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用雙筒望遠鏡焦點鎖定的,是一個身穿天藍色泳衣的女子。
那女子直起上半身,坐在廉價的塑料席上,戴著深色的太陽鏡,可能是香奈兒牌的。
她身邊的男子躺著,也戴著太陽鏡,似乎塗了曬黑油,全身都閃閃發光,凸現肋骨的胸部有點發紅。
女子似乎不願把皮膚曬黑,隨著海濱大遮陽傘底下陰影的移動,她頻繁地改變著自己的位置,不時還在手腳上塗著些什麼,應藏是防曬霜之類的東西吧。
今天的陽光真夠強烈的,雖然她這樣防曬,可還是防不勝防。她的泳裝肩帶只要挪一下位置,沒被曬黑的嫩白肌膚立即就會顯露出來。
女子皺眉對男子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在說,在這樣的地方待久了,皮膚受傷了沒辦法恢復。男子依然躺著,笑著回答了幾句,應該是在說“你說要來海邊的嘛,所以我才帶你來的啊”之類的話。
“都9月份了,沒想到陽光還這麼毒啊。”
“說什麼呢,以後紫外線會越來越強的。”
“他”一邊用望遠鏡觀望著,一邊在心裡進行著配音譯製。“他”看見女子把披在身上的毛巾取下來,摘下太陽鏡站起來了,手牽著充氣墊。
“我要去游泳了,你去嗎?”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女子穿著海濱涼鞋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他”取下望遠鏡,目測了女子的位置。9月份的海邊,週日裡擠滿了遊人。今年流行天藍色泳裝,為了找到她,“他”沒少費工夫。
女子把涼鞋脫掉。浪打過來了,她赤腳抱著充氣墊進入海里。
“他”打開夾在腋下冷氣箱的蓋子,裡面放著用塑料袋包好以防進水的“那個東西”,他把它拿出來輕輕地掛在腰上。
那女人名叫梅里津子,很喜歡海,但並不擅長游泳。她只是抓住充氣墊在波浪裡搖晃,全身心地感受著來著大自然的恩惠。在海里,時間的流逝是那麼悠閒和緩慢。
結婚之前,她丈夫梅里尚彥經常帶她到海邊玩,那時尚彥住在藤呎,他們在橫濱約會的次數很多。只要津子說“我想游泳”,尚彥就立即更改所有的預訂計劃,用自己的PAJERO(三菱車的型號)載她到海濱浴場。車裡常放著兩個人的泳衣。
津子覺得二人世界的自由生活越來越短了。結婚一年多,到現在還沒要孩子,她正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雙方父母在這個問題上都很重視,認為兩人年紀不小了,尤其是津子,今年已經29歲了。
雖然想玩衝浪(身體趴在板子上的那種運動)、潛水,但一想到孩子的事,她就暫時放棄了這些念頭。為了要孩子,犧牲一兩個愛好是必須的。
今天的天氣真好啊!津子只把上半身趴在充氣墊上,閉上了眼睛,彷彿睡在巨大的水床上。被水漫溼而覺得有點冷的身休也逐漸暖和起來了。
突然,她感覺有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墊子的下面。她睜開眼睛,發現有誰潛在自己的正下方。
水面濺起小小的水花,一個男人的臉露出來,留著短髮,很年輕,戴著潛望鏡。
“不好意思。”
那男子簡短地道歉後,潛回水中游走了。
津子一瞬間回想起剛才在腦海裡閃現的念頭,苦笑起來。年輕男子出現的時候。她還在想自己是不是被流氓騷擾了呢。大概在幾年前,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過,可是過了25歲以後幾乎就沒有年輕男子和她搭訕了。
她對自己說,現在已經到了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年紀了,該要個孩子了……
津子回過神,發現周圍的人很少。她擺動腳,改變著方向。
正在這時,有什麼東西襲擊了她。
梅里尚彥目擊了這一瞬間。
當時他正坐起米,眺望著還在海上漂浮的妻子。她依然抱著粉色充氣墊子,在波浪之間搖搖晃晃。
他正叼著一支香菸,用ZIPPO打火機點著,拿剛剛喝過的空可樂罐當菸灰缸。
他發現一個男人靠近了津子,但隨即轉身,在海水中消失了。
接著,梅里尚彥發現津子在驚慌地轉換方向。她似乎發現自己已經飄到遠海上了,他想:“這老婆可真夠傻的”。
接著,就在尚彥吸菸吐氣的一瞬間。
遠處傳來了“轟隆”的聲音,妻子的身影變成了火柱。那黃色的火柱彷彿是從海里爆發出來似的,衝擊力使周圍的水在瞬間變白。接著,小火柱像綻開一樣,從水中飛濺出來!
爆炸使整個海濱浴場在瞬間靜止下來。浴客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呆呆地眺望著火柱。
緊接著浴場裡一片慌亂,人們從海里爭搶著上岸,驚叫著,哭嚎著……那個場面讓梅里尚彥想起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的電影《大白鯊》。在那個電影裡,人們逃離鯊魚;現在,人們在逃離“火柱”。
他是下意識地想到那個電影的。他已經完全震驚了,失去了思考能力,呆呆地坐在充氣墊上,手裡一直夾著香菸,呆呆地看著剛才妻子漂浮過的海面。
那片海面的爆炸已經平息了,只剩下白色的小細泡,在一層一層地畫著同心圓。
周圍的人在大聲叫喊著什麼,尚彥什麼都聽不到。
他終於恢復了意識,站起來,踉蹌著朝海走去。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整個浴場,只有他妻子沒有從海中回來。
“津子……在哪裡呢?”
終於,尚彥的目光鎖定了海面上漂浮著的那個粉色的東西。
他在瞬間想起,那是津子的充氣墊。
2
加藤敏夫接到坂上高臺住戶打來的電話,知道又有麻煩事了。這棟公寓蓋了十年了,他是房主。由於公寓的結構不好,對個人隱私保護得差,所以房客們經常鬧糾紛。當然,單身房客多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果然不出加藤所料,電話是住在一樓的主婦打來的。她抱怨上面的陽臺動不動就往下滴水,好不容易洗出來的床單又弄髒了。
“嗯,上面住的是藤川先生吧,他不在嗎?”
“正因為他不在我才打電話的,你趕緊給我想點辦法!”主婦氣急敗壞地叫嚷著。
“好,好,嗯,我馬上去。”
放下電話,加藤愁眉苦臉地找著坂上高臺的鑰匙。這次惹事的藤川雄一是個單身漢,他們只在籤租賃合同的時候見過面,印象中是個沉默穩重的青年。
加藤駕著他的輕便兩用貨車出發了。
“從三鷹車站徒步走7分鐘”、“美宅”,這是坂上高臺的宣傳語。雖然徒步走7分鐘並不是騙人,但人們一看到“美宅”的牆壁,就覺得“美宅’這個形容詞有點可笑。因為離大路近,“美宅”已經被廢氣燻黑了。
加藤在陽臺周圍轉了轉後,找到了問題,他知道了原因。是樓上那個叫藤川雄一的房間裡的空調軟管因為中途脫落在滴水。
樓下的主婦說,藤川好像不在家,可空調還開著。是忘了關呢,還是因為熱故意不關,自己跑到公司上班去了?到底是哪一個原因呢?加藤想,甭管哪個原因,不管是不行了,他拿出備用鑰匙上了樓。
藤川的房間是203室,門外的書信投遞箱已經塞了兩三天的報紙了。他是出差或旅行去了吧?
