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下午王連方正在村子裏檢查春節,他披着舊大衣,手上夾了半截子飛馬牌香煙。天氣相當地陰冷,巷子裏蕭索得很,是那種喜慶的日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將們不容易看得到,他們一定躲到什麼地方賭自己的手氣去了。王連方走到王有慶的家門口,站住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痰。王有慶家的窗户慢慢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了王有慶老婆的紅棉襖。有慶家的面對着巷口,越過天井敞着的大門衝王連方打了一個手勢。屋子裏的光線太暗,她的手勢又快,王連方沒看清楚,只能把腦袋側過去,認真地調查研究。這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傳出了王連方母親的聲音,王連方的老母親掉了牙,主要是過於急促,嗓音裏夾雜了極其含混的氣聲,呼嚕呼嚕的。高音喇叭喊道:“連方啊連方啊,養兒子了哇!家來呀!”王連方歪着腦袋,聽到第二遍的時候聽明白了。回過頭去再看窗前的紅棉襖,有慶家的已經垂下了雙肩,臉卻靠到了窗欞口,面無表情地望着王連方,看上去有些怨。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紅色的立領裹着脖子,對稱地豎在下巴底下,像兩隻巴掌託着,格外地媚氣了。高音喇叭裏雜七雜八的,聽得出王連方的堂屋裏擠的都是人。後來唱機上放上了一張唱片,滿村子都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裏的空氣雄赳赳的,昂揚着,還一挺一挺的。有慶家的説:“回去吧你,等你呢。”王連方用肩頭簸了簸身上的軍大衣,兀自笑起來,心裏説:“媽個巴子的。”
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出難以掩飾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內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説不出來路的害羞,繃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着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於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鬆了一口氣,這份喜悦是那樣地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藉助於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於一個長女來説,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只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只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説起曉通世事,説起內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塊。長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説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只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玉米站在天井往陰溝裏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説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着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現玉米已經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説話,一句話都不説。箇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並沒有説過什麼,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説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説什麼,背地裏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説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説:“往後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説:“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説:“她知道,我知道的。”
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就那麼盯着。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隻胳膊把臉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説:“支書,你用勁,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入狀態,稀裏糊塗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着頭,極慌張地擦換,什麼也不説。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着説:“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着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説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説話了。王連方想,不説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誌,玉米大了。
王連方的老母垂着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下嘴唇耷拉在那兒,現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説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裏的內容準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着煙鍋。這位當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回來啦?”老爹説。
“回來了。”王連方説。
“起個名吧。”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説:“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説:“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連方忙説:“那就叫王紅兵。”
老爹沒有再説什麼。這是老家長的風格。老家長們習慣於用沉默來表示讚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