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論是同姐妹們比,還是同表姐妹們比,乃至同中學、大學的同年級同專業的女同學們比,田月明都絕對地是超常的美麗。
不說她的眉眼,不形容她的腰身,單把她眉眼腰身分解開檢驗那或許根本沒什麼特別突出之處乃至於還頗有瑕疵,關鍵在於其通體效應,尤其在渾身散發出來的高文化教養和雅而不傲的風度。
50年代初,她大學畢業到北京某設計院工作時,常常是一頭短髮,上身一件幾乎沒有什麼裝飾物的無領白府綢短袖襯衫,下面一條用便宜花布縫製的短裙,腳上一雙普通的平底涼鞋,然而一走動起來,與同事們一說話一微笑一略略仰首一輕輕拍手,便惹得所有人心裡都不禁出現這樣的念頭:真是電影裡頭走下來的美人……
田月明確實跟電影這本世紀勃興起來的文化現象有著或明或暗的關係。但同表妹蔣盈波不同的是,在她靈魂中打下最深印跡和決定了她人生中最重大抉擇的,不是蘇聯電影,而是美國好萊塢電影。
田月明的父親田得壠早年留學美國西點軍校,後來成為國民黨的高級將領,1945年後曾先後出任國民黨政府駐加拿大和美國大使館的參贊級武官,到加、美赴任時把妻子和幾個子女都帶了去,那時田月明已有十幾歲了,她在加、美的三年多里學會了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每天有一位匈牙利裔的移民教姐姐田霞明和她彈鋼琴,是正兒八百循序漸進的學院式訓練,因此即便後來她的人生道路中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裡同鋼琴完全切斷了聯繫,一旦終於又能坐到鋼琴前彈奏時,她稍加複習還是能很流利地並加上理解性處理地彈奏出李斯特或肖邦的有相當專業難度的奏鳴曲。
美國文化,或擴而大之,泛西方文化,對田月明靈魂的浸潤,造就了她的人格和風度,然而田月明並沒有膠著更沒有完全融解到那裡面去,1949年以後,她對於蘇俄文化,或擴而大之,泛左翼文化,也有著一種欣悅的趨同。她的父親田得壠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四川以前便宣佈了起義,並在維護和轉交國民黨軍隊軍備及地方重要財產方面有功,因此1950年以後不是像比如說杜聿明那樣被送入戰犯改造所,而是到南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所軍事學院擔任了高級教官,這就使得田月明後來能與包圍自己的大小社會境域建立起一種鬆弛和諧的關係。
田月明到北京工作時就住在設計院大院的單身宿舍裡,當時那設計院在所謂“新北京”——就是東西長安街穿過復興門向西的延長線上兩邊由許多新建樓房所構成的區域,那時沒有地下鐵,也沒有很多路公共汽車通往那邊,所以倘若節假日她進城到舅舅家玩,舅舅舅母擔心天晚了她返回那麼遠又那麼相對空曠的地方不安全,便總是提前開晚飯,到六點鐘以前一定勸她返回,可有一回田月明返回途中在東單一帶換車時,發現大華電影院正在上映蘇聯的彩色文藝片《奧賽羅》,她看看腕上的表,估計看完七點一刻開演的一場,散場後還來得及趕上開往“新北京”的末班車,便毫不猶豫地買票進入了大華電影院,在電影開映以前她上了一回廁所,蹲下再站起來時,一不小心把一雙手套掉進了深及兩尺的廁溝中,那雙手套還是當年從美國帶回中國的,用了那麼多年,只是稍顯陳舊,而樣式和色彩絕對是同齡女性人見人愛的;兩隻手套在廁溝裡對稱地擺放著,令人心疼,而又無可奈何;出了廁所田月明自然懊喪不堪,但她很快調適了自己的心情,她想《奧賽羅》無論如何是值得一觀的,對於她來說,一頓精神上的宴饗遠比一雙用過許多年的手套更有價值!她摸出錢包數了數里面的錢,扣除下回去的公共汽車車票錢,所剩下的剛好可以買一客果味冰激凌,買!她毫不猶豫地買了冰激凌吃,進入到放映廳。耐心地看完前面加映的一輯又一輯的《新聞簡報》記錄片,終於,由當年最走紅的蘇聯電影演員邦達爾丘克主演的彩色文藝片《奧賽羅》開演了,田月明不是一般地津津有味地觀看了這部影片,而是以一種對從原著到改編到導演手法到美工攝影自然更包括演員表演、鏡頭運動、細節處理充滿深深的理解和品評的高態勢審美,看到影片最後一個鏡頭聽完片尾的最後一個配樂音符,才離開座位……出電影院時她伸腕一看手錶,呀,任她如何奔跑也趕不上那開往“新北京”的末班公共汽車了!在稍縱即逝的恐慌感過去之後,田月明坦然地沿著人跡稀少的大街,豎起短大衣領子,沒有了手套的雙手插在衣兜裡,朝北京火車站走去——那時候的北京火車站還在前門——一路上田月明回味著影片,覺得被北風颳得清爽如紫琉璃般的天空上那不成渾圓的月亮格外美麗,街燈的光區裡偶然穿過的騎自行車的人也格外有趣……她後來就到車站候車室裡坐了一夜,並仰靠在椅背上做了一串繽紛五彩醒後難以複述的夢,天還沒有淨亮她便離開火車站,去搭乘了頭一班駛往“新北京”的公共汽車,回到單位後她仔細到水房洗漱了一番,上班時間去到辦公室居然依舊容光煥發,精力充沛……
這便是田月明。後來她向表妹蔣盈波講起這件事,講起電影《奧賽羅》,得出結論說:“最最難得的是哈恰圖良譜的音樂……今後一定要把他的交響樂唱片弄到手,仔細地聽!”
