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鼓樓下的“老人俱樂部”。
一過下午三點,照射到鼓樓東牆根的陽光,便顯得格外寶貴,因為至多還有半個來小時,這冬日的陽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樓東牆根下“負暄”①的老人們,一到這時辰,心情便不免沉鬱起來。他們留戀帶有暖意的陽光,不那麼願意,甚或很不願意回到那屬於晚輩統治的家裡。即便在家裡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人,一想到又要同談得投機、玩得默契的女伴分手,心裡也悵悵地。
胡爺爺自然是最怕“老爺兒”②偏西的一位,因為“老爺兒”一偏西,便是“老人會”的散場,他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之後,見到的將是兒子那張冷漠的臉,兒媳婦那對白果一般的眼球,以及在飯桌上的這類遭遇:孫子將一塊肉夾起來,對他說:“爺爺,給!”而兒媳婦將那塊肉接過去,喂進孫子口中,假笑著說:“爺爺好吃素,爺爺要你吃!”他呢,便連自己夾一塊肉吃的勇氣也沒了……
胡爺爺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猶如小孩子嘴裡含著一塊幾乎化成了薄片兒的糖果,捨不得讓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地競相咂摸著這鐘鼓樓邊的往事,彷彿在這樣一種熾烈的懷舊中,他們便能夠讓時間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並且百提不厭的,自然是那關於一百多年前的“豆汁姑娘”的傳說。論起來,胡爺爺和海老太太還是那傳說中有關人物親友的後裔呢。
胡爺爺的祖上,原是銀錠橋畔那經營豆汁鋪的老夫婦的近鄰,老夫婦的獨生女兒被惡貝子搶走的情景,胡爺爺祖上是親見的,因此多年來講起這段事,胡爺爺總用著權威的口吻。據胡爺爺說,那貝子自從被神秘地剜去雙目後,懼怕連性命也失去,便放還了那被搶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後來果然給她招進了一名白衣女婿,是個瓦工。庚子年間,那年老的夫婦都已去世,這對夫婦連同他們的五個子女,都成了“義和團”的團民。每當有人說那昔日被搶過的婦人,入“義和團”後當了“紅燈照”時,胡爺爺總要予以糾正:“不是紅燈照,是藍燈照。我爺爺當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隨便喝,我家的芸豆窩頭蒸得好,他家也隨便拿;所以究竟是怎麼個情景兒,得聽我爺爺的——我爺爺說,義和團的女團民,只有那年輕沒出閣的,才叫紅燈照,結了婚的婦人就叫藍燈照,還有寡婦們,叫青燈照。”後來呢?據胡爺爺說,“義和團”失敗後,那瓦工被捕去殺了頭,英勇犧牲了,那婦人便帶著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兒?他就說不清了,因為他爺爺沒告訴他。不過,至今胡爺爺仍能到銀錠橋畔,指認當年那家豆汁鋪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為了別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卻是與那傳說中的反面角色有親緣關係。據說那惡貝子的一個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這樣論起來,那被義士剜去雙目的貝子,海老太太還該叫他舅姥爺呢。這種關係倒並未使海老太太在參與講述那傳說時有什麼羞愧之感。因為據她說,那舅姥爺豈止是欺壓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內,他也不僅是虐待奴婢,對海老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罵就罵,說打就打的。因此,每當講到她那舅姥爺在那個月黑夜裡,門窗未動而雙目被剜的情節時,她甚至比胡爺爺等人更覺解氣,還每每要發一通“惡有惡報”的議論。再說,與海老太太有親緣關係的滿清貴族及其後裔還很多,有的支持過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後成為政協委員,還有那論起來得叫她舅媽、表嬸的,人家都成了共產黨員了。因此,海老太太的親戚關係裡是既有壞蛋也有好人——這也是社會上絕大多數人都有的狀況,不足為怪的。人們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聽她那舅姥爺的下場,她總是鑿鑿有據地說:“出了那檔子事沒多久,他就得瘋病死了。臨死的時候,他直嚷:‘燙!燙!’問他:‘炕燙?火盆燙?’他說:‘豆汁燙!豆汁燙!’敢情他總覺得有人端著熱豆汁往他身上潑……”對這類描述,人們自然只是姑妄聽之。