“藤川一定是忘了關空調了。”加藤開始這麼認為。但在用備用鑰匙打開鎖的瞬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房子是一居室,玄關走進去往左走就是水槽,裡面是五個榻榻米大的臥室。廚房的拉門關著,看不到裡面。
加藤脫鞋進入室內。在打開臥室拉門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撲了出來。
加藤想:“莫非是……”
拉開門後,他看見屋子正中間,有個人趴在那裡,穿著短褲和T恤。白T恤上畫著黑色地圖一樣的東西,定睛一看,是打破的頭留下的血漬。
加藤驚得後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3
草薙站在門前,盯著貼在門上的行程表。他發現湯川在教室、實驗室、外出、休息、休閉這幾項都是空白的。在門下有一塊落下的青色磁鐵,草薙抬起來,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把頭髮染成茶色的年輕人。34歲的草薙想,最近理科的學生也都很時髦啊。
“湯川在嗎?”他問。
學生一臉意外:“啊?”
“如果他現在很忙,我就改天再來吧。”
“不用,不是很忙。”茶色頭髮的年輕人打開門,引草薙進去。
草薙一進去,就聽到了湯川帶鼻音的聲音。
“如果氣缸沉了的話,就必須考慮它為什麼會破裂,裡面有什麼,如果是因為某個部分破損而導致腐蝕的話。為什麼前面沒有漏氣呢?氣體燃燒的原因是什麼?”
湯川坐在椅子上,正在和三個學生談話。草薙想,如果是關於研究課題的,還是不要打擾的好。但湯川已經看見他了。
“哎,客人來得正巧。”
“打擾你們了吧?”
“沒事,學習已經結束,正隨便聊呢。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呢。”
“這是什麼話?我可是個理科白痴,別讓我出醜了。”
“能不能出醜現在還不知道。是這件事——”湯川把放在書桌上的報紙遞給草薙.這是一週前的報紙,社會版朝上摺疊著。
“是湘南海岸的爆炸事件嗎?”草薙問。
“我想揭開這個事件的謎底,正在讓學生們挑戰這個智力遊戲呢?”
包括剛才幫草薙開門的年輕人在內的四個學生,多少有點不愉快地按照湯川的話做著。
“關於這件事,警事廳也在收集情報。可能是哪個恐怖組織故意在找茬吧。”
“你說可能是恐怖炸彈?”
“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那種炸彈只要準備好了萬事就0K了。”
“神奈川警方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哎,東京和神奈川的警方是夙敵啊。”草薙苦笑著說。警察同事之間的關係很複雜。
“據我所知,現場的爆炸物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會不會被海水沖走了呢?”一個學生問。
“有可能。”草薙沒有反駁這個年輕人的意見,但在心裡想,如果有某種炸彈的話,神祭川的警方不可能沒發現痕跡。
“警方以為是犯罪嗎?”湯川問。
“我們認為有犯罪婕疑才進行搜查的,畢竟這種事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發生。”
“還沒有得出結論啊?”
這時下課鈴響了,學生們走了,湯川留了下來。
“下課鈴把他們救了。”草薙挑了一個學生坐過的椅子坐下。
“把算式排列起來再解決問題,那不是科學。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把智慧集中起來揭開謎底。”湯川站了起來,挽起了白大褂的袖子,“對了,我們來點速溶咖啡怎麼樣?”
“我就免了吧,一會兒還有個非去不可的地方。”
“啊,這樣啊,離這兒近嗎?”
“近,就在這棟建築物裡面。”
“噢?”湯川的眼睛瞪得很大,“怎麼回事?”
“難道你沒看今早的新聞嗎?這裡怎麼都是一週前的老新聞啊?”草薙從桌面上尋找著,資料、圖紙凌亂地堆在一起,似乎沒有今天的報紙。
“如果有能給我當教材的事,你就說說。”
“三鷹附近的公寓裡發現了一具他殺的死屍,”草薙打開記事本,“男性25歲,叫藤川雄一,前公司職員。發現這具屍體的是管理這棟公寓不動產的房主。發現時藤川已經死亡三天了。”
“那件事我在昨天新聞上看到了。據說由於天熱,屍體很早就開始腐爛。那個發現死屍的人可真夠倒黴的。”
“死亡現場的空調一直都開著,太慨犯人想減少腐敗後的臭味洩漏吧。但是最近的‘秋老虎’這麼厲害,超出了犯人的想象。”
“太熱了。”湯川說,“熱得人腦袋發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草薙想,如果你怕熱,把你那白大褂脫掉不就完了嘛。但他只是這麼想,什麼也沒說。
“受害人藤川雄一這個名字,你不覺得耳熟嗎?”草薙問湯川。
湯川一臉茫然。
“為什麼我會耳熟呢?他是名人嗎?”
“不是,完全沒名氣,但我覺得你有可能認識他。”
“為什麼?”
“他兩年前畢業於帝都大學理工系。”
“哦,是嗎?新聞倒沒說得那麼詳細。他在哪個學院?”
“能源學院……”草薙看著記事本,回答道。
“研究能源的啊,那有可能上過我的課。但是不好意思我沒什麼印象。他的成績應試不是出類撥草的吧。”
“他既不出眾,也不善交際。到目前為止見過他的人對他都有這個印象。”
“原來如此。那你特意來被害人的母校,應該是有你的理由吧?”湯川這麼說著,扶了下眼鏡。這是他對事情表示關心時的習慣性動作。
“可能也不是什麼大的理由。”草薙從上衣兜裡拿出了一張照片,給湯川看,“這是在藤川的屋子裡找到的。”
“嗯。”湯川看著照片,皺起了眉,“這不是我們學校大樓旁邊的停車場嗎?”
“自從和你打交道後,來你這裡的機會多了,所以一看這張照片,就知道是這裡的停車場。關於這一點,其他搜查員很感激我,因為要調查照片上拍的是什麼地方,挺不容易的。””從照片的日期來看,照相那天應該是8月30日吧,差不多兩週前。”
“我想知道,藤川那天到這所大學幹什麼來了。”
“他會不會是加入了什麼小組,作為特邀嘉賓什麼的來參加活動呢?”
草薙和湯川在學生時代,曾經是羽毛球隊的隊員。
“我和藤川的同學聯繫過,他沒有參加任何社團。”
“如果他不是參加社團活動的話,”湯川抱起胳膊,“他會不會是參加公司招聘會什麼的呢?”
