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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九日和十日

    其實九日和十日並沒有發生什麼。優秀的日子們到了五月八日依舊桃紅柳綠,眉清目秀。事情發生在八日的夜間十一點。這是人類無比重要的時刻。十一點之前妻在床頭燈下撤換床單,我注意到妻跪在床單上凝神而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態。燈光有些暗,妻的細長指尖用心地撫平一些布紋褶皺,我甚至聞見了新洗床單上陽光和水的氣味。妻在這樣的時刻一般不肯和我對視,即使和我說話側過了臉來,目光也只盯著自己指尖的。這時候光感音樂報時鐘就響了。夜間十一點。夜間十一點音樂報時鐘的樂曲取之於瓦格納歌劇《羅恩格林》,也就是愛爾莎和羅恩格林步入新房時的主題:|51-1-|1-0|52-7-|1-0|51-4-|43-2-|17-1-|2-0|……聽出來沒有?莊嚴肅穆又柔曼抒情,天鵝回頸般委婉聖潔,照耀出羽絨白中透青的光。實際上我是不贊成鐘錶廠這樣做的,好像我們的每一小時都有什麼深文大義在那兒,要用得上大師去幫我們總結。不過這隻鍍鎳鐘的顏色和造型我都喜歡,有很濃的女性氣質。時間說到底不正是女性的?妻看著指尖說,不早了吧,十一點了吧。我就跨過一些空間(空間才是男性的)吻妻的唇。

    門在這個時候被敲響。妻很吃了一驚,抬著頭看我。那隻白天鵝就飛走了。我開了門,隔著防盜門紗我也能看出他的亂髮和大鬍子。林康住在這兒嗎?門外問。住這兒,我說。大鬍子說,讓我進來。他?五大三粗讓我遲疑。讓我進來,他就不耐煩了。

    我預感到了什麼。他已經坐在沙發上迫不及待地點菸。深深吸完第一口,過了很久他才吐出來。他的兩隻腳尖滿足地蹺在那兒。那雙看不出牌子的真皮運動鞋快八十歲了。他坐在那裡卸背囊。他把背囊放在腳邊時抬起頭,妻正好從臥室裡出來。妻扶著門框和他對視了。妻的眼眶裡有一種寧靜在孤寂地翻湧。寓動於靜是妻的特異稟賦,也可以說是她的美學功能。妻就用那樣的眼風交替著吹拂她的前夫與現任丈夫。這個三角形的沉默有一種頑固的穩定性。最後還是妻舉重若輕,妻說,我給你打水去。

    他呼?呼哧洗臉時妻從我的身邊走過。妻沒有看我,也沒有給我別的什麼暗示。妻就坐在了椅子上。妻的一條腿蹺著另一條腿,一隻巴掌託著另一隻巴掌。這時候他從衛生間走出來,他一邊走一邊高聲說話。他說,我又是窮光蛋了,我賠光了,最後的五千塊讓我灑在嘉峪關、西鹽池、伊犁、拉薩、日喀則。他的聲音在夜間十一點的牆壁上活蹦亂跳,拉出了五千元人民幣和遼闊西部的空間構架。

    他脫了鞋雙腿盤在了沙發上,整個客廳被他的腳臭統治了。那種專制、寂寞甚至帶著憂鬱感的臭氣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王者氣質,所有的氣味都服從它了。它是有來頭的。