蔣盈波不能共鳴,只是說:“可惜那天西人沒跟你一起看!”
2
一部蘇聯電影《幸福生活》,確定了蔣盈波的職業走向並引帶出以後她個人生活的一系列變化。
田月明的個人命運,其實也深深地被電影所影響,但並非一部電影,而是好萊塢製作的那些銀色夢境中的男明星系列,而在那一系列中,最令她心儀的是泰倫·鮑華,那倒並不一定是因為她所看過的泰倫·鮑華主演的影片多麼出色,或對泰倫·鮑華的演技多麼佩服,那是因為,泰倫·鮑華的銀幕形象與她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鄭希華的形象能夠合二為一,使她神迷心醉!
鄭希華便是蔣盈波那句“可惜那天西人沒跟你一起看”中說到的西人。
西人自然是鄭希華的綽號。因為這綽號是用四川話取的,後來在親友間這麼叫也都用四川音,因此無人會誤聽為《紅樓夢》裡那個“襲人”,關鍵是四川話的“人”字要發成“忍兒”的音。在當年的蜀香中學裡,西人不僅令田月明一位女生著迷。西人是個混血兒,他父親是中國血統,一位到德國留學歸來的醫學博士,他母親則是地道的日耳曼血統,是他父親在德國留學時租住的那所居室的房東的女兒,原是學法律的,愛上他父親後便改學醫學檢驗專業,但未拿到學士學位便毅然嫁給了他父親,一同來到了中國,生下西人後便一直在家裡當家庭主婦;西人父親在重慶一家最有名的教會背景的私立醫院當醫生,收入頗豐,所以也把西人送入蜀香中學這樣的學校讀書。究竟是田月明單方面主動追求西人還是西人也主動追求田月明,一度在蜀香中學的女生中眾說紛紜,但不管怎麼說,到高三快畢業的當口,他們倆儼然已經敢於大膽地手拉著手前往國泰電影院看最新一輪上映的好萊塢電影。
在後來保持聯繫的同代親友中,田月明是惟一使初戀的花朵結出家庭果實的女性。小她一歲的表妹蔣盈波的初戀後來形成靈魂上的一道不可癒合的傷痕。大她一歲的親姐姐田霞明經歷了好幾次辛酸、滑稽的青春戀,被別人拋棄過也拋棄過別人,直到妹妹和西人結婚並有了頭一個女兒後才終於結婚構築了自己的小巢。後來到文工團唱合唱的老校友鞠琴也經歷過至少兩回朦朧的初戀與無形的失落,才終於同歌劇演員常延茂聯姻。一度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同窗崩龍珍在初到大學任教時也曾愛上過一位英俊有為的講師,有一回田月明、蔣盈波和鞠琴相約去大學裡找她玩,在她的宿舍中,她又想隱瞞那尚不成熟的戀情又欲炫耀那已初見端倪的幸福,從抽屜裡取出那講師的相片後又立即後悔要再裝回抽屜,結果被三位同窗拉的拉拽的拽搶的搶,四個如花怒放的青春女郎尖叫嬉笑滾作一團,崩龍珍那情郎的相片到底還是讓田月明她們三個搶了過去傳遞著觀賞了一遍……但沒有多久那相片就被崩龍珍流著淚咬著嘴唇燒成了灰燼,那時崩龍珍還並沒有被反右鬥爭的浪濤所吞噬……她直到田月明她們都結了婚好幾年之後,才總算也結了婚。
田月明卻春心一釋便有西人來接,兩人一拍即合,雖然1950年以後他們分別上了兩所各在一方的大學,相繼畢業後又一個分配在北京一個分配在天津,但他們的愛情卻在時間和世事變遷的考驗中愈見濃釅與堅固。
唉,唉,那是些多麼甜蜜多麼浪漫的日子啊……
一個星期天,一大早田月明便到北京火車站去接從天津來同她相會的西人,西人從車上跳下來了,一頭鬈曲濃密的黑髮,一對在深陷的眼窩裡炯炯有神的灰藍色眼珠,寬肩細腰,雙腿頎長,望見田月明便開心地一笑,頰上兩個絕不能用嫵媚二字形容而只增強著陽剛之氣的酒窩,活脫脫一個東方版的泰倫·鮑華!
