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開始是芹菜葉子有的時候不長了。菜園子的綠草、蔬菜和花朵茂密叢生,相互糾纏。到了夜裡,一片葉子的顏色會悄悄爬進另一片葉子裡,還會橫跨路面。唯有種芹菜的那塊地是頑固的,光禿禿的。三月份又撒了第二遍、第三遍,一共撒了五遍種子,但是什麼也沒有長出來。
芹菜地的頑固和光禿禿對家裡的人是一種預兆。很快,這個預兆在全村傳開了。大家知道,菜園子裡芹菜地光禿禿的那家今年要死人。預兆有很多,在羅馬尼亞的農村,所有預兆用沒有血色的手指指向的都是不幸。這次只是眾多預兆中的一個,它是迷信。但是迷信之所以能站得住腳,是因為它總能指點出會有多少不幸發生。恐懼的陰霾籠罩著生活。在信仰上帝和日常生活中對“罪孽”的漠然之間,恐懼的陰霾在吞噬人生。人是渺小的,每一樣東西在皮囊之下都會有所隱藏。人已經習慣於因為碰巧而失敗,因為小事而死去。
對一個囊中羞澀、幹活掙錢、事事從實際出發的人生,死亡只需要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理由:生命的時鐘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它在人出生時就已經上好了發條、設定完畢。沒人知道是怎麼設定的,而且要想延長這個時鐘的時間也是沒有意義的。
迷信是無邪的人,也就是所謂的“普通”人的詩。如果生活在他們中間,你可以接過他們那份感動,但是接不過他們那種恐懼。你在他們中間是優越的,或者自以為是優越的。因為當恐懼在你身上出現時,你可以用“隱喻”來形容事情的程度。恐懼不會直接觸及到你,因為你有喻體起保護作用。你知道,這兩樣東西都不公平,因為它以無法置身度外、雖然極少說出“恐懼”這個詞,但是卻比你更加赤裸裸地置身於恐懼之中的那類人為代價。你只能微笑,心中卻記住了這種無邪狀態的隱喻,因為這種隱喻自身所隱含的內容比那些每日給隱喻帶來新內容的人更加了解他們自己。因為這種隱喻是詩意的,所以你把它裝進腦子裡,帶出村莊,帶出這片土地,帶出國界。你自以為已經可以支配它。
你生活在另外一片土地上。時光過去了數年,很多年。如果去一一歷數,說不出一個準確的數字,只能是幾個數字上下。十或十五年吧,你對自己說。原因很簡單,誰又能說得清楚,他的童年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結束,是和一個你已經離開的村子聯繫在一起,還是必須用腦子去想。如果這個童年不是突然中斷的,也不是一天一天逐漸結束的,那麼它會怎麼結束呢。帶出來的生活有時在頭腦裡如同礦渣,沉重,但是默默。
接下來發生了不同的事情,相反的事情:
有一天我到一個蔬菜店,一家土耳其的蔬菜店。是的,這很重要,因為只有土耳其蔬菜店的水果和蔬菜才斑斕得還活在包裝盒中。因為店鋪很小,所以蔬菜還活在店中。很刺激感官。火紅的橙子在攻擊包菜,榲桲果的個頭同營業員的頭一般大小,變換了他的臉頰,靠在了他的皮膚上。
那個正在一捆捆芹菜葉中擇選的老婦女的皮膚。菜葉在侵蝕她的手。但是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擇選,遲遲下不了決定。
我想,在這座城市,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這位老婦女第一個讓我把她和關於光禿禿的芹菜葉的迷信聯繫在了一起。隱喻掌握住了我,控制住了我。看著老婦人的手,我問自己:這些手指什麼時候會死去。然後我把問題引申到她的臉上。然後我看她的鞋子。
然後我整天整天地看著街上的人,看著店鋪裡的人,每次都是通過光禿禿的芹菜葉,每次都如同是在芹菜葉襲擾了思想之後。
老女人們很快就能表現出同老男人們的區別,她們更貪小。在商場,老女人會用香水偷偷噴自己的大衣領子,手帕,手腕,而且先後用三種不同的小瓶子,三種不同的香味。在理髮店,在花店,在洗衣店,她們拿收銀處旁邊透明缽子裡的水果糖。一顆,然後是兩顆,還有第三顆。她們一走到街上馬上打開糖果的包裝紙。糖紙悄悄地發出沙沙聲。她們悄悄地把糖紙扔在腳邊,她們立刻把糖塞進嘴裡,好像東西只有放在舌頭上了,才是安全的。
皮膚上有一種不耐煩。它就像那種期望得到最後剩下的東西、最後還能拿到的東西的渴望。那種急匆匆的享受讓我心生嫉妒。這是一種容不得半點時間的直接。
我想到了那個據說人人都帶在心中的生命的時鐘。我想到了我是多麼頻繁地生活在“也許”和“或許”這兩個詞之間。
那些貪婪像生命時鐘的指針一樣一顫一顫的人們,他們能很快進入眼前的時刻。他們能感覺到一個個的眼前的時刻。
因為生命已經垂老,所以他們生活在存在的時間中。或者說在“的的確確”的字眼中。
199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