,將一個成型的男胎流出來夭折了!雖是聖上自施隆恩所致,怪不得元妃及抱琴、夏守忠並小太監等,但此後元妃尚能續接龍恩、受孕生產否,就未可知了!元妃若果真流產,聖上恰看到關於將軍詩的奏本,一時煩悶惱怒,將己治罪,恐亦難免。再有接收甄家罪產代為藏匿一事,早是心病,原恃聖上追究時元妃可以緩頰,如今更難指望。如此這般越思越怖,不能自己。那賈政一貫只將此類大事自己心中消化,消化不動,只有一法,就是拿那趙姨娘洩悶。因又傳喚那趙姨娘來,趙姨娘巴不得的來了,欲向政老爺說些什麼,那賈政喝令他住嘴,只要他服侍睡覺。趙姨娘便百般花樣讓那賈政忘卻其他。
王夫人就喚過鳳姐來,說明二寶婚事已定,讓他支使人把西邊正房大小六間收拾成二寶新房,又道再把後院三間抱廈重新收拾,二寶婚期中並那以後一段時日,請薛姨媽並寶琴來住,薛家可由薛蝌看守。鳳姐遵命忙去張羅。
那趙姨娘聽得二寶婚訊,別的且不說,眼見著把正房六間都給了二寶,並那後院要請進薛姨媽,十分不忿。那日費婆子有事過來,趙姨娘將他請到自己屋裡,兩個人嘰嘰咕咕許久。趙姨娘道:“你就該跟大太太挑明瞭說,兩位老爺分爨未分家,這邊正院正房二老爺二太太住著,原是你們大房謙遜禮讓,不去說了;只是讓了一代沒有再讓二代的;如今正把那正房劈一半給寶玉娶媳婦,可跟大房商量過?就是你們大房寬宏大量,這邊二房也該摺合成銀子賠補大房那邊對不對?”費婆子一拍腿:“要不是你打抱不平,我倒疏忽了。必定去跟我們太太一個提醒。這是大事了。其實就拿小事說,這二房何嘗把我們大房的人放在眼裡。老賬不去算了。就拿那司棋自焚的事來說,你那內侄明媒正娶,有甚過錯?我們那邊,司棋爹媽,並他姥姥王善保家的,饒死了人,還落了個傾家蕩產,又有四鄰索賠,跟你那內侄結上死仇,其實是無是無非兩敗俱傷的慘事兒,我們大太太找到這邊太太,跟他好好商量,看能否從官中拿出些銀子來,把我們那邊的苦主擺平,豈不是息事寧人作積德的事?你猜這邊太太說的什麼?竟道,咎由自取,無可救藥,一個銅板不出。”趙姨娘更惡狠狠的說:“這邊太太如今更是猖狂,正房後院那三間抱廈,又在重新收拾,說是請他妹子並那堂侄女來住,這邊快成他王家的天下了!我們環兒娶媳婦到那裡去?最不濟也該把那正房後院劃給環兒是不是?”說時傳過來鳳姐在正房院裡指揮的聲音,更是咬牙切齒:“你聽聽,他可是大太太的兒媳婦,一貫的只認二太太他王家的那個姑媽,大太太要再不抖出點婆婆的威風來,只怕這邊早晚成了王家宅子,他連門也進不來了!”費婆子因勸他小點聲,趙姨娘道:“以前怕他,如今不必怕了,他捅出的那些個漏子,連這邊老爺太太也知道些了,那璉二爺以前只有聽他發令的份兒,如今對他也吆三喝四了,別聽他還在咋咋乎乎,如今只是雞毛封蛋罷了!”那費婆子回去,果然到邢夫人耳邊下一堆蛆。
二寶婚事,擇了個吉日,兩對紅燈籠,一乘花轎,十多個陪嫁箱籠,並鶯兒等丫頭婆子隨著,就把那寶釵迎過來,在榮禧堂拜了天地,送入洞房。當日只請了至親,擺了幾桌喜酒。賈赦送了賀禮,邢夫人過來坐席。賈珍尤氏賀禮更豐厚些,賈蓉許氏也隨禮,都來慶賀。賈璉、王熙鳳張羅著,李紈帶著賈蘭,賈環、賈琮,薛蝌、寶琴,也就這些親友到場。未安排吹打細樂,亦未燃放鞭炮禮花。原說請那些從北靜王府借來的戲子演幾齣戲,賈政頭一個說不想看戲蠲了吧,又道宮裡多日並無召喚戲班的動靜,還是趕緊把借來的人都送還北靜王府,多多賞銀致謝。故婚禮那日梨香院又空。喜宴未罷,妙玉指使兩個丫頭送來一個山水盆景,甚是清雅悅目。