田月明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投入他的懷抱。西人重重地吻她的額頭。這在那個年月是相當驚世駭俗的。好在側目而視的北京人至少有一半以上以為西人是“外賓”,對於“外賓”自然就不好過深地腹誹了……
他們緊貼著走出車站,西人用健壯的胳膊緊緊摟定田月明豐滿的肩膀。
田月明說:“舅舅舅母讓我們去他們那兒,又做了好多好多好吃得要命的家鄉菜!”
西人也深知田月明舅母的川菜手藝超過許多高級餐館的大廚師,光她那泡豇豆和滷口條就足能令人垂涎三尺,但西人說:“不去。去了那兒,我就沒法子吃你了!”
田月明開心地笑著,甩甩頭髮說:“鞠琴給了票,請我們下午去看他們的演出,他們有個男高音,獨唱曲目裡難得地有舒伯特的《小夜曲》,還有匈牙利的《瓶舞》估計也不錯……”
西人不停步地摟著田月明往外走,說:“不看。我來是為了專門看你,只看你。”
他們走到車站外面,下起了小雨,田月明說:“怎麼辦?”
西人仰面哈哈一笑說:“什麼怎麼辦,不辦!”說著把身上的風衣一抖,把田月明連頭帶肩裹進風衣裡,腳下不停地頂著雨走到了大街上,任雨絲落進他自己那濃密鬈曲的黑髮中……
一對戀人就滿不在乎地在雨中散步,他們不進商店,不去公園,就那麼冒著雨一路走到了故宮外的筒子河邊,雨小了,雨絲變成了眼睛看不清的雨毛,田月明就把頭鑽出西人的風衣,兩人在筒子河邊的大柳樹下擁抱、親吻,說許多臨時想到的話,一忽兒互相搶著說,一忽兒都沉默下來,只以眼睛傳遞信息……
後來他們到東安市場裡的吉士林西餐館吃西餐。蔬菜色拉端上來以後,西人舉起斟滿白葡萄酒的玻璃杯說:“為了我們在天津共建一個天堂!”田月明用自己的酒杯同他那酒杯用力一碰,笑著呼應:“為了今後經常在起士林用餐!”
北京的吉士林西餐館後來湮滅了。天津的起士林西餐館一直存在到了今天。
3
天津市區有許多原來富人家的小洋樓,50年代後成了公產,當作職工宿舍,在其中一座三層的小洋樓裡,婚後的田月明和西人安了家。西人把父母從重慶接了來,父親算是天津一家公立大醫院把他作為專家聘來的,醫院為他和他夫人準備了兩家醫院提供的宿舍,面積不算小,條件以那個時代而論算是不錯的,但作為獨生子西人怕父母另住他處不便照顧,就在自己單位安排自己住房的過程中,把父母分到的公房同本單位掌握的公房加以了倒換,結果是在那三層小洋樓裡,分到了整整一個第三層的兩大間外帶可以兼作廚房的過道,還分到位於二層和三層之間的一個小小的亭子間,這樣就把父母和自己、妻子都安頓了下來:父母住三樓套間的裡面一間,自己和妻子的臥室設在下面的亭子間,三樓外面的一間作為公用的起居室,吃飯、會客、休息、聊天、聽收音機、放唱片(那時候還沒有電視)……田月明的洋婆婆——她跟著西人喚她作歐媽——把樓上的臥室和起居室都佈置得洋味兒十足,比如起居室的窗簾是有寬大的帶褶鑲邊的,除左右開合的兩塊外,上面還有一尺長的帶褶的大檔頭,而左右兩塊窗簾又都是垂落至地板上的,可以完全拉開,也可從中段束攏形成兩個相對的R形,窗簾布是用米色底子有大朵藍色百合花圖案的布料縫製的,而非那時一般家庭所用的單色面料;沙發是用了幾十年但保護得很好的帶木鑲邊木扶手造型古雅的比利時式樣,包括一長兩單外帶一個無靠背方墩構成一個完整的組合,包面的絨料儘管有些地方磨出了經緯,但用若干套有中式織錦外罩的腰枕一遮擋,也就不容易看出來,且中西合璧顯得相當講究而雅緻,更何況牆上還掛出從德國帶回來一直沒損壞的有西洋古典式狩獵圖的大壁毯,地上也鋪著若干塊色調圖案和諧的舊毛毯,兼以一些手繡的桌布、靠墊,幾件中國的不一定多麼值錢的古玩和德國的藝術瓷器,還有窗臺上和茶几上的盆花、文竹,營造出一種富裕的異域情調,在那個年代裡,凡走進去的外人,無不為之讚歎或驚詫,就是田月明的表妹蔣盈波,很見過些世面的,有一回出差天津跑去看望他們,也不禁讚歎說:“好一個世外桃源!”