“絕對不是。”草薙斷言。
“為什麼?”
“剛才我說過,他原來是公司職員,但在今年7月份辭職了。”
“這麼說他現在失業了。那他是不是為了重新找工作而到這裡來呢?”湯川左思右想,把照片還給了草薙,“可是,他拍停車場做什麼?””這正是我想知道的。”草薙看著照片。在能停二十輛車左右的室外停車場裡,停著幾輛車,照片上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草薙說,藤川上學的時候,隸屬能源工學院第五研究室。湯川說,要是那樣的話,那裡有個叫松田的助手應該很熟悉他。
“松田原本是學物理出身的,和我一屆。”湯川走在第五研究室的走廊上說道。
草薙問:“這裡研究什麼?”
“第五研究室以熱交換系統為主要研究課題。松田的專業是熱學。”
“熱學?”
“簡單地說,就是研究熱和物體熱性質。從宏觀來研究,是熱力學,要從原子、分子等微觀角度來看,就是統計學。嗯,不過也沒有必要把雙方割裂開來考慮。”
“噢。”
草薙心想,我要是不問就好了。
到了第五研究室門前。
“你先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湯川說著,沒敲門就直接開門進去了。
過了大約一分鐘,門再次開了。他露出臉說,“談好了,他可以接受訪問。”
“真是多謝了。”草薙走了進去。
裡面的屋子兼作實驗室,擺著一些草薙完全不懂的測量裝置。
一個很瘦的男子站在窗邊的書桌前,穿著半袖T恤,紐扣一直開到胸部。這個屋很熱。
湯川給兩人作了介紹。那個瘦男子叫松田武久。草薙和湯川坐在屋裡的摺疊椅上。
“沒想到湯川居然還有刑警朋友啊。”看了草薙的名片,鬆口說。他這話不帶任何褒貶的意思。他看到草薙拿出手帕擦汗,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很熱吧?剛才正在做實驗。”
“沒什麼,沒什麼……”
草薙本想問在做什麼試驗,但接著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不問的好,反正自己也理解不了,省得問完了又後悔。
“聽說您是為藤川君的事情來的。鬆口先開口了,似乎並不想浪費時間。
“松田先生知道這件事情嗎?”
面對草薙的詢問,他點了點頭。
“我昨天看新聞的時候還沒注意到,但是今天早上有一個畢業的學生特意給我打電話說起這件事,我才想起來。”松田轉向湯川的一邊,“橫森教授剛才也說起了這件事。”
“在他告訴我之前,我也不知道這起事件的被害者就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
湯川對松田說:“想必橫森教授也非常震驚吧?”
“嗯,因為不僅是死者的畢業研究,就連找工作的事也和他有關係。”
“請問,”草薙插話說,“橫森教授是誰?”
“他是我們學校的教授。”松田答道。
他說,藤川雄一讀四年級的時候,橫森教授擔任就業指導老師。
草薙問松田:“您和藤川最近見過面嗎?”
“上個月他來過。”
果真如此,草薙想。
“是什麼時候?”
“應該是中旬。”
“他來幹什麼?”
“我感覺他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就是隨意來玩的。畢業後再來這兒的學生挺多,我也沒有特別留意。”
“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談什麼來著,”松田略微想了一下,再次揚起臉,“想起來了,是關於工作的事情,他說他辭職了。”
“這個我知道。那個公司是叫尼西娜工程吧。”
“嗯。雖然規模小,但我覺得它是個很不錯的公司,”說完松田看著湯川,“橫森教授很關心這件事。”
“原米如此。”湯川點了點頭。
“什麼事情?”
“剩下的由我來說吧。”湯川閉上了一隻眼睛。
草薙輕微嘆了口氣,把目光重新投向松田。
“關於辭職這件事,藤川先生說了些什麼?”
“他沒說具體的,我們也不好過問。他說要重新找工作,橫森教授說了些讓他先安下心,如果有什麼為難的事再來找他商量之類的話。”
松田補充說,那天沒再說起具體的就職單位之類的話,之後,藤川便沒了音訊。
“這麼說,從那天起,藤川先生就沒有再來過這裡了。”
“是的。”
“奇怪啊,”湯川說,“上個月末他應該也來過才對。”
“沒有,至少我沒見過他。”松田說。
草薙拿出了那張照片。松田看了照片,一臉驚訝。
“這是停車場吧,這張照片是什麼意思啊?”
“是在藤川先生房間裡發現的,照相日期是8月30日。”
“真是這樣。”松田揣摩著,“他為什麼要拍這樣的照片呢?”
“在這個太學裡,藤川先生還可能順便去別的什麼地方嗎?”
“他沒加入過社團,我也不太清楚在留級組或者研究生那裡,他是不是有熟人。別的我就不知道。”
“是這樣啊,”草薙把照片收起來,“那位橫森教授今天在嗎?”
“上午在,下午出去了。今天可能不回來了。”
“那我只好改天拜訪了。”草薙朝湯川使了個眼色,湯川起身。
“我沒幫上您什麼忙,真不好意思。”松田很抱歉地說。
“您還能為這件事提供什麼線索嗎?很小的線索也行。”
面對草薙的詢問,松田似乎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想著,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藤川是個很老實認真的學生,我覺得他不應該會做遭人忌恨的事,也不應該會有把他殺了得好處的人。”
草薙點點頭,行了個禮站了起來。這到他的目光落到了附近的垃圾箱裡。那裡有扔掉的新聞報紙,他把報紙拾了起來。
“您對這件事有興趣嗎?”草薙把新聞遞給松田看。報紙上登載著湘南海上的那次爆炸事件。
“這張報紙是橫森教授帶來的。”松田說,“不過那件事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你怎麼看那件事?”湯川問。
“嗯,找不到什麼線索。要是炸藥的話,那就是化學專家們的事了。”
“尼西娜工程主要接受配管設備訂貨。你可別把配管想象成普通的水管、下水道之類的。他們負責的,是火力發電所、原子能發電所的熱交換配管設備。橫森教授是該公司的聯名技術顧問。要是有學生想進這家公司,應諼臺給他打電話拜託吧。”從第五研究室出來,湯川說。
“這麼說,藤川進那家公司是受到教授關照了?”
“雖然太多數人都這樣想,但也有相反的可能。”
“怎麼講?”
“尼西娜工程沒準還反過來拜託教授給它介紹優秀的學生呢。即便是在找工作很難的今天,知名度低的公司也還是招不到優秀學生的啊。”
“教授推薦的應該都是不錯的公司。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本人的意思,是吧?”