當晚襲人親暖錦衾,鋪排完畢,摘下金鉤,放下紗帳,恭請二寶入帳安睡,自己便掩門出來,佈置其他丫頭婆子備熱水黿湯等,又親查燭火,走到小丫頭等歇息的屋裡,只見那春燕佳蕙也不脫衣睡覺,只在一處唧唧喳喳,便責他們為何還不好生安歇,那春燕因道:“佳蕙約我一起去聽窗根兒。”佳蕙道:“本是他的主意,我不過是隨他。”襲人道:“那有你們這樣不懂事的。二爺二奶奶這婚事,太太講話,是棄俗就雅、求樸從簡,連吹打小戲等皆免了,也未往紗帳里布紅棗栗子等物,那還容聽窗根等惡俗?再你們看那二奶奶,何等端莊尊貴,豈有市井人家那小媳婦的聲息,你們打的是些什麼下流主意,還不給我老老實實上床睡了,別明兒個日上三竿起不來,我又不擅拿那雞毛撣子打人。”春燕、佳蕙方去歇息。那襲人回到洞房隔壁,那是他一人的處所,卻也難入眠,只是倚在床上,耳朵聳起,捕捉洞房裡的聲息,卻只有窗外的蟲聲,越發的覺得靜謐異常。
卻說那寶釵只穿小衣進入被中,只側身假寐。那寶玉仰面睡去,恍惚中似在當日老太太那邊,進入黛玉房中,與黛玉同榻嬉語,又拉過他袖子聞那一股醉魂酥骨的奇香,被黛玉將袖子抽去,悵然若失,自己就站了起來,定睛一看,卻是一派虛無縹緲的景象,因問道:“此係何方?”身後有女子聲音解道:“你鎮日到此逍遙,怎的竟忘了?此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那邊還有放春山還香洞,更在離恨天下,灌愁海旁。”略移幾步,只見那三生石畔,有株仙草,綠葉之間,有紅寶石般果實,因點頭嘆道:“原來在此。那林妹妹仙遁後,我只想將他遺下的月雲紗披風上所綴的紅淚珠摘下以作永久紀念,無奈家長不允,只是他那眼中溢出的紅淚珠,怎的會長到了此處,豈不怪哉?”又只見那仙草微微顫動,似有故人相見之歡,寶玉只是納悶,道:“我不過是紅塵中榮國府濁玉,不慎冒犯天界,只求赦罪則個。”忽又見那邊有一銅鑄仙人承露盤,盤中皆系甘霖,腳下又恰有一水晶噴壺,遂情不自禁將那甘霖傾入噴壺,就要去澆灌那株仙草,正要啟步,又聽身後有女子聲音,道:“如今毋庸再施甘露,你我功德早已圓滿。”細辨,竟是林妹妹的語音,不禁狂喜,轉身去找,卻無蹤影,猛的驚醒,卻見帳兒紗罩住,再一側身,駭然發現衾中另有一人,細辨起來,聞出冷香陣陣,方想起自己已與寶姐姐成婚繕頭晚襲人遵王夫人之命,在那二寶衾下褥上,鋪有接紅單,第二日收拾洞房衾被,仍是雪白,因去秘報王夫人,王夫人囑他繼續行事,一連數日,皆無紅現,再報與王夫人,王夫人嘆道:“那寶玉太混沌。那寶釵亦太端莊。雖說老太太喪期才半年多,只是他們應明白,早結珠胎,方是對老太太在天之靈的最大安慰。也罷,隨其自然,總有一天見紅的罷。”