    ? 我介紹一下,妻說。不用了,我說。我們已經認識了,他說。妻就站起了身,那我先睡了,她說,你們也不要太晚了。妻指指隔壁的小房間說,你就住這兒。

    我們是在目送妻子即林康走進臥室後真正對視的。妻子即林康抒情的背影感染了我們。我們的對視總體上風平浪靜,沒有節外生枝。不過男人總是敵人,這個基礎性命題不會更改。

    你們怎麼還不生孩子?他看過四周這樣說,她一直想要個女兒的。我沒有開口。他的這句問話讓我不快。我開始聯想妻和他當初“生個女兒”的諸種細節和可能。這個想法卑下而又無聊,但我無法排遣男人內心原始性猥瑣,我便儘量風度地笑著說:“快了。”他就點點頭。妻子回到臥室後夜間的闃靜開始捉弄我們了,我們沒有了妻即林康在場時心不在焉的投入和無聲無息的炯炯有神了。我們就這樣沉默,時間披了黑色衣裳風一樣寂然疾駛。這一點電子鐘比機械鐘來得殘酷,機械秒針的脈衝運動每一秒跨一格,每一秒又都停一步,時間的這種相對靜止感在電子鐘裡沒有了,電子鐘裡的秒針就披了黑色衣裳風一樣寂然疾駛。我們進入了哲學沉默,電子鐘的報時音樂終於又響了,夜間十二點了。音樂是一首俄羅斯民歌,有一種曠達的無奈和動人的憂鬱。這彷彿就是夜間十二點或零點時辰的精神內涵。時間在這個時刻顯得可感。有一道巨大罅隙,筆直地通往宇宙的夜。

    “我們現在在明天了。”他說。他的這句話狗屁不通。他說完這句話就站起來推開小房間的門,大笑而去。我觀察了他背影消失時的狀態,是大笑而去。我讀過許多書,知道他這樣做偉大的歷史意義和深刻的現實意義。我們的聖賢先哲隱士高人在史書上消失的方式都是大笑著隱遁的。我同時注意到修史者對大笑而去所投入的肅穆與敬仰。他們是這樣描述歷史的轉折關頭的……□□□乃大笑而去。

    我突然就茫然起來,一個人傻站在過廳裡,弄不懂“昨天是今天”以及“現在在明天”的玄妙關係。我的身軀在時間零時這個無情的縫隙裡自由落體,耳朵裡呼嘯的盡是宇宙風。我恍然若夢走進書房,從書架上取出《史記》。史書上的“大笑而去”也只有極有限的幾處。我清醒了許多。我認定妻子的前夫一定想在我們家創造某樣歷史。這個想法讓我恐懼。我讀過很多書。我瞭解歷史。歷史的理想狀態是自然而然的遺留狀態。一旦有人企圖創造歷史便會出現災難。我合上書,決定把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妻子。

    走進臥室我便讓妻子抱緊了。她一直就站在漆黑的門後。她的手如同蜿蜒的藤蔓無方向地攀援。後來她就顫抖。她的顫抖傳染了我,讓我體驗到一種無力迴天。我輕聲說,怎麼了,你怎麼了?妻沒有回我的話。她就那樣在五月九日開始的時分不由自主地顫抖。

    我們坐到了床沿。我聞見了床單上陽光和水的芬芳氣息。這種氣息使我想起妻尖細柔長的指尖摳括褶痕的細膩模樣。我就解妻的衣釦。妻卻抓住了我的手背,用力握了一回。妻說,今天不。我有些不可阻擋,我居然說出了這樣一句精妙絕倫的話,我說:今天是明天了。

    我和妻的做愛沒有一絲驚心動魄。這是一個失敗的例子,令人沮喪。有一點讓我越發懊惱,操作過程的某一個瞬間我甚至覺得我不是我了。我弄不明白怎?會這樣的。這很折磨人。我居然覺得是另一個人在替我完成另一件事。我有些不放心,想問妻,是不是我?又終於沒有問。雖然我有點糊塗了,但不論我是誰,這樣的問題終究不夠體面。我用一聲長嘆終結了這次荒謬的舉措。

    九日是一個豔麗的日子。完全是理想中被典型了的五月九日。只是我和妻的臉色很不妙,與乾燥柔嫩甚至有點性感的陽光不協調。他還在睡,臉埋在被窩裡,只有兩隻鞋口休休閒閒地彌散霧狀腳臭。我掩上門,輕聲對妻說,我們上班去,給他留個條。

    妻的工作單位離我並不遠。上班不久我就給妻去了電話。我努力把聲音弄得飽滿。一進辦公室就有同事提醒我了,說我的聲音怎麼“像幹牛屎”了。我拿起話筒說,林康嗎?妻聽出了我的聲音,好半天她才懶懶地說,幹嗎?我說你怎麼了,聲音怎麼像幹牛屎?那頭就沒有了聲音,耳朵裡盡是電流向遠方駛過。又過了好半天她才說,幹嗎?