‘這就是比較悲慘的地方。雖說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但骨子裡還是個孩子,自己應該進什麼樣的公司做什麼樣的工作,真正清楚的還是少數,所以一旦被教授硬性推薦的話,應該也有糊里糊塗進公司的人。不過,藤川是不是這樣我倒也不太清楚。”
“剛工作兩年就辭職,原因也可能在這裡。”
兩個人從大樓出來,繞了停車場一週。停車場基本上是正方形的,被網狀物包圍著,但出入似乎很自由。現在這裡停了13輛車。
“基本上是不讓學生停車的。要是讓他們在這兒停,這裡早就佔滿了。現在的學生也真奢侈。”湯川說。
草薙一邊拿著照片與實物進行比較,一邊移動著步伐。藤川照相的地方似乎是夾道對面的大樓。
“老師,您在幹什麼呢?”一個人走近湯川問道。他的長髮綁在腦後面,“您準備在車上摘點惡作劇嗎?”
“我沒有車,現在想買一部了,所以在停車場看看別人的車,考慮一下買哪一種好。哪種好呢?”湯川張望著停車場的車問道。
學生很快地掃視了一遍說:“木島老師的車是寶馬,橫森老師的車是奔馳。現在好像哪個都不在停車場啊。”
草薙看看照片,幾輛停著的車中,的確有寶馬和奔馳。
他給學生看那張照片。
“對,這兩輛是老師們的新車。”學生很開心地說,然後歪著頭沉思起來。“這張照片,是不是那時候拍的?”
“那時候指的是?”
“什麼時候來著?嗯,一個陌生的男人,用照相機拍這一帶,啊,好像是上個月的30日。”
草薙和湯川對視了一下,然後立即又拿出另一張照片,是藤川雄一的照片。
“是不是這個人?”草薙問。
學生看了照片,輕輕地點點頭。
“感覺差不多,但我不敢肯定。”
“他除了照相之外,還做什麼了?”
“做什麼了?我沒特意看,也記不得了,但他和我說話了。”
“哦?和你?”
“啊,他問起了老師的車。”
“老師的車?”
“他問我,哪輛是橫森教授的車。我告訴他說,是那輛綠色的奔馳。”
草薙看看湯川。年輕的教授一邊摸著下巴,一邊把目光投向了遠方。
4
藤川雄一的房間裡有兩個書架,都是用鋼鐵材料製成的,與草薙一般高,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技術類的書和科學雜誌,基本上都是大學時用的,但高中時用的參考書、教科書也居然還在,著實令草薙非常吃驚。書架上也有考大學時用的習題集。擺放得非常漂亮整齊。可以看出,藤川並不是忘了扔,而是為了保存自己學習的歷史,故意沒有扔掉。
世界上還有這樣古怪的人啊。草薙改變了對藤川的印象。
在知道自己被大學錄取的第二天,草薙就把所有和考試有關的書全部在院子裡燒掉了。
“沒什麼特別的線索啊。”下屬根岸刑警在草薙的身後說。他在搜查藤川書桌的抽屜。
“沒找到什麼能看出他想找什麼樣工作的東西嗎?”草薙在床上盤著腿,仰頭看書架。兩人正在尋找的是公司簡介或求職雜誌類的東西。
從發現屍體的那天起,已經過兩天了。今天中午,草薙和根岸一同去了兩個地方打探消息,一個是尼西娜工程的川崎工廠,那是到7月份為止藤川工作的地點。
“他是突然想辭職的,跟誰都沒商量,”這位圓臉的科長,嘴有點突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好的,他就把辭職信遞到我面前。‘科長,請蓋章吧。’就是這樣的。”
“理由呢?”
“理由……按他本人說,是不適合現在的工作,大致是這個意思。我的想法是,別逗了,現在也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啊。他的工作是搞設計。大樓還有一些空調設備,今年4月份公司內部有一個大幅度的調整,他就幹這個。你問他原來的工作啊,是工廠設備開發,但基本上工作內容應該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總之他太任性了。我很生氣,說如果你那麼想辭職,就請便。我給他蓋章了。”
和藤川關係最好的同事,也說了類似的話,“他從一開始似乎就對這個公司不太滿意,4月份換了職位之後,這種不滿就更強烈了。感覺他沒有幹勁,我也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
第二個要見的是帝都大學的橫森教授。因為研究會,橫森教授出入在新宿的賓館。他們是在休息室見的面。
“的確是我勸說藤川君進尼西娜工程的,”身材矮小、禿頂的教授用略微高亢的聲音說,“但是,我可沒有強烈推薦,我只是給過他建議,如果他想做與畢業研究論文題目——選擇熱交換系統——相近的研究,那個公司可以試試看。”由於意外地感覺受到了微妙的懷疑,教授有點故意挺起胸膛說話。
“上個月的中旬,藤川先生造訪過您的研究室,那時候你們談了些什麼?”草薙問。
“沒說什麼要緊的。他道歉說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又辭掉了,真是對不起。我說那就算了吧,你趕緊找下一個工作吧。”
“只說了這些嗎?”
“對,不行嗎?”橫森教授明顯不快。
最後草薙說了藤川在停車場拍照並找橫森教授車的事,問教授是否有什麼線索。
“完全不知道有什麼線索,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身材矮小的教授回答道。
打探了這些消息之後,草薙兩人再次來到了藤川的房間尋找他辭職的理由——他辭職之後想要做什麼?
但沒有找到線索。
草薙嘆著氣,站了起來,然後進廁所方便。在浴室設備的上面有晾衣竿,游泳褲晾在那裡,已經幹了。他是不是遊過泳啊?草薙迷迷糊糊地想。
從現場檢驗來看,犯人應該是熟人。室內沒有廝打的痕跡,犯人是從背後擊打藤川后腦勺的。普遍認為,是藤川沒有對其進行防備。留在現場的兇器是四公斤重的鐵製啞鈴,已經確認是藤川的物品,也就是說,犯人是因為某種理由,衝動地實施了犯罪。
雖然犯罪行為是衝動的,但料理起後事來,犯人卻相當地冷靜。他將各處的指紋全都處理掉了,連床也打掃過,可能是怕留下頭髮。為了儘量延遲屍體被發現的時間,他打開了空調,以便減緩屍體腐爛的速度。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因為空調漏水,結果讓屍體更早地被發現了。
草薙方便之後洗手的時候,看見腳下有一張小紙片,便彎腰將它撿了起來。
這是張咖啡店的收據。
他很失望,看起來這和案情沒有什麼關聯,上面的日期是在案件發生以前的。
當草薙想把紙片放到洗臉檯上的時候,他的手停住了。他被收據上印刷的咖啡廳的地址吸引了。
那個地點在湘南海岸附近。草薙有親戚在那裡,對那一帶的地名很熟悉。而且,收據上的日期是——沒錯,就是爆炸事件發生的當天!