那傳說中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俠義少年,他究竟從何方而來?又往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夠不動門窗而潛入惡貝子寢室,從容地將其雙目剜去?這些問題,胡爺爺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樣,憑著想像去猜測了——他們都失去了權威性。但幾種傳說的“版本”中,都有這個細節:在惡貝子雙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騎馬的美少年,曾光顧過鼓樓大街上的“北豫豐”煙莊。“北豫豐”煙莊的位置究竟在哪兒呢?這個問題,海老太太和胡爺爺以前就爭鳴過,這天不知怎麼搞的,聊著聊著,他倆又抬起槓來。
海老太太說:“那‘北豫豐’煙莊,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應部’那兒,門臉正對著菸袋斜街。買妥煙料的主兒,一邁出‘北豫豐’的門檻,抬頭就能望見菸袋斜街把口的‘雙盛泰’菸袋鋪,那門口掛著好大的菸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長,底下墜著紅布……”
胡爺爺說:“那咋不記得?幌子上還箍著銅箍兒,小風過來不帶晃搖的……可‘北豫豐’蒂根就不在這鼓樓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樓東大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對過……瞧您那點子記性!”
海老太太便揚起嗓子說:“我記性差?凡我經過的事兒,拾起來全能全枝全葉的……我倒試試您吧——當年菸袋斜街裡的‘忠和當’,門臉在哪塊兒?”
胡爺爺脖子都直了:“街中間,廟對門,門臉朝北——我能忘了它?早年可沒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憶起,民國十三年夏天,紫禁城裡建福宮遭回祿,從鐘鼓樓一帶都能望見宮裡的紅光,後來內務府派了幾十個庫丁去收拾廢墟。他當年不到20歲,也是其中的一個。以往在庫裡幹完活,出庫房時,不但要脫光衣衫,還要雙腳蹦過一條尺把高的長板凳,同時還得立即將雙手一拍,叫喊一聲,守候在那裡的主管點了頭,才讓穿上衣衫回家。這是為了防止庫丁將庫中財寶藏在口中、手中、胯下、肛門和腋窩盜出。但到建福宮收拾火災現場,一來露天作業,監督不便;二來人手不夠,還另僱了一些力來應急,難於管理;三來當時皇室已然衰敗凋敝,威風早已不似當年;故而庫丁和力們都有了可乘之機。在幹活的過程中,他同別的庫丁、力一樣,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團塊的金銀,偷偷藏在褲襠裡,混出神武門以後,便趕緊到“忠和當”去噹噹——後來才知道是吃了大虧,原該拿到錢莊去的,可他只跟當鋪打過交道,錢莊的門檻從來沒有邁過……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考問海老太太:“您記性好,您該記得早先故宮裡頭著大火的事兒吧?……”
海老太太不等他問完便用勁地說:“敢情①!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閣,那場大火,記得是陰曆五月十四晚半晌著起來的。第二天我跟我們掌櫃的逛‘荷花市場’,一進大堤,滿耳朵聽見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荷花市場”,胡爺爺便把那建福宮大火的事撂一邊了。“荷花市場”!這四個字勾起了他多少既辛酸又甜蜜的回憶。他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問一答地議論起當年的“荷花市場”來。海老太太在這話題中,同樣也既回味到青春的樂趣,又反芻出人生的苦澀。
所謂“荷花市場”,是民國初年到20世紀30年代末那二十幾年裡,在這鐘鼓樓西南的什剎海出現的一種臨時市場,每年從陰曆五月初五開市,至陰曆七月十五收攤。當時的什剎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條頗寬的土堤,堤東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場”的中心區便在這土堤之上,所謂“東邊荷花西邊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場的商棚,大都用杉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頂,或鋪著可展可收的葦簾,當然也有因陋就簡——覆以舊布縫綴的傘篷的。胡爺爺當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興”棚鋪中學徒,到那“荷花市場”中給人搭過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櫃的,得意時卻是“荷花市場”中攜眷遊逛的人物,潦倒以後,一度又在“荷花市場”中擺攤給人測字相面……
