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還是決定死。你這樣死皮賴臉地活著究竟做什麼?怎麼就那麼沒有血性?怎麼就那麼讓你自己瞧不起?死是你最後的臉面了,也是你孩子最後的臉面了。玉秀,你要點臉吧。玉秀再一次來到碼頭了。天氣不太好,颳著很大的夜風。四周都是夜風的哨音,夜顯得更淒厲,更猙獰。玉秀剛剛出門就怯了三分的膽了。儘管如此,玉秀卻平靜得多了。這也是一個敢死的人應該具有的態度了。玉秀站到水泥碼頭的水邊,畢竟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玉秀並沒有慌張,反而沉著了許多。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看起來能成功了。玉秀想,還是先把肚子上的帶子解下來吧,讓小寶貝鬆動鬆動,溜達溜達,要不然也太委屈了孩子了。玉秀的前腳剛剛進水,肚子裡突然一陣暴動。小東西震驚了,憤怒了,怒不可遏,摔摔打打的。玉秀收住腳,脫口說,我可憐的孩子。小東西把他所有的憤怒一古腦兒扔向了玉秀。玉秀愣在那裡,鐵一樣的決心又軟了。小東西一直在動,手腳卻慢慢地輕了,像無助的哀求。玉秀感覺到自己的體內往上拎了一下,湧上來一股東西,衝向了嘴巴。玉秀“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玉秀一邊嘔,一邊往岸上退。吐完了,玉秀的目光也硬了,直了,憤怒了。玉秀仰起頭,惡狠狠地說,我就不要臉了!我就是不死!有能耐你給我下刀子!
心一旦死了,麻木了,日子反而好過了。天上不會下刀子的。就這麼過吧。日子又不是磨盤,用不著你去推它的,它自己會一天一天地往前走。隨它去。玉秀只是把自己當成孩子的一張床,一床被子,別的什麼都不是了。玉秀想,只要別拿自己當人,神仙也不能拿你怎麼樣的。
轉眼已經是三月了,玉秀什麼都不想,人卻是一天比一天困,坐在磅秤的後面都能打起瞌睡。這一天的下午父親王連方卻來到糧食收購站的大門口了。他是搭王家莊的順便船來到斷橋鎮的。王連方提著人造革的手提包,來到玉秀的面前,笑眯眯的。玉秀一抬頭,看見了父親,醒了。王連方的脖子伸得很長,衝著玉秀,笑眯眯的。臉上是那種自豪的模樣。玉秀再也沒有料到會在這個地方看見父親,心裡頭怪怪的,蠻高興的,但是,當著身邊這麼多的人,卻不喜歡父親如此親暱的樣子,故意板下臉來,說:“你怎麼來了?”王連方也不回答,一腳站到磅秤上去,說:“看看,我多重。”玉秀左右看了幾眼,說:“你下來。”王連方不理這一套,說:“看看,我多重。”玉秀不高興了,說:“你下來。”王連方還是不下來,笑眯眯的,說:“我多重?”玉秀說:“二百五。”王連方笑得一臉的花,說:“個死丫頭。”王連方就那麼站在磅秤上,回過頭,很多餘地對著身邊的人解釋說:“我女兒,我的三丫頭。”口氣是驕傲的,同時也是慈愛的。王連方走下磅秤,發了一圈香菸,開始和玉秀的同事說起閒話了。問了問人家的出身,年紀,哪一年參加的革命,兄弟幾個,姊妹幾個。答案都令他滿意。笑眯眯的。王連方用胳膊在半空中揮了一圈,號召大夥兒說:“你們要團結!”口氣已經是做形勢與任務的政治報告了。大夥兒只是吸菸,不聲不響地回過頭來看玉秀。王連方卻不動,掏出香菸,又發了一圈,笑眯眯的。
王連方住在女兒的家裡,也就是機關的大院了。郭家興一肚子的不高興,可到底是自己的岳丈,也不好說什麼。一天到晚板著一張臉。因為郭家興的面孔平時都是板著的,反而看不出他真實的心思了。郭家興不理他,這個無所謂,玉米也不理他,這個同樣無所謂。王連方現在有外孫女了,那就和外孫女談談心,給她讀一讀《人民日報》。外孫女躺在搖籃裡,慢慢習慣王連方的聲音了,只要王連方讀報紙的聲音一停下來,她就哭,鬧。王連方一讀,又好了。王連方讀報紙都讀成一件事了,動不動就要坐到搖籃的旁邊,揚一揚手中的報紙,說:“同志們注意了哈,哎,乖——,開會了。開會了哈。”
這是一個暖和的星期天下午,玉米、玉秀、王連方正圍著孩子在天井裡曬太陽。郭家興是沒有星期天的,他喜歡辦公室,喜歡辦公桌,有事沒事都在那裡待著。天井裡春光融融的。玉秀還是穿著她的黃大衣,都有點像“捂屍”了。玉秀的骨架子小,主要還是因為年輕,體型的變化並不大,勒得又緊,從外觀上還真是看不出什麼來。當然,讓玉米疑心的地方並不是沒有,其實還是有蠻多跡象的。比方說,有一陣子玉秀的確瘦了,有一陣子玉秀又慢慢地胖了,有一陣子玉秀特別地能吃,有一陣子玉秀總是迷迷糊糊的,睡不醒的樣子,偶爾筷子掉在了地上,玉秀從不彎下腰去揀,而是從桌子上拿起一雙筷子,再用手上的筷子把地上的搛過來。這些都是徵兆,沿著任何一條線索都能發現問題的。玉米就是沒有往心裡去。關鍵還是腦子裡頭沒有那根筋。許多事情就這樣,事後一想,都能對得上號,越想越有問題的。玉秀能矇混這麼久,最大的問題還是天天和玉米在一起。就說玉秀的胖吧,其實玉秀比當初胖多了。可是,這種胖並不是一口吃出來的,而是循序的,漸進的,並沒有突發性,帶有寓動於靜的特色,這就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