5
雖然感覺有客人進來了,但是長江秀樹還是埋頭於體育新聞中。他想,反正都是隨便逛逛不買貨的人,也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並不擔心被偷。就算被偷了,東西也不是他的,正好他有點討厭店主。
“波浪”這個賣紀念品的小店,主要賣廉價的太陽鏡、水皮球、海濱涼鞋等,就在前些日子,還有大批的年輕男女天真爛漫地徘徊在店中。
但他現在閒得發慌。海水浴的時令已過,人少是理所當然的。
“即使是那樣。也比以往提早了十天。”店主嘟囔著。
實際上按長江以往的經驗,現在馬路對面的海灘上也應該有稀稀落落的遊客。
今年實在太冷清了。
原因很簡單,就是前些日子的爆炸事件。
雖然冒出的火柱把正在享受海水浴樂趣的女人炸死了,而原因至今不明。想去洗海水浴的人都被嚇壞了。長江本人也儘量不去那片悔域,因為現在甚至都有埋地雷的傳聞了。
“今年的生意恐怕是不行了。”店主說。長江對此也有同感。
在他翻看體育新聞的州候,有一個人迅速站到了前面,在收銀臺上放了什麼東西。那是一個小鑰匙扣,店裡賣的商品。
“歡迎光臨。”長江放下報紙,慌忙把金額打入收銀機。鑰匙扣是450日元。
“看起來很清閉啊。”客人一邊付錢一邊說。
來客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高個子,戴著太陽鏡,身著阿瑪尼翻領襯衫。從基本上沒被硒黑的臉就可以看出,他平時不怎麼來海邊。
“是啊。”長江把鑰匙扣放在袋子裡,連同找的零錢一起遞給了他。
“還在受爆炸事件的影響吧?”
“不是這個又能是什麼!”長江的回答有點生硬。他想,怎麼又提這件事了。
“我是來問這附近有沒有咖啡廳的,”客人用大拇指指向東邊,“那時候,你好像就在附近啊。”
長江抬起頭,想看清男子的眼睛,但是由於太陽鏡的顏色很深,看不到裡面。那人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
“你是警察嗎?”長江問。因為這件事他已經接受過好幾次調查了。
“不,我是……”男子拿出了名片。
看到名片上印的頭銜,長江有點驚訝。
“沒想到物理學的教授也到這裡來了。”
“能不能給我講講那時候的事情呢?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的。”
“算了吧,我的話就是說了,對你也沒有什麼參考價值。警察也都是擺出一副驚訝的面孔。”
“你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了嗎?”
“當然奇怪了!突然在那種地方發生爆炸當然很奇怪!”
“爆炸時是什麼樣的景象?”
“怎麼說好呢,就是變然從海里面噴出火來,水花飛濺,好幾十米高,感覺像什麼東西裂開了。”
“裂開?”
“嗯。之後,發生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雖然誰都不肯相信我說的話。”
“發生了什麼?”
“細小的火珠在海面滑走並擴散,就好像有生命一樣。”
“在海面滑走……嗯,”男子用手指推了一下太陽鏡的中央部分,“與火星飛濺不一樣,是吧?”
“完全不一樣,因為,在中間滴溜溜轉著改變方向的,只能是珠子。”
“顏色呢?”
“啊?”
“顏色,什麼顫色的?”
“嗯……”長江想起了當時的情形,“黃色的。”
“原來如此,”男子點點頭,對長江的回答似乎很滿意,“黃色是吧?”
“警察都說是我的錯覺……”
“但不是錯覺。”
“嗯,”長江點頭,“不相信我的話也無所謂。”
“不,我相信。”男子把裝有鑰匙扣的袋子放入衣兜,“真不好意思,在上班時間打擾你了。”
“我的回答可以了嗎?”
“嗯,完全可以。”男子走出了小店。
長江目送男子的背影,想著一會兒是不是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朋友們。如果告訴他們,物理學者從東京來拜訪他,大家一定會非常驚訝的。
6
梅里尚彥住的公寓位於橫濱市神奈川區。從東橫線的東白樂車站徒步走大約十分鐘左右,在坡道多、住宅密集的街道中,有一座仿土磚、鋪著瓷磚的大樓。
入口是觀景臺。草薙看著記事本,確認住址後,按下了503號住戶的按鈕。不一會兒,從對講機裡傳來了聲音。
“哪位?”
“我是警察,能不能和您說幾句話?”草薙對著擴音器說。
“還要說啊?”傳來了非常厭煩的聲音,一定是被神奈川的警察問過好幾次話了。
不好意思,就說一會兒。
沒有迴音,但身邊的門鎖開了,彷彿可以看到那名男子不愉快的臉。
走到503室前,草薙再一攻按下門鈴。門開了,露出一張淺黑的臉。
“真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我到公司打聽過了,說您今天在家,所以我就……”
“我頭疼,所以就休息了。”梅里尚彥生硬地回答。他穿著T恤,外加一件防汗保溫的襯衫,“我真的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是東京來的警察,因為其他案件與您夫人的案件相關,所以過來詢問您。”
“其他案件?”梅里緊蹙雙眉。
“嘿,也許和您夫人的案件有關。”
梅里的臉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的表情是這個意思:如果能解開我妻子事故之謎,我願意多少與你配合一下。
“細節的東西,就請你去問這邊負責這件事的人吧,重複說同樣的話太累了。”
“嗯,這我也知道。”
草薙點頭表示同意,梅里把門大大地打開,請他進去。
房間看起來還很新,但放有沙發的起居室和廚房都亂糟糟的。只有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間被收拾了一下,裡面故了一個小小的佛龕,香緩緩地向上飄著。
草薙坐在沙發上,梅里坐在椅子上。
“其他事情,指的是什麼?”梅里問。
草薙略想了一下,答道:“發現了某位男子的屍體。”
“是說被殺了嗎?”
“還不能下定論,但大概是這樣。”
“這和津子的事有什麼關係?犯人是同一個人嗎?”
“不,不是。”草薙擺手道,“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有些物品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遞給梅里一張照片,是藤川的照片,“你見過這個人嗎?”
梅里用手拿著照片,立即搖頭。
“沒見過,他是誰?”
“是這次被殺害的人,叫藤川雄一。從您夫人那裡也沒聽說過他嗎?”
“藤川……沒聽說過。”
“那天,草薙嚥了一下口水,“您夫人過世的那天,這個人似乎也在那個海岸出現了。”
“嗯?”梅里又看了一眼照片。
通過藤川房間裡看到的收據,草薙找到了咖啡店的正確地址。和原先猜測的一樣,離湘南海岸非常近。
“但是,”梅里說,“即使他在那裡,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啊,尤其是那天海水浴的遊客特別多。”
“但是,有一件事情不是偶然的。”
“什麼?”