蔣盈波從天津回來,還這樣對北京的親友描述說:“西人的歐媽真有意思,別看一頭銀黃的鬈鬈髮,藍灰藍灰的大眼珠,一臉的西洋相貌,可一張嘴,竟是滿口地道的中國話,還不是中國的普通話,而是四川土話,我就聽她說:“哪個想得到天津也這麼‘陰倒起’熱喲!‘陰倒起’——就是我們離開四川久了,要想說‘暗地裡’‘沒想到’這樣的意思,也未必就能張口‘陰倒起’啊……”聽她講述的人便都笑了起來,心裡都想,好一個奇怪的洋婆子啊,她怎麼會心甘情願地嫁給一箇中國留學生,而且義無反顧地跟他到中國來,一住就是二三十年哩!
田月明既然愛西人,當然愛屋及烏,愛那中西結合的雙親,況且她小時候在加拿大、美國生活過,歐媽對她來說並非什麼難以理解的外人,她想在這世外桃源中有這樣一位洋婆婆,實在是樁幸事、雅事、趣事。
田月明離開北京設計院時,領導、同事乃至傳達室的老頭、食堂的炊事員對她都流露出了真誠的戀戀不捨之情。與蔣盈波回憶起大學畢業後所到的第一個單位特別是第一位單位最高領導時只有恐怖與厭惡截然不同,田月明始終懷念著北京設計院的那些歲月,她的第一位單位最高領導——設計院的黨委書記也是一個瘦高個兒,並且面頰上也有個傷疤,也其貌不揚,並且也是工農出身,渾身土得掉渣兒,有時在辦公室裡同人談話談著談著不知不覺之間一雙腳就全挪到椅子上簡直是蹲在那上頭了,可田月明回憶起他來還是充滿好感,因為他尊重知識分子,尊重創造性勞動,尊重開拓的意願,並且最讓田月明感到難得的是他尊重別人的隱私,在他的領導下設計院裡的工作興旺穩健地朝前推進著,就連食堂的飯菜也不斷地可口而便宜起來……田月明記得那位書記答應放她去天津時一邊用撕下的廢紙卷著菸絲一邊對她說:“有什麼法子呢?你那對象他調不進北京,我們只好放你去,可你們這批大學畢業生,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第一代人才啊,咱們設計院要一代代發展下去,你們就是創業的元老啊,你這個元老走了,我心裡不好受啊……”說得最不愛哭天抹淚的田月明也不禁掏出手絹去抹發潮的眼睛擤發酸的鼻子……
田月明為西人放棄了元老的事業,並且因為天津相應的設計院編制已滿,她只好暫時調到一個專業不那麼對口的單位先作“過渡”。但這對田月明來說是心甘情願的。她夢想成真了。泰倫·鮑華整個兒屬於了她。
4
生下了斐斐。
這第二代混血兒絕對是一個標準的安琪兒,她好重!一生下來就有3400克!儘管田月明為了讓她生出來吃盡了苦頭,可把那白生生的安琪兒抱在懷裡時,她快樂得簡直有點騰雲駕霧。歐媽頭一回來醫院看孫女兒便叫她斐斐。田月明原以為用中國字表示應用飛飛或菲菲等寫法,但爺爺後來鄭重聲明孫女兒的名字應寫作鄭斐斐。鄭斐斐頭髮同她爸爸一樣隨爺爺,生下來數量不多但根根烏黑。鄭斐斐眼睛不像她爸爸那樣帶有奶奶那種味道,而是黑油油的眸子。這大概也並非爺爺的遺傳而是因為她有田家的血統。鄭斐斐黑頭髮黑眼珠可任誰望上一眼便會感到她是十足的洋味兒,那眼窩,那小嘴,那臉蛋,那輪廓,說不清道不明究竟為什麼就是跟純粹的中國父母生下的孩子不一樣……