    “幹嗎”就把我問住了。親人或朋友有說不完的話,但一具體到“幹嗎”,有時又實在想不起要幹什麼。我說是這樣,中午我們一起吃飯。那頭再也沒有聲音。後來我“喂”了一聲,那頭也跟著“嗯”了一回。我說就這樣,把電話掛了。

    我一直想和妻子再到美術館對面的清真麵館吃一次拉麵。我和妻第一次上街吃飯就是那家麵館。關鍵是我們都喜歡招牌上很像麵條的文字。那時候妻剛離婚,臉上是漫無目的的疲憊模樣。我在一個同學的家裡認識了她。她的嘴上抹了一層紫色唇膏,是一種冷漠拒絕的架勢。她坐在黑色沙發裡頭,兩隻手放在腿上。一隻巴掌被另一隻巴掌托住。表情易碎卻又不可侵犯。那時我剛和我的女友分手。我們同居了三年。比她離去的婚姻還要漫長。我對她點過頭,她的笑來得慢去得卻飛快。她短暫的斂笑過程流溢出鬆散倦怠,好像有一層悽風苦雨籠罩著她,給了她過於濃郁的婉約風格。

    這樣的風格感染了我的當初。被感染之後我變得心靜如水。我很快遺忘了同居三年的那位女友。男人幸福的標誌便是心靜如水。我在心中向她的紫色口紅髮誓,我要和她結婚。

    中午十一點半妻給我來了電話。電話是在我們辦公樓的樓下打來的,就一句話,她在等我。我下樓時妻正站在樓群間僅有的一塊陽光裡頭。她的白色上衣被陽光照出一種青光,像冰塊裡的那種。妻有過一張成功的攝影肖像,也是在陽光裡頭,全不是現在這樣的。那張相片被妻放在了影集的尾頁,整個畫面就一張特寫面部,被左手托住。背影上有幾點模糊綠色,是一些植物的大概。馬尾松一根不落梳向了腦後,一張臉就迎著高光燦爛地笑。嘴巴卻是緊抿著的。兩隻眼眯得厲害,只留了一條縫隙。幸福死了。我問過妻,什麼時候拍的?妻怎麼也想不起來,說反正是“姑娘”時候,說肯定是哪個朋友偷拍的,說什麼時候這麼幸福過漂亮過了,騙騙自己罷了。說照片本來就是騙自己的。青春哪裡留得住,生活哪裡能固定得下來。

    我走上去說你來了。妻望著我,沒有表情。嘴和眼全在嘴和眼的位置上。我說我們吃飯?,我們到清真館吃牛肉拉麵。妻說算了,走那麼遠幹嗎?就這兒隨便吧。我們就走進一家小酒店,起的是洋文名字,裝潢得四處是反光。店主用瑪麗蓮-夢露撅著紅唇迎接天下的客人。瑪麗蓮的胸脯精妙絕倫,那顆天才的黑痣點睛了她的性感。還有假睫毛與那根食指。無與倫比。

    上完菜妻就說,是不是怕我溜回去?

    安靜的時刻生活一不小心就進入本質。

    溜到哪兒?你能溜到哪兒?

    妻無語了好大一會兒,終於說,是啊,能溜到哪兒?

    你開心一點好不好?別弄得像撒切爾夫人。

    昨晚你不該對我那樣。

    我們不說昨天的事。

    可你一直盤算著昨天的事。

    我沒有。

    你何必這樣。

    哪樣?

    你何必這樣呢。

    服務小姐送上來油氽蝦仁。利用這個機會我看了一眼大街。茶色玻璃把這個世界弄得憂鬱乏力,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懷舊企圖。服務小姐的表情和瑪麗蓮沒有關係。她和空調一樣從事自己的工作。

    五月九日的晚上是一個糟糕的晚上。他還睡在床上。他睡覺的姿勢甚至還是我上午見到的那種。更要緊的是,那雙鞋一點沒動過,也就是說,他已經這樣睡了整整一天。沒有吃,也沒有拉。這讓我不能不緊張。幸好妻回來得早,妻很疲憊地坐進沙發,兩眼看著我上午留下的條子。妻肯定是看見了我臉上某種不安定的成分。妻說,不要緊,他就這樣。妻這話輕描淡寫。但我聽上去有點不舒服。我弄不懂哪兒出了毛病。我和妻子開始了一種躡手躡腳,起初還記得目的,怕弄出聲音吵了他。後來竟忘了,成了一種習慣,開冰箱,接自來水,取碗抓筷都像做賊。到後來電子鐘的音樂報時都顯得過分了。我們就這樣像做老鼠一樣吃完晚飯做完家務。每次弄出聲響我們還要對視一回,彷彿又欠了別人一筆債。按照生活次序下面當然是看電視,電視放在臥室裡,我們倆關了燈就盤坐在床上,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那樣聽電視機上課。我一直在專心地走神。我對著電視視而不見的時間裡不知想了些什麼。我當然更不知道妻在想些什麼,但妻一定在緬懷或追憶或憧憬一種什麼,這個可以肯定。要不電視結束了我們倆面對整個畫面的黑白雪花不會還在“看”電視。我關了電視,說,睡吧。妻深吸一口氣,但妻的嘆息卻收住了,放得很輕。妻故意不讓我聽見她的嘆息。妻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的。我們臨睡之前在被窩與被窩之間相互摸了摸手。撫摩之前覺得大有必要。摸完了卻又想不出什麼意思來。腦子裡就空了,裝滿了夜的顏色。