二寶成婚,各自皆勉為其難。然白天一處,仍相待如賓,且談笑自若。那日寶釵對寶玉說:“成婚那天,有個該請的未請。只是我不好跟太太言說。你怎麼竟也忘了不提?”寶玉道:“我何嘗沒有想到。只是老太太沒了,老爺太太未必覺得他是至親了。況那天縱請來,他也拘束的慌。如今可單把他們夫妻請來一聚,你看如何?”寶釵道:“正是。人家結親時,可是把我們都請遍的,連顰兒那天也去了。你可速報太太,明日就單設一席,把他們兩口子請來,如何?”寶玉去跟王夫人說,王夫人道:“可不是匆忙中就把雲姑娘給請漏了。他那兩個叔叔雖說削了爵,還在原來府裡住著,且比我們大老爺強,聖上還沒那麼罰責,只怕回黃轉綠,也是有的。雲姑娘如今被衛家娶了去,也不必依靠叔嬸了,聽說倒還能幫補兩處一些,反哺之舉,孝可感天。快把他跟那姑爺請過來,我們老輩只受個請安,且讓他們跟你們高樂一日罷。”
那史湘雲所嫁衛若蘭,也繫世家子弟,祖上原有爵位,到他上一代即遞減中止,但祖上傳下的事業,仍由這衛公子擔當。原來他家世代為皇家管理苗圃。如今在京城東北數百里處,仍有上百頃苗圃由他掌管。那苗圃中有大片每年播樹籽的畦棚,有大片幼樹苗林,更有可隨時剜出移栽的成樹,還有大片已成森林的材木,砍伐後供應建築房舍及製作傢俱使用。森林邊上,有一莊院,左近皆喚作衛家圃,外圍院落住著樹把式伐木工等,還有大片馬棚車房,內院則是衛公子的別業,主客房並餐廳廚房書房庫房外,還有若干寬敞的空屋可供宴飲娛樂,那衛公子在春、夏、秋三季,總要離開城中宅子到此別業休憩十多天,常邀去歡聚的,有錦鄉伯公子韓琦、神武將軍之子馮紫英、陳也俊等。那陳公子也是祖上襲爵,到他這一代遞減至無,卻也懶於科舉博得功名,只承襲家中那為皇家從江南運送太湖石到京城的事業。這年春天,衛家莊中竟又多了個市井人物,是馮紫英提攜的諢號醉金剛的倪二,大家不分貴賤,常常一處談笑痛飲甚是相得。
史湘雲自小失祜,雖說兩家叔嬸據禮輪流照應,究竟不曾嬌養,可謂童年坎坷,只有榮國府史太君,他祖姑在世時,把他接去住上幾日,方得舒心。未曾想聘入衛家後,與那衛若蘭相遇,倒像多年舊相識邂逅重逢,衛公子對他珍愛呵護,且兩人有說不完的情話開不完的玩笑,衛公子更琴棋書畫樣樣來得,只作詩填詞不如湘雲敏捷,湘雲就常跟他論詩品詞,那衛公子又教他彈箏奏琵琶並吹簫笛,湘雲吹笛學得最快也最好,那衛公子笑說都是因為他舌大之故,每聞此謔,他就笑道:“好個灰公子,我必再罰你賦詩一首,仍用險韻!”
那日史湘雲衛若蘭伉儷得二寶邀請,雙雙赴榮國府慶賀。一見寶玉、寶釵,湘雲就大聲埋怨:“好個愛哥哥愛嫂子,把我瞞得鐵緊,蔫不嘰的就拜完天地了,到這時才請到我,我那賀禮且不拿出來,倒說說看你們該如何受罰?”又把衛若蘭拉到他們面前,笑道:“聞沒聞出樹苗的氣味?你們倒說說看,他像棵什麼樹?”那寶玉原跟衛公子見過,笑道:“紫英兄他們早有定評,竟是棵華山松,可當頂樑柱用的!”大家歡聚宴飲不提。
且說席罷,寶釵讓湘雲去躺著歇歇,湘雲道:“我才不歇。倒要到兩處地方去看看。一是老太太那邊,我跟著他住過的地方,一是園子裡凹晶館,林姐姐仙遁的處所,那也是我們當年中秋夜一起聯詩的地方。”寶釵便勸道:“你心存思念就是了,又何必去往傷心地,鬧不好身子讓陰氣撲了,豈非不妙?”那湘雲道:“一個是老福星,一個是神仙女,那來的陰氣?只怕我去過後,陽氣更旺!”說著就轉身,剛轉身,又轉回來,不讓衛若蘭陪著他,命衛若蘭好生坐著跟寶玉茶話,更不用寶釵陪著,寶釵讓襲人跟著,他連襲人也不要,只容翠縷隨著,一徑先往賈母院而去。