“那個叫藤川的人,是兩年前帝都大學畢業的。”
“哦?”梅里的表情看起來更緊張了。
“據說您的夫人一直到去年都在帝國大學工作。”草薙說。
草薙是通過神奈川的警察瞭解到梅里津子的經歷的,那時他的直覺肯定地告訴他,這兩件事有關聯。
“啊,她是代課的老師。”梅里點頭。
“也就是說,藤川雄一在上學的四年期間有可能和您的夫人接觸過。”
草薙的話使梅里抬起了頭,眼睛稍微往上瞟了一下。
“你是說津子和這個男人有不正當關係是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草薙慌忙擺擺手,“‘接觸’這個詞不準確,改成有某種關聯吧。”
“在我們去年結婚之前,我們已經持續交往六年了,津子的事情,我自認為比誰都清楚,但是從她嘴裡,我一次也沒聽到過藤川這個名字。”說著,梅里把照片推回到草薙面前。
“我明白了。如果您在整理您夫人物品、書籍等東西的時候看到藤川這個名字,您能不能報告給我們呢?”草薙把自己的名片放到飯桌上,把照片放回衣兜裡。
“發現情書什麼的?”梅里咧著嘴說。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津子啊,非常討厭帝都大學的學生。他們精英意識特別強,粗心大意、驕傲自滿,而且愛撒嬌,有什麼麻煩只會對父母哭。他們除了身體長開了之外,和幼兒園孩子沒有什麼區別,他們總是發牢騷。”
“在她認識的幼稚兒童中,有藤川也不一定。”
“這倒也有可能。”梅里說完,閉上嘴陷入了沉思,然後再次揚起臉。
“我倒是注意過兩件事,我已經和這邊的警察說過了。”
“再對我說一次吧。”
“那天在去海邊的路上,津子和我說了好幾次,說後面有車一直跟著地。”
“她被尾隨了?”
“我不知道,我沒當回事,就笑笑說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你們什麼時候決定去海邊的?”
“兩天前吧。”
“你對誰說過你要去海邊?”
津子那邊我不太清楚,我自己對誰也沒有特意說過。”
監視梅里夫婦的人應該是藤川吧?草薙立刻把尾隨的人假定為藤川。
“你留意的另外一件事呢?”草薙問。
梅里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在爆炸之前有一個男子靠近了津子,是個很年輕的男子。
“什麼樣的男子?”草薙拿出了記事本和圓珠筆。
“他帶著潛水鏡,有一些距離,所以看不太清楚,只是,”梅里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頭型和剛才照片上的男性感覺根相似……那時候,那個男的,頭髮也很短。”
草薙拿出照片,再一次凝視起來。藤川雄一那雙渾濁的眼睛出一直回看著他。
7
與梅里尚彥見面的第二天,草薙再次來到了帝都大學理工學院。雖然他畢業於社會學院,但對與這個領域完全不同的校舍還是產生了親近感。
走到大樓前面時,他照倒看了一下那個停車場,停下了腳步。他看到湯川在一輛奔馳旁邊,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彎下身。
“喂!”草薙喊他。
湯川似乎被嚇了一大跳。看清楚發出聲音的人之後,他的表情才平靜下來。
“什麼呀,你啊!”
“真不好意思,是我。你在幹什麼呢?”
“沒,沒幹什麼,”湯川站起來,“我正在看橫森教授的車。”
“啊,這個就是吧。”俯視灰色的車體,草薙點點頭,“的確像新車一樣,閃閃發光。”
“因為藤川問過哪一輛是橫森教授的車,所以我來確認一下有沒有異樣情況。”
“原來如此,”草薙明白湯川想說的話,“也許安裝了爆炸物什麼的。”
“不,我可沒有什麼依據。我是從你那兒聽說的啊。”
“藤川是否是那次爆炸事件的犯人,那件事嘛……”
藤川雄一那天去湘南海岸的事,草薙已經告訴湯川了。
“從那以後,有什麼進展嗎?”湯川問。
“昨天,我和被害者的丈夫見了面。藤川作案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草薙把昨天從梅里尚彥那裡問到的信息,簡單地和湯川說了一下。
“被害者和藤川的關係是關鍵。”湯川說。
“正是。對了,你幫我調查那件事了嗎?”
“哪件事?”
“忘了?我拜託過你啊,就是幫我研究一下藤川所掌握的技術能不能製造那場爆炸。”
“啊,這件事啊,”湯川摸著下巴,將目光投向遠方,“不好意思,太多事情要忙,我把這事拖了一下,我這就研究去。”
“這樣啊,麻煩了,拜託你了啊。”草薙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生疏的感覺。湯川說話不看對方眼睛的時候很少。
在他看著湯川的側臉時,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小子,有點曬黑了啊,是不是去過海邊了?”
“哦?是嗎?”湯川把手放在自己的兩頰上,“沒這回事,是光線的問題吧。”
“是嗎。”
“我哪有時間去海邊啊。我們先進去再說吧。”
湯川率先朝大樓走去,草薙緊隨其後。
這時,背後的汽車喇叭響了,回頭一看,深藍色的寶馬開進了停車場。
湯川笑臉相迎,在他的引導下,寶馬停好了。
從駕駛座上下來一位身材短小、六十歲左右的男子,他的體態很好,氣色看起來也很不錯。
“木島教授,國際會議怎麼樣?”湯川問。
“還算可以,和以前開的都差不多,不過和那邊好久不見的朋友們見面倒是挺好的。””會議連續三天,一定很累了吧。”
“還行吧,就是有點長,有必要調整一下節奏。”
湯川和木島一起走,草薙跟在後面。
“因為木島教授不在,搞能源研究的這群人都有點寂寞呢。”
“是我走了無拘無束吧!不過倒是有一個經常往賓館給我打電話的人,麻煩死了。”
“有什麼急事嗎?”
“沒有,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老問我天氣,告訴我到了不熟悉的地方,雨天不要開車什麼的,完全是對待老人的一副做派,不過倒真是很關照我。”
“是誰啊,打這樣的電話。”
“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真是沒辦法。”雖然這樣說,但木島看起來還是心情不錯。
草薙想兩人應該會坐電梯,但兩人誰也沒說,一同走上了了樓梯。術島的步伐與他看起來六十多歲的外表相反,顯得十分穩健。
在途中與木島教授道了別,湯川和草薙走進物理學院第十三研究室。
“他是理工學院的領袖人物,”湯川說起木島教授的事,“也有人說他是量子力學的領袖,現在是能源工學院的老大,只要是好學的學生,大部分都想接受他的指導。”
“真厲害啊。”
“最貼切的形容,”湯川說,“是理工學院的長島茂雄說的。”
“原來如此。”草薙笑著點頭,的確是非常貼切的形容,“真是相當受歡迎啊,還有人打電話告訴他雨天不要駕駛。”
“那個有點過了吧,打電話的到底是誰呢?”