從醫院回到家中,在三樓起居室裡坐月子。也只能在那裡。田月明和西人自己的亭子間臥室只有6平方米,放下雙人床以後,只能勉強再放下一隻五斗櫥、書籍和一些零碎物品,只好在床上放腳那頭的牆壁上自己設計裝置一個吊櫃。梳妝檯那個時代不講究,田月明完全可以放棄,但一直想有張書桌,無奈那亭子間再放不下一張書桌,因此要寫點什麼東西時只好上樓,西人可以到父母的房間去寫——那裡有很堂皇的帶檯燈的書桌,田月明一般就利用吃飯的圓桌來寫。亭子間臥室既然如此狹小,抱回斐斐坐月子,當然只好在三樓起居室裡了。
月子坐完了,田月明該去上班,斐斐怎麼辦?這在別的家庭簡直用不著討論,奶奶才50出頭,身體十分健康,又不用上班,不是正好帶孫女兒嗎?但歐媽不同於中國的家庭婦女,不錯,她極愛斐斐,對兒媳也極有善意,但她對斐斐的照顧只限於動嘴,田月明坐月子初期斐斐的尿子都是西人來洗,但西人洗了幾天便覺得麻煩而無趣,好在田月明身體恢復得極快,後來就由她自己來洗,西人只幫著準備溫水和換水、倒水,再後來則完全由田月明包攬了,她做這類事時,西人便陪他爸爸下國際象棋或用德語同歐媽聊天,非他搭一把手的時候得叫喚他,他才能過去幫忙。
田月明希望能請個保姆,在她恢復上班以後在家裡照看斐斐,這樣不是還能減輕歐媽做飯和收拾屋子的負擔嗎?西人馬上同意,但西人跑進裡間屋和歐媽用德語商量了一陣便走出來對她說:“不必請保姆了,保姆來了不好辦。”
田月明問:“有什麼不好辦呢?”
西人說:“保姆來了住哪兒呢?”
田月明說:“住哪兒?當然住這兒啦,住我坐月子這張床,斐斐睡小床,我跟你到下面住呀。”
西人搖頭:“歐媽說,她不能容忍隔壁屋裡住個陌生人。”
田月明為難了。
西人說:“你們單位不是有哺乳室嗎?你就上班抱去,下班抱回來吧,歐媽講,還是中國人養孩子的方法好——堅持吃母奶,營養安全,爸爸也說這一條中國人強過西洋人。”
田月明接受了這個方案。
抱來抱去,當中還要擠車,備嘗艱辛。逢到颳風下雨寒流襲來,有時只好留在家裡不去上班,由西人給她們單位打電話,不是說她病了就是說孩子病了,但那個時代人人都不甘落後至少是不甘被人視為落後,光這樣也不是常法兒,田月明有時就儘管天氣極糟也咬著牙把孩子抱去上班。好在斐斐的體質和抗病能力確實超乎一般的嬰兒;竟基本上沒生過什麼病,茁壯地成長起來。
這樣過了兩三個月的樣子,有一天飯後,趁爺爺抱過孫女兒逗弄,西人把田月明叫到下面亭子間去,一關上門就緊緊摟住她狠狠地親她,剝她的衣衫跟她求歡。
田月明掙扎起來。西人放鬆她,很吃驚的表情。
田月明笑了:“你怎麼回事?餓狼似的!”
西人承認:“你替我想想,守寡多久了!”
確實,田月明半年多一直住在樓上起居室,同斐斐一起過夜。因為母愛得以發洩,彌補了她性生活方面的缺憾。她也起過與泰倫·鮑華共度良宵的念頭,但還不至於如此急迫,如此難耐。
他們交歡了一陣,因為天還沒有黑,因為樓梯上有腳步響,特別是因為害怕樓上的歐媽或爸爸突然跑來叫他們,他們都不滿足,都有一種大熱天整吞了冰激凌球的感覺——所欲非所享。
重整衣衫的時候,西人說:“明天起你下樓來住吧。”
田月明問:“斐斐呢?歐媽夜裡能照顧她嗎?”
西人說:“歐媽說了,她將就了我們半年,耐性到盡頭了——她希望起居室恢復原樣,她希望恢復安靜、整潔,還有固有的生活秩序……”
田月明腦子裡“嗡”的一聲,她皺起眉頭問:“固有的生活秩序?!什麼意思?斐斐怎麼辦?”