到了賈母住處,看房的婆子掀開簾子讓他進去,他跟翠縷進去後,就彷彿老太太還在世一樣,高聲喚祖姑,又故意躲到扇後,笑著讓老太太猜他藏在了那兒,又站到燈穗子底下,問老太太扶著椅子的究竟是雲兒還是玉兒?四處轉悠完了,出得屋來,臉上仍是滿面笑,只那睫毛上沾著的全是淚珠。
翠縷又跟著他進大觀園,往凹晶館那邊去。路過薔薇架,那薔薇開瘋了,翠縷道:“這不就是我們那年拾到金麒麟的地方麼?原來您跟衛公子的姻緣,那天已經綰定啊!”因湘雲和衛若蘭皆把金麒麟佩在大衣服裡面,故這次二寶均未看到。湘雲只微笑著往前走,那大觀園雖無人拾掇,盛夏中任那花開花落,倒也野趣盎然。不一時走攏那凹晶館,水塘中野鶴將頭頸插到翅膀裡甜睡,湘雲將食指豎在唇上,翠縷就跟他一起默默望著眼前景象。那池邊芙蓉樹成林,樹上木芙蓉盛開,水塘一側則有荷花——水芙蓉,也開得正旺,湘雲不禁想起那年為寶玉慶生,在怡紅院開夜宴的盛況,黛玉抽出的花籤,正是芙蓉花。又想起那回中秋夜,兩人對月聯詩,中有“犯鬥邀牛女,乘槎待帝孫”兩句,後來背給衛若蘭聽,竟最欣賞這兩句,其實他們聯出的那最後兩句,才是絕唱呢。想至此,對著黛玉水遁仙去的地方,默默致敬。
離開凹晶館,湘雲帶著翠縷,先路過攏翠庵,翠縷道:“那尼姑妙玉師傅,還在裡邊吧?”湘雲道:“那是詩仙。只是今日不去打攪他了。想必後會有期。”遂一起往稻香村裡,給李紈請安。李紈見湘雲來了,自是喜歡,拉著他手,只是上下端詳,因道:“果然是貴婦人景象了。實實為你高興。”湘雲道:“太太、鳳姐等處都請過安了,你這是最後一處。回到愛哥哥愛嫂子那邊,再略坐坐,就要回家了。”正說著,平兒來了,道:“我們二爺二奶奶說,備下晚飯了,請你跟姑爺過去呢。”李紈道:“只是我這邊吃得太素淨,跟齋飯也差不離了,要不我請你跟姑爺。”湘雲道:“都深謝了。只是今日我們晚上回去還有事。明天一早若蘭要去苗圃別業,好多朋友要在那裡跟他聚。我要給他打點行李。”
湘雲並翠縷回到二寶那邊,寶玉與若蘭還在侃侃而談,寶釵迎上湘雲道:“你們送如許厚禮,實在太不敢當了!”湘雲笑道:“這就算得厚禮麼?實對你說,臨走之前,我還要送你們一樁真正的厚禮哩!”遂讓翠縷拿過笛子來,二寶見了皆問:“雲妹妹什麼時候學會吹笛的?”湘雲道:“你們只問若蘭。”衛若蘭道:“如今他箏也彈得,琵琶也熟,簫吹的卻不甚好,只這笛子到了他大舌頭底下,竟能發出天籟之音!”湘雲笑道:“我天生愛笑不愛哭,能歡不欲悲,那簫音太淒涼,我只喜歡這笛音的活潑鮮麗!”說完就吹笛,卻是一曲《雲追月》,那笛音果然喜興歡暢,一時笛音飄牆過院,連鳳姐那邊也聽得真切。鳳姐因問平兒:“那裡的笛音?多時耳朵沒這麼舒服過了。”平兒道:“聽翠縷說,雲姑娘如今弄簫吹笛得心應手,從這笛音可見雲姑娘如今是心滿意足,他與那衛公子必博個地久天長!”
正聽著那歡快的笛音,忽然興兒在屋外探頭探腦,只招手喚平兒,平兒出去,道:“你在這裡賊眉鼠眼的作什麼?”興兒道:“聽說官府把那吳新登找到了,如今正審問呢!”平兒道:“逮著了好啊,快報給二爺二奶奶就是,且在這裡磨蹭什麼?”興兒道:“我先跟你說說,你先去報吧。”平兒道:“這就怪了。難道有什麼凶信不成?”興兒道:“可不是。原以為是喜訊呢,不曾想那吳新登狗急跳牆,亂攀扯起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