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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懷古》與秦可卿

    《廣陵懷古》是《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所作的燈謎詩第五首。這一回中她所作的十首懷古燈謎詩,不僅“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而且有深意藏焉。一般的研究者都認為,這十首詩,與五十回中寶玉、寶釵、黛玉所作的三首燈謎詩,是與第五回寶玉神遊太虛境時所見聞的冊簿與曲子相呼應、相補充的。也就是說,這十首詩實際上暗示著書中十位女子的命運。這一點基本上也已成為絕大多數研究者的共識。但在究竟每一首暗示著金陵哪一釵的解釋上,卻眾說紛紜,難取一致。

    這裡且不逐一討論十首詩的指向,只想提出:有一首是寫秦可卿的。哪一首呢?我認為是《廣陵懷古》這一首。該詩四句是: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只緣佔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我們都知道,脂硯齋甲戌本石頭記第七回有回前詩云:“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我曾著文縷析,這是在暗示秦可卿的真實身份——她乃與當今皇帝進行權力鬥爭的皇族遺孑,因形勢不利,被賈府藏匿起來,並偽造了一個從養生堂抱來的離奇來歷;其實,她“家住江南”,而且父兄輩還在那邊猶作困獸之鬥。她的自縊,與賈珍偷情被發現只是表層原因,根本性的緣由是她父兄輩在權力鬥爭中的總崩潰。

    薛寶琴的這首《廣陵懷古》,“廣陵”這個地名是古揚州一帶,雖然揚州在長江北岸,但在歷代人們的感覺上,“煙花三月”所下的那個“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揚州,實際上已江南風味十足,應包括在“泛江南”概念之中。所謂“家住江南姓本秦”的“江南”,應也是一種相對於北京的“南方”的泛指。而“隋堤風景”,明點出皇家,但隋煬帝又是一個失敗的皇帝,這與秦可卿父兄輩的驕橫一時而終於失敗恰好對榫。秦可卿寄養在賈府中時,從“江南秦”那邊不斷傳來這樣那樣的消息,甚至如第十回中所寫,還通過他們在京中的盟友馮紫英家,把間諜張友士(明明不是醫生,回目中卻稱“張太醫”)直接送到賈府中秦可卿面前,用藥方子傳遞暗語,這確實是“蟬噪鴉棲”,在衰敗中的一種虛熱鬧景象。這頭兩句,可與第十一回中的一首《園中秋景令》合看。那首小令,雖是從鳳姐角度,寫她“但只見”,其實所寫並非真實的寧國府景象,而是另有所指——隱含著對秦氏一族處境的解析。從第八回到第十一回,是嚴格按時序一環環寫下來的,第八回已明寫入冬,下了雪珠兒,襲人還有因雪滑跌碎茶杯的遮掩之詞,因此,第十一回寧府中斷不會是“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石中清流激湍”“樹頭紅葉翩翩”……乃至於“初罷鶯啼”“又添蛩語”等等“倒時序”的景色,我曾著文指出,這其實都是暗示著秦氏一族已運衰命蹇,當然,彼時“人還在,心不死”,所以雖強弩之末,到底也還不是毫無嚮往與掙扎。但到薛寶琴寫《廣陵懷古》時,黃花已謝,白柳亦枯,“鶯啼蛩語”“蟬噪鴉棲”等虛熱鬧也都“轉眼過”,“江南秦”的“隋堤風景”真是慘不忍睹了!

    這首詩的後兩句“只緣佔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安在秦可卿身上更是“可著腦袋做帽子”。警幻仙姑(她是秦可卿姐姐)讓寶玉所聽的紅樓夢套曲裡,唱到秦可卿時明點她“擅風情,秉月貌”;她與賈珍的“風流韻事”,鬧得老僕焦大大罵“爬灰的爬灰”……這都不用多說了,但我以為薛寶琴的這首詩並非只是“舊事重題”,所謂“紛紛口舌”,不是“過去時”而是“將來時”,暗示著:賈府藏匿秦可卿之事,在後面的情節裡,還將有一個總爆發,那將此“大逆不道”之事舉報出來的,還很可能是賈府內部的人物,並且他們舉報的重點,還並不是藏匿一事(從“死封龍禁尉”一回可知,那時皇帝是知情的,只是因為覺得“其事已敗”,並看在所寵愛的賈元春的面上,因此“任其厚葬”),而是賈珍等人與秦氏一族殘黨的繼續來往,皇帝當然不能再加容忍,故一怒之下,將賈氏全部問罪,大概連告密者也並不“例外”,“終有個家散人亡各奔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以上是我的見解。在對薛寶琴這十首懷古燈謎詩的研究中,許多的研究者是把第八首《馬嵬懷古》認定為暗示秦可卿的。因為那首詩頭一句是“寂寞脂痕漬汗光”,他們認為秦可卿既是自縊而亡,那麼這句寫縊死的詩難道不是非她莫屬嗎?而在我看來,這首明明白白是寫元春的。在元春省親時,所點的四齣戲裡,第三齣是《長生殿》的《乞巧》,這是明白無誤地將元春比作楊貴妃,而脂批更在這裡清清楚楚地點明:“伏元妃之死”,也就是說,元春的下場,同楊貴妃幾乎一樣,僅此數點,已可斷定《馬嵬懷古》非元春不配,秦可卿雖是皇族遺孑,卻怎能與貴妃畫等號呢?而且,秦可卿是自縊而死,楊貴妃在馬嵬,實際上是被人縊死,同為“縊死鬼”,一因絕望而自擇其死;一因本不願死而竟被唐玄宗忍痛“割愛”,二者是有區別的。我們有理由相信,賈元春最後也是楊貴妃那樣的死法:她是在“虎兕相逢”即一場兇猛的惡鬥中死的,她“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並且,她不是死在宮中,而是在“望家鄉,路遠山高”的地方。這首《馬嵬懷古》第三句是“只因遺得風流跡”,一些研究者也是因為有“風流”二字,所以派定到秦可卿身上。其實“風流”有兩解,一種意思是“擅風情”,另一種意思是“風風光光”,元春省親時命諸釵題詩,最不浪漫的李紈的詩裡便有“風流文采勝蓬萊”的句子,我們現在更有以“風流人物”等同於傑出人物的說法,總之,這“風流”不是那“風流”,我們不要混為一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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