    下面又是第二天。第二天起床後清晨與以往無異。可以看出今天是另一個昨天。不過我知道今天是十日了。九日之後只能是十日,這裡頭只有阿拉伯序數秩序,不存在想象與願望。我很想把這件事表達得順心一些,也藝術一些。但九日之後的那個日子我們只能稱之為十日。我站在窗前,麻雀一樣四處張望,等著妻和我一同上班。妻的一句自語讓我吃了一驚,讓我快發瘋了。妻梳頭時嘴裡銜著髮卡含含糊糊地說,怎麼這麼不巧,怎麼今天偏是星期天。我聽到這話覺著生活一下子嚴峻起來,生活的嚴峻十有八九與我們對時間的配備有關。我走到小房間從門縫裡看了一眼,他總算換了另一種睡姿。我沒有做過多的打量。我擔心他的眼睛會爆炸性地睜開來。妻突然說,我們到郊外玩玩吧,好久都不去了。妻的話當然正中我下懷。問題是把他撂在家裡總是不好,顯得過分。不要緊的,妻說。妻或許看出了我的心理痕跡,妻說,讓他睡,他就這樣。

    妻這樣說我很不開心。她的語調裡有明顯的立場問題。我笑著對妻說,好吧。

    妻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午後和我討論“孩子”的事的。整個上午我們都表現出輕鬆、自然、大度。這是一種極累人的努力。凡人俗胎一貫熱衷於這一做法。這麼做的同時往往伴隨了高尚的可憐感覺。我就是這樣的。過了午飯我就撐不住,累透了。血液流動都要毅力。我默誦大段大段的道家話語來調理自己,效果都不顯著。知識是沒有用的,在它們變成血液之前。

    妻和我躺在一塊草地上。妻說,我們該要個孩子了吧?妻剛才吃飯時臉上不均勻,我以為她在心疼兩頓午飯的八十六元人民幣。我正在看五月的天空五月的雲,沒有得出什麼。聽妻這麼說我便把思想收回了人間。怎麼想起這個了,我說。我也沒想,就這麼隨口說說。生個男孩還是生個丫頭,我問。當然是男孩。他告訴我你原來想要女兒的。妻就閉了口,妻後來說,怎麼?再生女兒,女兒家這麼苦。我說,不至於吧。妻把目光全送到天上去,妻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她的聲音已經接近哲學的邊緣。

    我們就這樣躺著,看往來穿梭的遊人。在“大自然”里人和樹木一樣多。人們興高采烈。人們的一隻眼睛躲在相機的鏡頭後面,分割大自然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每個人都在鏡頭裡扮演自己的理想形象,同時又做別人畫面的背景。人們為此興高采烈。

    我以為我們的郊遊會平靜地結束,像年輕人或初戀的情侶一樣,帶著一身的土味和芳草氣息回家供多年以後的大雪之夜倚在火爐旁緬懷。這差不多已是我們這類俗物很雅緻的?界了。我一直沒能料到妻的一場爆發醞釀已久。從邏輯上說,我應當推導出來的。大前提小前提和結論都在這兒了,問題是我缺乏一種現實主義的眼光,把它們聯繫起來。我的注意力太放任自己了,一直在預防自身。我已經感受到一種險惡的東西在胸中迂迴,盤旋了好一陣子了,稍不留神就會衝出來,不可收拾。我努力調整好自己。男人在某些關頭一著不慎,多年的心智積蓄便會一瀉千里。經典性著作上全這麼說的。