胡爺爺和海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回憶了一番“荷花市場”的盛時景象……那“八寶蓮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膩篤篤的,盛在小碗裡,中間混著鮮蓮子、鮮藕、鮮雞頭米,上面再堆上雪花綿白糖、青絲紅絲……小碗又擱在冰桶裡,用那從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塊偎著,取出來的時候,涼颼颼的,稱作“冰盞兒”,你說該有多麼爽口!還有“蘇造肉火燒”,是拿花生油、鮮雞蛋和細羅面烤成的,皮兒一層又一層,層層不亂,薄薄的皮兒下,露出裡頭的蘿蔔絲瘦肉末餡兒,一兩算你兩個,真勾人的“哈喇子”①!……吃的如是豐富多彩,那些耍貨②更讓人眼花繚亂!上頭泥塑、下頭豬鬃紮腳的“鬃人兒”,擱在銅盤子裡,一敲盤邊,它們就連轉帶舞,別提有多麼逗哏;還有各式各樣的風箏,“黑鍋底”、“沙燕”、“蜻蜓”、“蜈蚣”、“孫悟空”、“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飯”——它附在大風箏之上,大風箏放起老高以後,把它掛在風箏線上,能眼見著自動升上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線香頭的小爆竹一響,繃線震斷,它那翅膀便能一合,“哧溜”滑將下來——你說巧也不巧?……
他們又回憶到當年“荷花市場”上售賣的幾種燈:“荷花燈”,並不真用荷花製作,而是用高粱秸破篾,圈成一個小西瓜大的圓圈,上面貼一圈用粉紙剪好壓凹的花瓣,下面再貼一圈用綠紙剪成的六七寸長的流蘇,中間點上一支小蠟燭,孩子們入夜後用一根小棍挑著,邊玩邊唱:“荷花燈,荷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他們小時都點過,也都扔過的;“荷葉燈”,用真荷葉一張,當中插蠟燭,點上舉過頭玩;“河燈”,用一小塊厚厚的圓木頭,周圍糊一圈紙,中間放一個泥捏的小油燈盞,點上後,擱進什剎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難忘的是“蒿子燈”,拔一棵青蒿,把許多點燃的線香頭一一系在青蒿的枝葉間,手舉根部,搖來搖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裡、衚衕中,點點紅星晃動著,嫋嫋香菸飄散著,引出正當青春年少的他們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說的,不就是當年‘雨來散’裡的玩意兒嗎?”一位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揉著核桃、身板比他們硬朗的主兒,聽他倆聊得起勁,湊過來搭話。
“雨來散”?對!當年的“荷花市場”逢上下雨,自然散攤,所以確有“雨來散”的俗稱。海老太太和胡爺爺一聽見“雨來散”這仨字兒,心中頓時充滿了無限的悵惘。“荷花市場”逢雨便散,人生呢?緣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過來插話的,便是盧寶桑的父親盧勝七。他比胡爺爺和海老太太要小十來歲,對於他來說,“荷花市場”實在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他記得那時候他還不到20歲,在轎行裡等著當隨行的執事——他們丐幫中的小夥子常去幹這個,當然輪不到他們打傘、打扇,只能是在執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幾種:青龍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他受僱時只能是打那繡著龜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最後。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轎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年夏天闊主兒們都不娶媳婦!於是他頭一回跟著父輩去“荷花市場”搞“硬乞”。他把一個大鐵鉤子鉤進鎖骨,拖著個墜鐵球的鐵鏈,從堤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點觀看,而並無人施捨一枚銅板!從那以後他就恨上了什剎海,每從湖邊過,他總忍不住要往湖裡啐一口痰!現在他聽見胡爺爺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兒你一句我一句地讚美“荷花市場”,心中好不以為然,點出那“荷花市場”不過是“雨來散”之後,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嘩啦嘩啦亂響,大聲地說:“當年那什剎海有什麼好的!別看海心裡有那麼點荷花裝樣子,海邊上堆著多大一圈垃圾雜物?那住海邊的人家,有的還見天地往裡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兒!打那裡頭竄出來的蠅子蚊子就別提有多少了!你們二位歲數都比我大,該比我早看見過‘鼓樓冒煙兒’?……”
胡爺爺和海老太太一聽,一齊點頭呼應:“可不是,有一回這鼓樓頂上躥起一丈多高的‘黑煙’,街面上的人都當是裡頭著火了,嚷的嚷,跑的跑……”“是有那麼檔子事兒!後來不是把那消防隊都叫來了嗎?消防隊的人爬上去一細看,咳,鬧了半天,哪是什麼‘黑煙’,是成團的蚊子攪成了那麼個‘通天柱’!”
