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的更準確的提法是:薛寶琴為何被排除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之外?
我們都知道,在《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的“薄命司”裏,偷看了暗示書中諸女子命運的簿冊,首先翻開的是“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只看了關於晴雯和襲人的兩頁便擲下了,從中讀者可以領悟,“又副冊”裏大概收的都是與晴、襲相類似的大丫頭,估計紫鵑、鶯兒等都在其中;後來又寫到揭看“金陵十二釵副冊”,卻只看了一頁,是關於香菱
的,因“仍不解”,竟又擲下,不過讀者可以猜出,“副冊”裏收的,可能還有平兒,也就是雖然開頭是丫頭,可是後能“扶正”,那樣的身份以上的女子。寶玉完全翻閲一遍的,是“金陵十二釵正冊”,按順序,是林黛玉、薛寶釵並列,然後是賈元春、賈探春、史湘雲、妙玉、賈迎春、賈惜春、王熙鳳、李紈、巧姐、秦可卿。後來警幻仙姑讓他聆聽“新制《紅樓夢》十二支”詞曲(實際上是十四支),對金陵十二釵命運暗示的順序也是這樣。
在《紅樓夢》第四回裏,出現了至關重要的“護官符”,開列出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稍微研究一下“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名單就不難發現,裏面除了妙玉一位,其餘十一位都是四大家族的成員,元、迎、探、惜是賈家小姐;史湘雲是賈母孃家史家的小姐;林黛玉是賈母女兒的女兒,雖然姓了林,其實是賈、史兩大家族的骨血;王熙鳳既是王家的小姐,又嫁到了賈家為媳,她的女兒巧姐不消説也兼有賈、王兩族的血脈;李紈和秦可卿本身不是四大家族的血統,但她們嫁到賈家為媳,也就取得了賈家的身份。按説這“正冊”裏應該全收四大家族的成員,不必摻進妙玉。
當然,倘若在我們所看見的,大體是曹雪芹原著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文本里,屬於四大家族的“主子”身份的女性,再沒有什麼太醒目的,“釵”數不夠,那麼,以妙玉補充,也就不奇怪了。可是,卻明明有一個施以了重彩的薛寶琴赫然存在。
在前八十回裏,寫到妙玉的筆墨其實非常有限,“正傳”性質的,也就第四十一回櫳翠庵品茶一場戲罷了,只佔半回書,僅一千多個字。後來第七十六回凹晶館黛玉、湘雲聯詩,人家二位是主角,她最後出來了一下,只能算是陪襯。其餘幾次提到她都不過是暗場處理。
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裏對薛寶琴的描寫,遠比妙玉為多。第四十九回,薛寶琴與李紋、李綺、邢岫煙同時出場,“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兒”。雖説四個女子都美,但寶琴獨得賈母青睞,立時逼着王夫人認作乾女兒,還不讓住進大觀園,留在自己身邊一塊兒住,看天上下雪珠兒了,又把連寶玉也沒捨得給的一件用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鳧靨裘拿給她,還讓丫頭琥珀傳話,“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竟惹得薛寶釵吃起醋來。書中還特別為薛寶琴設計了從遠推近的“定格鏡頭”:“四面粉裝銀砌,忽見寶琴披着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環抱着一瓶紅梅……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她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裏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豔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裏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後來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賈母讓最鍾愛的四個孫輩與自己同席,這四個人是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寶釵只落得去“西邊一路”與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為伍。賈母的極端寵愛,產生出連鎖反應,後來賈府大總管賴大家的專門送了兩盆上好的臘梅和水仙給薛寶琴,寶琴也很會作人,她把一盆臘梅轉送給了探春,一盆水仙轉送給了黛玉。