西人說:“歐媽的意思,是讓你把斐斐也一塊兒帶下來反正我們這張床很大,她可以睡緊裡頭,或者,就把小鐵床搬下來,我量了一下,還勉強可以塞下……”
田月明感到心裡頭有什麼東西在破裂,就像春天走在變薄了的冰面上一樣,咔嚓咔嚓地響,令人惶恐。
她聽到三樓上傳來斐斐的哭聲。
扣攏脖領上的衣釦,她衝出亭子間,匆匆趕往三樓。
她看見歐媽坐在沙發上;抱著斐斐,一臉慈藹的笑容,正搖晃逗弄著斐斐。
走到跟前,她看清歐媽是找出了若干緞帶花邊綢巾紗巾一類的東西,把斐斐像童話書裡插圖上的公主那樣裝扮了一番,又是蝴蝶結又是百褶領又是披肩又是長裙……
田月明忍不住立即從歐媽臂彎裡抱過了斐斐,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附加在她身上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裝飾物,不等歐媽開口說話,她便提高聲量紅漲著臉說:“天氣已經轉暖了,怎麼能這麼捂著她?難怪她要熱得哭了!”
婆媳之間頭一回出現不僅沒有微笑,而且頗為緊張的氣氛。歐媽聳聳肩膀,攤攤手,晃晃頭,歪歪嘴,轉身進到裡屋去了,裡屋門內有一架鑲螺鈿的黑漆屏風,擋住外屋人的視線,田月明聽見屏風後傳出歐媽用德語向公公抱怨的一串聲音……
當天晚上,田月明就同斐斐移到了亭子間中同“寡居”半年的西人合住。
5
有人敲亭子間的門。
敲得輕,從節奏上能感覺到是試探性的,很謹慎,小心翼翼。
田月明正倚在床上歇息,心想這能是誰呢?她跳下床去開門,一開門愣住了,但幾秒鐘過去她便歡叫起來:“龍珍!”
是崩龍珍。她被打成右派後先集中到農村勞動,後來安排到天津近郊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先在車間當工人,最近才終於宣佈了給她摘帽。調往技術室當繪圖員。她那原有的女學者氣派已蕩然無存,一身半舊的藍制服,一雙帶絆兒的布鞋,一頭樸素到極點的齊耳短髮,面龐的皮膚粗糙了,眼角有了魚尾紋,而最大的變化是臉上總有一種消退不盡的受驚的表情——即使笑起來的時候也是如此。
崩龍珍知道田月明一帆風順,安居樂業,又添千金,早想拜訪,卻一直羞於上門,現在自己情況好轉,星期日有心逛逛天津市中心,逛完了思忖一陣,鼓起勇氣按打聽到的地址來找田月明,在一樓有人指點她可以敲那亭子間的門。
田月明對崩龍珍的突然出現異常高興。田月明對崩龍珍當年被劃成右派沒什麼同情心,卻也絕無義憤和厭惡,崩龍珍自幼不再同蔣家、田家以及蜀香中學的同窗們來往,所以田月明等也無所謂同她劃清界限,那以後田月明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她有一陣子把崩龍珍整個兒淡忘了,不過前些日子見到出差來天津的蔣盈波和遇上來天津演出的鞠琴時,她們確曾提到過崩龍珍,都說不知道她後來究竟怎麼樣了,那個倒黴鬼!
崩龍珍對田月明見到自己這不速之客的熱情反應甚感欣慰,無數青春期的往事湧上心頭,是呀,她原就該想到田月明一定善待她的,她們曾經是多麼親密呀!在嘉陵江邊,那時候她們還不到18歲,田月明曾經摟住她肩膀,附在她耳邊,向她透露了傾慕西人的內心隱秘,那田月明第一封寫給西人的情書,她不僅是幕後高參,也是幕前紅娘——是她把夾有情書的小說《飄》,遞到西人手中的!唉唉,那是怎樣的爛漫花季……
田月明和崩龍珍坐到床上,田月明拉過崩龍珍的手,問她這些年究竟怎麼樣,現在究竟如何。
崩龍珍一邊回答著田月明的問詢,一邊環顧著小小的亭子間。這屋子實在太小了!儘管佈置得倒還雅氣,牆上掛的裝飾品和五斗櫥上的瓶插銀柳等細處,顯示出主人不同凡俗的品位,但終究令她不解,不是傳說田月明這些年過著世外桃源般的安逸生活嗎?她的臥室何以如此狹窄?怎麼大床旁邊又架一隻小床?崩龍珍頗感意外。
崩龍珍便問:“西人呢?小寶貝呢?”