“瞧,那時候咱們這塊兒有多埋汰①!說那路面是‘無風香爐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點也不假!”盧勝七突然煥發出一種憶苦思甜的熱情,指著斜對面街上的店鋪說,“要是當年,甭說別的字號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樓生熟肉鋪’,咱們敢進去嗎?”
海老太太接上去說:“敢情!自打日本人來了以後,那物價就光見漲不見落!我還記得日本人來了以後印的那票子,一邊有個孔夫子像,一邊有條龍,瞅著就跟豆紙②似的,‘毛’得厲害!……”胡爺爺搶著說:“可不!那是‘華北準備銀行’的票子,外號‘小被窩’嘛。當年大夥不都這麼說嗎:‘孔子拜天壇,十塊當一元!’……再後來那國民黨的‘法幣’,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後,‘光復’的頭一年,一百塊‘法幣’還能買倆雞子兒,過了沒兩年,一百塊‘法幣’合算只能買上一個煤球兒!那是些什麼日子啊!……”
說到這兒,恰好一輛長車身的8路公共汽車從他們面前的街道上駛過,海老太太便見景生情地接著進行新舊對比:“那時候打咱們這塊兒出門有多難!都到民國多少年了,這街上才有了當當車①(當年北京人對有軌電車的稱呼),那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踩鈴兒,噹噹地響,真吵人!……”胡爺爺跟上去說:“可不,我記得司機踩出的那調調是:噹噹噹,噹噹噹當,當,噹噹……沒錯吧?那噹噹車的車票倒不算貴,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腦門流油兒了,它才開過來;這也不怪它,鋪的是單軌嘛,每到一站,這邊的車先開到拐出的‘耳朵’②上去候著,等那邊的車開過來,錯過去了,才能再從‘耳朵’上拐出來,接碴兒朝前開……那車廂後頭,時不時還總吊著幾個蹭車的,瞅著真懸乎!那時候有話嘛——‘人力車,坐不起;噹噹車,等不起。’哪像今天這樣,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好幾路,車又大,來得又勤,想去西單、王府井、天安門、動物園……上車走人,多省事兒!……”說到這兒,胡爺爺臉朝著盧勝七,興奮地問:“你說是不?”