    我拉過妻的手,說,我們走走去。這是十日下午三點十分的事。離妻的整體爆發還差不到半個小時。我和妻一同來到一株高大木棉樹的下面,?少人正在更換假的將軍服,爾後佩上不鏽鋼戰刀騎上那匹瘸馬。三四個遠道而來的傣族婦女站在另一株木棉樹下面。她們的穿戴零零掛掛,有很濃的蠻荒風情。她們在賣婦女飾物。捧在手裡,向所有過路的伸出手來。我說,給你買條項鍊。妻說,都是假的,有什麼意思。我說,當然是假的,有傣族的邊陲風格,買條玩玩,很不錯的。我們用手指頭比畫著還了半天價,就花十五元從一個頭上裹了很多紡織物的傣族少女手中購了一條。我們研究了好半天,看不出什麼質地。我注意到我們終於有點開心了,有了峰迴路轉的可能。

    災難發生在一座水泥橋邊。我們一路欣賞這條項鍊走得已經很遠了。我們的步伐充滿愛情與體諒。兩個傣家婦女站在橋的下邊。她們卸下了頭飾,抱怨說,累贅死了。她們的抱怨用的是我們這個城市最通用的方言。我對妻說,瞧,原來是個冒牌貨。妻就站在那裡,臉上變了,沒有過渡地秋風蕭瑟起來。我叫你不要買的,妻說。都已經買了,我說。我說過叫你不要買的!我不是說了都已經買了嗎。什麼傣族婦女?妻突然加大的嗓門吼道,還蠻荒邊陲風情,狗屁!我說,你怎麼發這麼大脾氣?妻把那條項鍊用力扔到了河裡,只濺起了極有限的幾朵浪花。妻的雙手扶著水泥欄杆,望著水面眼淚就出來了。妻傷心無比地說:“全在騙我。”妻這樣說文不對題。兩個女人在橋下嚇得鼠竄,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好像我會跑下去追打她們?和她們有什麼關係。

    好了吧。我的臉也沉了下來。我聽得出自己口氣的輕重。妻就不出聲了。但她的眼淚卻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雙唇不住地抿動,似乎在作一種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頭所有的傷心一下就出來了。為什麼?妻說,到底為什麼?我就這樣擁著妻,一時想不起“什麼”為什麼。只有一種很抽象的壞情緒。妻抬著頭滿臉是淚,說,他並沒有做錯什麼。我想了好半天,說,他當然沒做錯什麼。我們也沒做錯什麼,妻又說。當然,我說,我們也沒做錯什麼,那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我便說不出話來。心裡頭另一樣壞情緒擠?了原先的壞情緒。這兩種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們的來處,是從生命中最基礎的部分升騰起來的,煙靄一樣,飄滿了五月。在呼吸與呼吸間折磨尋常日子。狗屁不值,厲害無比。

    我說,回家吧。

    妻只是搖頭,說,你回去。

    我說這怎麼行呢,他肯定起床了。

    妻就用兩隻手撐住我的胸,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我們在天黑之後返回家宅。站在門前我很小心地掏鑰匙。老鼠一樣進了門。開燈。日光燈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間的門前,裡頭黑咕隆咚。只有那種腳的臭氣依稀繚繞。我小聲說,你煮點?飯吧,馬上把他叫醒,他也該吃點東西了。我就半躺在沙發上,空穴來風想起地圖的輪廓。我開始想象一隻小黑點在晃動的炎熱中沿嘉峪關、西鹽池向伊犁、拉薩蠕動。那裡被空間強行佔領後,時間躲回到上帝的口袋裡去了。也就是說,他當初的舉動完全是空間的,與時間沒有關係。

    電子鐘報完八點,妻說,喊他起來吧。我就敲他的門。好半天沒動靜。妻說,這樣叫不醒他的,他就這樣。我就進去,開了燈,被子和床單亂得不成樣。空在那兒。地上有隻菸頭,用腳踩扁了。我關了燈,站在門框的下面,妻在廚房裡和我對視。過了一刻妻的頭就掉過去了。空在我和妻的這段距離裡茫然無垠。整個晚上我們保持了躡手躡腳的習慣,生怕弄出響聲來。晚飯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電飯煲裡的稀飯總是吃不完,空蕩蕩地等待另一張嘴。妻說,別吃了,留著明天當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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