人見人愛的薛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書中竭力表現她的才華橫溢,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她與寶釵、黛玉共戰湘雲,妙句迭出,從容自如;後來吟紅梅花詩,技壓李紋、岫煙;第七十回眾人填柳絮詞,唯獨她那首《西江月》聲調壯美;尤其是第五十一回,她一人獨作懷古詩十首,以素習跟着父親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蹟為題,每首還各隱一件物品;雖然歷代“紅學”家對這十件物品的謎底始終未能達成共識,但大多數研究者都認為這十首“新編懷古詩”又暗示着書中十位女子的命運,只是它們分別是在暗示誰的命運?倘是暗示“金陵十二釵正冊”諸釵的命運,那怎麼又僅有十首?……不管怎麼説,這十首詩的出現使這一人物在全書中的分量大增,是顯而易見的。更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借薛姨媽的話介紹她説:“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的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着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所以她的見多識廣,其實遠在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任何一釵之上!她八歲時跟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還接觸過真真國的披着黃頭髮、打着聯垂的洋女子,甚至還藏得有那女子的墨寶,書中並寫到她向寶玉及黛、釵、湘等憑記憶念出了一首那真真國美人所寫的五律詩。(“西海沿子”可能指裏海邊上,“真真國”可能指現譯為車臣的地區,將另撰文探討。)
第五十三回寫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按説薛寶琴是外姓女子,又沒有嫁到賈家為媳,她是不該在場的;倘若她可以在場,那麼為什麼薛寶釵、邢岫煙等不去參觀?但書中卻寫到偏只有她一個外姓女子隨着賈氏諸人進入了祠堂,從容旁觀。早在清代就有評家指出這樣的描寫不合當時的風俗禮儀。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處理?是不是至少在他早期的構思裏,薛寶琴是一個貫穿到底的賈府由盛到衰的旁觀者?
前八十回裏,寫到賈母曾起過將薛寶琴配給賈寶玉的念頭,後來薛姨媽代為説明,寶琴父親已死,母親有痰症也時日不多,但她父親在世時已將她配給了梅翰林之子,她之所以隨哥哥薛蝌進京,就是等梅翰林外任期滿回到京城,好嫁過去完婚。那麼,在曹雪芹所寫成或至少是設計好的八十回後的篇章中,她究竟是否嫁給了梅翰林之子並終守一生呢?從八十回文本和脂硯齋批語的逗漏,我們可以推測出來,她後來的命運並非就此綰定。她的吟紅梅詩裏有這樣的句子:“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表面上這都是緊扣“紅梅”説事
,其實,從“豐年好大雪”到處處“無餘雪”,“流水空山”好落寞,恐怕都暗示着薛氏家族的整體瓦解,她最後也只能是入“薄命司”而不可能例外。她那首吟柳絮的《西江月》詞中有句曰“明月梅花一夢”,恐怕是暗示着她最後並未能如約嫁到梅家;那麼,她沒嫁給姓梅的又嫁給了誰呢?我認為她那十首懷古詩的最後一首恰是説她自己的:“不在梅邊在柳邊”,也就是説,她最後的歸宿,竟是與柳湘蓮結合了。凝神一想,尤三姐雖是真情而屈死,究竟未必能配得上柳湘蓮,而薛寶琴與柳湘蓮在“浪遊”的經歷與“壯美”的氣質上,實在是非常相配。
從脂硯齋的批語裏我們得知,曹雪芹在書末設計了一個情榜,對賈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對林黛玉的考語是“情情”,可惜這樣的透露性批語傳下來的太少,我們現在還只能是猜測。據周汝昌先生考證,書末的情榜應是仿《水滸》的好漢排座次,除寶玉外,也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按每一組十二人編排,共分九組,也就是從“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四副”……一直到“九副”。有不少證據,説明曹雪芹在寫作過程中,對每一冊的名單都一再地斟酌調整,比如香菱,他可能有過將其列入“正冊”的考慮,後來調整為“副冊”頭一名;“正冊”呢,我以為,本來應該是有薛寶琴的,這樣也恰好與“護官符”的四大家族完全契合,但到頭來,由於他對妙玉的看重,特別是,八十回後妙玉對寶玉的命運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其意義超過了薛寶琴與柳湘蓮遇合的故事,所以他終於還是割愛,讓薛寶琴從“正冊”中落榜。不過,可以斷定的是,薛寶琴會在“副冊”中出現,而且很可能在香菱之後居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