盧勝七卻忽然沉默。因為胡爺爺關於噹噹車的話語,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緒——遠不僅僅是不愉快,說實在的,那是他最大的恥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並且還是他最大的恐懼……36年前,他曾被國民黨特務所收買,就在這鼓樓的前頭,去追打那些進行“反飢餓、反內戰”遊行的青年學生,而所獲得的代價,不過是每打一個學生得到一個饅頭……當遊行隊伍被衝散以後,有一個留長髮的大學生跳到正在行駛的當當車後踏板上,一手著車門,一手散發傳單。盧勝七在打紅了眼的情況下,竟瘋狂地衝向當當車,伸手去拉拽那大學生,企圖把他拉下車來;沒想到那大學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學生的腿,生把那大學生從車上扯了下來;兩人滾倒在地,扭作了一團,在幾秒鐘裡,他倆的臉離得那麼樣地近,兩人的眼珠幾乎都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顯然,他倆從此誰也忘不了誰了……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一來,那大學生被人救走,盧勝七倒捱了幾腳,疼得鑽心——救護大學生的,好像倒並非是參加遊行示威的人,而是幾個路過的壯工。盧勝七站起身來罵了一陣,啐了一陣唾沫,便晃著肩膀領饅頭去了。
解放後,盧勝七隱瞞了他這段醜惡的歷史,直到“文化大革命”當中,才被揭發出來。他確實是知罪認罪,他明白了,那當年散發傳單的共產黨人,不怕流血犧牲地同國民黨英勇鬥爭,正是為了使他那樣的乞丐不再過那不像人樣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於驚詫與困惑。有一天大街上開過某國家機關遊鬥“走資派”的大卡車,那最後一輛卡車上有個掛黑牌的“黑爪牙’,那模樣,似乎分明便是當年同他滾作一團的那個共產黨大學生!這是怎麼回事呢?當年國民黨特務花一個饅頭代價讓他去打的人,怎麼今天反倒被共產黨自己“打倒在地,還踏上一萬隻腳”了呢?……
又過了幾年,“四人幫”倒臺了,盧勝七偶然去親戚薛永全家串門,在垂花門那兒,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張奇林打了個照面,張奇林倒沒什麼反應,他心裡可怦怦亂跳——他覺得那人恰恰就是當年著噹噹車車門散傳單的那位,也就是前幾年讓人給掛著黑牌子當“黑爪牙”遊街的那位……他假作無意地問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訴他,人家眼下是國務院的正局級幹部,說不定過兩天就升副部長、部長!盧勝七那天沒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頭一溜煙地快步躥出了院子,從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門……可他回家後幾次細細回憶,又覺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張局長,似乎並不是當年那個同自己扭成一團的大學生,因為那大學生眉心有個如同黃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張局長眉心卻分明平平整整、乾乾淨淨……
盧勝七的突然沉默,使胡爺爺和海老太太的談興受挫。吹來一陣小風,帶來陣陣寒意。盧勝七晃著鳥籠,揉著核桃,踱了開去。胡爺爺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還絲毫沒有散攤的意思。當天的《北京晚報》已經開始發賣,他們有人已經買到了《北京晚報》,並且已經根據晚報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為營,穩健人殺》,擺上了林宏敏對鄔正偉的殘局,一步步地進行著複驗……而那位前區商業局的吳局長,則正同身邊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報三版上的“口字謎”。他很快便猜出“一字四個口,五穀樣樣有”是“田”字,但讓“奇形怪狀一個口,口字隱約藏裡頭”給難住了……
既然人家都沒有走,海老太太也捨不得這就回家。太陽眼瞅著失去了那最後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擴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見依然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華竹枝詞》:
暮鼓晨鐘不斷敲,
苦心婆口總徒勞。
滿城人競功名熱,
猶向迷津亂渡橋。
她既然熟記這首《竹枝詞》,想必是已“看破紅塵”,達到“頓悟”境界了吧?其實不然……