田月明說:“啊,西人和斐斐都在樓上,這間屋子只是用來晚上睡覺的……”
田月明從崩龍珍的眼光裡看出了對這間小屋子的詫異與疑惑。田月明有難言之隱,且同崩龍珍說些別後的情況。
樓上的房間確實挺大,當年分配住房時,西人單位是把西人夫婦和西人父母兩家人合起來分的,樓上西人父母使用的那間有20平方米,外面做起居室的那間有18平方米,加上亭子間的6平方米,使用面積共44平方米,何況還有可做廚房使用的一個4平方米的過道,一個小小的廁所間,以人均享用平方米計算那是相當優待的了,田月明剛住進去時不僅心滿意足,甚而還頗為自豪,但將近兩年的生活,卻使她漸漸意識到,這裡一切都是以西人和他父母為中心的,更具體地說,是以公公婆婆為中心的,再進一步說,則是隻以歐媽一個人為中心的。老兩口的房間,田月明除非萬不得已是不進去的,起居室按說應是充分地共享的公用空間,但除了吃飯時田月明算是平等地共享了以外,自從她和斐斐搬到樓下同西人合睡之後,那起居室對於她來說便無異於別人家——或許是最好的親戚朋友家的客廳,她可以在那裡作客,甚或是作最受歡迎的客人,然而,卻分明並非她自己的家,並非以她這主婦為核心的一個活動空間!
這微妙的心理,只有她有。西人一定沒有。因為西人在所有的50平方米的空間中可以自由馳騁,他一下班往往就越過亭子間徑直跑到樓上,往起居室的長沙發上一躺,或乾脆衝進父母的房間,要拿什麼拿什麼,要翻什麼翻什麼,有時就倚到父母床上,背靠鴨絨大方枕,或整個身子蜷在碩大的真皮單人沙發裡,用德語同父母嘰嘰咕咕聊天說地……斐斐也享有類似的待遇,只是她還小,還不懂得自覺地享用,歐媽經常把她牽著抱著在整個三層樓玩耍,晚上才把她交給小兩口帶下樓來安放在小床上睡覺……
能任由田月明自由使用的空間,卻惟有那6平方米的亭子間!
一切都確實非常微妙。比如說,這個星期日,為什麼崩龍珍來訪問的這個時候,單隻田月明一個人待在亭子間裡?那是因為恰是下午三點鐘左右,歐媽又要進行她的常課——飲午茶、吃冷切了。
歐媽一直有這個習慣,下午三四點鐘在起居室裡煮一點咖啡或沏一點奶紅茶,用從德國帶來一直小心使用沒有打碎的精緻的茶具小口小口地呷用,同時要擺出兩隻銀盤,一盤裡擺些精緻的餅乾、曲奇餅、起酥之類的東西,另一盤裡則是所謂冷切——即切成片狀的西式的熟食,如紅臘腸、豌豆腸、方火腿等等,有時還有一點燻魚、乾酪、魚子醬什麼的。那時候這些東西市面上非常難以得到,但因為田月明公公有歸僑的身份,又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些特殊照顧,而歐媽又是一副天然的“外賓”相,那時候天津有從民主德國來的專家,歐媽很快同他們搭上了鉤,得以跟他們一起出入專門供應外國專家物品的內部商店,歐媽其實是聯邦德國那個萊茵河上的法蘭克福人,但民主德國易北河上也有個法蘭克福城,歐媽就隨機應變,一般同中國方面懂德語的人交談,歐媽就默許人家把她當成來自東邊那個法蘭克福的人……總之歐媽總有辦法弄到些外面市面上難以買到甚而根本絕跡的這類食品,得以保持她的這種高雅的習慣,一般是公公跟她一起享用,但公公胃不好,經常自動放棄,她就一個人享用,西人如果遇上,往往不用歐媽招呼,他想吃便坐下吃,他從小如此,慣了,有了斐斐後,如果是田月明把她從單位裡帶回來,歐媽還沒吃完或遇上星期天,歐媽便會高聲地親暱地叫著:“斐——斐——!嗚,斐——斐——!”讓她坐到自己膝蓋上吃點,但歐媽幾乎從未招呼過作為媳婦的田月明,當然,她也從未宣佈過表露過暗示過不歡迎田月明去參與午茶的活動;西人對此事似乎從未動過腦筋,有時候他自己坐在那裡吃,田月明為取一樣什麼東西或洗了衣服穿過那裡要去平臺上晾曬,他也會順便站起來攔住她把一樣什麼美味用亮閃閃的西餐叉送進她的嘴裡,或者乾脆把她拉過去坐在沙發上,讓她更多地嘗上一點……田月明是經歷過加拿大、北美的豪華生活的人,在重慶時家裡的排場也遠比這兒大,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沒吃過,她實在並不稀罕,而且她知道歐媽弄來這些東西也很不容易,公公雖說掙得不少,又有積蓄偶爾還有歐媽的德國親戚匯點馬克來,但也並非富裕到可以讓全家人敞開吃冷切的地步,她心裡頭是甘願任由歐媽去單獨享用的,可她的被忽略,她在場的形同多餘卻使她的自尊心深深地受挫,因而,後來她就漸漸自覺地實行迴避,凡歐媽的午茶時間,她便只待在亭子間中,連樓上包括廚房裡該做的事也暫且不去做……
已經跟崩龍珍聊了好一陣,按說該帶她上樓去坐了,田月明卻心中估算出那午茶尚未飲完,猶豫起來,臉上現出些不自然的神態。好在崩龍珍並沒有覺察出來。
樓上傳來斐斐牙牙的學舌聲,還有歐媽西人的歡呼聲和鼓掌聲。實在不能不動了。田月明便拉著崩龍珍的手說:“怎麼我們光在這兒聊?走,上客廳去!”