“還說因為是新車,別淋溼了什麼的,有點嘲弄的意思在裡面吧。”
“啊,是啊。”在點頭的一剎那,湯川的神情變了。他盯住一點,咬住嘴唇。
“怎麼了?”看著朋友異樣的神情,草薙有點忐忑不安。
湯川盯著他。
“或許是……”他咕噥著衝出了房間。
“啊,喂,究竟怎麼了?”草薙追在後面。
湯川跑過走廊,從樓梯飛奔下去。由於湯川平日堅持打羽毛球,因此有學者難以達到的敏捷速度,倒是草薙不停地喘氣。
湯川出了大樓,奔向停車場,跑到剛才木島停放的寶馬旁邊,停了下來。
草薙過了一會兒也趕到了,頭上直冒汗。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給我解釋解釋。”
湯川沒有立刻回答,他蹲在車旁往裡窺視。
不久,他嘆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
“草薙,有點事求你。”
“什麼事?”
‘幫我把木島教授叫來,快點。”
“把教授叫來?為什麼啊?”
“這個我以後再解釋,總之這是爭分奪秒的事。”
“明白了,教授的房間在哪裡?”
“四層的東端。你千萬別讓任何人看見!快把他帶來。”
“誰都不讓看見?”
“對!”湯川的眉間刻著深深的皺紋,“如果你想解決這個案件,就照我說的辦!”
8
第二天午後,草薙又一次來到帝都大學。
前一天晚上,他逮捕了松田武久。
松田闖入在成城的術島文夫家的停車場,在試圖逃跑時被在那裡監視的管警察抓獲了。
當時松田手上拿的是放在塑料袋裡的金屬塊,它的太小正好能放在手上。
被逮捕時,他對警察說:“千萬不能靠近水,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說這話大概是出於科學家的良知吧。
松田的擔心是多餘的。那個金屬塊,和他所想的東西不一樣。在逮捕他的兩個小時之前,它已經被湯川替換過了。
他潛入木島宅邸偷出來的,只是用顏色塗過的黏土。
“松田承認是他殺死了藤川。”草薙看著湯川疲憊的臉,說道。他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我覺得他應該是很難對付的,但他在木島老師家裡被捕時似乎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他應該知道,即使抵抗也沒有什麼用。”
“也許是。先不說這個。有很多地方還不是特別明白,而且,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
“嗯。”
湯川從椅子上站起來,努了一下下巴,是到這裡來的意思,草薙跟在後面。
書桌上放著個點心罐,裡面似乎放的是水。
湯川從別的桌子上拿起個油紙包,打開後,有一小勺白色的結晶物在裡面。
“離遠點。”
湯川說後,草薙退了數步。
湯川接近點心罐,迅速將油紙裡的東西放了進去,然後自己也從桌子附近走開了。
那東西立即起了反應。從罐子裡面冒出來的,剛開始是火焰。罐子伴隨著激烈的聲響往上跳了起來,裡面的水也四處飛濺,其中的幾滴還濺到了草薙那邊。
“好厲害啊。”草薙拿出手帕說。
“威力無窮吧?這僅僅是很少的量。可能就是這個了吧。”
“這是……”
“是鈾,”湯川說,“它就是湘南爆炸案的元兇。”
“我也從松田那裡聽說了,但還有一點不太明白,”草薙戰戰兢兢地窺視著爆炸完畢的罐子,“真沒想到它厲害到這種程度。對鈉我不太懂,要說是氫氧化鈉、氯化鈉之類,我倒是聽說過。”
“鈉是金屬,但在自然界裡無法持續以單體金屬的狀態提取。就像你剛才所說的,只是存在著某些化合物。像現在我放入水中的鈉,它接觸到空氣的部分就已經酸化了。”
“可金屬爆炸還是讓人覺得有點……”
“鈉不會自己爆炸。就像剛才所說的鈉的反應性非常強,特別是與水反應,就會發熱,成為氫氧化鈉同時產生氯氣。氫氣與空氣相混合就會引起爆炸。”
“不是火柴與火藥,而是水與鈉,是吧?”
“之後就只剩下氫氧化鈉了。氫氧化鈉易溶幹水,因此湘南海上沒有爆炸物的痕跡也就理所當然了。”
“可是,我看剛才的實驗,鈉不是一入水就爆炸了嗎?要是那樣的話,犯人藤川哪有逃離的時間呢?”
“問得好!實際上當使用鈉準備引爆的時候,只要做點手腳就能拖延時間。當然這也是不留痕跡的。”
“怎麼辦到的?”
“讓金屬鈉的表面變成碳酸鈉。碳酸鈉是具有穩定性的物質,不危險,而且也易溶於水。”
“做了之後會怎樣?”
“在遇水後不久,碳酸鈉會變成塊狀,鈉就不與水起反應。過一段時間,碳酸鈉會慢慢溶解,當鈉終於暴露在水中的時候——”
“這樣?”草薙在湯川的面前攤開了手掌。
“我覺得藤川應該是偷偷拿著已經做了手腳的鈉,接近梅里津子,然後,把鈉放在她附近,自己沉下去。或者說,因為她在充氣墊子上,藤川用某種方法把鈉安在了那個充氣墊子上,這也是有可能的。”
草薙點頭,這些話筒單易懂,理科白痴多少也能領會一些。犯人死掉了,明白真相已經不太容易了。
“松田交代說,鈉被盜就是在8月中旬,藤川來學校的時候。”草薙坐在椅子上說。
松田在使用液體鈉進行熱交換系統的研究,藤川進入他的研究室時,把鈉偷出來並不是一件難事。
“那時松田和藤川說了什麼呢?”湯川靠在桌子上望著空中嘟囔著。
“藤川是來發牢騷的。松田是這麼說的。無論是上學時到橫森教授的研究室幫助松田研究,還是進入尼西娜工程那種小公司,全都不順心。特別是尼西娜工程公司讓他做完全不感興趣的工作讓他很鬱悶。他把這之前的鬱悶之火全部點燃了。”
湯川輕輕地搖了搖頭。
“總覺得沒這麼簡單。”
“是很複雜,說真的,對這起事件,我也沒有完全把握好。”草薙取出記事本打開。不僅僅是對鈉做手腳的問題,關於這起事件的背景,他也希望聽聽湯川的意見。
按松田的話來講,就是藤川本來是想進木島教授的研究室的,由於沒有取得重要的學分就沒有去成。那個重要的學分指的是在上大三的時候都應該上的木島教授的課。
“藤川沒有上成課的理由只有一個,他忘記向學生科提交該門課程的申請了。當藤川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提交期限,藤川慌忙趕到學生科,希望能夠修改一下。”
“被拒絕了吧,”湯川說,“我們學校的學生科在這點上格外地嚴格,學生們都知道,我自己也有親身體驗。”
“那時冷淡而嚴厲拒絕藤川的就是梅里津子。”
“原來是這樣啊。”湯川非常贊同。
“之後藤川應該是直接拜託木島教授去了,大概說了什麼請定讓我上您的課之類的話吧。當學生錯過了提交課程申請的時限時,如果得到教授的同意也是可以去上課的。”
“那教授呢?”
“沒有同意,”草薙說,“至於理由,松田也不太清楚。”
湯川把頭稍歪了一下。
“我倒好像知道是什麼理由。”
“是什麼?”