胡爺爺尤其不願回家,他是能在這鼓樓根多捱一會兒便要多捱一會兒。見海老太太籲出一口氣來,他怕她這就要起身離去,便立刻找出個話茬來搭訕:“您那個院兒,許快給落實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這麼一問,心裡得到很大滿足,遂莊重地點頭說:“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聖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講個‘理’字,能不擁護嗎?……”
其實,海老太太並非那個四合院的房主。胡爺爺不清楚這一點,僅僅根據前些時海老太太的某種口氣,以及她那特殊的氣派,便作出了這樣的估計。他已經幾次把她當做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對話,她竟默認了,並且漸漸地形成一種心理狀態,就彷彿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據說屬滿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當年也確是一個既富且貴的大家族。但自從她十來歲以後,她那個大家庭便處於迅速地分崩離析、潦倒沒落之中。她出閣以後,夫家原是蒙軍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裡掛職,倒還過了兩三年小康生活;但因為後來公公去世,丈夫隨即被蒙藏院裁員,去參與一樁投機生意又蝕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後來丈夫僅憑著家傳的一本《麻衣相術》,在什剎海、後門橋一帶擺攤給人測字相面,勉強維持生計;不想日佔時期丈夫又一命嗚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她只好自謀生路——先到輔仁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的女生宿舍當了幾年傳達,又到一個私立託兒所當了幾年保育員。解放後那私立託兒所一直存在到1952年,才被政府接管。後來,她又轉到另一個託兒所幹了幾年,才從那託兒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裡來的房產呢?她現在所住的四合院,不過是當年她孃家堂兄弟一度擁有過的房產罷了。但解放後沒幾年,那堂兄弟也就將那所院子賣給了房管局,因為她同原來的房主有那麼一種親戚關係,又因為她是該院中居住歷史最長的住戶,長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繳全院房租水電費的習慣,房管局有什麼事也總是先找她聯繫,院裡有什麼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總是由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們總模模糊糊地覺得她似乎便是這所四合院的房主,逢到這幾年北京市開始著手落實私房政策,不僅外院的胡爺爺,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戶,也以為海老太太屬於應得到落實政策的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歡人們這樣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爺爺那樣發問,她回答時,心裡便充滿一種自豪和喜悅。不過,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詞句,因為她曾經捅過婁子,險些觸犯法律。她不想越過“雷池”,去重蹈覆轍……
那是1952年,正當她所在的那個託兒所由私立轉為公立的前夕,有一天她按著報紙上登的文章,向孩子們講志願軍的英雄故事,講著講著,講到一位英雄的犧牲,她因為確實感動,哭了起來。幾個大孩子跟著哭了,有一個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攏她膝前問她:“海阿姨,您幹嗎哭了?”她便說:“我想著那當媽的,知道她兒子犧牲了,心裡該多難過啊!”這話被那小姑娘傳給了家長,傳走了樣:“我們海阿姨的兒子犧牲了,她心裡難過!”家長覺得這事不能沒有表示,送孩子時,便找到託兒所所長說:“你們這兒海阿姨的兒子,是個最可愛的人,最近不幸犧牲了,我們知道了心裡非常難過,我們要當面向海阿姨表示我們的慰問!”託兒所所長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開頭有點疑惑:“海阿姨不是無兒無女嗎?”可後來一想,海阿姨來所後工作任勞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舊社會里她有過私生子,怕說出來找不著工作,所以以前隱瞞了;如今新社會了,這不但不能算什麼問題,反倒說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況她還將惟一的兒子,貢獻給了偉大的抗美援朝事業……於是所長立即領著那家長去慰問海阿姨,別的一些家長聞知也紛紛擁了上去。開頭,海阿姨支吾否認,所長認為她是出於羞澀和謙遜,越發慰問得動情而懇摯,後來,海阿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這慰問……