一進那三樓起居室崩龍珍眼睛便一亮,她好多年沒見過如此高雅的住房了,呈現於眼前的一切,使她對樓下小亭子間的疑惑頓然冰釋。
田月明對西人說:“你看誰來了?”
西人從沙發上跳起來,先“譁”的一聲,接著便怪聲怪氣地叫:“崩——龍——珍!”用的地道的四川重慶的語音,逗得崩龍珍彎著腰笑。
田月明向歐媽介紹,歐媽坐在沙發上沒有起身,但慈藹地微笑著。田月明讓坐在歐媽身邊的才一歲半的斐斐叫“阿姨”,斐斐居然字正腔圓地發出“阿姨”的聲音,令崩龍珍豔羨不已,到底是美男美女的結晶啊,又有混血優勢,真漂亮!真聰敏!
歐媽的午茶尚未飲完,但歐媽撤回裡屋去了,帶走了斐斐。田月明便招呼崩龍珍到沙發上坐下,西人“借花獻佛”,請崩龍珍飲茶、吃餅乾和冷切。
崩龍珍始信“世外桃源”之說一點不假。
崩龍珍剛問了西人一句:“你忙不忙?”西人便斜倚在沙發靠背上,把一隻腰枕抱在肚皮前,二郎腿一蹺,志滿意得地講了起來,他們那單位領導如何信任他、重用他,表揚他“比百分之一百的中國人還要百分之一百地愛社會主義中國”,他如何給民主德國專家當翻譯,如何跟對方爭論,如何維護我方的利益,等等,等等。
田月明打斷西人:“算了算了,人家崩龍珍好容易來一回,輕鬆一下吧,先聽聽音樂,對了,我買的那套哈恰圖良的交響樂唱片總沒工夫聽,今天一起聽聽!”
確實,田月明一直打算靜下心來聽那套唱片,可是這起居室總被別人充分地利用著,猶如已經客滿的劇場,她進去只能是打站票,今天算是佔到了第一排座位,可以從容地享受一下了!
田月明便去留聲機那裡放唱片。還不是電唱機,是用搖柄上發條的留聲機。那時候田月明一個月的工資才四十七塊五,西人的工資比她多點也只有五十四塊,而她說服西人下決心買下的這臺留聲機就用了相當於他倆一整月的收入,因而田月明視那留聲機為家中的第一愛物。田月明邊緊發條邊告訴崩龍珍:“好不容易託鞠琴到北京國際書店買的蘇聯唱片,她好不容易託人給捎到天津來……”
崩龍珍嘆口氣說:“交響樂啊!不知道有多久沒聽過這玩意兒了……”
唱片放出了音來。田月明坐回到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麼異常激動,就彷彿她的生活裡在發生著一樁多麼重大的事件,她驀地回想起那一回在大華電影院看《奧賽羅》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麼她眼前浮現出一雙掉在廁溝裡的手套,乖乖地對稱地落在那下面,既令人心疼又無可奈何……
田月明給崩龍珍和自己的紅茶杯裡都擱進了方糖,她用不鏽鋼小勺輕輕地攪動著,一邊欣賞那交響樂一邊小口小口地呷著熱騰騰的紅茶……
第一樂章還沒有奏完,忽然歐媽從裡屋走出來對田月明說:“親愛的,關掉它,這太吵人了!”
田月明手一抖,不鏽鋼小勺落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