“啊,等一會兒再說吧。後來藤川怎麼樣了呢?”
“沒怎麼樣,最後還是沒有上成那門非常重要的課,因此也就沒能如願地進入木島教授的研究室。沒辦法,他只好到橫森教授那裡去了。”
“結果,他就做自己不喜歡的研究,進自己不喜歡的公司,幹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了。他是不是把這一切都歸罪於那兩個人了。”
“對,兩個人——梅里津子和木島教授。”草薙揪起頭髮。
“為這個就要殺人嗎?正常人會這麼做嗎?不過鬆田的意思好像是,藤川患有一種神經官能症。”
“松田他,”湯川睜大眼睛,“說藤川患有神經官能症?”
“嗯。”
“這樣啊……”湯川望著天花板,一副思考著什麼的表情。
“有什麼奇怪的嗎?”
“沒有?”湯川搖了搖頭,“那關於藤川被殺,他是怎麼說的?”
“松田說,當他知道湘南事件,看到爆炸的情形和被害人的名字後就肯定是藤川做的了。當時他檢查了一下實驗室,發現鈉的確變少了。”
松田立即來到藤川的公寓,確認事情的真假。
藤川沒有否認,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不僅如此,還表明自己準備再殺個一人,他就是木島教授。
“從這以後,松田的話就有點難懂了。”草薙皺著眉頭繼續說。
“松田說,藤川說他們都完了,於是他非常生氣,就把藤川殺死了。但是藤川為什麼說‘你們都完了’呢?為什麼松田惱火到想殺藤川的地步呢?還有一點不清楚,就是一說到這個地方,松田的話就總是含糊不清。”
“這樣啊。”湯川直起腰,站在窗戶旁邊。
“有什麼線索嗎?”
“也不算啦,也不是什麼深奧的話,哪兒都能聽到的。”
“說來聽聽。”草薙朝他的方向移了下座位。
湯川抱著胳膊在窗前站著,逆著光,很難看到他的表情。
“我們說說能源工學院的前身吧,在以前它叫原子力工學院。”
“啊,是嗎?”草薙想,這個名字比較易懂。
“之所以致名字,是因為人們對它的印象變壞了。改名後,研究內容也進行了一些方向轉換,但以前還在研究的課題都還保留著。松田所進行的研究也是其中之一,即使用液體鈉的熱交換技術。如果說得極端點,它只有一種用途,這你多少知道點吧?”
“不知道。”草薙心裡想,我怎麼可能知道。
“是從燃燒鈈的原子爐,就是所得的高速爐中提取熱的技術。你應該對幾年前,高速增值爐的鈈洩漏事故有印象吧?”
“啊,”草薙點頭,“那個我有印象。這麼說來,還說鈉怎麼怎麼樣了來著?”
“那起事故之後,日本的鈈利用計劃就大方向地轉變了。之後緊接著,又發生了各相關機構隱瞞事故等不好的事情,其方向的轉變就更陝了。轉變過程中當然會對各方面都有影響,反應最快的首先是相關企業,”湯川移動了兩三步,從書櫃上抽出了一本類似小冊子的東西。“說實在的,我也委婉地問過我在尼西娜工程的朋友這件事,果不其然,公司為了鈈利用時代的來臨,做了技術儲備,但從今年開始,與其相關的研究全部收手,好像藤川也因為這個原因,才進行了崗位調換。”
“原來是這樣。那樣的話,我多少還能理解藤川為什麼會得神經官能症。”
雖然藤川進入公司不是出於本意,但至少還能發揮自己的專業特長進行研究。現在,連這也被剝奪了,這下他連人生的方向都迷失了,草鈈想。
“在企業之後直接受到重整影響的,就是研究人員,”湯川繼續說,“事實上松田所進行的那些研究,也是要重新考慮預算的對象之一。””明白了……”
“松田怕是擔心得不得了。如果把大學的研究課題排陳了,那以前付出的辛苦就白費了,當然也會影響升職。”
聽了湯川的話,草薙想起了松田還是助手這件事。
“畢業生藤川被殺,決定性因素是什麼呢……”
“應談是松田發現殺人者使用的是鈉吧。本柬鈉就給人很危險的感覺,而且還被從大學研究室裡偷出來了……”
“這是決定性的嗎?”草薙嘆了口氣。
“松田難道不明白殺了藤川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他是不是隻想著眼前這個男人不解決掉不行。”接著湯川輕輕晃晃頭,“他說藤川有神經官能症,他自己不是也一樣嗎?”
“可以這麼說,”草薙表示同意,“據說松田很怕下雨。”
“他真的是開始不知道鈉放在哪裡嗎?”
面對湯川的疑問草薙點了點頭。
“從那張停車場的照片來看,他應該注意到,鈉是放在木島教授車上的。那時,教授正為參加國際會議前往大阪,要是下雨,鈉就會爆炸。不,是氫氣會爆炸。總之,他想到可能發生那樣可怕的事,就擔心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他有良心,我現在也注意不到木島先生被人盯上了。”湯川朝窗外望去。
“停車場的照片,會讓人認為藤川是出於某些理由盯上了橫森教授的車,但實際上不是這樣。向學生問橫森教授的車是哪一輛,實際上是為了知道在兩輛新車中哪輛是木島教授的。他應該考慮到了,如果在那裡直接說出木島教授的名字,將來爆炸時,學生就會想到是他乾的。”
鈉是用瞬間黏著劑貼在寶馬車內的,然後被湯川用假的替換掉了,特意設了等松田回收的局。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草薙面向物理學家的側臉說,“你什麼時候覺得松田奇怪的?”
這個疑問以乎觸動了湯川,他歪著腦袋。
“從你說藤川與湘南事件可能有聯繫時起吧。不過有可能便用鈉這件事,我倒是比這早就注意到了。”
“但你為什麼沒和我說呢?”
“哎,”湯川歪頭想,“為什麼呢?”
“不會是想庇護他吧?”——話剛開了個頭,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湯川應道。
是木島教授。草薙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
“啊,這段時間多謝照顧。”教授看著草薙,表情柔和起來。
“沒有,也多謝您的幫助。”草薙低下頭。
為了抓住松田。把車子放在成城的家裡,木島教授給予了很多幫助。
木島和湯川說了些工作方面的話,打算告辭了。
“教授。”草薙叫住了他。
木島教授回過了頭。
“您為什麼沒有讓藤川上您的課呢?”
老教授回看他,微微一笑。
“你練過什麼體育運動?”
“柔道。”
“那你應該明白無論有什麼理由,忘記報名的選手都不可以參加比賽,而且,那樣的選手也不可能獲得勝利。學問也是戰鬥,不能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說完,教授笑了一下,走出房間。
草薙一動不動地站著,呆呆地看著湯川。
湯川微笑著,望著窗外的天空。
“下雨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