事情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家長們紛紛送來慰問信、慰問品乃至於成束的鮮花。附近的小學校聞訊來請海阿姨去作報告,“哪怕講一點海叔叔小時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竟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個烈士兒子來。他隨自己姓,叫海京生,他從小熱愛勞動,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過什剎海,見一個小朋友掉進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猶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來……開頭,海阿姨的講述還僅僅像冬天的枯樹,並且她上臺後總是顯得非常緊張;後來,她的講述變得枝繁葉茂,並且“颱風”也越來越輕鬆自如,她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講述所感動,泣不成聲……結果,連她自己也堅信確有過海京生這麼一個嫡親的兒子。
報社來了位記者,採訪了她。隨即關於英雄母親和英雄兒子的報道見了報,還配發了她的照片。報道發表一週以後,便飛來了上千封信,無數的中小學生爭先恐後地向她表示:“海媽媽,您失去了一個海京生,您卻能得到千萬個海京生!我們都是您的兒子!向英雄的媽媽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懼……
於是有關的部門裡爆發了一場爭論。有人拿著報紙,發出了疑問:這位英雄所在的部隊,究竟是什麼番號?為什麼竟至今不將英雄犧牲的通知,寄給我們這個有關的部門?難道他們只注意通知家屬,而忽略了向我們上報嗎?也有人作出判斷:肯定是我們工作中出現了疏忽和差錯,弄丟了有關的通知單和材料,我們應當立即給海阿姨補發“烈士家屬證明書”,並向她賠禮道歉……有人主張立即去找海阿姨當面問個清楚,有人認為那樣做會導致侮辱烈屬的後果,觸犯眾怒……
足足過了三個月,經過有關部門的仔細調查,才作出了最後的判斷:並無海京生烈士其人,這位海阿姨是個騙子。怎麼辦呢?訴諸法律,以示儆戒?還是批評教育,以觀後效?研究的結果,是認為這位海阿姨除了滿足自身的虛榮心,似乎並無其他企圖,而且她的種種表現,也並未造成什麼不良後果——倒是倘若當眾揭發出她來,反會使群眾(特別是中小學生)思想混亂,所以,最後便決定將此事“靜悄悄地解決”。
有關部門正式找海阿姨談話。頭一個來鐘頭裡,她怎麼也繞不過彎兒來,看樣子她確實不是“負隅頑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傾訴著對她那“海京生”的母愛與悼念……後來她才漸漸回到現實。當她終於弄明白她確實並沒有什麼“海京生”以後,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痴痴地發呆。
她被嚴厲地訓斥了一頓,並從那個託兒所調到了遠在另一城區的另一託兒所。她在那一託兒所中漸漸恢復了往昔的正常面目,並漸漸地被人們所忘懷,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漸漸淡化成一股輕煙。
她再不敢那樣大膽妄為地自娛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內,她仍然渴求著人們對她產生一種高於她本人實際情況的估計,她仍然時時墜人令她聊以自滿的種種想像中。
在北京的衚衕雜院裡,具有海老太太這種心態的人物,為數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後,一個人生活十分寂寞,於是從孃家最小的親弟弟那裡,過繼了海西賓為孫。海西賓4歲來到海老太太身邊,如今已經24歲。海老太太打小對他溺愛,他從中學畢業,分到園林局當工人以後,雖說至今月月一發下工資,必及時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對海老太太不可謂不孝順,但能夠當面點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謊的,也就是海西賓一人。海老太太有時想起西賓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傷心。比如頭幾年海老太太的一對舊藤椅壞了,修理吧太費錢,扔了吧她又捨不得,便讓海西賓把它吊到院門的門洞上方,海西賓對奶奶的支使,一般總是服從,奶奶讓吊,他便搭個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幹活,奶奶在梯子下張望,這時住東偏院的荀大嫂路過,不由得問:“嗨,這椅子要不能使了,處理了算啦!您吊在這兒存著它幹嗎呀?”海老太太便鄭重其事地說:“這椅子哪能隨意處理呀?您知道誰來坐過嗎?康大姐坐過!”荀大嫂因為常看電視裡的“新聞聯播”,一聽這話不免驚奇:“喲!康大姐來過咱們院呀?什麼時候來的?我們家怎麼一點信兒也沒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為全國婦聯主席康克清同志,海老太太要的也是這個效果——其實,來過她家,坐過這藤椅的康大姐,只不過是海西賓他們單位的工會主席。當時海西賓忙著幹活,沒注意這個話茬,誰知幾天以後,院裡便傳開了——尤其是詹麗穎,她到水管子那兒接水,逢人便議論說:“康克清康大姐來過咱們院,看望過海奶奶,看起來,海奶奶這個人不簡單呢!”並且直接詢問過海西賓:“你奶奶當年是不是參加過革命?後來一定捱了錯誤路線的棒子吧?原來跟我一個命啊——現在也徹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麼安排她呢?”海西賓又急又氣,臉漲得通紅,聲明說:“哪裡哪裡!根本沒那麼回事兒!”回到家裡,他便批評海老太太說:“奶,您瞎造些個什麼輿論啊!一個人往臉上貼金,能好看麼?我看咱們實實在在地過日子,比什麼都強!您要再胡編這號瞎話,我可就跟您分開過了——我害不起這份臊!”海老太太嚇得縮起肩膀,臉色發白,哆哆嗦嗦地說:“我也沒說啥啊,是他們在那兒猜度……西賓呀,你可不能跟我這麼說話,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嗎?”說著便掏手絹,抹眼淚,海西賓不得不又安慰她:“您別再瞎吹就行。您想您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我能離開您嗎?就是個鄰居,我也該照顧您呀……”
這天正當海老太太和胡爺爺在鼓樓根下捨不得離開時,海西賓從外頭騎車回家,路過那塊兒,他剎住車踩著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說:“奶!胡爺爺!太陽沒勁了,還不家裡歇著去!”海老太太說:“這就家去!”胡爺爺也笑著點頭:“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賓騎車走了,胡爺爺望著他那肩寬腰細的背影,豔羨地對海老太太說:“您真有福呀!西賓這孩子多懂禮!連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媳婦,他們也曾帶著孩子,逛完公園或是商場,打這鼓樓根附近走過,可他們要麼根本就不拿眼皮兒夾他;要麼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根本不搭理;孫子倘若想叫他,兒子兒媳婦便會趕緊把孫子拉走,顯然是怕周圍的人們發覺,他這個糟老頭子同他們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著那麼個關係。唉,如今這樣的兒孫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賓那樣的難得!可海西賓要跟上一輩的人物比,那孝心也還是淡多了……胡爺爺想到這裡,禁不住對海老太太說:“要說孝子,你們院的荀興旺,那可真是個大孝子。他沒搬到你們院的時候,我就見過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們工廠門口的小飯鋪燒火。每月荀興旺他們廠裡開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孃總站在我們飯鋪門口,等荀興旺出來;荀興旺拿著工資出來以後,立時就把他老孃領進飯鋪,給他老孃叫上幾個肉菜,再要上兩個雪白的大花捲兒,坐在一邊,瞅著他老孃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廠食堂吃窩頭鹹菜;老孃吃完了,他給完了錢,再留下自個兒抽葉子菸的錢,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錢,都交給他老孃;他老孃把那錢用土帕子包起來,揣在懷裡,稍歇一會兒,他就攙著他老孃,往家裡去……我問過他:‘你幹嗎月月讓你娘到我們這兒來吃上一頓?’他說:‘你不知道,小時候娘牽著我討口的時候,我就立下了這個誓,如今我月月能見著娘吃上一頓好的,心裡頭舒服!’……您瞧瞧!像荀興旺這號孝子,如今好找麼?”
海老太太聽罷也讚歎道:“跟那戲臺上演的,也差不離兒啊!”說著站起身來,提起了馬紮,用“知足常樂”的口氣說:“如今不指望荀興旺那樣的啦,能像我們西賓對我,也就湊合!”
胡爺爺也站起身來,拾起小板凳,戀戀不捨地望著昏黃的夕陽,企圖多少再延緩一下歸去的速度,喃喃地續接著海西賓這個話題叨嘮著:“敢情!你們西賓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學一畢業就有了個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見上了‘中央首長’不是?……”
海老太太聽到這話,未免不快。不錯,海西賓1975年中學一畢業就到了園林局,沒工作幾個月他就見著過一次江青,那時候海老太太確實跟胡爺爺顯擺過……可如今胡爺爺幹嗎提起這檔子事呢?真是哪壺不開提溜哪壺!海老太太便道了聲“明兒個見!”管自轉身朝家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